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在汽车后座里,缠着宣怀风做一番亲密的庆祝,少不了需要一点时间。那司机跟随白雪岚有些时候了,知道上司的脾气,这种时候是绝不能打扰的,不用吩咐,就把汽车在城里缓缓开着,绕了两大圏,听着汽车后座的声息大概差不多了,这才朝法商银行的方向开去。等宣白二人整理好衣服,梳理一下头发,打开车窗透透后座的些微气味,不一会,汽车就在法商银行大门外停下了。
那法国人贝特朗穿得西装笔挺,早在那里等着。见着白雪岚下车,先上来给了他一个法国拥抱,哈哈笑着问,「朋友,我想你的计划应该是成功了,对吗?」
白雪岚见他如此热情,仓促间竟也不好将人推开,和他拥抱时,不免眼角往旁边使劲地瞟,唯恐宣怀风脸上要露出不愉快的神色。
宣怀风经过刚才一番,脖子后面还微微渗着汗,哪有精神刺探别人。反而是白雪岚拿眼睛瞟向这边,引起他的注意,这才察觉到贝特朗热情的拥抱。不过他留过洋的人,对西方人的作风很熟知,不但没有恼意,反而心想,你刚才那样欺人,也有现在这般窘迫的时候?唇角微微往上一挑,像很欣赏白雪岚这点子狼狈似的。
贝特朗心情极好,倒没注意宣白二人之间的动静,拍着白雪岚肩膀说了一句,又转过脸对着宣怀风笑着说,「你是白的爱人,我们也应该发展出友谊。」
白雪岚看他张开双臂,大概又要给宣怀风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大可不必,连忙上前不动声色地把两人隔开,笑道,「这里风大,先进去再说吧。」
贝特朗也不在意,用法文说了一句话,便笑着在前头带路,往银行里走。
白雪岚和宣怀风一并跟在他身后,白雪岚低声对宣怀风说,「他刚刚是说,我的亲戚在里面等着我了。」
宣怀风说,「这句法文我大概听得懂,你不必解释。」
白雪岚顿了顿,笑道,「万一你听不懂呢?告诉你,总没大错。」
宣怀风说,「就算听不懂,这么一句不要紧的话,你也不必花心思解释呀。」
白雪岚说,「要是听不懂,你怎么知道要紧还是不要紧?」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宣怀风瞥他一眼,好笑道,「你是怕我见你们用法文交谈,疑心你们之间打暗号,是不是?」
白雪岚说,「冤枉哉。我们就只有我和你,哪来的你们?只不过他爱用法文和我说话,那是一个习惯罢了。我在你面前,当然只有中文,绝没有打暗号的嫌疑。」
宣怀风无辜地叹一口气,「我也冤枉哉。从下车到现在,我并没有一个字的牢骚,你却百般疑心我要挑你的刺。这算不算做贼心虚者先告状?」
白雪岚一想,果然有些这个意思,不由朝着宣怀风一笑。贝特朗带路到银行经理室门口,正要招呼两人,一转头瞧见白雪岚对宣怀风笑,那眼神真是温柔到极点。
贝特朗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才把门打开,笑道,「请进。」
经理室里除了法商银行的经理,还有甄修言和五司令。宣白二人进了门,先经贝特朗把他们向银行经理做了一番隆重的介绍,大家寒暄几句,都坐下喝热咖啡。
白雪岚对甄修言说,「姐夫,多谢你那笔款子。当初我借款时,承诺说三日内必还,现在借了一日,完璧归赵。」
他说话时,后面跟着的几个护兵,已经把装着钞票和金条的箱子搬了进来。
白雪岚又问,「这一百五十万,存法商银行,姐夫觉得如何?」
甄修言打量着白雪岚,有些感慨地说,「从前都说你不能惹,我听了也不觉得如何。如今一看,经营二十来年的一个万金银行,被你一天就折腾得商誉都毁了,才知道你真不简单。你既然看准了法商银行,他们的信用,是一定有保障了。」
那法商银行的经理阿德里安,也是个中国通,对甄家这样的大客户自然举双手欢迎,连忙充满信心地保证道,「法商银行的信用是一流的。我们对于信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
白雪岚说,「日本商会最近不景气,我想接下来,是法国商会很好的发展机会。如果法国商会的业务开展起来,法商银行的底子就更足了。姐夫打理甄家的几家大工厂,自然比我更懂得抓机会。这位法国商会的贝特朗先生,是我的老同学,为人很信得过,姐夫不妨和他交交朋友。」
贝特朗在此之前,已经和甄修言寒暄过几句,如今有了白雪岚这一番介绍加担保,关系又深了一层,宾主彼此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气氛很是和谐。
