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京城中,十一月初的天气,虽然称不上滴水成冰,也已经极为严寒。冬云阴沉沉地压在天空之中,一如东京城外黑鸦鸦的金人军营压在东京人的心上一般沉重。禁军精锐,早在今年正月里的那次攻城战中便已损失惨重,所余精兵,又因北方重镇太原危急,不得不分兵北上救援,东京城中兵力既有限,士气又低落,隐隐然已有无尽悲凉之感。
日暮时分,禁宫之中,歌钟响起,伴着悠扬的唱经声,传入宫外的街巷。
身披锦袍、头戴金枝玉叶冠的苏朝云,由四名道姑六名琵琶女陪同着,穿过御苑的白石甬道,慢慢地走向设在观星台上的祭坛。所过之处,宫女内官,都感激又惶惑地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观星台旁,乐工歌女正在演奏徽宗皇帝亲自校定的《黄庭乐》。巍峨高耸的观星台,上下三层,每层都按方位立了四色旗帜,每面旗帜下守着一名身著法袍的道士,共计一百零八人。暮风寒凉,那些守阵不动的道士,已有不少人冻得嘴唇乌青了。在台上最高处,身著太极八卦法衣、披发仗剑、焚香祷告的,是新近被封为国师的东京道士郭京。当今官家,已经将守城退敌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位国师所说的“六甲神兵”之上了。
苏朝云自观星台右侧绕出来时,才发现对面走来的是同样身披锦袍、头戴金冠的季延年。
他们两人是大宋国土上最负盛名的女巫与男觋,无怪乎会被同时召来,配合郭国师祈请神灵。
四目相视,是同样的冷淡。
琵琶女与季延年所带的乐工都被留在观星台下,两名道士引着他们两人分别自左右两侧登上观星台。
高处寒风刺骨,旗帜翻飞,长长的幡带在风中乱舞。
待到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站定,长须飘飘的郭国师叱喝一声,桃木剑挑起一张黄纸符,在香烛上点燃了,望空吹去。守阵道士立刻齐声高喝:“请天尊——”
庄严静穆的《黄庭乐》,已变为清远飘渺的《登仙乐》。
苏朝云与季延年振袖起舞。
这已经是他们第四次同台献舞了。
琵琶女与季延年的乐工,却是第一次奏响同一首曲子。
歌钟悠远,舞步飞扬,恍惚又是楚阳台上的情形。三年赛舞,此胜彼负,此负彼胜,竟是一直不能分出高下。一年年赌斗,原本专注于神灵的目光,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转移到同台的对手身上。
三道纸符发出,郭国师转而用桃木剑将神案上玉盆中的清水洒向起舞的苏朝云与季延年,一边踏着禹步,一边吟唱:“洗尘埃,洗尘埃,洗净尘埃迎神来……”
歌钟转急,舞步转疾。两双长袖,与幡带一道,在空中交错飞旋。
夜色四合,层层香烛燃起,烟雾缭绕,自观星台下望去,台上起舞的人影,如在云中,令得仰望者不觉而生跪拜之心。
终于,夜空中出现一点火光,如流星般径直投入观星台。郭国师大袖一挥,那点火光没入他袖中,立刻燃烧起来。郭国师已旋身甩下了阴阳法衣,桃木剑刺出,挑着燃烧的法衣,向观星台下的众人展示,高呼道:“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诸多道士同时高喊:“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郭国师继续高呼道:“六甲神兵已降世,服我符水者,皆得成神兵!”
他将法衣甩入神案前的铜盆之中,由它烧成灰烬。
狂热的呼喊与急昂的歌钟声里,苏朝云看到了季延年脸上一闪即逝的、鄙夷的冷笑。
她知道自己脸上必定也掠过了这么一种冷笑。
郭国师的伎俩,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们。
十一月初六,国师郭京以六甲神兵出战,一败涂地。金人攻破了东京城,全城**,东京人终于明白到,要保护家园,已经不能寄希望于别人,而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短短半日之间,请战者达三十万之众。更有热血之人,沿街高呼“人自为战,家自为战”。金人虽然勇猛,却不能不忌惮这样的巷战,不敢贸然率大军进城搜掠。主帅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商议之后,派出使臣,索取绢一千万匹,金一百万锭,银一千万锭,以为退兵的条件。
东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甲神兵大败,国师郭京本要被下狱的,但是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神兵不灵,是因为人心不诚;话锋一转,矛头便直指季延年与苏朝云,说道请神之后,季延年二人未曾像他和其他道士那样肃立寒风之中恭迎神明,而是径自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在神明来到之前,做这些事情倒也无妨;神明既到,两人还如此做法,大有怠慢轻忽之心,神明怎能欢喜?料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惹恼了神明,方才收回六甲神兵,以至于我方大败。
人心惶惶之中,这番话谁也难辨真假。但是季延年与苏朝云两人,迎神之后的确是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这却是事实。这件公案本应由开封府或是大理寺审理,不过当此非常时刻,程序大乱,只得由官家降下一道手谕,将郭国师、季延年与苏朝云就地监管,待到金兵退后再行审理。
他们都住在已退位为太上皇的徽宗帝的一个养静之所洞仙居,监管起来,倒也方便。看管的禁军,敬畏神灵,并不敢乱加喝骂;服侍的宫人,也希冀国师与巫觋能够庇佑自己,奔走应命,无不尽心。
纷纷扰扰之中,苏朝云听得宫人一时传言道官家已派宰相何栗大人去金营议和,金人指日可退;一时又听得传言道金人要官家亲自到金营商议和约。一国之尊,亲自去议城下之盟,这真是旷古奇闻。苏朝云还以为传言有误,但是很快得知确有其事。赶往东京的各路勤王兵马已经奉命停止进发,东京城中自发组建的义军,也已经被勒令解散。金兵不日便要进城大括,以凑足赔款之数。
苏朝云讶异地停下了拨弦的手,转过头来看着跟前这个通报消息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面带泪痕,战战兢兢地道:“苏姑娘,你说金人会不会进宫来?”
苏朝云淡淡答道:“国将不国,东京城中,又有哪个地方是金人不能去的?堆满金玉的禁宫,更是他们必来之地。”
那小宫女再也站不稳,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苏姑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大家!”
左右服侍的宫人,都随着她跪了下来,流着泪磕头不断。
苏朝云怔了一怔。
庭院中大雪纷飞,远处已经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声,金人已经开始大举进城了。
她转过头望向对面。对面季延年住处的廊下,同样跪满了宫人。住在正房的国师郭京,紧闭房门,除了他自己的那些徒弟,廊下别无他人。
她起身走到庭院中,季延年也走了出来审视形势。
四目相接,不再淡然避开。季延年率先说道:“大厦已倾,不知苏姑娘有何打算?”
苏朝云遥望着远处的火光:“眼下局势混乱,我若要走,也还是走得了的。季先生若要走,恐怕也不是难事。你要走吗?”
