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店里客人很多,三人一番纠缠,已引来许多目光。秦姨太再一大哭,这里更成了焦点,许多人从二楼包厢里出来,都伸着脖子往下看热闹。
白雪岚只当没听见哭声,拉着宣怀风要走。倒是宣怀风生了不忍,心想,我们一走了之,剩下她一个女子,这场面如何收拾?
又想,白雪岚对待女子,向来颇有风度,今日却把一位女性给摔在地上,行为如此决绝,倒有几分是为着我在跟前。可他这样对她,日后传出去要说他残忍绝情,对他名声总是不好。他既为着我,我也不能不闻不问。
他便停下脚步,把白雪岚抓着的手一抽,转身走回去,把秦姨太从地上扶起来,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说,「别哭了。」
秦姨太不料他肯回来,呆呆地接过手帕,抹了抹眼睛,仍是眼泪汪汪的。
宣怀风和声说,「让你摔了一跤,那是他行动不留神,我替他向你道歉。这鞋票,给我罢。」
秦姨太又惊又喜,忙把鞋票放进他掌中。
白雪岚见宣怀风回来,也只好跟着回来,无奈叹道,「你又何必?」
宣怀风笑道,「你知道我,寻常见到一个路人为难,也是忍不住要帮忙的。她于你我,不过是个路人,为何将她列作一个例外?」
白雪岚看他已把鞋票攥在手里。当着许多人的面,自己若是把鞋票从他手里抢走撕碎,要让宣怀风脸上不好看,只好说,「不错,我们也就当她是一个路人。东西你已经收了,现在就走罢。」
宣怀风点点头,把鞋票往口袋里随便一揣,和白雪岚往外头去。
秦姨太看着白雪岚走出去,满心盼着他能回头来看自己一眼。但白雪岚哪曾回过头。眼看着两人走到店铺门外,上了汽车,亲亲密密地一起坐在后座上,秦姨太心里羡慕、痛苦、难堪、懊悔,煎熬成了一锅苦药,眼泪夺眶而出。
白雪岚心里也是老大不乐,原打算和宣怀风高高兴兴逛一日,没想到才开了一个头,就遇上最不该遇上的人,好像被人硬往嘴里塞了只苍蝇似的。他淡漠着脸,眼角一瞥,发现宣怀风正打量自己,连忙警惕起来。心想,自己这样不自在,恐怕怀风要起疑。若让他以为自己对秦思燕犹有旧情,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因此赶紧把不高兴的神色掩饰了,对宣怀风微笑着问,「接下来到哪去?」
宣怀风说,「随便哪里,你做主罢。」
白雪岚对于今天的行程,早就做过一番计划,就吩咐司机到洋货行。司机才发动引擎,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叫道,「等等。」
把车窗摇下来,叫了一个护兵过来叮嘱了两句话。那护兵听了,便回到鞋袜店,向秦姨太走来。
秦姨太还僵硬地站在原地,她本来已经绝望,这时看白雪岚使唤了护兵过来,又来了点精神,赶紧把眼泪擦了擦,向那护兵低声问,「是他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吗?」
护兵干巴巴地回答,「总长说,宣副官的手帕,请你还回来。」
秦姨太好像被雷打得木了一下,伤心到了极点,眼泪扑扑地往下掉。
护兵等着回去交差,没有耐性和她蘑菇,见她只管哭,索性把她手上拿的手帕一夺,转身就走,到了汽车前,隔着车窗递给了白雪岚。
白雪岚不接,只说,「别人用过的,拿去扔了罢。」
宣怀风从车窗远远看秦姨太孤零零站着,不断拿手擦眼泪,实在说不出的可怜,再望望白雪岚,虽是满脸微笑,大概心里也有些不好过。然而就算不好过,白雪岚顾念自己的心情,是绝不会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来的。因此他也体贴着白雪岚的心情,先把秦思燕的话题略过,只聊那方手帕,用平常的语气说,「这可奇了,既然要扔,何必还拿回来?」
白雪岚说,「不拿回来,难道让你随身用的东西,落到廖翰飞手里?」
宣怀风笑道,「你这人一小气起来,真是小气得过分。这又不是古词小说,还担心那种借一物而生一段故事的老套路吗?不过是方手帕,就算落到他手里,他能拿去做什么?」
