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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王朝 第八部 潜热 第四十三章

所属书籍: 金玉王朝

    白雪岚拉着宣怀风走进充盈着暖意的房间,也不管身上脏不脏,往软绵绵的床褥上一坐,哂道,「家里早装热水管了,别把准备热水说成多大的事。」

    野儿说,「准备热水不是多大的事,洗身子的肥皂要不要预备?洗头的外国洗发露要不要预备?干净毛巾要不要预备?快去吧,都给你准备好了。」

    白雪岚说,「忙什么?我们先说说话。」

    他嘴里的我们,自然指的是自己和宣怀风。

    把宣怀风也拉在褥子上坐了,一个胳膊搂住宣怀风的腰,正要说什么,野儿过来往白雪岚肩上轻轻推了一把,「欸,有话也明天再说。你只顾着自己,也不看看人家多累。」

    宣怀风在汽车里只睡了个半截,进到暖屋子,被热气一熏,刚好在这时打了个哈欠。

    白雪岚看见,倒不好勉强他陪着自己说话,便说,「让怀风先洗。」

    野儿说,「别叨叨别人,自己洗去。宣副官出去的时候没吃午饭,恐怕现在也还没吃吧?冬天饿着肚子洗热水澡,晕在澡桶里可不好。他得先吃点东西。」

    说着,不知从哪提出一个食盒,揭开盒盖,从里面端出一碗鸡汤面。又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玻璃瓶,往面里倒了几滴麻油,顿时散出诱人的香气。

    宣怀风见着细面热汤,本就有些嘴馋,骤闻到鸡汤混着麻油的香味,饥肠都被勾了起来,笑道,「这个好。」

    不客气地拿起勺子,热热地喝了一口。

    白雪岚腻过来,用脸厮摩着宣怀风的脸颊说,「我也饿了。」

    宣怀风问,「你要不要也吃点面?」

    白雪岚笑道,「没力气拿筷子,你喂我一口罢。」

    野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大力金刚都打不过的人,什么时候连筷子也拿不动了?只知道欺负人家。要吃,等你洗完澡,满桌子好菜等着你,偏要抢人家的面。」

    白雪岚横野儿一眼,「我欺负他,干你什么事?」

    野儿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又软下语气来央道,「好少爷,快洗澡去,等一下水冷了,你要冻出个感冒来。」

    白雪岚不满道,「野儿,你现在怎么像老妈子一样唠叨?」

    野儿说,「不唠叨行吗?你自己数数,回来才几天,你被司令打得闭了气,宣副官进了医院,如今又说被什么人打了埋伏。要是再添一个感冒,这年还过不过了?」

    宣怀风听野儿和白雪岚说话,只觉得有趣,拿着勺子一边笑,一边对白雪岚说,「快去,又不是小孩子,叫你洗个澡这么难。」

    白雪岚无奈,只好说,「我很快就洗好,你在这里等着,可不许躲起来。今天的事,我要好好和你算帐。」

    野儿笑道,「这话不该说。你说了,人家岂不是更要躲起来。」

    白雪岚也是一笑,便到浴室里洗澡去了。

    宣怀风这边惬意地吃着热面,野儿也不闲着,拧了一把热毛巾来,伸到宣怀风脸上。

    宣怀风要放下勺子去接毛巾,野儿忙说,「只管吃你的,放心,不叫你有半点不舒服。」

    热毛巾在脸颊上移着,柔和地擦了额头,脸颊,沿着鼻梁往下轻轻一刷,又在眉骨上按了按,温温热热的果然舒服。

    宣怀风因为饿了,吃得很快,不一会就把一碗面下了肚,鸡汤也喝了半碗。刚放下筷子,白雪岚就用毛巾揉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对他说,「刚吃完东西洗澡也不好,停一停食再去洗罢。倒是你,出去一趟,打哪换了这样一身?这是谁的衣服?」

    他这样一说,把宣怀风给提醒起来了。

    在郊外山林时又冷又怕,局势紧张,他都忘了自己穿的是死人的衣服。现在房间暖烘烘的,又吃了热食,身上微微冒汗,便觉得身上的棉衣冒着一股冲鼻的馊臭,油腻恶心之中,似乎还带着隐隐的血腥味,顿时难受欲呕,忙摆手说,「不行,我这就洗澡。」

