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令沉默地蹲着,用手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画着圆圈,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不画圆圈不行,手上不找点事做,他就要杀人了。
那傻儿子,那蠢儿子,不顾性命,自投罗网。
这阵子老大的不顺,他揍过儿子千百次,没想过竟会有一次把儿子揍到断气。幸好,救了过来。既然能救过来,儿子就该有后福,至少不会眼下就死,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三司令抬起眼,瞥了瞥背影沉沉的大哥,又想起没了六个儿子,如今每日脸上抹油彩,捏着嗓子唱贵妃醉酒的二哥。
三司令在沙土里狠狠地画着圆圈,心里一阵发冷。
混小子,你不能死!
「出来了!」
不知哪个负责观察的兵,忽然喊了一句。三司令激动得差点手枪走了火,站起来往丛外望。
对面两个人从土墙后慢慢走出来,一个似乎挟持着另一个。
大司令、三司令、五司令,宋壬和两位连长还有那些兵,都屏息望着,瞪大眼睛等着。
两人渐渐靠近,等看清脸,才发现并不是白雪岚。三司令一颗心直沉下去。
宋壬认出其中一个来,叫了一声「宣副官」。
五司令探出头问,「雪岚呢?」
宣怀风正在紧要关头,生怕惹出乱子,索性一言不发。他用手雷挟持着宣怀抿,走到双方战地中间那块空地上,就停住了没继续往前走。这是他和展露昭谈好的条件,站在双方火力交叉点,他们兄弟曝露成两个靶子,作为放置中间的砝码。
宣怀风站定脚,转身面向土墙的方向,喝道,「行了,你让他出来!」
一个人在土墙那边被人推出来,露出身形。那一个晚上没立功劳的可恶月亮,恰好此时破云而出,放出光华,映在那人脸上,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十三?
「雪岚!」大司令喊了一声。
三司令看着儿子好歹还在,眼睛热气往上一冲,差点要伸手去擦眼角。
五司令朝着白雪岚大声问,「怎么个局势?」白雪岚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绑着,却显得很沉着,潇潇洒洒地说,「宣副官抓了一个人质,挽回了局势。」
此言一出,司令们望向空地上的宣怀风的目光顿时一变,如看着活宝贝一般。
宋壬松了一口气,大嘴一咧,「我就知道,宣副官是个本事人。」
宣怀风拿着手雷,抓着他那不争气的弟,站在空地上当靶子,紧张得后颈上都是汗,这时候哪在乎表功,只盼着快点结束,对白雪岚说,「别磨蹭了,你快下命令罢。」
白雪岚也不想夜长梦多,隔着老远的距离对房连长吩咐,「你把包围圈给撤了。」
房连长也瞧明白了,这是个要交换人质的局势,赶紧照办,不一会就有了回复。展露昭派两个手下去哨探一下,果然是真的撤了包围圈,便按计划实行起来。
土墙后面人影窸窸窣窣动了两下,然后沉寂下来。
三位司令这边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不敢乱做配合,等了半天,不见有什么动静,又心焦起来,以为宣怀风是个主导,眼睛都盯在宣怀风身上,心想,人质在你手上,下一步怎么办,你快指挥起来。
不料宣怀风这时候,对着白雪岚问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三位司令一愣,心想,雪岚挑中的人,临阵处事也实在太生嫩了。大司令和五司令的眼睛,不由自主看在身边的三司令脸上。三司令想起这是自己认的干儿,总不能一点面子也不顾,脸上没有表情地说,「凡事不拿大,总把雪岚的意见放在前头考量,也是他一个长处。」
白雪岚对宣怀风说,「你站着就好。」
停了一会,又问,「你冷不冷?」
宣怀风正紧张得浑身冒汗,哪会觉得寒冷,摇头说,「不冷。」
白雪岚问,「胳膊酸不酸?」
宣怀风说,「这时候,你还有空问我的胳膊。」
白雪岚说,「胳膊抬久了会手颤,我是怕你不小心拉了环。」
宣怀风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手,身子绷得紧紧的一点不敢动弹,摆着随时要拉手雷的姿势坚持了这么久,白雪岚不说还好,一说,果然就觉得手臂酸痛,苦笑道,「好像真有些手颤。」
白雪岚忙叫,「别去想!别去想!是我糊涂,我们说点别的。是了,母亲准备今晚的饭,问我要什么点心。我要了果子冻。你回去吃不吃一个?」
宣怀风说,「回去再说。」