季延年默然不语。
苏朝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审视这个老对手。她这才发现,季延年冷淡的面容上,其实却有着一双温暖如冬日阳光的眼睛。也许正因为他心中的那点温情,才使得他的舞姿能够漫染出一种熏人欲醉的浓烈。
季延年转过头来打量着踌躇未决的苏朝云。他原以为苏朝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她看起来根本就是那种只愿独善其身的人,如佛家所说的“自了汉”。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仍在犹豫;只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舞者,也是命定要庇护众生的巫女。乡民与信徒的年年膜拜,是对她的崇仰,也是对她的祈求与希望。
季延年沉吟片刻,转过目光说道:“其实我能够走的把握并不大,所以留下来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说练舞必练气,论起内功真气的修为,寻常练武之人都难望季延年项背;但是毕竟季延年不是与姬瑶花斗了这几年的苏朝云,无论是武功招式还是对敌经验,他都大为欠缺。
苏朝云自是明白季延年的话。
现在要走,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金人封锁了宫门,要想出去,无疑会困难得多。
季延年默然仰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苏朝云轻轻吐了口气:“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吧。天下虽大,我却找不到第二个对舞之人了。”
季延年诧异地望着苏朝云,良久,忽地笑了起来:“苏姑娘这句话,让季某深感荣幸,也深有同感。”
苏朝云回过身去,向那些惶急的宫人说道:“禁宫之中,最荒僻的无过于冷宫与洗衣房,你们都躲到那儿去吧。至于能不能躲得过,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我和季先生的这些从人,也跟你们一起去,遇上些散兵游勇,也还可以为你们抵挡一阵。金人退走后,我们自会到这两处来找他们。”
一名琵琶女惊异地道:“小姐,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苏朝云淡淡答道:“我们若和你们一起走,一旦遇上乱兵,你们还走得了吗?”
雪光之中,身着绯紫色绣缠枝银牡丹衣裙的苏朝云,明艳之色仿佛能照亮这庭院。
站在她身边的季延年,即使只著了一袭白布长袍,同样也是光耀照人。
这两个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是万众瞩目的中心。
琵琶女默然低下头去。也许只有像她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平凡之人,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不引人注意地躲藏起来。
苏朝云却不再说什么了,长袖一拂,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季延年略一踌躇,也跟了上去。
若在平日,巫女祠的男觋与药王庙的女巫自是老死不相往来,便是偶尔碰见,两方仆从也是虎视眈眈地盯紧了对方,万不会笑颜相向;但是这等非常时刻,宫墙之外,隐约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琵琶女和那几名乐师只得按照苏朝云两人方才的安排,跟着那些宫女一道,匆匆跑向后门,逃往冷宫。
围住洞仙居的金兵,出乎众人意料,并没有进来。等了许久,一名带队的将官赶来,还带着个通译,站在院门外高声说了一番话,那通译逐字译来,却是要征召苏朝云与季延年。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在笃信鬼神的金人看来,欺世盗名的国师郭京委实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因此上,了解中原情形较多一些的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庆祝胜利的祭神大典上,苏朝云和季延年要与金人随军的萨满巫师一同祭神,以诏示天下,大宋国土上的神明,已经许可金人的到来。
然而那通译敲门许久,苏朝云的房中,却一直没有声息。金人等得不耐烦,随手拎了一个内侍过来,喝令他将门劈开,若是劈不开便要劈了他的脑袋,那内侍战战兢兢地奋力劈了七八刀,总算将门劈开。
房中空无一人。苏朝云和季延年早已不知去向。
二、
苏朝云与季延年静静地伏在宫墙畔的老树之上,等着暮色降临。居高临下,俯视四方,只见禁宫之内,街道之上,处处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声时时可闻。宫中与朝廷府库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银财帛,一车车拖了出来;两宫嫔妃,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贵妇淑媛,都被剥去满身珠玉,赶出府院之外,以便于金兵在府院中插括财物。可怜这些人平日里哪曾在雪地中冒过严寒,一个个缩头呵手,踉跄欲倒。
默然凝望着禁宫内与街道上的情形,苏朝云不觉悚然心惊。国破家亡的悲凉,历代歌赋,往往多有描摹;但是亲眼见到,心神所受的冲击却又大大不同。微微侧过头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来,两人目光一触,都看到了对方与自己心中的震撼。
暮色渐起渐浓,寒气也渐深渐重,季延年轻声说道:“走吧。”
两人悄然飞掠过宫墙,落在墙外的房顶之上,踏着积雪,起落之间恍若两只巨大的飞鸟,在苍茫暮色中越去越远。
大相国寺虽是东京城中的头等大寺庙,山门附近向来热闹非凡,不过后园是寺中僧人种菜之处,人迹少至,是以后园外的街巷,也安静得近于冷清。
苏朝云与季延年自房梁上翩然落下时,带起的冷风让琉璃灯中的烛火也摇晃了一下,守在书房中的那名老仆,向季延年躬身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小心地将门掩好。
原本伏在长案上描图的那人,已经放下笔,转过身来,季延年长长一揖,低声说道:“见过范先生。”
那人袍袖一翻扶住了他。季延年直起身来之后,向苏朝云微笑道:“这位是范成范先生,上升峰护法一脉的传人。”转而又向范成道:“这是朝云峰弟子苏朝云。”
上升峰传功一脉,历来都由巫女祠的男觋代代相传,取其“礼失而求诸野”之意;护法一脉,却多为宫廷画师,取其“大隐隐于朝”之意。
既名“护法”,又是上升峰一脉,苏朝云原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锋利如刀、锐气飞扬的人物,却不料眼前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就像这个小宅院一般安宁静谧、绝不引人注目,即便心中一定在诧异为什么季延年会带一个朝云峰弟子来此,面上也不曾露出半分,请他们坐下之后,吩咐门外的老仆倒了热茶捧了点心出来,又吩咐那老仆去尽早安排住宿,说道今晚季延年二人一定都辛苦了,不如早早安歇,有什么事情,且待明日再行商议——这儿应该还算安全,季先生和苏姑娘尽可安心休息。
苏朝云心知这范成必是要遣开自己好与季延年细细商量,不过这是他们上升峰的家事,她也无心去管,由得他安排,先行休息。
客房中布置得并不奢华,胜在洁净舒适,既便是看似平常的方椅,坐下之后也会感到无一处不妥当服贴;木床的雕花简单素朴,静心细品,却有一种萦绕不去的温暖清雅,让躺在**的人,不知不觉间心定神宁;并不起眼的细布被褥,轻软煦暖,仿佛温水一般包裹着身体,在这寒凉冬夜之中,份外让人觉得温暖贴心。
黑暗之中,苏朝云不觉微微而笑。
上升峰一脉,果然走到哪儿都不肯在这身外之物上亏待自己,布衣之下,必是轻裘;陋室之中,暗藏珠玉。只不知那看似颇为平常普通的画师心中,又藏着何等丘壑?