    说完,把野儿准备好的换洗衣物一把抱了,跑进浴室,关起门,匆匆脱了那件死人的棉衣丢在脚边,打开热水管,用温热的水把自己痛痛快快地冲了几遍。

    洗好了澡,他换上干净衣服,带着一身温热气从浴室出来。

    刚要说话,就见野儿对他挤眉弄眼,手朝着床的方向一指。宣怀风转头一看,白雪岚四肢仰天地躺在床上,已经睡得鼾声如雷。

    宣怀风诧道,「刚才见他还很精神,怎么转眼就睡了?」

    野儿小声说,「见你进了浴室,他屁股往床上一沾,叹一口气,就倒下去了。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事,后来见他打鼾,才知道是睡了。只是我从不见他这样疲倦,好像把这一天过了几年,到底是怎么了?要说被人打埋伏,他也不是头一遭,不该这样气虚神衰的模样。」

    宣怀风在床边坐下,看着白雪岚的睡颜,忆起在土墙那里,白雪岚那一声发狂的嘶喊。心忖,《素问》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恐忧伤肾肺。他听说我死了,所以发出那一声泣血般的怒吼,忽然见我活着,又生出惊喜。再后面挟持人质的事,亦免不了为我的安危而忧恐。

    他叹了一声,黯然道,「为着我,他今天是把五脏六腑都给伤了。我真是个可恶的人。」

    野儿看他脸上愧疚很重,正想说点话来劝解,却见一个石花走了进来,说,「那头饭菜都布置好了,太太打发我来瞧瞧少爷和宣副官,问怎么还不过去?」

    宣怀风看白雪岚睡得很沉,便说,「总长既然睡下,就不要叫醒他了。长辈们都知道他今天的经历,想来不会为了一顿饭怪罪他。不然,我代他过去向长辈们做个道歉?」

    石花正愁不好答话,见宣怀风肯去顶这个头,自然是愿意的,忙道,「那好,烦劳宣副官跟我走罢。」

    宣怀风刚说了一个好字,要站起来,白雪岚的鼾声忽然停了,睁开眼猛然坐直起来,一把攥紧了宣怀风的手腕,厉声喝道,「走到哪去?不许走!」

    宣怀风吃了一惊,细看他眼神,却是迷离怔忪,像是说梦话的样子。

    宣怀风忙道,「不走,哪也不去。」

    哄得白雪岚重新躺倒睡下。

    白雪岚结实高大的身体陷在软绵绵的床褥里,睡意缱绻,惟恍惟惚,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渐渐又沉睡过去,但还抓着宣怀风的手腕不肯松开。宣怀风怕再把他惊醒,也只好由他抓着,抬头一看,见石花正好奇地打量他,心中微觉窘迫,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野儿下巴一扬,对石花低笑道,「喏,这位是扣了环的鹦鹉,走不了了。还是我和你走一趟罢。」

    和宣怀风打个招呼,便和石花一道走了。

    等她们一走,宣怀风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下来,连打了两个哈欠。他一只手被白雪岚握着,要走是走不开的,只能留在原处。然而他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心里充满欣悦。一种懒洋洋的舒适在四肢里荡漾,似乎白天经历的危险惊恐,那些绑架、围捕、大火、炮弹,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原本是坐在床边的,现在没有外人,不用忌讳什么,便大方地把两只脚也放到床上。斜倚在床头,就着两人手连着手的姿势,挨在白雪岚身侧,缓缓把下半身挪进厚被子里。被子底下,大腿隔着睡裤柔软的布料,感受着白雪岚强壮有力的臂膀。

    低头看看白雪岚,像抓着心爱玩具的孩子似的,睡相比方才香甜多了。宣怀风微笑着看这睡脸,也不知看了多久,渐渐感觉眼皮沉重。

    等他再睁开眼,却是有些吃惊,窗外的天已经完全起了变化。闭上眼时,还是黑漆漆的,现在已经亮堂堂的刺目了。

    原本是挨在床头,现在变成了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宣怀风翻个身,只觉得浑身酸痛,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野儿正在浴室里忙活,听见他的声音,跑出浴室来,笑着说,「醒了?有人吩咐,谁也不许吵你,要等你睡得足足的,自己醒过来才好。」

    宣怀风忍着身上的酸痛,勉强坐起来问,「几点钟了?」

    野儿说,「下午三点一刻。」

    宣怀风很吃惊,不料一睡就睡到这钟点,不好意思道,「我这简直是睡死过去了。」

    野儿说,「可不是睡死了?那位天还没亮就醒了,抓壮丁似的抓了一个医生来给你做检查。让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个遍,药膏也擦了,你眼睛也不睁一睁。」