白雪岚问,「你现在肚子饿不饿?午饭都吃了什么?」
宣怀风说,「午饭没吃。」
白雪岚说,「你怎么又不听话?我一天不在,你就这样捣乱?」
宣怀风叹道,「你不要勾着我说话了,不管用,胳膊一样的累。现在到底怎么样?展露昭呢?」
白雪岚说,「他已经从后面撤了。」
三位司令早等得不耐烦,见白雪岚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心忖这后生真是不按规矩来,听见说展露昭已经撤了,顿时精神一振,给手下人打手势。
白雪岚见对面密丛里一阵窸窣,猜到他们想做些行动,连忙喝止,「都别动!姓展的虽然走了,可他留着两个枪手呢!怀风,你站着别动,当心他们把枪口就对着了你。」
他这样一喝,局势又僵持下来,山谷中恢复了一片沉寂。
宣怀风只好继续坚持,问,「这是要等到展露昭平安撤出去了,才能进行下一步?」
白雪岚说,「是的。」
宣怀风问,「他走得老远,留在这里的枪手,怎么知道他平安撤出去了?」
白雪岚说,「放几个信号弹,让他的枪手看见就行。」
宣怀风说,「要是我们的人也在远处放几个信号弹,岂不是就把这些人骗过去了?」
白雪岚莞尔一笑。
这真是个可爱天真的,双方正交换人质的时候,你就算想到了,也不该径直问出来,叫藏在土墙后的展露昭的枪手怎么想?人家枪口可正对准了你。
又想,他一天下来连惊带吓,现在还拿着个要命的手雷,嘴上想到什么说什么,应该是因为心里紧张。
因此又陡生了一番心疼。
宣怀抿身上被展露昭扎了两刀的伤口还在流血,一直半死不活,这时候却忽然挣扎起来,开口骂宣怀风,「去你妈的不安好心!你比姓白的还坏!军长放了你和姓白的,白家军让军长平安撤出去,大家说好的,你放信号弹蒙谁?想害军长,我和你一拍两散!」
宣怀风勉强挟制他,嘴上叫着,「别动!不许动!」
白雪岚看宣怀抿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宣怀风手臂环在他脖子上,任何一个剧烈动作就可以手一松,把手雷给炸了,急得额头冒汗,大喝道,「宣怀抿,你别毁了你军长的活路!展露昭比鬼还精,不会上这种当。他和他的人定了暗号,红绿白三个颜色的信号弹要照着说好的顺序放,要是看见顺序不对,那就是出事了。这边的人马上开枪。我们不可能放信号弹冒充他。你给我老实点,不要节外生枝。」
正说着,只见远处蓬地升起一簇绿光,隔了一会,又升起一簇白光,再隔一会,又升起一簇绿光。黑夜之中,信号弹在半空中格外清晰,众人都瞧见了。
宣怀风问,「那是展露昭放的吗?」
宣怀抿抢在白雪岚回答前说,「废话,不是军长放的,难道是你们放的?军长一定是平安了。」
宣怀风不管他弟弟说什么,还是对着白雪岚问,「现在就行了吗?要是安全了,你就快过来。」
白雪岚站在土墙前面,并不能知道土墙后的情形,想了想,开口说,「两位,你们军长给了信号,我这脚上的绳索,总可以松开了吧?」
这话是对展露昭留下的枪手说的。
白雪岚等了一会,并没有听见动静,试探着用被绑住的双脚,在泥地上挪了挪。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没有打向白雪岚,竟是打在宣怀风身侧的地上,溅起沙土。
宣怀风猝不及防,差点把握住的手雷掉在地上,赶紧又抓紧了。
白雪岚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愣了片刻,勃然大怒,「操你娘!谁让你开枪的?有本事冲我来!」
土墙后面,一个男人冷冷带着痞子的腔调,开口说,「白少爷,你别试探了,我这把枪还在。谁再轻举妄动,我的子弹可不留情。」
白雪岚说,「展露昭已经发了信号,你不听你军长的命令?」
男人说,「军长的命令我一定听的。你们快把宣副官放过来。」
他嘴里的宣副官,自然是受伤的人质宣怀抿。
宣怀抿开始说军长平安了,那是他心里所盼望的,但他并不知展露昭约定的信号弹顺序,对于那三个信号弹是不是展露昭放的,其实不曾确定。现在听土墙后的枪手的话,知道信号弹果然是展露昭放的,他已经平安脱险,心里一阵激动。
再一琢磨,枪手那快放了宣副官的话,一定也是展露昭的叮嘱。可见军长危难之中,还是想着自己,激动之上,更有了一番感动。
宣怀风却不肯照枪手的话办,反对说,「我们已经让展露昭撤了,现在该轮到你们让一步。先把白雪岚放过来,我再把怀抿给你们。」
白雪岚说,「我不要紧。怀风,你先退到林子里,再把宣怀抿给放了。」
白家司令投鼠忌器,龟缩在丛林后,憋屈得不行。听见白雪岚说他不要紧,气得肚子里大骂,小兔崽子很不晓事,天底下死了谁都不要紧,唯独你不能死。这都什么关口了,还缺心眼的先人后己?
