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说完,一人在饭厅门外咳了一声,「老五,怎么发这样大脾气?」
原来是白家老二,提着一个用布罩得严严实实的鸟笼子,一摇一晃地走进来。
五太太被五司令一番无情的话,说得两眼都含着泪,见了白家老二,仿佛见了救星一般,抱着琵琶站起来,强笑道,「二伯来了。吃过了吗?我到厨房叫他们多整几个菜来。」
借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台阶,忙忙地走了。
五司令也不管他太太如何,问他二哥说,「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白老二把鸟笼子往桌上一放,在他对面坐下,笑着反问,「我来不得吗?我是来骂你的。」
五司令问,「骂我什么?」
白老二指指他,微笑着说,「你呀,只要不顺意,就拿自己的太太撒气。想当初你二嫂在世,我待她如何,你是知道的。再说了,你见过大哥这样对大嫂说话?抑或三哥,会这样不把三嫂当一回事?你家里这一位,虽是从姨太太升上来的,但好歹也是个太太了。你自己扶正的人,连你也不给她一点面子,大呼小叫,骂得连个丫鬟也不如。别人更不会敬畏她。你这个家,又怎么能不乱?」
五司令便颓然地叹了一声。
白老二问,「你今天一整天到处跑,究竟忙些什么?」
五司令更提不起劲来,摇头道,「不就忙那劳什子兵工厂?然而力气是白花了。我估计没有那姓宣的出面,事情成不了。」
白老二宽慰他两句,又说,「我刚才过来,听一个门房说,你把天赐给打得逃出门去了,都看见他脸上肿得老高一个巴掌印。你到底哪来的毛病?前几天,他只和他三伯说了几句话,你就一顿打。今天又动手。儿子是让你打着玩的?你警惕些,连雪岚那么结实得铁锤似的,也被打得断了片刻的气,天赐那身子骨,更挨不住打。倘或打出个意外,我看你找不到后悔药。」
五司令说,「这小畜生,嘴巴坏透了。就因为他动动嘴,把三哥家里弄出这样一场事故,倒叫我干着急。」
白老二说,「急归急,犯不着乱发脾气。不见老三家里已经一团乱了,他也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平日把儿子娇纵得无法无天,只一火气上来,就拿儿子一顿乱捶。如今好了,捶出大事来。」
五司令说,「捶儿子不打紧,三哥不该捶那副官。雪岚那小王八蛋,自己受伤是满不在乎的,谁想到碰他的人一下,他能急眼到这个地步?」
白老二叹道,「这也是个异数,再想不到的。如今看来,雪岚对那个副官,很有一些当真的意思了。听说他还要开祠堂改姓,你说他是真的,还是唬人呢?」
五司令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卤肉,狠狠地嚼了吞下,紧皱着眉,好一会才说,「不管真的还是唬人,反正,家里不能放任不管。他要是嘴上说说也就算了,要是真敢有行动,我们就请出老爷子来。这姓了白,他要改就改?没门的事。」
白老二心里,却另有一番盘算,是以沉默下来,先拿眼睛,往五司令脸上一扫,沉吟道,「老爷子身体比不得往日了,能不惊动,最好不要惊动。再说,这一份家业,老爷子要传到谁手上,现在说不准。小辈里就剩三个,老大家里那个在首都当总理,大概不会回来争的。但老三家的雪岚,却是一头吃肉喝血的猛虎呀。」
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慑人的幽暗,「老五,你要为天赐的前程考虑一下,别犯了糊涂。」
五司令一愣,不敢置信地瞪着白老二,问,「二哥,这话什么意思?」
白老二被他瞪得把头往下低了一低。
以他的身分,说出这样的话来,大概也觉得是交代不过去的。
好半晌,白老二把眼睛往上挑起一点,无奈地叹道,「雪岚当然也是我的亲侄儿,但他那脾气,和谁也不大亲厚的。倒是天赐这孩子,从小就二伯长二伯短的嘴甜,我恐怕对他有一些偏心。一则,雪岚自己要脱离白家,并不是我们逼迫的。二则,这是老三的家务事,我们掺和什么?索性看看罢。老三要是料理好了,自然用不着我们瞎忙。老三要是料理不好,雪岚离了白家,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到那时,老爷子眼皮子底下的孙辈,只剩天赐一个,老爷子还能不尽疼他吗?老爷子只要疼着天赐,那将来空出来的总督的位置,自然就要让你坐了。」
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五司令停了筷子的动作,只是闷头听着。
白老二等了一会,问,「老五,我实在是为你着想。你不要做闷葫芦,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和我说一说。」
