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年前开始,昭文县主每年总有大半年的时间住在开元寺中,诵经礼佛,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韩迎当年所说的五年之期,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宋域沉仍然不见踪影,也没有消息。
昭文心中焦灼,诵经的时间,越来越长,往往直至深夜。
看看中秋将至,宣州将军府派人来请她回府过节,昭文推托不过,一直拖到了十四日夜里,明天无论如何也要下山了。
山中露重风凉,侍女进来为正在观音像前诵经的昭文加衣,带进来一股夜露之气。
昭文诵完一段经文,捏着佛珠,默然望着炉中香雾出神时,后背忽然被人抱住,她一惊之下几乎失声叫起来,但立刻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说道:“阿沉,你回来了?”
宋域沉一声不吭地伏在她的背上。
昭文心中巨大的喜悦,冲击得她一阵阵地眩晕,良久才镇定下来,转过身,将宋域沉抱入自己怀中,摩挲着他的头颈与后背,哽咽不能语。
太多的欢喜,一瞬间充满身心,所以,当观音像诡异地睁开眼时,宋域沉完全没有察觉,直至那尊观音像突然间飞扑下来,劲风袭面,宋域沉才蓦地惊醒,将昭文使劲往旁边一推,当头抓下的大手尚未触及他后颈衣领,他已经向侧旁蹿了出去,左足在地上一蹬,拧转身形,扬手便是一包药粉掷了出去。
药粉一出手,他便知道不好了,那假扮观音的人,只一挥掌,汹涌而来的内息,便将药粉尽数反扑了回来,他虽然及时屏住了呼吸,昭文却被放倒了,他本能地想要扭头去看一下,只是这短短一瞬的分心,已经令他失了先机,那人的身形快得如同鬼魅,倏进倏退之间,已在宋域沉胸前轻轻拍了一掌,掌力刹那间透入全身,宋域沉只觉胸口如被重锤猛击,全身经络震**,内息乱涌,痛得眼前发黑。
那人毫不迟疑地又给他补了两掌。
昏迷过去之前,宋域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绝对强大的力量,是可以无视他的种种小手段的。
迷蒙中醒来,没有急着睁开眼,而是先仔细感受了一番自己身体内的情形。
受了重击之后的内息,在遇上受伤凝滞的脉络节点时,便如同撞上礁石的水流,冲激出一个个紊乱的漩涡来,三股性质不同的气流,此时也会搅成一团乱麻,流淌许久才会慢慢恢复,却又立刻在下一个凝滞之处重新搅乱。
他清醒之际,细微的呼吸改变之处,已经引来关注。
“醒来了?果然如我所料,不会等到明天早上。”
那个有些苍老、但是清朗如山间清风月下劲松的声音里,微微带着笑意。只听这声音,便可以让不少人在心中勾勒出一幅世外高人的模样了。
宋域沉睁开眼,慢慢坐起。
灯光幽暗,木榻对面的云**,盘坐着一个须发皆白、面相清癯的老道,笑容可掬,甚是亲切慈和。
宋域沉撇撇嘴。
见识过了仙游观中那个仙风道骨的重楼子之后,他还真对这些世外高人少了敬畏之心。
果然,那老道紧接着说道:“昭文县主醒来之后,会忘记你去看她的事情。我派了人在暗中看护,绝不会有事。”
宋域沉闭紧了嘴不说话。他当然明白“看护”一词的真正涵义。
那老道随手将一枚丹药投入身旁几案上的那杯清水内,略一摇晃,丹药很快化开。
宋域沉听从他的示意,默默接过来,尝一尝,喝了下去。
清凉的药力流遍全身,气息凝滞之处带来的隐隐绞痛,被一一抚平。
老道:“我号为无尽。你若入我门中,当号为有穷。”
“无尽”这个道号,让宋域沉立时联想到了“长生”二字,忍不住道:“原来无尽道长是想收我作弟子,不是想用我来炼长生丹。”
无尽道长呵呵一笑:“重楼子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笨蛋,真是暴殄天物,落个天罚,也算是咎由自取。长生大道,岂是这么容易窥探门径?”
宋域沉:“这么说无尽道长已经初窥门径了?”
无尽道人拈须微笑,大是得意:“若非如此,怎能看破你来历?”
“来历”二字,大有深意。宋域沉不觉怔了一怔。
无尽道人话题忽而一转,说起了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的一段往事。
黄庭坚号山谷道人,中进士后,二十六岁任黄州知州,梦入小村,见一老妇人在门外香案上供芹菜面,不觉取而食之,醒后口有余香,次日又梦之,深觉奇怪,醒后寻至老妇人家中,问知其女于二十六年前病逝,生前喜食芹菜面,故每至忌辰,便以芹菜面祭奠。其女生前,奉佛茹素,喜读书,二十六岁不嫁而逝。入其室,书柜密锁,老妇不知钥匙何处。黄庭坚记起钥匙所藏之处后,打开书柜,翻检文卷,发现他历年考试时所写之文,早在其中,由此恍然明了前生今世。
老妇孤身一人,黄庭坚认之为母,并迎回府衙奉养。
这段往事,宋域沉并未听过,但此时无尽道人缓缓说来,竟有似曾相识之感,而且令他很快想到了苏东坡所作的《僧圆泽传》:蜀僧圆泽,与居士李源为挚友。圆泽在寂灭前已知投生之处,约李源到时相见。初生婴儿,见李源时一笑;十二年后,于杭州西湖天竺寺外,为李源吹奏牧笛一曲,从此缘尽,不复相见。
无尽道人自然也提到了圆泽僧。
说了几个有名或无名的同类故事之后,无尽道人略停一停,看向宋域沉,目光份外慈爱:“小公子生有夙慧,无师自通驭兽之术,宣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道我搜尽天下此类人物,又怎么会错过小公子这样显眼的一个?只可惜迟了一步。我虽不相信你坠崖而死之事,但也无处追踪,只能时时留意而已。仙游观鸦群袭人之事,外人看来,只道是天罚,老道我又怎么不知,这必定是韩迎或者是他弟子的手段?江陵的通缉令上,你的相貌,可是与昭文县主相像得很,年纪也正对得上。再想想韩迎曾经到过宣州,将你秘密带走,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良材美质,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遇到,绝不可轻易放过。既然知道你的出身来历,知道你已到芜湖,要在昭文县主处守株待兔,也就容易得很了。”
无尽道人说得十分肯切真诚,宋域沉却只怀疑地打量着他:“道长,轮回转世之说,原是佛家教义,天下众生,皆有前生后世。偶尔遇上一个孟婆汤少喝了几口的,用不着这样大张旗鼓满天下去找吧?”