宣怀风拒绝道,「不行,展露昭最恨的就是你,有他的枪手在,不看着你平安,我不能退。」
这铿锵有力的话,简直说到三司令心坎里,忍不住扯着嗓子对白雪岚吆喝,「混帐东西,你是喜欢被人用枪口指着的还是怎么着?宣副官叫你过来,你就赶紧给老子过来!」
白雪岚说,「我是总长,他是副官,我不用听副官的话。」
三司令气道,「放屁!他是我干儿,就是你哥。你就算不听副官的话,也要听你哥的话!」
白雪岚不羁纵性,忽然不经意诱得父亲喊出这样一句有趣的话来,虽在生死未定的情形下,也不禁哈哈一笑,对宣怀风说,「你看,果然我以后都要叫你做哥哥了。」
宣怀风哭笑不得,「正经一点。你快到林子这边来。」
白雪岚说,「不,你先进林子。」
枪手执行断后的任务,就等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是何等的严肃大事,没想到居然遇到这样两个不按规矩来的家伙,相当恼火地喝道,「闭嘴!说了让你们进林子吗?快放宣副官过来!」
宣怀风大声说,「白雪岚不平平安安的进了林子,我绝不放宣怀抿。」
宣怀抿眼瞧着乌沉沉的手雷横在自己脖子前面,目露恐惧。军长有危险时,他只顾着想军长的生死,忘了自己的生死。如今不用担心军长的生死,自然就担心起自己的生死来,恨得宣怀风咬牙切齿,咒骂道,「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哥哥,拿着自己弟弟的命谈判。你那奸夫不平安,你就要杀我?这他娘的什么道理?你天打雷劈!」
他现在怕死起来,嘴上在骂,却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样乱动挣扎,唯恐引爆手雷。
宣怀风只当没听见弟弟的咒骂,朝着土墙后面那个看不见的枪手说,「你们军长已经撤了,想必你也不愿死在这里。我宣怀风是信守承诺的人,你让白雪岚进林子,我就放了宣怀抿,保证让你们平安离开。我站在这,用我的性命担保。你要觉得我耍心思,先一枪杀了我。实话告诉你,你杀了我,比杀了白雪岚更厉害,他是宁愿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保住我的。」
白雪岚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又是笑,又是气,又是担心,骂道,「呆子!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宣怀风说,「你别管我怎么说话,快给我过来。再婆婆妈妈的,我这胳膊真要撑不住了。」
白雪岚顿时紧张起来,「你的手可千万别抖。」
于是他不敢再做纠缠,听从宣怀风的话,从土墙那边朝着林子的方向移动过来。双脚被绳索绑着,不能迈开步走,只能兔子似的一蹦一蹦。亏得他气力足,后腿发力,一蹦就老远,很快蹦到了中间空地的范围。
宣怀风担心枪手在白雪岚背后开枪,目光只盯着土墙,不断和那枪手说话,「我人在这,你枪口对准我。若有一点变故,你杀我就是。」
也不知道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枪手知道杀了白雪岚,自己绝对也活不成,所以即使看着白雪岚离开,那枪手既没有发出声音,也终究没有开枪。
此时,白雪岚已蹦到宣怀风身边,停下来望望宣怀风,对着他温柔地笑了一笑。
宣怀风急得想咬他一口,瞪着他说,「停下来干什么?快走啊!」
其实白雪岚内心也并非如面上这般平静,他是为着怕宣怀风太紧张,特意要露出镇定的笑容来安抚一二,不料起了一个反效果。看着宣怀风勾着环的手指微微发抖,白雪岚也紧张起来,可恨自己手脚都被绳索绑了,远处还有一把枪瞄着宣怀风,此时自己是什么行动都不敢有,忙道,「我这就走,你千万别激动。」
说完,加快着速度地蹦向林子的方向。
林中众人心焦地等着,一见白雪岚靠近,宋壬带着几个士兵就冲到了丛外,用身子遮挡着白雪岚。
宣怀风眼见白雪岚被众人簇拥回丛林中,心总算放了下来。
宣怀抿按捺不住的问,「现在你总能放了我罢?」