白雪岚心想,怀风是个欲望甚少的人,又未尝过欲求而不可得的滋味,对这些真是一窍不通。殊不知男人好色起来,内室宣淫之时,拿着垂涎之人的贴身物,什么下流的花样玩不出来?一想到廖翰飞拿着沾有宣怀风气息的手帕,做那些淫邪之事,白雪岚就一阵恶心,他当然是要防患于未然的。只不过这种龌龊想法,没必要告诉宣怀风。
所以宣怀风问,他只是微微一笑,说,「你说的对,他拿这个并没有用。可我对你的东西,向来就这么小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洋货行离鞋袜店不远,两人说了这么几句,已到了地方,便又下车逛商店去了。
这种日子,对洋货行来说正是做大买卖的日子,早备了许多昂贵的舶来品,齐齐整整地摆满在店里,宣怀风走进去,只见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回头对白雪岚笑道,「出门前应该先拟一个单子,算算要备多少份过年礼。」
白雪岚说,「现在算也不迟。」
宣怀风说,「我新认了你父母做干爹干娘,这两份是一定要准备的。你大伯父大伯母,还有二司令,五司令,那天都给了我见面礼,也不能不做一点孝敬。还有你那些妹妹们,要是不给她们备一份,恐怕她们又要闹我……」
白雪岚见他掐着指头一五一十的算,真是可爱极了,笑吟吟地耐心等着。好一会,宣怀风大概琢磨清楚了,便开始一个一个玻璃柜的看。男子买起东西来,没有女子那般喜欢挑拣,宣怀风也不和白雪岚客气,喜欢什么,便叫经理从玻璃柜拿出来,略看两眼,把头一点,白雪岚马上就叫雇员把东西包起来。两人这样配合,雷厉风行地潇洒花钱,不过半个钟头光景,要送给众人的礼物都挑好了,包裹像一座小山似的,都堆在一张大玻璃桌上。
白雪岚开了一张支票给喜笑颜开的经理,买的东西自然有人送回白家,不必他们操心。
白雪岚问宣怀风,「午饭如何着落?」
宣怀风大方地道,「自然着落在我身上。」
他虽然答应做东,但对济南城一点不熟悉,并不知道哪里有好馆子。还是白雪岚指点,叫司机把车开到一间叫玉楼东的馆子去。到了地方,叫伙计要了一间精致小包厢,宣怀风接过菜牌一看,才知道是一家湘菜馆子,笑道,「你口味也重,不是咸的就是辣的。」
白雪岚说,「嫌湘菜辣吗?那我们另找一家。」
宣怀风说,「不要另找了。你既然特意过来这里,想必这一家味道不错,我也要大着胆子试试。」
正对着菜单琢磨要什么菜,包厢的门帘忽然被人一掀,原来又是蓝胡子,站在门外对白雪岚一点头,叫了一声军长。白雪岚站起来,对宣怀风说,「你先瞧瞧爱吃什么,写几个好菜,我一会就回来。」
说完,便和蓝胡子到门外去了。
宣怀风独自一人坐着,在纸条上写了两个菜名,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不知从哪传来,似乎是个热闹所在。一会,又是一阵激烈的叫声。那等着他点菜的伙计,见他抬头四顾,笑着说,「客人不是本地人吧?难怪你不知道。我们隔壁就是济南体育馆,从大年二十三闲始,天天这样吵呢,白天吵,晚上也吵。我们竟是听习惯了。」
宣怀风侧耳听那声音,一阵一阵的,果然有些赛场里观众叫好喧嚣的味道,笑道,「想不到济南人爱运动,到了这个分上。」
那伙计哂道,「不是爱运动,只是爱钱罢了。」
宣怀风好奇道,「怎么说?」
那伙计说,「这体育馆原本没有人去,后来弄了一个马球比赛,就兴旺起来了。来看的人下赌注,可以赌哪一队赢,也可以赌赢一场赢几球,还有什么顺场注,连环彩,花样多着呢。这两年下来,也不知多少人倾家荡产。」
宣怀风这才明白过来,皱眉摇了摇头,「就没有人管吗?」
那伙计哈地一笑,「听说这马球的主意就是廖议长提出来的,他们当官的做大买卖,哪个衙门会管?再说赌博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自己要去赌,输得卖妻卖子也怨不得人。不说了。客人,您还是写菜单子吧,写好了我给您送厨房去。」
宣怀风也明白,如今虽说文明社会,可这赌场妓院,是每个城市多少年代积攒下来的旧疤痕,一时哪能除去。首都尚且无法端正风气,其他就更不必说了?他也只能叹一口气,继续写他的菜名。
往菜单上一看,正好看见一道霸王肘子。心想,这个霸王的名字倒有趣,白雪岚是爱吃大块肉的,不知道他要不要来一道?
