无尽道人所居之处,是一座深山道观,四顾无人,只有一条青石小径,弯弯曲曲从山外延伸进来,深谷高岭上长满了大江南北随处可见的松树,林间其他草木与鸟兽,也都是江南常见的寻常种类,所以一时之间宋域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哪儿,只估摸着应该离宣州不会太远,或许是在黄山或是莫干山余脉,又或者是武夷山中。
道观名为仙寿,古朴简陋,貌不惊人,但是宋域沉很快便知道,观后的山腹之中,隐藏着十二条通道,每条通道后,都别有天地。仙寿观中的道士,共计三十六名,都是无尽道人的一代与二代门人,称无尽为“观主”,与山腹中出入的无尽弟子,互不相干;十二条通道代表十二名弟子,称无尽为“师父”。那日捕拿宋域沉的弟子,号为“鹰奴”,取其如鹰搏兔之意,另外十一人,分别号为丹奴、药奴、针奴、书奴、画奴、琴奴、棋奴、蛟奴、虎奴、影奴、暗奴。
宋域沉不免讥讽无尽道人居然以“奴”字为弟子命名。
无尽道人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奴,已是人,而非刍狗了。”
宋域沉立时无语。
鹰、蛟、虎三奴专司为无尽道人奔走四方,带回那些疑为灵识未灭的转世之人;影奴与暗奴都是暗卫,专精于易容刺杀之术;丹奴、药奴与针奴专司医药;琴棋书画四人专司典藏。
至于无尽道人历年来搜罗的所谓灵识未灭的转世之人,却不知是隐藏在他的弟子之中,还是隐藏在他的门人之中。
宋域沉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这个疑问,无尽道人也毫不迟疑地给了解释:“当然都留在他们原本呆的地方。须知这养人,就如同养花一般,极是讲究水土气候,换个地方,不说能否养得好,只怕还会生出不可知的变化。”
所以他每找到一个感兴趣的人,都会安排人手,在暗中仔细观察,自己也会每隔一两年便去巡视一番,看看这转世之人的周围,究竟有哪些东西,是他灵识未曾尽泯的关键;在往后的岁月中,又有哪些东西,能够触发他们前生的记忆与能力。
宋域沉呆了一呆:“既然如此,为什么惟独将我带回来?”
无尽道人:“宣州那地儿太小,养不下你。”
宋域沉无话可说。他可是早在五年前便从宣州逃了出来,现在自然说不出应该将他送回去的话。
他转而问道:“道长如此汲汲于转世之说,是否想护住灵识不灭、以便于夺舍重生?”
夺舍之事,向来被视为邪恶之道,他这话问得,分明不怀好意。
无尽道人却不以为忤:“别人的旧衣服,偶尔应应急也还罢了,怎么能够穿一世?”
说着他袍袖一拂,袖风所过之处,庭中粉白嫣红的木芙蓉,坠花纷纷。
“凡世之人,便如这落花,当秋而凋,来年即便再发,亦非今年之花。但若是能够护住灵识不灭,这花谢花开,也不过是换一件衣服罢了。”
他向着宋域沉微笑:“人人皆可一世为庄周,一世为蝴蝶。不过,惟有庄周知晓自己曾为蝴蝶,惟有庄周所化之蝶知晓自己曾为庄周,知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宋域沉嗤笑:“有心长生,不如干脆去求仙罢,绕这个弯子做什么?”