五司令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很彷徨的样子,拿起桌上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又倒一杯,又喝了。
一连喝了三、四杯,才沉沉地说,「二哥,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为着我着想。但事情不能这么干。」
白老二愣了愣,不由问,「为什么?」
五司令苦笑道,「我不像二哥你,从小爱读书,是个文化人。但老爷子教下一句话,我是不敢忘的——兄弟同心,齐力断金。我们白家能在山东呼风唤雨,脚跟站得稳,不就是靠着一家子齐心吗?如今老三的家要散了,我干瞪眼看着,焉知以后我的家要散时,他不会也干瞪眼看着?二哥,你那些话,乍听是不错,但往实在上说,就是窝里斗。你想从前的孙家,那么多人马,占多大的地盘,怎么一下子就垮了,儿孙死得一个不剩,就是窝里斗的下场。我们白家,不能也往这条绝路上走。」
白老二进大宅前,已从司机口里,知道老五今日足足受了白雪岚两回气,思忖着只要借势劝两句,大概老五是肯撒手不管的。
万料不到老五这个粗性子,在这事上却立得极稳。
这样一来,自己是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丑人。
白老二脸上便有些难堪,强笑着低声说,「我这人没有大志,每天吃吃喝喝,养鸟唱曲,也就混着过了。偶尔动了心肠,想为你和侄儿多打算一点,倒是在你面前露了短。惭愧,惭愧。」
五司令忙道,「二哥,你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天赐那小兔崽子,你疼他,盼他有出息,我做父亲的,也是一样心肠。然而天赐那点本事,就是个表面花样,不能作数。你看我老打骂他,我心里实在是急,要是我们这些老的都死了,天赐将来怎么办?他是一根独苗,不像我们,有几个亲兄弟当臂膀。就连堂兄弟,也只剩那么两个。我还指望着将来自己不在了,他堂兄堂弟能看在一家子分上,好歹看顾他一点。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老三吃了疯药,要把雪岚逼出家门去?雪岚那孩子,脾气顶坏,但精明能干,很是护短,要有人欺到他家里人头上,他不会干休。就为他这点脾性,我也不能让他把姓给改了。」
白老二拿手抚着鸟笼子,默默了一会儿,说,「你话说得很中肯,原来我是小觑你了。该罚一杯。」
便也拿起酒壶,却发现饭桌上只摆了五司令一人的碗杯,想要另寻一个干净酒杯,一时却不得。
只好把酒壶往桌上一放,权当已喝过这杯罚酒了,笑道,「老五,刚才的话,这里说,这里散。我以后都不提了,你也别提了罢。」
五司令笑道,「好好的,我提它干什么?白坏了我们兄弟情义。」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向门外张望了一眼,又说,「二哥,你还给我家里那个说好话,她到厨房加两个菜,是加到不见影子了。大概她生我的气,跑到哪里扎我的小人去了。」
白老二不赞成地摇头,「你欺负了她,还这样奚落她,怪不得她难过。你要听我的,就拿出个主意,给她做一个赔罪。」
五司令一点也没有犹豫,点头应承,「是了,应该赔罪。我晚上给她写一张两千块钱的支票,保管让她高兴个几天。不说她了,我们先填饱肚子。」
于是拉铃,唤听差给白老二添碗碟,又要了许多菜酒。
两人面对面,饮了几杯,刚才的尴尬都让酒精抹去了。白老二来了兴头,便说要唱一出。
五司令拍手道,「这个好。二哥,你知道我前头为什么和家里的闹起来,就为着吃饭无趣,想听她唱一个。现在你肯唱,那我今日,至少有一桩顺心的事了。我也要给个意思,这样罢,你唱一句,我就饮一杯。」
白老二笑道,「这可是你给自己背的债,醉死了可不要怨我。」
说罢,也不叫乐师,化妆等一律也免了,只把吃空的一个菜碗倒盖在桌上,拿一双筷子,敲着碗沿做拍子,捏着嗓子,便来了两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五司令叫一声「好」,豪气地连饮了两杯。
五司令嗜酒的人,家里上的都是陈酿,这样一句一杯,哪是身体受得住的?等白老二唱到「至今日你忘恩负义,玉美人倒在鞧千驾上」,五司令已几乎醉倒。
姨太太们得了消息,过来把五司令扶回房去。
五司令懒洋洋地由人换了衣裤,躺在喷了香水的大床里,梦中忽浮忽沉,仿佛在海里一般,而手里抱着的,原以为是浮木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却又不是,竟是一门簇新的迫击炮,上面依稀写着——山东白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