抬头要问白雪岚,才想起他出去了,便放下菜单走到门外,不料门外也没人。宣怀风站住脚,往走廊左右两边看了看,都不见白雪岚的身影,恰好宋壬在楼梯旁领着两个护兵在负责警戒,见宣怀风出了门张望,便走过来问,「宣副官,是找总长吗?他和蓝胡子在汽车里。您有事?我这就去给您把总长请过来。」
宣怀风止住他说,「不用,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蓝胡子今天忙得很,有什么机密要躲到汽车里说?」
宋壬说,「倒不是躲到汽车上说机密。是从哪得了那姓展的消息,蓝胡子请示调一队人去追索,所以总长回汽车上给他写手令。」
宣怀风恍然道,「我以为展露昭早逃远了,原来还盯着他。」一边说话,一边随意地向栏杆上一扶。
不料这饭馆里的栏杆,也不知沾了什么荤腥油腻,一抹之下,只觉掌心黏黏的。宣怀风难受起来,忙从口袋里掏手帕来擦,这一掏,不曾掏出手帕,却掏出了两张鞋票。这才想起,自己的手帕已经被白雪岚吩咐人扔掉了。他左右看了看,却有些踌躇。
宋壬问,「怎么了?」
宣怀风说,「这栏杆很脏,我误扶了,要拿水洗一洗。」
说着走回包厢去,取了桌上一杯温茶,把茶水倒一点出来,将手认真洗了洗,又问伙计要了两张纸擦干净了手,在纸条上加上一道霸王肘子,叫那伙计拿到厨房去了。
宋壬刚才就跟着宣怀风进了包厢,看宣怀风洗手时把鞋票放在了桌上,他就盯着那鞋票。这时宣怀风手洗干净了,拿起鞋票打算放回口袋里。宋壬忽然开口说,「宣副官,这两张鞋票,您还是赶紧扔了。」
宣怀风愣了愣,然后微笑道,「你怕总长看见要生气?廖翰飞送东西,我也不乐意收,只是瞧着那送礼的人太可怜。要是不收,她回去交不了差,恐怕要被廖翰飞为难。」
宋壬气愤地说,「我从前听说那女人在廖家吃苦,还觉得她可怜。可她今天帮着廖翰飞送鞋票来恶心人,那就太不要脸了。」
宣怀风不解道,「不过送两张鞋票,何至于把她说得如此不堪?」
宋壬欲言又止,半晌,讷讷地说,「原来总长没告诉你。他既然不说,我不该多嘴。白说了让你生气。」
宣怀风大感奇怪,追问起来,他还不肯说。宣怀风只好做出个板起脸的样子,「你话已经讲了半截,我无论如何要知道答案的。你不说就罢了,等总长回来,我亲自拿着这个,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边说着,一边把鞋票拿在手里轻轻甩了甩。
宋壬心叫不好,他要这样去问总长,岂不是更让总长恼火,忙道,「说就说罢。你可别去问总长。」
宣怀风点头,「你说罢。」
宋壬看看门外没有动静,知道白雪岚一时不会回来,才低声对他说,「我们这一带的旧俗,鞋票只有至亲之间送的。外人送鞋票,这是不好的。」
宣怀风皱眉问,「你把话说清楚些,究竟怎么个意思?我不明白。」
宋壬看他不开窍,倒有些懊恼,叹了一口气,压着声音解释说,「被人睡过的女子,就是穿过的旧鞋了。廖翰飞把那秦家女子生抢过去,一双新鞋穿成了旧鞋。如今他见总长稀罕你,叫那女人来送你鞋票,这是要旧鞋换新鞋的意思,既是调戏你,也是故意恶心总长。所以总长脸上不好看。偏偏你不懂,就这样收了。总长又不好说明,又不好对你生气,只能不作声。」
宣怀风没想到区区一张鞋票,里面也能藏着邪癖,国人于蕴藉这门学问,可算发挥得出神入化了。
宋壬见宣怀风不说话,想着自己又多嘴误了事,解劝说,「廖翰飞就是个下三滥。我刚才的话,宣副官你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为了他那种人的龌龊心思,气坏了你就不值了。」
宣怀风沉默片刻,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见秦姨太送鞋票来,脸就沉下来了。我接了那鞋票,大概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一个脸。难为他,竟在我面前一个字也没吐露……」
这时门帘一掀,白雪岚走了进来。宣怀风见了,便把后头没说完的半句话给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