白雪岚的目光落到五司令处,便问,「五叔怎么也来这里坐了?」
五司令哂道,「你小子唠了一圈,这才瞧见你五叔呀?我为你敲了九十万的竹杠,钱当然不放心存万金银行了,恰好你姐夫说,和你约在法商银行,要存一笔款子。我想,你既然信得过这家银行,大概钱也是要存这里。所以我直接把钱都拿到这来了。你点个头,我就都帮你存进去。」
那银行经理阿德里安听说还有一笔九十万要存,欢喜得眼睛直眯起来。
不料白雪岚却摇头笑道,「这笔款子先不存,我这几天要用现钱。」
五司令奇怪地说,「你小子过年,花个十万八万也就顶天了。怎么要九十万的现钱?」
白雪岚说,「何止九十万。我昨天从万金银行取的一百万现钱。两笔加起来是一百九十万。母亲那边答应了,再给我十万。凑成两百万的一个整数,好做赌金。」
这一下,连甄修言也吃惊了,「雪岚,你又要去和廖家赌吗?这我可要劝你适可而止。常言说十赌九输,你上次赢了,这次未必能赢。不要赢了八十万,反手就输个两百万出去,那就成了个笑话。」
白雪岚充满自信地笑道,「你们放心,我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我们有一个很好的计划,来对付廖家赌场。」
他环视一周,掂量眼前这几个人,不是亲戚就是坐同一条船的外国友人,大家利益一致,而且计划马上就要实施,也不用担心泄密的问题,便把接下来要做的事说了出来。
众人一听,都大感有趣。
五司令拍着大腿笑道,「直娘贼,你小子果然厉害,想出这么个玩法。本来我那小子的九十万给你,我还有些心疼。但你能用这些钱把廖家捣鼓完蛋,别说九十万,就算给你九百万,我白老五也不含糊。哈哈,好侄儿,亏你怎么想出这样绝妙的好招来?」
白雪岚含笑道,「我只是一个小兵,真正出头脑的人是怀风。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
宣怀风一直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谈话,忽然被白雪岚把众人眼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不大好意思,只好露个微笑。
五司令便将大手往宣怀风大腿上啪地一拍,叹道,「你小子看着斯文,其实也蔫坏。不简单,不简单!」
宣怀风被那一掌打得生疼,他尚未说话,白雪岚已经不满地开口,「五叔,你手劲轻点。」
五司令不以为然,打哈哈道,「又不是娘们,你也太护犊子了。」
甄修言毕竟是斯文人,看五司令说得粗鄙,不想让洋人看笑话,咳嗽一声,岔开话题说,「雪岚,你那计划很不错。不过我说你既然要玩,就应该玩得更大一点。五元有些少,为什么不十元呢?」
白雪岚说,「十元怕是太贵。」
甄修言颇有经验地摇头道,「太史公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贪婪是人的本性,你把饵下得够诱人,还怕鱼儿不上钩吗?」
这次,倒是宣怀风反应快得很,对甄修言问,「甄先生的一百五十万,是不是愿意再借我们几天,帮助我们把饵变得更诱人?若如此,甄先生把钱借我们,我们初十就还,按银行三倍的利息给。」
甄修言极有风度,「一家人,还算这几个利息钱吗?等你们大功告成,请我吃一顿饭就行了。」
阿德里安眼看这笔一百五十万的款子又要泡汤,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勉强。白雪岚看出来了,对他说,「阿德里安先生,请你放心,到了初十,你的银行还会得到这两笔大存款。不,不是两笔,应该是三笔。因为我的那一百一十万,也将在贵银行开户。」
法国人在心底迅速地算了一个简单帐,觉得这买卖划算,笑容又变得生动起来,连说,「很好,很好。」
贝特朗这时在他耳边低声咕哝了几句,阿德里安听了,赞同地点点头,对白雪岚说,「白先生,你的计划,我可以给你帮一个小忙。在廖家赌场对面有一间餐厅,他们破产了,房屋抵押在法商银行。那个地方,我可以免费借你们使用半个月,哦不,一个月。」
白雪岚欣然道,「这正是我们需要的,非常感谢。」
众人热烈讨论一会,把一些细节问题敲定,白雪岚看看手表,便要告辞。
五司令问,「你这便要去办事了吗?」
白雪岚说,「正事固然要紧,不过民以食为天,我总要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说。」
五司令拿指头点点他说,「你从前跟着你大伯上战场,饿个三五天都挺得过去,留了洋,当了官,就变得这样娇贵了?」