次日早饭后,范家老仆出门采买,范成不知所踪,季延年却似半个主人一般,陪着苏朝云在书房中品茶赏画,消磨时间。午饭和晚饭时范成仍是不见踪影,只有那老仆在一旁伺候,直至上灯时分,范成才再次出现,请苏朝云两人到书房中商议出城事宜。
范成的神色之间,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疲惫,不过言语举止,仍是安详镇定。据那老仆打听来的消息,很是不妙。金人看住了城门,又在城墙上昼夜巡逻,严禁出城;便是临近城墙与城门的行人,也要细细搜身,所有财帛与女子一概不许放行,男子则有投靠金人的泼皮奸贼一一过目,有职有位有家财者一概扣留起来索取赎金,一时辨认不清的,也一律扣留,宁杀错勿放过。
毫无疑问,苏朝云和季延年是出不了城门的;若是越墙而出,以眼下戒备森严的情形来看,极易被发现,一旦露了形迹,在东京城外的开阔地带,两人便成了金人骑兵的最好箭靶了。
苏朝云微微皱起了眉。她岂不知金人必定防备森严?若非如此,又怎会跟着季延年来此处求援?现在看来,这范成似乎也无能为力,倒不如自己设法为好……只是,她真的要脱身独去吗?
正寻思间,范成忽而抬起眼来笑了一笑:“既然暂时不能出城,两位不妨放下心来且住几天。若嫌寂寞,在下倒也有些消遣的物事,大约还能入得了两位的眼罢。”
不待季延年二人有何意见,他已在身后的书架上不知何处按了一按,一声轻响之后,范成伸手自书架背后的墙壁夹层里抽出两个卷轴,在长长画案上慢慢摊开其中一幅。
这幅画一摊开来,季延年和苏朝云便不觉“咦”了一声。
居然是《清明上河图》!
此画描摹太平盛世景象,场景宏大而又细致入微,虽完成未久,但是深得徽宗皇帝喜爱,亲自题名钤印,珍藏于内苑。画院供奉,多有见识过此画的,无不赞不绝口,徽宗一朝,极重画事,这样一来,《清明上河图》之名数年之间便已传遍朝野上下,教坊更以此画为谱排演了一出盛大的《锦绣乡》,为徽宗皇帝贺寿,苏朝云还曾经看过一次。
现在这幅大名鼎鼎的画卷居然就在眼前!
范成将这幅画向上挪了一挪,腾出地方来展开另外一幅画卷。
这幅画却是绢本,没有题名钤记,全卷均是白描人物,然而一展开来,衣袂飞扬,满壁风动,季延年与苏朝云竟被这满卷云气逼得目眩了一瞬,才能定下神来细看这画上白云冉冉欲动,仙子飘飘欲飞,天王虬须飞动,神将筋骨刚健。
范成在一旁轻声慢语地说道:“这幅画,画院各位供奉大多认定是出自吴道子之手,本无题名,因为画面上共计八十七位神仙,我们私下里都称之为《八十七神仙卷》。只不过太上皇向来偏爱绮丽工整之作,又不能确定此画是否当真为吴道子所作,若是弄错了,只怕会贻笑大方,所以此画名声不显,外间人多不知晓。其实此画就算不是吴圣手笔,也足称神品,更何况除了吴圣,尚有何人有此等笔力?”
这是与《清明上河图》截然不同的神仙世界,两幅画卷并排放在一起时,对比尤为鲜明,也正因为此,才令观者更为震撼。
范成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鉴赏品味,不过当苏朝云比季延年先一步抬起头时,捕捉到了范成眼角一瞬即逝的笑纹。苏朝云暗自皱眉,范成这人,究竟是谋划些什么?笑得这样居心叵测。
等到季延年的目光离开那两幅画卷时,范成忽然说道:“这只是两幅摹本。”
摹本尚且如此,真品只怕更是震撼人心。
苏朝云恍然明了:“真本想必都收藏在内苑。范先生是想让我们见识一下真本吗?”
季延年则微笑起来:“范先生的意思,恐怕不只是‘见识一下’而已吧?”
范成也是一笑:“不错!金人今日忙于搜刮各处金银,料来不过明后日,便要开始搜刮禁中书画珠玉。我若不及早将这两幅神品救出,岂不是要流落入金人之手?”
苏朝云的手指轻轻划过两幅画卷,这两幅摹本,想必完成已久,只等着偷梁换柱的机会而已。如今禁宫中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确是个绝佳机会。只不过……她转过目光,淡然说道:“以范先生的造诣和对禁宫的熟悉,似乎并不需要我们帮手吧?”
用得着这样煞费心思地引他们入套么?
季延年略一沉吟,问道:“我记得范先生有个弟子,怎么这一次没有见到?是否蝶变之期已至了?”
苏朝云不觉一怔。季延年这番话,似乎涉及到上升峰的秘密,自己也许不方便听下去。范成却已笑眯眯地说道:“正是。所以我需要帮手。”
既然范成不在意当着苏朝云的面提起“蝶变”一事,季延年便俯过身来,低声向苏朝云解释。
原来上升峰护法一脉的弟子,一生会有三次蜕变,而这其中又以第一次时间最长、最为关键,过得了这一关,武功心性乃至于外貌都会大变,正是如蛹成蝶;若是过不了这一关,不能破茧而出,就只有到此止步,甚至于蛹死茧中了。是以这第一次蝶变,尤其需要师长细心呵护,不能有半点疏忽。
这样说来,也难怪得范成一整天不见踪影。
难不成他想要季延年去替他偷换那两幅画?
苏朝云想到此处,不免打量一下季延年。舞台之下的季延年,虽然有意收敛了那种魅惑人心的特质,但是醇厚美酒,即便密密藏入深坛,也还是美酒,甘冽芳香,曛人欲醉。苏朝云还真个想象不出季延年去做梁上君子的模样,不觉抿起嘴角,微微笑了一笑。
季延年却转过目光看着苏朝云微笑,那笑容分明也是在调侃。
苏朝云正疑惑间,范成又说道:“禁苑路径,你们都不熟,又不识得真品与摹本。我的意思,这件事还是我亲自去走一趟为好。我那小徒,就烦请季兄弟你多多费心照看了。苏姑娘轻功既佳,身手又好,还要烦请苏姑娘替我护驾,不知苏姑娘意下如何?”
苏朝云脸上的神情不觉一滞,季延年莞尔失笑。
范成笑吟吟地看着苏朝云,似乎拿定她必会答应。
苏朝云支着下颌叹了口气。好吧,她也觉得,这样的两幅画,委实不应该落入金人手中;而且,她也很想回去看看,跟随自己多年的那几名琵琶女,可还安然无恙。
三、
冬夜漫长,苏朝云与范成带着一身霜雪之气回到小院时,也不过子夜时分。
范成迫不及待地拿着画卷进了密室,将季延年替换出来。
苏朝云打量一下季延年,虽然照看了那小弟子大半夜的时间,不过倒看不出疲倦之色。季延年似是知道她在看什么,侧过头来,迎着灯光让她瞧得更清楚一点儿,嘴角含笑,慢慢说道:“无妨。我虽不习招式,练气这么些年,也还是很见成效了,为范先生的弟子招护一二,并不算费力。”停一停,季延年又道:“范先生似乎只带回了一幅画……”
苏朝云微一颌首:“《清明上河图》没能带回来。上皇一直将这幅画放在身边。”
苏朝云不觉回想起自己在徽宗皇帝的寝殿外窥见的情景。那位忧惧焦虑的上皇,对着长案上展开的画卷,时哭时笑,一时仿佛恨不能撕毁这一个刚刚消逝的盛世的象征,只因为那是如此巨大的反讽;一时又留恋迷醉地轻轻抚摸着这无声无息的画卷,仿佛沉入了一个无限美好的梦境,只是梦醒时分也无限凄凉悲伤。她虽然身处殿外,也不能不感受到这样深切入骨的悲伤与颠狂,范成默然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一幅画。
回来的路上,苏朝云忽然注意到了许多她以前从未留心的景象。
夜色虽然已深,若在太平时日,街巷中还颇多提篮挑担叫卖各色吃食的小贩,歌台舞榭酒楼瓦肆也正是热闹时候。然而今晚的东京城,却是寂静漆黑,一眼望去,只能望见寥寥几点灯光,在这细雪纷飞的寒冷冬夜里,分外觉得凄怆。
季延年注意到苏朝云的神情之间隐约的怅惘,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淡淡忧伤,这样的神情,未免让季延年暗自诧异。
苏朝云这个多年的老对手,在季延年眼中,向来是晶莹剔透又冰冷无情得有如有水精一般,然则这几天来看来,苏朝云虽然仍旧是神坛之上悄然独立、夷然不动的水精莲花,只是这青莲却似乎已有了不同于往日的烟火之色,开始贴近这芸芸众生、庸碌凡人。
只不过,药王庙供奉的神灵,又是否愿意见到这种变化呢?
