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随意地半跪下,取了盆边挂的一块干净毛巾,把宣怀风的脚从水里捞起来,为他擦脚。
宣怀风正说着,「天津也要实行起来,那真是一件好事……」
忽然发现白雪岚做的事,忙在椅上把身子坐直了,说,「不敢当,让我自己来罢。」
弯腰要拿白雪岚手上的毛巾。
白雪岚把他要缩回去的脚一抓,大拇指在晶莹腻人的脚踝上挠了一挠,「老实坐好。我问你,你量个脚尺寸,穿着袜子不能量?怎么把袜子给脱了?这脚丫子只该被我看的,要被别人看了去,我吃好大的亏。快让我擦干套上袜子,不许再露出一点。」
因他脸上带着笑容,宣怀风只以为他是玩笑话,想着那鞋袜店的伙计可怜,就说,「我自己吃糕饼,不小心洒了一袜子糖粉,所以才要洗脚。」
廖翰飞在楼上,津津有味地用眼睛享受着美景,白雪岚一来,身子在水盆旁一低,便把他的视线阻隔住,把水盆里羊脂玉般的双足遮了个严严实实。
廖翰飞正看得有兴致,忙沿着栏杆往旁走两步,可恨那边竖着的一根柱子,恰又把好景给挡住了,那心极痒而挠不到的滋味,就如把腥香扑鼻的小鱼往猫鼻子前一凑,让它嗅一嗅,刚要张嘴大嚼,又把小鱼拿走了一般。
他几个姨太太见他出去,再没有回来,都觉得奇怪,都找了出来。
其中一个焦姨太最早进门,虽年纪略大些,因她有些手段,一直也很得廖翰飞宠爱。她见廖翰飞挨着栏杆,只管往那边看,混不理身边事似的,便拿手帕在他后颈轻轻一挥,娇滴滴地笑道,「这样失了魂,看什么好东西?」
也学着廖翰飞的模样往那边去看。白雪岚背对着这边,矮着身子,挡住了宣怀风一双玉足,但宣怀风的脸还是可以瞧见的。焦姨太见是一个俊美青年,轻啐了一口,低笑道,「家里漂亮新鲜的一大窝子,你还不知足,偏要这些别处没有的。」
廖翰飞眼睛还只盯在宣怀风身上,不回头地说,「就是别处没有才稀罕。要是把他弄回去,你用心教导几天,叫他知道我的喜好,我就算真享福了。」
焦姨太笑道,「那你只管弄回去呀,怕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正好白雪岚帮宣怀风擦干了脚,转头为他拿那双新袜子。焦姨太一眼瞅见那转过来的侧脸,惊诧得把下半句要说的给忘了,愣了愣说,「哎呀,我挑袜子,把眼也挑花了。这给人洗脚的伙计,我怎么看成了白十三少?」
廖翰飞冷哼道,「你没看错,就是他。坐着的是他的新欢。上次白家祠堂闹事,就是为了他。」
白十三少为了一个男人要和白家闹决裂,是近来城中一大新闻。妇人们听说新闻里的男主人公在此,岂有不兴奋的,个个伸长脖子往屏风那头望,忍不住窃窃私语。
「就是那个姓宣的副官吗?好看是好看,但怎么至于为了他和家里决裂?」
「欸,真的跪着呀!都说这白十三疯癫,果然疯疯癫癫,怪不怕臊的。」
「可见那人有手腕是真的。不然,怎能让鼎鼎大名的白十三,屈服到这个田地?」
秦姨太自从知道白雪岚也在此处,不敢稍有动作,唯恐惹得廖翰飞不悦。别人都出了包厢,唯独她一人留在包厢里。坐了片刻,又不安起来,怕廖翰飞见她独坐,又要疑她在思念白雪岚,因此也慢慢地出来。
刚走出包厢门,就见妇人们依栏而望,嘀嘀咕咕地说,「这样凶恶的男人,竟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秦姨太见众人都望着一个方向,也朝那个方向去望,只见楼下屏风后头,一个漂亮的年轻后生舒舒服服坐在椅上,一个男人低着身子,背对着这边,像在很殷勤地伺候着。
心里正疑惑。
焦姨太对她笑道,「白十三少在帮他那一位洗脚呢,这样体贴不计较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秦姨娘,从前他对你也是这般吗?」
秦姨太心里一惊。
她刚才见那男人的背影时,已觉得熟悉,可又想,白雪岚是最要面子的人,岂肯这样低三下四。往那男人身上死劲看了一眼,越看越像白雪岚,心中更是惘然,忍不住又看一眼,忽听见廖翰飞一声冷哼。
秦姨太吓得忙不敢朝白雪岚望了,把眼睛垂下。
廖翰飞问她,「大好的机会,你怎么不看了?」
秦姨太低着声息说,「我不爱看。」
廖翰飞说,「这么一场好戏,连我也爱看,你怎么能不爱看。别装了,要看就痛痛快快的。白十三从前那样对你,我以为已经算不错。想不到,他如今对别人,比当初对你还胜十倍。」