宣怀风也是一心打算遵守约定的,就把拿着手雷的手垂了下来,只觉得一直勾着手雷环的指尖微微颤抖。宣怀抿一见他松开,二话不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不一会,身影消失在土墙后。
这时,空地上就只剩宣怀风一人,他吁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和白雪岚会合,忽然砰的一响,又是一颗毫无预兆的子弹。这一枪打得极险,激起的尘土溅在宣怀风的皮鞋上。
宣怀风怔然。
刚被众人解开手脚上绳索的白雪岚吓坏了,连忙大声提醒,「怀风,千万别动!他们还盯着你!」
他急切之下,身子几乎探出丛林的遮挡,众人唯恐他遭了暗算,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回林里,只让他在掩护下和宣怀风说话。
宣怀风不解,「人质都换了,怎么还要盯着我?」
白雪岚说,「傻瓜,宣怀抿和枪手都要撤退的时间。他们现在警告你,不许你动,就是争取时间。」
宣怀风说,「那我要站到什么时候?」
白雪岚说,「再看情况罢。你听话,别再动了。」
宣怀风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站着。
他站着没什么,白雪岚倒是在林子里挠心挠肺。几位司令见白雪岚平安回来,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既然有白雪岚在,后面的事自然交给白雪岚去指挥。
白雪岚问宋壬,「刚才那一枪,你觉着是哪个方向打来的?」
宋壬眯着眼回想了一下,说,「说不准。不过,那个落子弹的位置,要是从土墙那头打的,恐怕不太对。」
白雪岚说,「我刚才也察觉到了。土墙后似乎只有一个枪手,还有另一个到哪去了?恐怕是潜伏在另一个地方,也瞄准了怀风。」
房连长领着一整个武装连,却让这么一群小杂毛差点把白雪岚给挟持去了,觉得非常没脸,沉着嗓子说,「这些王八蛋,可不能白白放走了。军长,要不要做些行动?」
白雪岚忙制止道,「谁都不许动。怀风要是擦着一点皮,就算把他们都活抓了剥皮点天灯,那也不划算。」
房连长对宣怀风本不熟悉,经此一役,算是明白了宣怀风在白雪岚心里的分量,因此也不再说什么。
白雪岚站在充当掩护的枝桠后,注视着空地上的宣怀风,心里一秒一秒地计算时间。
想着冬夜风冷,宣怀风站在那空地上,孤单的吹着冷风。那冷风,要是自己能替他去吹,那就好了。
想着那可恶的不知藏于何处的枪口,正阴险地瞄准怀风,只要有一点异动,恐怕要射出一颗子弹。那随时可能被击中的危险,要是自己能替代,那就好了。
要是今天自己不曾出门,在家里把他看顾得牢牢的,两人此时窝在温暖的大宅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果子冻,那就更好了。
天杀的展露昭。
白雪岚在心里想着怎么把姓展的大卸八块,一边还没忘记估算时间。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便在林子里对宣怀风远远地说,「怀风,你试着慢慢转过身,脸朝着我这边。」
宣怀风按他说的转过身。
夜色下的山谷一片寂静,不曾有枪声响起。
白雪岚又说,「你试着往我这边走一步。不要急,就只一步。」
宣怀风走了一步,然后停下。与YU夕XI。
依然一片寂静。
枪手应该已经离开了。
宣怀风大约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待白雪岚提醒,又试着往前走了两步,看看没有动静的四周,接下来胆子就大了,咬着牙,大步往林子的方向走。
他原本觉得自己很镇定,但越靠近林子,越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焦灼,步子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放开地奔跑了。刚接近丛林,白雪岚把护住自己的人推开,从林里跑出来,饿虎擒羊似的,一把将他给擒了,拖进林里,紧紧地抱着不撒手。