他们两人都已忙碌了大半夜的时间,但不知为何,却毫无睡意,站在廊下,对着夜空各自出神。
随后的几日,金人以和议为名,威逼利诱官家交出东京城内半数兵器,尽数搜刮了府库及知名富家屯积的金银珠玉书画古玩,又索要大批布帛女子,徽钦二帝只望金人魇足之后早日撤走,无不应承,奉了皇命的开封府衙役,会同各坊地保,将东京城中稍稍繁华之处,都翻了个底朝天,范成的这个小小庭院,虽然僻处穷巷,也被搜查过两次,好在范成善于遮掩,既不奢华,也没有穷酸到惹人怀疑——毕竟这坊中地保都知道范成是画院供奉,虽然不善奉迎、人缘不佳,品级一直升不上去,但是因为徽宗皇帝向来优待画师,他总还是有一份不算太低的俸禄——所以地保翻箱倒柜搜出了一尊质地不错的碾玉观音和两方玉佩之后,便心满意足地让范成过了关。
季延年在密室中照顾范成的那个小弟子,苏朝云则早在院门被拍响时便躲了起来。待到小院重新安静下来,苏朝云方才从梁上跃下,低声说道:“危城不可久居。范先生还需几日才可动身?”
范成微微叹息:“恐怕还需十日左右吧。阿弥选的画,太过玄妙,一时半刻,参详不透啊。”
他的叹息,似是遗憾又似是欣慰。
苏朝云觉得他这番话大有玄机,待到晚间季延年从密室出来后,很自然地问起此事。季延年解释道,上升峰护法一脉,以画道入武道,以武道入画道,每代弟子,蝶变之前,都会依照各人喜好选择一幅画,务求原本,于初蜕之时,心智纯澈有如婴儿之际,品鉴揣摩这一幅画,直至神游其中,功成之后,心性武功,都会与画风合而为一。正因为这幅画至关重大,历代弟子,无不费尽心机搜求那些传世之作。范成那个名叫阿弥的弟子,自幼便喜爱描画佛道人物,两年前见过《八十七神仙卷》的摹本之后,便入了迷,心心念念一定要用这一幅画来完成蝶变,范成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自然是自己这个弟子眼光不凡,惧的则是吴道子真迹何等超凡入圣,若是不能体味个中真谛,画虎不成反类犬,却是平白耽误了一个根骨上佳的好弟子。
苏朝云听得有趣,不觉微微而笑。范成当初说得冠冕堂皇,道是不忍见稀世珍品落入金人手中,却原来还有这番用心,只是还有一点疑问:以范成的笔力,摹本几可乱真,为何一定要讲求原本?尤其是,真正的传世珍品,十之八九,求而不得,往往要费无数心力,甚至于冒绝大风险,譬如那晚入宫偷换画卷时,若是当真只有范成一个人,说不定早已被守卫发现又或是被看守禁宫的金兵围攻。
季延年想了一想才道:“范先生曾说,每一个画者,都会在画卷上留下独一无二的气息,千百年后,也不会消散。”
那是再高明的摹仿者也无法复制出来的东西。
他转过目光看向苏朝云。苏朝云初来之际,范成还是很警惕的,毕竟上升峰与巫女祠,关系历来密切,与药王庙和侍奉药王庙诸位神灵的朝云峰,是多少年的老对头了。但是这几天里,范成的防范之心,很明显在飞速削弱。苏朝云待人处事,向来淡漠疏离到近于冰冷无情,既便这几日里彼此之间稍稍熟稔亲近一些,也不过称得上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但是无论是他还是范成,似乎都自然而然地信任看似冷淡无情的苏朝云。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苏朝云太过高傲,绝不屑于窥伺又或是利用上升峰的秘密来赢得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就如眼下,苏朝云虽然不无好奇地询问着蝶变之秘,身子微微倾斜过来,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但是内里仍旧是那一枝亭亭独立、风雨不动、纤尘不沾的神坛青莲,背脊挺直,顾盼之间,眼神清澈明净,依旧是有如水精一般。
季延年恍然若有所悟,若有所失。人间烟火色,也许只不过是那水精莲花的洁净花瓣上倒映出来的瞬间景象罢了。
范成因为不想惹人注目,选的这个小院,门户低矮,庭园狭窄,季延年和苏朝云只能趁了夜深人静时在园中练舞。没有乐师与琵琵女相和,又恐惊动邻居,也不敢出声吟唱,只在心中默念节拍。深夜寂静,因此时不时远远近近地传来的哭喊声与兵器撞击声听得格外分明,令得庭园中翩然飞舞的人影,也时时停滞下来。苏朝云凝神静听,暗夜里的种种景象,仿佛都在眼前,令她心中极不舒服,眉尖总也不能舒展开来。
她知道这世上有着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罪恶与悲伤,但是知道与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终究还是不同。
她也知道,曾经繁华喧嚣有如锦绣乡的东京城,因为杀戮、掠夺、寒冷、饥饿,还有死亡与绝望,正在慢慢变成黑暗地狱。
站在神坛上俯视遥远尘世的苦难,和站在这小院中亲身听闻这地狱的黑暗,是如此不同。
季延年察觉到了苏朝云这几日来的细微变化。她的舞姿,虽然有时难免让他觉得仍旧很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孤高,但是也不能不感慨于那异乎寻常的轻灵超逸、随风欲举,只是这几天里,却平添了几分凝重与肃穆。
情随境迁,身随情动。
季延年此念一生,心中便似有无数思绪,烟云一般绵绵而起。
他忽然很想看一看,经历了这一切的苏朝云,再次在祭坛上起舞时,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说起来,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已经临近了啊,可是他们仍旧困在这东京城中。
四、
围城至今,东京城中的形势,已经越来越紧张。不过范成探听回来的,也有好消息。据说因为各地勤王人马正在靠近,东京城四面平原,易攻难守,何况金人也不擅长守城,因此似乎打算再狠捞一笔之后便尽快撤离,所以这几日加紧掠夺金帛之物,又大举搜掠宗室子女、宫人嫔妃、工匠艺人,正在一队队运回北方。
季延年与苏朝云自是吁了一口气。这么说,只需要再躲几天,便可以出城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金人撤兵前夕,掳走所有赵宋宗室,又要挟东京城另立异姓天子,负责此后每年向金人称臣纳贡,朝臣惊惶不知所措,商量到半夜,也未能推举出异姓天子的人选,金人恼怒之下,在城中随意选了三处纵火,又派兵团团围住这些街道,若有人从火中冲出,立时射杀,扬言若是日出之前不能立一个异姓天子,便要烧光东京城、杀尽东京百姓。
范成的小院,很不幸地被划在了其中一个火圈之内。
火起之际,苏朝云和季延年几乎同时惊醒,季延年匆匆说道不能进入密室、以免惊扰正在助阿弥行功运气的范成,两人匆忙裹了范成的青布外衫,又用青布蒙上头脸,出得房来,却见那老仆也已经起来,示意他们跟着他走。
这一带多是贫寒之家,没有高耸的隔火墙,火势蔓延极快,住的人又多,众人奔走哭喊,仓皇逃命,只是烟火之中难以找到方向,火势稍小之处,便拥挤不堪。那老仆引着苏朝云二人东弯西拐,避开人群和时时掉落下来的着火的木板,径直向大相国寺后园奔去。