话才说完,五司令就见甄修言对着自己,把下巴对着宣怀风的方向不着意地扬了扬,暗示白雪岚是担心把宣怀风给饿着了。
五司令朝宣怀风一瞥,望见宣怀风脸上透着一丝尴尬。五司令便也尴尬起来,嘿嘿一笑,又指着白雪岚骂道,「去吧去吧,饿死你不要紧,这么能出主意的副官,可千万不能把人饿跑了。我的兵工厂还指望他呢!」
他这样一嗓门,宣怀风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白雪岚笑嘻嘻应了一声是,和众人打个招呼,便带着宣怀风离开了法商银行。
两人坐着汽车在城里转了一圈,白雪岚让宣怀风从车窗里往外望,瞧见哪一家馆子看着不错,便叫汽车停下,进去叫店伙计找了一个上等包厢。两人惬意地吃了一顿,再饮了消食的热茶,付了帐,坐上汽车悠悠地出发。
到了阿德里安答应免费借给他们的餐厅,已经有法商银行的人在等着他们了。他们在法商银行商量时,阿德里安经理就吩咐了人过来开门打扫。这餐厅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多余杂物,一顿饭的工夫,便收拾出一个大概模样了。
白雪岚下了汽车,并不先往餐厅里面走,只站在大门前,往四周一望,朗声笑道,「我本以为在廖家赌场对面,是个形象说法,不过为了给我卖个大点的人情。不料这法国人倒是真实在,竟然是个正对面。这个擂台,简直是老天爷替我摆下的了。」
宣怀风看着马路正对面那金碧辉煌的廖家赌场的招牌,也不禁莞尔,可不就是大过年的打擂台?回头看看餐厅原本放招牌的地方,大概因为破产倒闭了,招牌已经被人摘掉了,如今空着一大块。
宣怀风说,「我们也该弄个招牌的。」
白雪岚俏皮道,「这点小事,何必宣副官操心,小的已经做好了。」
宣怀风看他满脸春风的样子,又好笑又感叹,这人果然天性里是个魔王,只要是做让人不好过的事,就这样眉飞色舞,全情投入。廖家得罪了他,也算老天爷给廖家的惩罚了。
宣怀风问,「真做招牌了吗?在哪里?」
才这样问,餐厅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竟然是孙副官。
孙副官笑道,「招牌做是做了,不过是临时赶出来的。总长说务必要做得够大够显眼,我弄了一个大木匾,自己用金漆写了几个字。总长见了,可不要嫌我的字寒碜。」
宣怀风说,「平常公务上,我见你写的都是钢笔字,没想到你也是用毛笔的行家?你谦逊之词,我是不信的,快把墨宝请出来让我看看。」
孙副官连说,「别笑话,别笑话。」
叫两个护兵从里面抬出一块黑色大横匾,上面金光淋漓地写着四个大字——宣白义彩。
宣怀风看了前头宣白二字,脸上便不禁一红,心忖,这样理所当然地昭告天下,想必不是孙副官擅作主张,一定是某个人的命令。
白雪岚发现宣怀风瞅了自己一眼,便踱到他身边,和他并肩欣赏那横匾,满口夸赞,「嗯,好字,写得好。」
宣怀风见他如此厚颜,也是好笑,便问,「是宣字写得好,还是白字写得好?」
白雪岚不假思索地答道,「两个字写在一块,就写得好。而且这顺序也极好,先宣后白,符合实情。」
这话促狭得很,可偏又是真话,还甜蜜得不可理喻。
宣怀风反驳不得,默认又实在尴尬,只好说,「字写得好,那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我们也别耽搁了正事,快挂上去吧。」
白雪岚既然把具体上的事交给孙副官负责,孙副官做的当然不仅仅只是写一个招牌这么简单。招牌端端正正地挂上去后,便又见孙副官安排的几辆货车到了,孙副官指挥着护兵从货车上卸下许多桌椅,在门口一字排开,接着又拿来许多东西,纸张、笔墨、砚台、印章……应有尽有。
宣怀风见片刻之间,就摆出一个基本架势来,不禁喝了一声彩,对孙副官敬服的说,「你厉害,乍一看,还以为你把廖家的马球场赌档直接搬到这来了。」
孙副官说,「天下的赌场,架势都差不多,就看里面包的什么馅。这制馅的主角可是你呀。」
说话之间,又一辆大货车叭叭地按着喇叭,从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开过来。一停下,护兵们上去卸货,扛了许多包方方正正的东西下来。宣怀风见那东西似乎很沉,不禁好奇,叫住一个护兵,把他拿的一包外面包裹的纸给撕开,却见原来是沉甸甸的一包书册。
宣怀风取了一本出来,一眼看见书名是《赌场如何赢大钱》,旁边写着作者宣怀风,惊诧地咦了一声,「我什么时候写了这东西?」
翻开看看,果然是自己的作品,然而原本叫《论赌博之输钱的必然性》,如今怎么忽然换了名字?