无尽道人被噎了一下,随即又满脸堆笑了,显然被噎得很欢喜:“小公子很有见识,不过,”话锋一转,细细开导起来,“凡俗之人,即便有前生后世,也不过是随波逐流、懵懂无知。你看那原上野草,岁岁枯荣,河上鲜花,年年开谢,看似繁华热闹,又何尝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然而悟得长生之道者,便大不相同。蜀僧圆泽识得来生去处,便能与旧友相见;山谷道人记得前世文章,今生功名,便从此中出。”
宋域沉恍然若有所悟:“金丹多毒,炉鼎害道,内视导引之术只能养生不能长生,道长这是想以佛法证长生道?”
他随口说来,却没有意识到,这些话,不应是他这样的年纪能够说得出来的。
这番话一说,无尽道人立时双目放光:“山谷道人与蜀僧圆泽依托于佛法,于转世之时,保住灵识未泯,听说藏地僧人之中亦有活佛转世、灵识不灭一说。可见佛法修到高深处,确有效应。我年少时,曾经识得一位有大智慧大神通的修道之人,苦于病痛,因此中年以后便专心于长生术,也曾说过金丹多毒、炉鼎害道这样的话,打算另辟蹊径,以佛法证长生道。当日我年纪尚轻,见识不够,不免说了些不太恭敬的非难之语,那位修道之人,给了一句很简短的回答。”
他停了下来,看向宋域沉。
宋域沉有些恍惚地接了下去:“佛法道法,万法归一。”
无尽道人现在是兴奋得满脸放光了:“正是如此。不过那位,唔,明先生,后来又以为,不可限于佛法道藏,这世间至善至恶,至情至性,大智大勇,大拙大巧,皆可入道,修至穷尽处,便可翻出一番新局面来。”
宋域沉有些明白了:“所以道长号为无尽,并且想要收一个号为有穷的弟子。”
无尽道人正色说道:“我有弟子无数,但有穷之号,只能给一个人,就如同后世,有穷的弟子之中,无尽之号,也只能留给我。”
宋域沉吃惊地道:“道长不会想说,我便是那记不起前世约定的蜀僧圆泽,道长便是那守约来寻旧友的居士李源吧?”
无尽道人呵呵笑道:“小公子这样想,也不为过。”
宋域沉默然。
前生后世之说,对于尚且年少、甚至于年幼的他来说,如此缥缈恍惚。
他看看信心十足的无尽道人,忍不住想要再噎一下对方:“道长难道就不想一想,或许会认错人?
无尽道人:“韩迎的驭兽之术,是经过明先生改良的,其中最重要的改良便是无声之声,成为韩氏驭兽之术的不二法宝。当日你在仙游观中,操控鸦群时,用的便是这无声之声吧?若不然,早已被重楼子发现。这无声之声,韩迎可是用了十五年才得以参透练熟,至于他的弟子,还没听说过有人学成。你到韩迎身边,不过五年吧?”
宋域沉默不做声。他当然不会说,其实他在韩迎身边只呆了不到半年,后来全是自己照着那本秘录修习的。不然无尽道人更要言之凿凿地说他是某人转世了。
无尽道人又道:“山谷道人生来便聪慧过人,诗书画号称三绝,知晓他来处之后,东坡先生曾经感叹:书到今生读已迟。言外之意,那些天资杰出之人,往往是有前生福慧的庇佑,只不过他们自己大多与世人一样无知无觉而已。小公子难道就没有觉得,很多东西,你学起来都要比其他人快得太多,容易得太多?”
宋域沉心中一动,抬起眼来看着无尽道人。
无尽道人显然察觉到了他心中的动摇,郑重其事地道:“明先生当年,因为先天不足,未能得享高寿,我有幸追随先生十年,待他殁后又守墓十年,十年学道,十年悟道,直至今日,颇有所得,小公子若有心,不妨与我共同参会,以证大道。”
无尽道人说得客气,但是宋域沉很清楚,自己乐意也得留下来,不乐意也得留下来。
更何况,他心中有许多疑惑,也有许多好奇。
他想了一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韩师父那儿,还要请道长送一封信过去,以免韩师担忧。”
就让无尽道人以为他是韩迎的弟子好了,只要韩迎得了信,乔空山自然会知道。
任何时候,都要留一点儿底牌在手中。
现在,乔空山就是他的底牌。
能够让宋域沉答应留下来,无尽道人满意之极,当下慨然应允送信之事。
当然,他决定只送“平安”二字到昭文县主之处,等着韩迎找到昭文县主,自然知道宋域沉平安无事。
他不想和韩迎翻脸,但也绝不想让韩迎拿到信后,追踪送信人、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