火圈与后园之间,也有金兵把守。苏朝云皱一皱眉,右手扬起,几道银梭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正中那几名金兵的咽喉,立时仰天倒下,包围圈露出一个小小缺口来。两侧的金兵立刻将弓刀掉转方向,只是这一滞之间,苏朝云三人已经奔近缺口,季延年伸手在那老仆后腰上一托,带着他一掠数丈,转眼间已掠过后园围墙;苏朝云断后,一连射出十枝飞燕镖,两侧的金兵,或是右腕中镖,或是弓弦被割断,蓄势将发的箭枝失了准头,四面乱射,反倒射伤了几名同伴。
苏朝云已在这一阵混乱之中,飞掠过围墙,没入了后园。
季延年独自在树下等着她,那老仆却已不知去向。季延年解释道,那老仆担心范成的安危,已经另行寻路去准备接应范成。
苏朝云微微一笑:“这样也好。不过,也许他是觉得,不和我们走在一处比较安全一些。”
苏朝云哑然失笑。苏朝云这话虽然有些刻薄,恐怕说的却是实情。看来跟在范成身边太久,便是仆役,也很有几分韬光养晦的风度。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后园中竟早有不少避难之人,一个个惊慌地看着他们。
苏朝云心中忽觉不妥。季延年也已停下了脚步。对视一眼,都看得出对方心中的忧虑。金人对名寺高僧,向来还有几分敬重,是以大相国寺才得以容留一些有幸逃入寺中的老弱妇孺,也不曾受烧杀之祸。东京城中,虽然已是瓦砾遍地、易子而食,这大相国寺里的僧人与避难之人,也还能靠着一点稀粥与菜园勉强度日。
现在他们越墙而入,身后还有金兵在追杀……
苏朝云沉吟不语,季延年则轻轻叹息了一声:“走吧。”
他们恐怕不能留在这儿。
只是已经迟了一步。
金兵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纵火,护寺武僧不敢歇息,一直在园中守望,此时已然冲了过来,将他们两人围在当中,领头的武僧合掌施礼,郑重其事地说道:“两位施主,还请暂留。若是金人不来为难本寺,本寺不敢为难两位施主;若是金人来索要刚刚进入后园的人,本寺也不敢容留两位施主。”
他这话中的威胁之意,让苏朝云顿生怒意,眉梢一挑,指间银针踌躇未发之际,园门处却有一名老僧疾步而来,边走边高声说道:“施主且慢——”
季延年轻声说道:“是大相国寺的护寺长老法正。”
苏朝云皱起了眉。她也知道这老和尚不好惹。
法正竖掌打了个问讯,目光灼灼,落在苏朝云的面孔上时,凝重得如有实质:“昨夜老衲在藏经阁上观两位施主的舞姿,大有悲悯之意,既然如此,两位施主为何不能为这满园妇孺一发慈悲心?”
苏朝云微微一怔,她竟未留心到,夜间练舞之际,远处大相国寺藏经阁的高楼之上的注视。
季延年转过目光看着正绕寺而行的火光,马蹄声急促,很显然大相国寺正在被围。园中匍匐瑟缩的众人,都惊恐万分,有胆小者已经开始低声哭泣。
季延年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无法对近在面前的苦难闭上双眼。
季延年缓缓解下蒙着头脸的青布,脱去外罩的青衫,苏朝云略一迟疑,也照样抛去了掩饰自己的青衣。季延年不觉侧过头看了看她。苏朝云嘴角含笑,眉梢轻扬,似乎在说,她既然说过,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就绝不会丢下他脱身独去,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是如此。
季延年也微微一笑,忽而觉得,便是那金营之中,也不妨一行。
外罩一去,露出苏朝云两人的真面目,就仿佛乌云突然散去,跳出云层的皎洁明月,在夜色中闪耀生辉,便是法正也不免怔了一怔,方才喟叹道:“两位施主请随老衲这边走。”
守在大相国寺外的金将,得知自己居然掳到了大宋国土上最出名的女巫与男觋,大喜过望,不敢轻忽,赶紧带了两个百人队将苏朝云两人押送出城。
出得城门,苏朝云和季延年互相看看,都觉得啼笑皆非。
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出了东京城!
五、
三天之后,金军大举北撤。此行共计从东京城中掠得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马一万匹,其他法驾、卤簿、车辂、冠服、法物、礼器、祭器、乐器、图书等,不可胜计。此外又随军带走了徽钦二帝、两任皇后嫔妃、太子、公主,宗室、外戚、宰执和诸多在京大臣,伎艺、工匠、娼优、宫女等共计十余万人。劫来的大车,大都被用来装载财物,除了帝后,其他人往往只能徒步前行,可怜这其中多是养尊处优之辈,要在风雪之中跋涉,几时受过这等苦楚,身旁又有金人看守,稍稍走慢又或是哭喊出声,便有皮鞭下来。
临走之际,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令掳来的教坊诸人,为徽钦二帝奏一曲辞庙之歌。完颜宗翰读过中原史书,知道当年宋灭南唐时的典故,今日灭宋,得意之余,自然想要将这典故搬来一用。
苏朝云和季延年虽然被掳,又看管严密,不过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因此倒未曾受什么折辱。
但是这辞庙之舞,却非要他们两人来跳,完颜宗翰以为,非如此不足以诏示天下,宋室已亡,现如今已是另一个天下。
季延年和苏朝云商议之后,并未抗命,只是提出要建一座三丈高台,台上设鼓,台旁树幡,乐工歌女,均在台下相和。
冬日阴沉,长长的黑幡在寒风中乱舞,头缠白岶、身着素衣的季延年与苏朝云登上高台时,正望见北撤的金兵在纵火焚烧东京城外的房舍。
季延年默然片刻,才反手一槌,敲在鼓面上。
鼓声响起,台下沉默的乐师,开始奏乐,歌女开始齐声吟唱: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鼓声低沉悠长,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哀伤,一声声仿佛敲在人心之上。
鼓声之中,忽然响起激扬的琵琶。
乐声一起,季延年便觉得,今日的苏朝云,大不同于以往,琵琶声里竟带着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之意,仿佛一团烈火,在她胸中左冲右突,寻找不到出路,只得借着这一面琵琵,恣意渲泻。
季延年一个旋身,鼓点转急,舞步转疾,迎着琵琶声,节节高上。
急骤的前曲之后,苏朝云蓦地放声高歌起来,无词之歌婉转摇曳,却又如烈酒入喉一般令得听者血脉贲张、心情激**。
季延年纵声相和。他的歌喉醇厚,仿佛包含无尽深情,在急鼓繁弦之中,温泉一般缓缓流入人心,抚慰着一个个被鲜血与烈火灼烧得体无完肤的灵魂。
北上的人群,在这歌声与鼓乐声中,缓缓而去。最后一队金兵,也开始拔营。通译在台下催促季延年与苏朝云快快唱完,高台上的鼓点与琵琶,渐渐转慢转低,苏朝云曼声吟道:“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季延年遥望蜿蜒北流的汴河,虽然已是隆冬季节,汴河中夹杂了太多东京城流出来的烧焦了犹有余温的断木残板,因此冰层并不厚,河中心更还有一线流水。
他信口接道:“戎马不如归马逸,汴河对岸子规啼!”