无尽道人叹道:“仙道无凭证,仙途无边涯,人生却不满百,只恐尚未入门,寿元已尽、前功尽弃。反倒是这转世之说,略略有些影儿,可以勉力一试。”
宋域沉再一次无话可说。
无尽道人捧着茶杯微笑。
选了个黄道吉日,无尽道人郑重其事地在仙寿观全体门人的面前以及十二弟子的面前,让宋域沉分别行了两次拜师礼,但是宋域沉坚持称他为“无尽师父”。
无尽有些不满意,不过转念觉得自己能和韩迎在称呼上平起平坐,也不错,等以后日子长了,宋域沉应该会自动改掉称呼的。
宋域沉扳回一局,还没来得及高兴,随之而来的沉重课业,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无尽道人的典藏之中,诗书礼乐、医卜星相、舆地兵法、机关武技等等,似乎无所不包,这样一个巨大的宝库蓦然间敞开在宋域沉面前,简直让他看花了眼,随手抽了几本,略翻一翻,便只留下一本让他心念暗动的导引养气之书,其他的暂且都扔了回去。
无尽道人见他选了这本,立时满面笑容,笑得让他憷然一惊,暗自后悔,却已迟了一步。
无尽道人笑眯眯地道:“这是明先生的手札。”
说着刷刷刷一连抽出十本,都放入了他怀中。
无尽道人似乎想将那位明先生所有的学识本领,全都灌入宋域沉头脑中去,也不管宋域沉的年纪与精力,能否吃得消这样高深繁重的课业。
更要命的是,其中不少札记,连无尽自己都未曾悟透,却要强逼着宋域沉囫囵吞枣地背下来,还要体会参悟,写下心得,与他一同探讨。
当然,所有心得,也得完全仿照札记上那手清刚飘逸的字体来写。
药奴负责为宋域沉调理身体,然后每天向无尽道人禀报。
宋域沉的这具身体,虽然年少,但是柔韧有力,灵活矫健,内息圆转,流动欢畅,无尽道人赞叹不已,以为深合自然之道,必能长生久视,随即又说道:“明先生曾说,他生而多病,或许是因为,他的母族与父族,世世通婚,血统太近之故。他游历各地,曾经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形。反倒是混种之子,往往不但身体强健,相貌出众,而且心智杰出。有穷便是一个明例啊。”
宋域沉很讨厌别人说起他的血统问题,脸色微变,绷着脸不回答。
无尽道人笑道:“有穷可真是着相了。不过一具皮囊而已,至要紧是好用,由谁制成,又有何关系?待到花谢之时,自然要脱去旧皮囊,换上新皮囊。”
宋域沉闷闷地道:“子非鱼,安知鱼之烦恼?”
无尽道人哈哈大笑。
也许是因为那位明先生为病痛所苦之故,他留下的札记之中,最多的还是医经、养生经以及对各家武学的评点及改进设想。
他反复写道,除了养生术,药物与武技,运用得当,都可以让身体变得更加轻灵敏捷、臻于完美。
料来明先生很希望能够有一个足够强健灵活的身体,将这些设想一一尝试,所以这些札记中的语气格外热切。
宋域沉最感兴趣的,还是经明先生之手评点并改进过的各家武技,这是乔空山和韩迎都不曾教过他的东西。
看似千变万化的各家武技,被缕分条析,归纳成深合兵法的简洁原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熟知人的身体,须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它克敌制胜的功用及相应的招式;同样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只有熟知人身的奥妙,才能够立足于不败之地,避开致命的伤害,发挥出自己的最大力量,攻击对方的要害之处。跟随乔空山五年、仔细检查过无数活人与死尸的宋域沉,对此深有同感。
避实击虚,以无刃入有间——所有的招式,都有破绽,人身的力量,不可能均匀分布到每一个部位。不擅解牛者,入刀之处,总在筋骨坚韧、血肉紧密之处,事倍功半,牛未解而刃已卷;擅解牛者,入刀之处,总在筋骨空隙间,沿着肌肉条理,顺势而为,故十九年而其刃如新。
对于这一条,宋域沉暂且保留自己的疑问。他还记得,被鹰奴袭击时,面对那样强大的力量,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更不要说去察觉对方的虚实。所以,他觉得避实就虚的前提是:双方力量没有太大悬殊。须知疱丁解牛时,可也是先将那头牛给宰杀之后才游刃有余的。
然而翻过一页,接下来的解说让宋域沉恍然若有所悟。
养气之法,可以使人的灵识变得更为灵敏,更容易察觉到对手的恶意与杀机所向之处,先一步提防,以逸待劳。