他翻看书册时,白雪岚很自然地挤在他身旁,探头和他一道看。这时,白雪岚对他解释说,「你这书是写给赌徒看,盼他们改过自新的,可赌徒最讲吉利,原先那什么输钱之必然性,晦气至极,他们如何肯去看?若是连第一页都不翻开,那就勿用再谈什么反省改过了。所以我自作主张,给你换一个名字,加上赢大钱三字,但凡赌徒,那是非看不可的。」
宣怀风想了想说,「你说得有些道理,但我一番诚意劝人别走歪门邪道,自己这书名却撒了一个谎,叫人怎么信服?」
白雪岚问,「怎么书名就撒谎了?」
宣怀风说,「书里的内容是告诉大家,长久的赌博,只有输没有赢。书名却说可以赢大钱,这不是里外不一?」
白雪岚眉角微微一挑,笑道,「你再细看看书名。」
他笑得英俊中带了一丝邪魅,颇有猫抓耗子的一种玩味的戏弄意思。宣怀风只看他这迷死人的微笑,就知道这人又在玩花招了,再看了封面两眼,不禁也笑起来,「你这小坏蛋。赌场如何赢大钱,你其实是说赌场怎么赢赌徒的钱呢,偏你把赌场两个字印得这样小,赢大钱三字印得这样大,猛然就把人给迷惑过去了。不过,这名字确实比我起得好,既吸引人来看,又有道理。」
白雪岚低头在他耳边说,「你刚才那一句,再说一遍我听。」
宣怀风说,「你就爱听表扬的话。我说你这名字,确实比我起得好,我很服气。」
白雪岚说,「不是这句。」
宣怀风不解,「那是哪句?」
白雪岚更挨近了点,说话的热气几乎要喷到他耳朵尖上,压着沙哑的嗓音说,「你刚才对我说,你这小坏蛋。再说一遍。」
宣怀风也不知是耳朵被喷了热气,还是听了他的话难为情,脸颊上隐隐约约的泛起微红,想叫他不要胡闹,然而每次说这话,他更要胡闹,要是沉默罢,白雪岚总要想出调皮法子来打破自己的沉默的。
宣怀风想来想去,后来索性不想了,低骂一声,「你这小坏蛋。」
不料旁边却刚好有人听见,笑出声来。宣怀风见是孙副官,大为尴尬,幸亏孙副官也只轻笑了一声,赶紧就收住了。
白雪岚对孙副官板起脸问,「你不去做你的事,却来这里看笑话。宣副官的话是说给我听的,与你何干?」
孙副官早把笑敛起来了,忙说,「对不住,忽然吹来一阵风,我忍不住就咳嗽了一声,实在不是笑。再说,宣副官说了什么,我是一点没听见。」
他脸上装得正经,眼神却是充满好笑的趣味,宣怀风如何看不出。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孙副官在首都时还是个正经做事的人,一回山东就变了。我听说爱情能让人目眩神迷,倒不知道爱情能让人变成促狭鬼的。这个道理,等我回去和冷小姐研究研究。」
这个反击相当有力度,顿时轮到孙副官脸红了,举起双手说,「投降,投降。我们继续的做友军,如何?」
白雪岚插进来问一句,「你们两个副官是友军,那敌军是谁?」
孙副官忙摆手答道,「绝不会是我们的上司,是对面那廖家的赌场。」
三人哈哈一阵大笑。
孙副官又说,「宣副官,你这大作,我可是连夜找印刷厂印出来的。除了书名,总长在里面也做了若干修改,你这着作人要不要先过目一下?」
宣怀风正要再翻书看看,忽然又听见连声喇叭响,远处开过来两辆军车,到了他们面前一停,竟哗啦啦地下来许多荷枪实弹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