他们两人以巫山土语对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译也不明所以。
苏朝云迅速将琵琶缚在背上,纵身一跃,捉住长长黑幡,**下台来,越过台下看守的金兵小队,扑向靠近汴河的那一队金兵,扣住其中一人的后颈,一扬手掷下鞍去,夺了马匹。
季延年紧跟着掠下台来,夺了另一匹马。
两个小队纷纷张弓搭箭之际,苏朝云已迅即取下琵琶,转过身来,当心一划,琵琶柱头上迸射出十数枚柳叶小飞刀,追在他们身后的十余名金兵大叫着捂着面门栽下马去;季延年已在苏朝云转身的一刹那自马背上横飞起来,右手扣住马鞍,带动身形,双足飞踢,追在他们侧面的两名金兵被踹下马去,季延年顺手抢过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季延年挥舞狼牙棒的模样,令得苏朝云不觉哂然一笑,心中一缕暖意幽然而生。
两人策马向汴河飞奔而去。拦路和追赶的金兵,远者被苏朝云的暗器击倒,近者被季延年夺来的狼牙棒挡了开去。一片混乱之中,转眼之间已被他们冲近了汴河。但是此处人少开阔,金人不怕误伤自己人,急箭如雨,逼得他们只能藏身马腹之下,离汴河还有半里来路时,两匹马中箭太多,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苏朝云两人自马腹下蹿了出来,向河岸疾奔之际,不停地变幻身形步法,以迷惑追兵令他们无从描准。
汴河终于就在眼前。
宽达二十余丈的河面,不是一跃能过的。
季延年扬臂掷出了狼牙棒。
他们两人手牵着手纵身飞掠向汴河对岸,一口真气将尽之际,踏上了狼牙棒,缓得一缓,已经换了一口气,狼牙棒砰然落水,他们两人却已凌空拔起,向对岸飞去。
北风呼啸,在乱舞的雪花中横过河面的身影,衣襟翻飞,如一对凤蝶般翩翩而去。
六、
围攻东京的这一枝金军,急于将掳掠所得运回北方去,听得季延年二人逃脱的消息,主帅完颜宗翰虽然恼火,一时间也分不出人手来追杀他们,只得传了消息给另几路仍旧在南下的金军,派出十几个小队,在东京往巫山的路上搜索,给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当然,季延年和苏朝云并不知道这个命令,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弥漫在风中的紧张肃杀之气,因此一路上尽可能地避开了大道,只捡了山野小路,昼夜兼程赶回巫山去。
因为沿路太过荒僻,几无人家,为避免金人生疑,两人又未曾准备干粮,好在苏朝云的琵琶之中,藏着足够多的暗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见着了,便逃不过她的手指去。
第一天苏朝云射倒了两只雪兔。不过她拎着雪兔却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本出身于蜀中富家,又自幼从师,身边总有一二侍女照料,从未曾为这些凡俗小事费心劳神,便是蛰居在范成家中那几日,范成那个小院,也是如同一个安乐窝一般,事事都不需她操心,几曾识厨下风味?呆了好一会,才求助一般地看向季延年。但愿季延年能有法子不让他们两人茹毛饮血才好。
季延年忍着笑接了过来。
苏朝云惊异地看着季延年用自己的一柄柳叶刀将那两只雪兔剥皮剖腹、清洗干净,找了一堆松枝,然后回到他们落足的那个小小山窝中,生起火堆来烤,时时抹上他不知何时带在身上的细盐调味。
这个避风向阳的小山窝,也是季延年找到的;还有,什么样的树枝方便生火,如何在荒郊野外设置火圈防范猛兽,如何寻找水源……季延年仿佛十分熟悉这样的生活。
苏朝云不免又想到范成和伏日升。
伏日升熟谙所有锦绣乡温柔国的秘诀,在其中如鱼得水;范成则享受着那布衣之下体贴入微的舒适日子;至于季延年……在这茫无人迹的穷谷之中,却悠然自得仿佛自家庭院一般。
季延年也知道苏朝云必在疑惑。听说朝云峰的弟子,从来不许沾染这些琐碎小事,以免烟火之气污了青莲的洁净,也难怪得苏朝云会拎着雪兔束手无策。
季延年觉得自己又要失笑了。
他轻咳一声,压下笑意,一边慢慢翻烤着两只兔子,一边说道:“不必奇怪。巫女祠的巫觋,从入门之初,便要隐姓埋名,随着前辈长老,流浪四方,以便于知人识事。”
这是迥然不同于朝云峰的教养方式。苏朝云以前只知道巫女祠的巫觋,出师之前从不见人影,还以为是如同朝云峰弟子一般,闭置在与世隔绝的秘境之中修炼,却不料是云游四方去了。
若在从前,苏朝云或许会觉得,这般厮混于浊世之中,大有误于巫觋的修行。但是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说到“知人识事”,季延年目光一凝,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我门中的前辈长老,向来以为,人性即神性。不知人性,何以知神性?”
不知神性,又如何取悦于神灵?
所以上升峰三脉弟子,都是这红尘俗世悠游自在的同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也难怪得上升峰和朝云峰的巫觋,世世代代都看对方不顺眼。
只不过,季延年为什么忽然同她说起这上升峰的修炼之道?
此念一生,苏朝云眉梢轻挑,转过目光来看着季延年。季延年叹口气道:“我别无他意。只是,苏姑娘或许也已体会到,这些日子以来,你的歌舞,已有变化。”
苏朝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日子里,她已经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身体内觉醒、生长,令得她起舞放歌之际,心境不再清空明净,整个人都似染上了烈火之色。而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变化,令她的歌舞,对台下观者听者,生出了更强烈的感染之力。
季延年是想说,既然连她也生出此等变化,或许上升峰的修炼之路,才是自然之道吗?