勾起秦姨太的下巴,往她脸上打量着问,「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秦姨太温顺地答说,「他是他,我是我。我早就是你的人啦,管他怎么样,我为什么要难过?」
廖翰飞哈哈地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脸说,「你打什么哆嗦?别怕,我不为难你,还要派你一个好差事。你要是做好了,我给你买一个大钻石戒指。」
秦姨太暗暗叫苦,但如果不接腔,丈夫必要怀疑自己在和他作对了,只能问,「什么差事?」
廖翰飞笑着问,「我有一张上等鞋票,要送给白十三那漂亮的朋友。你愿不愿意替我做一回使者?」
秦姨太脸色紫胀,心忖,你要送人家鞋票,为什么不亲自送过去,这分明是要用侮辱我来恶心白雪岚,好让你寻开心。
然而要拒绝廖翰飞,她是绝没有那个胆量的,强笑着说,「你叫我做事,我总是愿意的。
廖翰飞便叫店里的人赶紧开出一张上等鞋票来,交了给她。
这边白雪岚帮宣怀风擦脚,穿袜,早闹了宣怀风很大一个难为情,幸亏两人都是躲在屏风后头,白雪岚又是个爱吃独食的,怕别人也偷窥了宝贝的光脚丫子去,进来就把其他人都赶开了。
等宣怀风穿上袜子,白雪岚才把鞋师傅叫进来。
鞋师傅拿着尺子在宣怀风脚上摆了两摆,往纸上写了几个数字,便开出两张鞋票,写明三天后来取新鞋。伙计也将宣怀风原本穿来的那双鞋上了鞋油,擦得锃光瓦亮的送来。
宣怀风穿上鞋,站起来对白雪岚笑道,「订两双鞋耽搁了半天,劳你久等。等一下见到好馆子,我请你一请。」
白雪岚问,「怎么这样客气起来?」
宣怀风说,「你刚才太客气,我只好礼尚往来。」
两个极亲密的人,忽然来这样一番客套,也觉得有趣,彼此微笑起来。两人一起走到屏风外,宣怀风正要问接下来到哪去,就见一个穿着绿旗袍的貌美女子走过来,停在他们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雪岚。」
宣怀风不认识这女子,听她喊白雪岚的语气,应该是个熟人,便朝白雪岚望了望。
白雪岚知道这必是廖翰飞派遣过来,要让自己在宣怀风面前丢一个大丑,心里极是恼火,沉下脸说,「秦姨太还是叫我白雪岚。这样把我当朋友一样的招呼,恕我不能接受。」
宣怀风一听那个秦字,恍然大悟,这位就是「雪岚吾爱」的原主了。心里微诧、微疑、微酸、微涩,又有些说不出的好奇,站在一旁,把这位不请自来的女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秦姨太受了白雪岚一句硬话,很是难堪,眼睑抬起,向宣怀风看了两眼,掏出一张鞋票递给他说,「宣副官,这是我丈夫送你的,请收下。」
宣怀风正琢磨白雪岚和这女子之间的事,忽然收到一份礼物,不禁奇怪,这一位的丈夫不是廖翰飞吗?他怎么送我东西?
秦姨太唯恐他不收,趁着他正疑惑,想把鞋票往他手里一塞。
白雪岚眼疾手快,把宣怀风往自己身后一扯,沉声说,「拿回去。」
秦姨太哀求地对白雪岚瞅了一眼,低声说,「这东西我送不出去,他要折磨我的。」
白雪岚冷冷道,「你自找的。」
秦姨太说,「我也不愿来,无奈被他逼着来。你把这鞋票收下,送人也好,扔了也好,不碍着你什么。可你要是不收,我回去要吃大苦头了。只当你可怜我,收下罢。」
白雪岚脸上神情一点也不变,说,「你丈夫给你苦头吃,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犯不着可怜谁。」
秦姨太见白雪岚这样不念旧情,红了眼圈,幽幽道,「就算是个陌生人,你见着她可怜,也会给一些怜悯。我们好歹曾经也是最好的朋友,你何以这样绝情?当初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如今一句也不记得了?」
白雪岚见她说出这种黏黏糊糊的话,不知她是有感而发,还是受了别人授意,要当着宣怀风的面,存心给自己惹出一点嫌疑。然而无论哪一种,都让他心里厌恶至极,斩钉截铁的喝道,「不要说了!」
转头对宣怀风说,「这很没意思,我们走罢。」
拉着宣怀风往外头走。
秦姨太哪知道他这样果断,说走就走,唯恐差事完成不了,回去要挨打,赶忙去拉他。白雪岚只怕宣怀风见着她,心里要不痛快,被她这样一沾身,就觉得嫌疑如蚂蟥一般沾到身上来了,忙不迭地把手用力一甩。
秦姨太站立不住,摔在地上,愣了一下,看看手里捏着的鞋票,又是害怕,又是心酸,竟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