    宣怀风诧道,「是吗?我真是半点也没知觉。」

    细细一闻,果然身上透着淡淡的药膏香气。山与三夕

    他转着头往四处一看,问野儿,「他呢?他昨天也忙了一天,应该多睡一会,怎么起了一个早?」

    野儿笑道,「哎呀,外头都翻天啦,就你还作梦。昨晚宅子就被那些当兵的围起来了,管事的、帐房先生、听差、丫鬟,上上下下都翻了个够本。告诉你一件新鲜事,孙副官被人打了闷棍,头都破了。」

    宣怀风吃惊道,「谁打了他闷棍?」

    野儿说,「好像是个听差。那听差把孙副官打晕了,打算送到外头逼问口供,要发一笔横财。少爷回来就把宅子里外封了,那人失了时机,不能将孙副官送出去,只好把他捆起来藏在酒库里,刚好遇上士兵满宅子搜索,可不就搜出来了。还有一些下人,偷府里东西,把栽赃藏在床下,也被搜查出来好几个。」

    宣怀风不理会什么偷东西的琐碎,只关心孙副官的事,「你说孙副官头都被打破了,伤势严不严重?」

    野儿说,「还好罢。刚才我到院子那头,见他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还在和蓝胡子嘀咕什么呢。要是严重,早就送医院去了。」

    宣怀风说,「我该去看看他。」

    说着就下床。

    匆匆洗漱一番,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去找孙副官,忽然看见孙副官从门外走进来,愕然地问宣怀风,「你这是要上哪去?」

    宣怀风说,「就是想去找你。你头上怎么样?」

    孙副官连道了两声惭愧,苦笑道,「这次,我是吃了文弱的亏,脑袋再管用,也不够人家一闷棍敲的。伤势不大,丢的脸很大,我们不去说罢。对了,先说正经事,总长派人在郑家窝那头搜了一个晚上,总算把那位安德鲁先生给找到了。」

    宣怀风大喜道,「那真是好极了。他没受伤吧?」

    孙副官说,「有一点小外伤,问题不大。不愧是洋人长腿,他倒是真能跑。他说从展露昭那里逃出去后,害怕有人追捕,就一直往林子深处跑,后来听见枪炮声,黑夜里分不清敌我,更是没命地跑。等我们的人找到他时,他几乎跑到另一座山上去了。总长说此人关系着兵工厂,受了些惊吓,暂且让他在医院休养几天,安排了人手保护他的安全。」

    宣怀风叹道,「没想到,我才睡了一觉,总长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我是一点也没帮上忙。不过他现在人到哪去了?」

    孙副官微微一笑,「不过是忙别的事去了。倒是你,怎么昨天不言不语,做出这么大一番事来?可惜我错过了,不能亲睹风采,只能听别人说的,来做一点想像。」

    宣怀风见孙副官对自己的问题,不肯给一个确切的答案,心忖,白雪岚一定又做秘密的行动去了,只不知是什么事,非得瞒着自己。

    他知道再追问,孙副官也不会说,便顺着孙副官的话往下问,「我昨天的事,是怎么说的?」

    孙副官说,「司令们昨晚都在饭桌上夸你,说你又救了总长一次,真是总长的福星。而且还说,你办事很忠诚,是现在的人里头极难得的。」

    宣怀风问,「你是亲耳听司令们这么说的?」

    孙副官两手一摊,坦白地回答,「司令们吃饭的时候,我还被捆着等人来解救。刚才的话,我也是听昨晚吃饭的人转述。」

    宣怀风明白,那转述的人,再没有别个,只能是冷宁芳了。

    孙副官被人打破了头,冷小姐一定会流几滴眼泪,在伤者身边温柔安慰,陪着说说闲话,自己这些新闻,大概就出自于此。

    自己这一睡无知无觉,别人却都各有各的忙碌,各怀各的温存心事。

    宣怀风对于自己来到白雪岚的老家,能否得到白家的认同,总怀着一种说不出的忐忑,听说白家几位司令对自己有夸奖之语,高兴地笑了笑,再一想,又有些犹豫,向孙副官道,「就只说了刚才那些?我以为我昨晚的做事,很有些不足之处,他们大概会做一番批评。」