他想让朝云峰也与上升峰一样,去亲身体会那世情百态?
季延年正在注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体悟与回答。
苏朝云默然许久,忽而有些自失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季延年便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果然,苏朝云轻轻说道:“朝云峰从来就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只不过是觉得,既然尘世间有如许之多的烦忧与苦难,世人才会汲汲于那净土青莲的抚慰。若是有朝一日,这净土也不复往日清净,世人岂不是再无救赎之道?”
所以,朝云峰的女巫,才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炼那一颗纤尘不染、莹澈剔透的水精之心。
季延年自知今日之机已失,当下一笑带过这个话题,将烤好的野兔,分了一只给苏朝云。
冬夜虽然寒冷,不过季延年在被火堆烘热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松枝,躺下之后,热气自地下直透上来,这一夜倒也不算难过。
一路行来,季延年不再提起修炼之事,只是闲闲地向苏朝云讲解这风餐露宿的种种诀窍,倒让苏朝云长了不少见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越拉越近,直至有一日所宿之地,太过荒凉,连生火的树枝也无从搜寻,两人只能倚背而眠时,苏朝云也只略一踌躇,便坦然坐了下去。
季延年闭上眼睛之前,不觉想到,他们一日比一日贴近对方,相处起来也日渐熟稔自然,为什么他仍是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倒映在那水精莲瓣上的景象?
山野寂静,时时传来虎啸狼嗥。苍茫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席地而眠。
季延年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忽地生出缥缈不可捉摸的感触。
几乎在此同时,苏朝云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心中突如其来的感触,也是同样氲氤模糊、不可捉摸。
七、
楚阳台上,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
西都山上人头攒动。东京城陷的消息,已经传到巫山。金兵已经将东京城的官民财物搜括一空,却还是逡巡不去,看起来南下在即,乡民心中既惊又惧又怒,向神灵的祈求,也更为急切与虔诚。是以虽然未到正祭之时,涌入巫山县的四方乡民,仍是大大多过往年。松木台上铺满松针与鲜花。药王庙的松棚与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洁净。阎罗王与韩起云分坐两边。
唯一不同于往年的是,药王庙的琵琶女与巫女祠的乐工都失陷在东京城中,仓促之间,又找不到能够让苏朝云和季延年满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赛舞,竟无乐手。
身着锦袍的苏朝云与季延年在鼓点声中登上了高台。
自东京一路奔返巫山,他们两人都带着风尘之色。此时相对,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苏朝云怀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着一枝湘妃笛。为他们的舞步伴奏的,将是他们自己。
鼓点停下之际,季延年吹响了竹笛,苏朝云眉一扬,左手抱琵琶,右手长袖挥出,翩然起舞。
西都山上的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巫女祠的男觋如何能够为药王庙的女巫伴奏?这个胜负可如何计算?
然而他们很快听明白,苏朝云唱的歌词。
季延年吹奏的正是当日金兵拔营时教坊乐师所奏的《辞庙》一曲。和着笛声,苏朝云曼声唱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徽钦二旁被掳,天下皆知,是以这一曲唱来,西都山上,一片寂静,看台上的巫山县令与几位宿儒,早已泪流满面。
一曲既罢,季延年调子一转,换成了苏朝云当日在东京城外唱过的那首《阮郎归》,方才的凝重悲怆,一扫而空,苏朝云脸上的神情,也随之而变,嫣然一笑,转而唱道: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阮郎归》本是药王庙祭神之曲,这样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所以极尽缠绵之能事;但是季延年的笛声,却将它转了一个调,平添了几分明亮高亢,咏唱的正是他们二人一路奔回巫山的情形。从那黑暗地狱中奔逃出来,仿佛苍鹰重上青天,自由自在地盘旋飞翔,长风浩浩,天地苍茫,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一路缠绕前行,满怀的欢喜,溢出了胸怀。
最初觉得季延年为苏朝云的歌舞吹笛、不太妥当的人群,感受到这笛声与歌舞中的欢欣,不觉笑容满面,仿佛自己也刚刚逃出那鲜血与烈火之地一般。
这一段唱罢,苏朝云琵琶响起,弹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际,鲜花四散,伴着他醇厚如美酒的歌喉: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阑神曳烟……
琵琶声欢快如少女的笑语,描摹的恰如他们回到巫山之后的情形。虽然遥远东京已经是黑暗地狱,这云雨巫山之中,蒙神灵庇佑,仍旧是富庶安乐、处处歌舞。所以这一次,巫女祠和药王庙,都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在迎候神灵、歌唱巫山信徒的虔诚与感激。
西都山上的万千信徒,年轻一辈少有成见,又热情易感,虽然诧异于这一次祭神歌舞的别出心裁,但也更喜欢这见所未见的一番新气象。尤其是,那或者凝重悲怆,或者明快飞动,或者专注虔诚的变幻气息,自台上一波波弥漫开来,比往年任何一次祭神歌舞,都更为浓烈,令得他们随了台上的歌舞或喜或悲,或歌或哭,如痴如迷,如颠如狂,这样的感觉,真个很让他们迷恋沉醉。
只是那些年长老成的信徒,从初时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之后,则不免都有些担忧。松木台上高歌起舞的两人,季延年浓烈如酒的眼神与舞姿,固然是如此轻忽地掠过台下的信徒,而只专注在苏朝云身上;苏朝云却也同样专注于如何配合对方的舞步与曲调,专注于如何在最适当的时候插入自己那一段歌舞。山风中细雪纷飞,身着锦袍的两人,就如雪中飞舞的两只凤蝶。这情景若放在别时别地,自是美妙无比;但在此时此地,却让他们觉得,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女巫与男觋,看起来魅惑的竟不是虚空之中的神灵,竟仿佛是台上共舞的对手?
看台上的巫山县令也已从最初的感动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今年赛舞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觉皱起了眉,向身边的县丞说道:“这样赛下去,药王庙与巫女祠如何分出胜负?”
那县丞苦笑道:“大人还是先别担心胜负的事情吧。大人你难道没有发现,本来应该专心迎神奉神的两位巫师,现在看起来都不是这么回事?只怕有些乡民会骚乱!”
巫山县令迟疑不决,只搓着手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不过,转眼望见阎罗王神情颇佳,韩起云更是眼带笑意,巫山县令又松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巫女祠和药王庙的正主都不置一词,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因为阎罗王和韩起云的镇定,西都山上窃窃私语、颇有微词的那些老成信徒,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巫女祠送神的鼓点率先响起,药王庙紧跟其后,台上两人,恰恰轮到季延年吹笛,苏朝云旋舞着唱起了药王庙的送神曲:
楚阳台畔好花枝,千朵万朵送郎归……
笛声节节高起,苏朝云的歌声也节节高起,舞步越旋越急。
蓦地里竹笛迸裂,乐声戛然而止。
苏朝云的歌声仍旧袅袅有余音,飞舞的长裙慢慢落下。
季延年叹息着掷去手中破裂的竹笛:“我输了。不过我手中若是铁笛,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苏朝云嫣然而笑。
他们忽然有所感触,抬头望向临江的那片树林。
自林中飞掠而来的,正是姬瑶花。她翩然落在台上,笑意盈盈:“苏师姐,恭喜你终于有了真正的笑容。在我看来,这也是你舞得最动人心的一次。唉,四年赛舞,总算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枉我当初设下这场赌赛的一番苦心了。只不过,我在台下看苏师姐与季先生对舞之际,两心相印,那样酣畅淋漓、恣意纵情,似乎冥冥之中,神灵也在与两位一道欢舞高歌。朝云峰历经千年的古训,却又反复告诫弟子们务必要心如明镜、纤尘不染。两相权衡,苏师姐会否觉得无所适从、进退两难呢?”