宣怀风被他两根手臂像老虎钳子似的钳着,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抬眼一看,周围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宋壬也就算了,毕竟在首都的公馆里长过见识,还能脸不红心不跳,武装连的两位连长和那些拿枪的士兵,难免就有些手足无措。
宣怀风大为尴尬,忙推白雪岚,「放手。」
白雪岚抱着他,仿佛把天堂抱在怀里一样踏实,竟已如痴如醉,喃喃说,「再抱一会。」
宣怀风看看站在咫尺的三位司令,简直要找条地缝钻进去,胀红了脸道,「总长,你别闹了。」
三位司令见自家子侄这样惊世骇俗,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索性装不知道,转过脸,把眼睛看到别处,咳嗽的咳嗽,揉鼻子的揉鼻子。
白雪岚深情伤了心智,恍惚也是一瞬的事,马上醒了过来,这才松开宣怀风,拉着宣怀风的胳膊打量,「有没有受伤?」
宣怀风说,「也就一点擦伤,没有大碍。」
白雪岚问,「那怎么母亲给你的大裘上都是血?」
宣怀风心想,打了这么一场夜仗,多少人还在看着,你还只管这些无关要紧的小事。可若不好生回答,又怕白雪岚性急起来,要做出一些更叫人尴尬的事,说,「那都是马血,我实在没有受伤。倒是你,挨了他们一顿打,有没有伤着哪里?」
白雪岚对自己身上的伤是从不在意的,随口说了一声没事,又问,「你累不累?」
宣怀风说,「累得很了。」
白雪岚便问有没有汽车。
五司令说,「我们开了两辆车来。」
白雪岚说,「那正好,五叔和大伯父,父亲一辆,我和怀风一辆。他今天折腾得够呛,我们先回去。什么事,也等回家后再说。」
众人都无异议,便都往山脚停泊汽车的地方走。至于留下多少人打扫战场,处理善后,自然有房连长去布置。
白雪岚把宣怀风带上汽车,让他在车后座坐好,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罩在宣怀风身上,说,「你歇一会,我很快就来。」
说完就下车了。
宣怀风今天跟了梢,打了枪,还拿手雷劫了人,都是耗神耗力的活计,现在放松下来,觉得四肢百脉都软成水似的,倦意直透上来。关上门的汽车里安安静静,给人很安全的感觉,他指尖摸着白雪岚的外套的衣料,心里说不出的放松安详。
摸着摸着,忽然摸到一个奇怪的褶皱,垂着眼一看,原来并不是什么褶皱,而是一个破洞。这才想起,白雪岚今晚也是中了埋伏,在林子里九死一生过来,这外套竟是被树枝荆棘刮了好几个洞。虽然如此,披在身上,犹使人感到温暖。
隔了一会,白雪岚回到车上,坐在宣怀风身旁,一只手搂住他,吩咐司机,「开车。」
汽车缓缓开动。
许多的武装连士兵骑着马,护卫在汽车四周。
宣怀风感觉到汽车开动时的微微晃动,觉得这样入睡倒很舒服,可是心里又有放不下的事,强撑着精神问白雪岚,「你刚才,是和他们商量抓展露昭的事去了?」
白雪岚嗯了一声。
宣怀风问,「能追得上吗?」
「总有追上的时候。」白雪岚说着话,往宣怀风脸上一睐,看见俊俏的脸上沾着灰,掏出一条手帕,轻轻地帮他擦了。温热的掌心抚着宣怀风的眼睑,柔声说,「都累成这样了,别问了,睡吧。」
宣怀风眼睛闭了闭,一会,又睁开来,「我在土墙那边把安德鲁给救出来了,后来炮打过来,不知道他如何。你也派人找一找他。」
白雪岚说,「好。别说话了,快闭上眼。」
宣怀风温顺地把眼睛闭上,过了一会,还是睁开来。漂亮的眸子,用一种梦中似的迷离的样子瞅着白雪岚。
白雪岚轻声问,「你怎么了?就是不肯睡。哪里不舒服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今天事情办得不好,你生不生我的气?」
白雪岚用指尖抚一抚他额前细碎的刘海,露出一个微笑,「我现在没力气生你的气。这事我们以后再谈。」
宣怀风说,「不行,现在就谈。你要秋后算帐,我不能同意……」
他已经倦极了,说不行二字时,也是喃喃地唇瓣歙动,迷迷糊糊中,透着一种和最熟悉的人之间的纯真任性。白雪岚不许他再强撑下去,把一个指头贴在他唇上,轻轻地嘘着。他也就安静下去,挨在白雪岚结实的肩膀上,闭着眼睛睡了。
大批士兵护卫着白司令和白雪岚的汽车,从郊外开到济南城下,这个钟点,城门已经紧闭。但白家是不必为这些琐事费心的,略一表明身分,管理城门的官员就赶紧叫人把城门打开了。