虚空之中的气流,会在对手出招之际发生变化,便如同鱼儿推动水流一样。经过锤炼的灵识与身体,能够及时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感受到身体上强弱不同的压力,从而发现对手的虚实,正如水中之人,可以通过水流给予身体的压力轻重不同,知道正在接近的是大船还是游鱼。
或许对手最弱之处,也远超过自己的力量,但是天地圆浑,破之只需一斧;飞流急瀑,穿透只需一箭;千均之力,化解只需一点。
宋域沉思索了许久,才转向下一条。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人身是强健的,习武之人,体魄尤佳,因此寻常伤势,并不能影响到战局,很多时候,反而会激发对手的血性与蛮勇之气。但人身也是脆弱的,失血太多会全身僵冷以至于昏死(宋域沉在心中补充:某几个地方只要划开一个小小口子便可以让这人流血至死,乔空山在好几个不长眼犯到他们头上的恶贼身上试过这一招,十分灵验);从关节筋脉处入手,可以轻轻松松地卸掉对手的劲道甚至于手足,使对手力不从心、痛不欲生,再强的斗志也抵不过身体不听使唤。
以简驭繁,熟能生巧——看似千变万化的各家武技、无数招式,都可以被拆解归纳为一些基本的技能或者说动作。这些被拆解开来、化繁为简的动作招式,被明先生称之为“永字八法”,每一个字,都是由永字八法的基本笔划构成,八法既熟,这世间所有字符,都可以写得;每一套武技,都是由基本的动作组成,将这些基本的动作练到熟极而流,便可以化简为繁,以简驭繁。
譬如暗器一道。十三个暗器名家,三百余种暗器发射的方法与招式,在札记中被总结为三项基本技能:眼力准确,能够迅速判断对手的动向、测定距离与风速;心算速度快,能够在眼看的同时算定出手的力度与方位;手上稳当,能够将心算的结果一丝不差地发挥出来。如果有人能将这最基本最重要的三项技能练熟,任何暗器,到了手上,都可以很快熟悉并发挥自如,而不需要在每一样暗器之上都花去大把时间。
君子善假于物——天时、地利、人和、器良,任何一个因素,都可以成为克敌制胜的关键。所以习武者应如为将者一般,知天文地理,知人心多变,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因此各家兵器与暗器,都在札记中被一一评点,分析其各自的优劣之处,如何改进,以及如何更好地配合人的身体来运用。
敌分为十,我专为一——对手太强太多的时候,要想方设法诱使对方分兵分力,由强变弱;我则合十为一,由弱转强,如此则攻守易势。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两军对阵,固然如此;两人对阵,同样如此。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所有规则,都是用来打破的。
宋域沉觉得,仿照这样的法子,他完全可以无视那“十年练剑五年练刀”之类的说法,用比寻常人短得太多的时间,培养出足可横行一方的众多人手来。
无怪乎仙寿观似乎底气十足。
无尽道人心满意足地看着宋域沉将这些札记仔细读来,为宋域沉找来一切他所需的人与物来试验这些札记之中的种种猜想;或者是让惟一知晓宋域沉身世来历的鹰奴,带着他出去历练,在他自己或是他人身上逐一验证这些设想。
深山岁月,平静无波,一日恍若一年,一年恍若一日,等到宋域沉将那位明先生的所有札记堪堪过完一遍时,已是四年之后。
无尽道人仿佛完成了心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整个人一下子衰颓下来。
宋域沉通晓医理,自然看得出,无尽道人,已是灯尽油枯,来日无多。
当着仙寿观诸门人的面,将观主之位交给宋域沉之后,无尽道人带着宋域沉退入了密室之中。
十二名弟子,都被召了回来,无尽命他们在宋域沉面前立誓,从此以后,奉有穷为主;宋域沉也在无尽面前立誓,从此以后,将与十二弟子一起,共求大道,一如无尽在生之时。
无尽道人再无牵挂,缓缓闭上眼,喃喃念道:“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不过一件旧衣服而已,舍去便舍去吧。”
说完之后,不再言语。
众人等了良久,宋域沉起身上前,试他鼻息,探他脉搏,均已无动静。
无尽道人生前有话,尸身焚毁,骨灰撒入流水,不留分毫。
十二弟子,各自散去,仙寿观门人亦自有每日功课,只留下宋域沉,在抛撒骨灰之处,结庐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