她言外之意,却是暗讽苏朝云凡心已动。一边说着,一边还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季延年。离松木台较近的那些各部土司长老,听得姬瑶花这番话,再对照方才苏朝云与季延年在台上深情款款的对舞情形,不能不心生疑惑,虽然碍于他们一直以来的通灵之名,不敢贸然质疑,神情之间,却已分明露出大不以为然的意思来。
季延年早知姬瑶花不好对付,当下只微笑不语,也不出言辩解。
苏朝云则冷然以对:“姬师妹不过一介凡人,怎么能够明了神灵的心思?独舞也好,对舞也罢,至要紧者,不过‘心诚’二字而已。姬师妹不也说过,这是我舞得最动人心的一次么?我以为神灵也会更乐于见到这样的歌舞。”
台下诸人,觉得苏朝云这话,似乎也大有道理。凡俗人等,总不能比女巫男觋更能体会神灵心意吧?再说了,药王庙和巫女祠,也都没说什么不是吗?
姬瑶花也知道苏朝云向来辞锋甚利,又有季延年站在她这一边,当然比自己更有说服力。不过她意不在此,是以虽然小小地输了一阵,也不纠缠,只笑着说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只凭着一点儿俗人之见,便妄自揣测巫女的心思。苏师姐大人大量,还请不要见怪。”
能屈能伸,果然名不虚传。季延年看得有趣,苏朝云也无可奈何,只能转过话题道:“你特意上台来,就为了与我说这一番话?”
姬瑶花一笑:“当然不是。我想告诉苏师姐的是,一直以来,苏师姐都是冷面冷心,害我总找不到苏师姐你真正的弱点,以至于缠斗到今天。不过现在……苏师姐你可要当心哦,若是哪一天没有了季先生这样一位对手,你长袖善舞又何舞?”
苏朝云微一皱眉:“你是在威胁我么?”
姬瑶花轻笑摇头:“苏师姐岂会受人要挟?”
苏朝云淡然答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姬师妹你现在神通广大,连太乙观也指挥自如,巫山之中,又有谁胆敢不敬让三分呢?”
按伏日升的说法,姬瑶花自从和唐梦生那厮混熟了之后,简直是如虎生翼,连他也不敢贸然当其锋芒了。
姬瑶花眼波流转,但笑不语,倒让苏朝云诧异起来,打量着姬瑶花,忽有所悟:“姬师妹究竟有何来意,何不明言?”
姬瑶花道:“我不过是想请苏师姐和季先生陪我走一趟十三部巴人神坛而已。”
苏朝云与季延年对视一眼,苏朝云随即问道:“姬师妹想从十三部巴人那儿得到什么?”
姬瑶花答得简洁明了:“我要借兵。”
苏朝云即刻明白过来,这必是为了小温侯。小温侯在襄阳居丧期间,受当地父老之托,操练乡兵,以备不测。襄阳名士周三畏称此举大有古人墨縗从军之意,因此建议旗帜与服色均应尚黑,小温侯不想如此招摇,但仍是将盔缨改成了黑色,迥然不同于其他各军的红缨,至于将领的袍甲与旗帜,更是多用黑色,江淮之间,都称之为“黑缨军”。前些日子,小温侯奉诏率三千黑缨军驰援南阳,与镇守南阳的朱逢春内外夹攻,破金兵三万于南阳城下,斩杀千夫长以上十余名,只是自己的损伤也大,难怪得姬瑶花要去素有悍勇善战之名的巴人十三部借兵。巴人向来对中原战乱避之惟恐不及,不过各部均笃信鬼神,有苏朝云和季延年出面,料想于借兵一事必定大有帮助。
姬瑶花还是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将她自己与小温侯联在一起,倒让有心讥讽她几句的苏朝云,无话可说了。
“走完这一趟后,我绝不会再来打扰两位。当然,苏师姐要来打扰我的话,随时欢迎。”说着她向苏朝云睐一睐眼,笑盈盈地转过身去,做了一个请跟她走的手势。
八、
楚蜀之间,巴人部落众多,有自称盘瓠后裔的五溪蛮之枳巴,周初分封的姬姓巴子之巴,有神魄化为白虎的廪君务相之巴,亦有专以射白虎为事的板循蛮之巴,号称十三部,不过择其大者而言,散落山野之间的部落,不知凡几。只是诸部之中,文采较盛的姬姓之巴大多城居,往往已泯然于汉民之中;真正能够号令诸部的,还是廪君之巴,也就是十三部之中的白虎部。除了依附于板循蛮的一些部落,白虎部对其他诸部大有凌驾之势,隐隐然便是巴族之王。加之明春水便是白虎部酋长樊逖之女,是以姬瑶花的借兵之行,首先便奔往白虎部。
只是白虎部之行,季延年却不便出面——巫女祠供奉有盐水神女的神位,这却是死于巴廪君务相箭下的一位神女。
山路崎岖难行,辗转抵达白虎部时,已是日暮时分。姬瑶花和苏朝云坐的滑竿走在最前面,堪堪望见寨门之时,路边大树上,却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飞扑下来,一边嚷道:“苏姐姐,你让阿弥好等!”
苏朝云纵身跃起,那少年眼看扑空,伸手在滑竿上一搭,借力再次扑来,苏朝云裙裾一旋,飘开丈许远,让开了这少年的飞身一扑,怔了一怔,方才想起这“阿弥”是谁,想来必定是范成的那个小弟子,不知何故却在这儿。
她虽在范成家中住过不少时日,却从未见过他那个小弟子,此时暮色中看来,接连扑空、委委屈屈站在那儿的阿弥,看去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素衣整洁,眉目如画,神飞意扬,飘飘然大有凌云之气,竟似一个小小仙僮一般。
苏朝云与这阿弥素未蒙面,如今听他叫得亲热,倒不知这亲近之意从何而来,以她素日心性,自是冷眼相看。阿弥见她这般神情,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嘟着嘴道:“苏姐姐——”
正尴尬间,范成自山林中飘然而出,向苏朝云略一拱手,低声说道:“苏姑娘勿要见怪。《八十七神仙卷》的真品之上,有一散花天女,相貌神韵,颇似姑娘模样。阿弥由此对姑娘倍感亲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苏朝云错愕地道:“为何我最初看摹本时,并未发现?”
范成微笑道:“摹画亦有规矩。即便是个中高手,能够以假乱真,也必定要留下一处破绽,以示我不欺世人,只不过是世人自己眼拙错认了而已。不过,这幅画的破绽偏生是那一个散花天女,也真是机缘巧合。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