一行人到了白家三房的大门前,几位太太并一群姨太太听到消息,忙匆匆赶到门前迎接。白雪岚本想着不声不响把宣怀风抱回房中休息,不料三太太知道儿子被人打了埋伏,十分担心,一见汽车停下,也不等司机开门,自己就冲过去将车门一把拉开,叫了一声:「孩子!」
宣怀风汲取着白雪岚身上的暖意,正半梦半醒,听见这一声,蓦地惊醒过来,睁眼一看是三太太,更是赧然不安,赶紧从白雪岚身上挪开。
所幸大太太、五太太和姨太太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另一辆汽车上,三位司令一下车,女人们呼啦啦地围了上去。大房里几位姨娘畏惧大太太,还不太敢失礼,只是围着大司令问平安。
五房的孙姨娘却是明摆着对五太太不服气的,五太太正问着五司令「一切都好」,孙姨娘已经一片彩云似的贴到了五司令身边,拿着五司令的手一握,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司令胆气真壮,大冬夜出去一遭,这手还是火炉子似的。为着等司令,我可还饿着肚子,是不是赏点好东西吃?」
五司令呵呵乐道,「饿着肚子吗?不错,你待我算有良心。想什么好东西吃,你告诉我,我给你买就是。」
五太太听得这样宠溺语气,发作不得,只能强笑。
有着大司令和五司令做对比的例子,三司令更显出被人冷落的处境,转头一看,自己夫人正对着儿子嘘寒问暖,不由吃醋起来,吆喝道,「大冷天,别都站在这里吹风了。到现在,老子还一颗米都没下肚,这过的什么小年?」
三太太对白雪岚问了两句,知道儿子没有大碍,心下稍安,听见丈夫嚷嚷,自然知道他心里不痛快,笑道,「司令和大伯五叔忽然出了门,我们也不敢擅动,饭菜都在厨房热着呢。要是司令没别的吩咐,我就叫厨房赶紧把菜摆出来,大家都好好吃一顿。」
三司令说,「吩咐什么,有吃的就快进去罢。」
房连长心忖,白家的人吃小年饭,自己这些人一路护卫汽车回来,却不好都涌进去,正要打发兄弟们回营,宋壬走到他身边说,「房连长,今晚别走罢。分成两拨人,一拨守外面,剩下的跟我到里面去。」
房连长说,「外围保护就行了。过节的日子带兵进宅子,不知道还以为我在抄家呢。」
宋壬低声说,「也就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今晚这场埋伏,消息从哪泄露出去,终究是要查的。总长的意思,宜早不宜迟,不若现在动手。除了各位司令、太太、姨太太,其余在这宅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过一过眼。总长已经派人找蓝胡子去了,你的人负责看守搜捕,至于问口供,交给蓝胡子就行。」
宋壬和房连长商量的工夫,白家众人已经热热闹闹地进门里去了。
饭厅里把热气管子开了个足,人走到饭厅外,就觉得一阵暖意从里面迎着罩到脸上。
三太太在厅外停住脚,打量着儿子和宣怀风两张带着硝烟气息的灰扑扑的脸,说,「你们先去洗个脸再来。」
白雪岚和宣怀风离了一日,仿佛分了一辈子似的,刚才在车上让宣怀风睡了,不得温柔几句,现在宣怀风醒了,又要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吃饭,没有一点可让两人厮摩的余地,听三太太这一句,简直挠到了最痒处,忙笑道,「出了一身臭汗,洗个澡,再换身衣服行不行?只怕时间要久一些。和伯伯叔叔们一起吃饭,迟了又让长辈委屈。」
三太太说,「呵,难道我们这些人,还干等着两个小辈才能开席不成?我们自然先吃我们的。放心洗你的澡,不用急。来晚了,也不过是罚一杯。」
白雪岚答了一声,赶紧带着宣怀风回自己的小院。
一进院门,野儿从屋里迎出来,拉着白雪岚的袖子说,「快快,洗个澡把晦气去了。」
白雪岚瞪她一眼,「你架子很大。我好不容易回来,你连大门都懒得去,只在这里迎接,就怕走多了两步路?」
野儿说,「听听这没良心的话!你在外面打了一场回来,身上一定很脏,我不就赶紧给你准备热水去了。你是喜欢多一个人去大门给你鼓掌叫好,还是喜欢回来就舒舒服服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