    孙副官说,「没有的事。几位司令对你欣赏得很,一个字的批评也没有。」

    恰好野儿提了食盒从厨房回来,听见他们最后这两句,笑着插嘴道,「孙副官,你这是当面撒谎,别怪我揭你的老底。」

    宣怀风问,「他撒什么谎了?」

    野儿说,「他说几位司令对你一个字的批评也没有,不是撒谎吗?我昨晚就在饭桌子旁,亲耳听五司令说,宣副官仗义是仗义,就是太傻笨了。说一个人傻笨,算不算批评?」

    宣怀风问,「他说我怎么傻笨了?」

    野儿说,「你在郊外的林子里,怕那些坏人打少爷黑枪,自己站在空地上做人肉靶子,还一个劲对他们说,要他们杀你,有没有这回事?」

    说着,把胸膛一挺,昂起头,压着粗嗓子,铿锵有力地宣告,「我人在这,你枪口对准我。若有一点变故,你杀我就是。」

    这句话,正是宣怀风昨晚对展露昭留下的枪手说的,为了吸引枪手的注意力,还反复说了好几次。

    野儿这样一学,宣怀风还愣着,孙副官先忍不住笑了,「野儿,你该去做一个表演家。这样一演,真演出一个不惧死亡,舍己为人的英雄来。可是宣副官嗓门并不沉,他说话是很清朗的,你搬他的对白,声调应该更激昂些。而且,他这人在危急关头,实在比平日还从容,不会这样怒吼吼。」

    野儿哂道,「这不能怪我,谁叫我当时不在林子里,没瞧见宣副官的行事。还是昨晚五司令喝醉了,学着宣副官的模样说的,我又学着五司令的模样来一次。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孙副官赞道,「原来如此,果然很不错。我问你,五司令说这话的时候,三太太在不在?」

    野儿说,「太太当然在,我瞧她很受感动的样子。大太太和六小姐也直念佛,说宣副官为了少爷,是真的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孙副官问,「那五太太呢?」

    野儿嘴一撇,不屑地说,「她正和姨太太较劲,哪有闲心管别的。」

    一边和孙副官说话,她的手也没闲着,摆碗筷,开食盒,利落地取出热菜,一碟碟摆在桌上,然后用木勺从一个白瓷饭盆里盛饭。

    宣怀风忙说,「半碗就好。」

    野儿当着他的面,故意往碗里多加了半勺白米饭,把碗塞进他手里,板起脸说,「必须全吃完了。」

    宣怀风奇道,「你这是给我下命令了?」

    野儿把板起脸的一松,露出可爱的笑容,「孙副官说我是个表演家,我在表演谁,你瞧不出来?就算我表演得不像,那个命令你把饭吃完的人,你也应该心里有数。他临走还叮嘱,今天一定要你吃饱,让你养足力气,等他……」

    忽然话一停,眼珠子朝宣怀风瞄了一瞄,「后面不是什么好话,我就不代传了。反正,他那嘴里爱说什么疯话,你大概也能猜到。」

    宣怀风望望孙副官脸上的趣意,又望望野儿,无奈地摇头,「你们合着伙,把我打趣了半日,还不够?」

    野儿说,「为了你,我们挨了好大一顿排揎,还不能打趣两句?」

    宣怀风问,「怎么为我挨了排揎?」

    野儿说,「就为你不声不响溜出去……」

    她还没说完,蓝胡子居然出现在门外,铮铮地踏着步子进来。他大概是一整夜没睡,带红血丝的眼睛幽幽泛着光,像一头欲噬人的狼似的,进了门,向宣怀风问了一声好,便对着孙副官耳边一阵嘀咕。

    孙副官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想了想,对宣怀风说,「你安心吃饭,我过去一下,很快就来相陪。」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有要忙的,不要客气,我们两便吧。」

    孙副官便和蓝胡子一道走了。

    两人出了小院,径直往后花园去。后花园东南角上一个偏僻地方,站了两个士兵打扮的人,宋壬蹲在地上正打量着什么。孙副官走过去,从蹲下的宋壬肩上往下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僵直地躺在地上,指甲盖乌青乌青的,瘦而嶙峋的指头之间挂着冻霜,不用问是早就死透了。

    宋壬见他过来,把覆在死人脸上的白布一扯,问,「你瞧瞧,昨天打你闷棍的,是不是他?」

    孙副官骤见那张惨白的扭曲的脸,心里一突,镇定下来,瞅了瞅,正是昨日在电话房里见到的钟会,点点头,又说,「不过我当时走出房间时,已留心着他,打我闷棍的人躲在门后,是他的同伙。」

    蓝胡子说,「不必说,这人是被自己人灭了口。昨晚封门搜查,大宅看得像铁桶一般,两个奸细逃不出去。这一个被你照了面,必然要暴露的,他的同伙索性杀了他,好保全……」

    一句话没说完,宋壬目光往花园里一掠,神色严厉地大喝一声,「什么人?」

    手枪拔出来,枪口对着那边。蓝胡子也嗖地一下,驳壳枪抽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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