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司令沉重地把头点了一点,说,「他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其实他也想把事情给办完再休养,可是他身子原本就病弱,自从到了济南,大概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病忽然来得很沉重,在医院里用尽一切方法治疗,也还是下不得床。要是为了一个兵工厂,把他这条命给折腾没了,叫人怎么忍心?所以他如今,是把一切都转交到我手上了。他和贵集团的合作,本来就是代表着白家。现在不过是换一个代表,本质上还是白家和贵集团的合作,这一点是未曾改变的。至于贵集团在合作中所占的利益,绝不会有任何减损。安德鲁先生,你以为如何?」
安德鲁沉吟片刻,才道,「身体是一切的前提。宣先生既然需要休养,那么接下来的合作,白司令来谈也是可以的。」
五司令大喜,「这样极好。安德鲁先生,贵集团承诺为兵工厂提供的那些武器设计图,我希望可以先看一看。」
安德鲁笑着说,「白司令,不要心急。博特四型手枪和7012曲设步兵炮的设计图,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五司令一听,真是惊而且喜。
博特四型手枪自然是好东西,那7012曲设步兵炮更是不曾料到的。若白家能制造出这种轻迫击炮,每个步兵大队配上三门,不!哪怕两门。那也能把对手轰得嗷嗷叫!
到那时,白家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没想到宣怀风这样本事,哄得洋人连曲设步兵炮的设计图都肯拿出来。
虽说白雪岚那小兔崽子,为了一个男人闹得鸡飞狗走,很不长进。但如今一想,还不能不佩服他识得珠玉。
五司令正心花怒放,又听安德鲁慢条斯理地,把后面的半截话说道,「……只要宣先生完成他对尼尔?怀特先生的承诺,我就会派人送到济南。」
五司令有些措手不及,脱口问,「什么承诺?宣副官不是已经和你们讨论好了,欧玛六成,白家四成?」
安德鲁说,「六成,那是对兵工厂收益的分配。除此之外,宣先生另外做了一个私人承诺。我们集团的副总裁尼尔?怀特先生,正在等待宣先生履行承诺。」
五司令默默想了片刻,郑重地说,「宣副官现在病情太重,然而我知道他的为人,答应了别人什么,是一定会做到的。不妨这样,我们这边先继续,等宣副官稍好一些……」
他还在说着,安德鲁那颗金色的脑袋,就在左右摇动了,完全是一种不同意的表情。
五司令在战场上杀伐决断,随手枪毙几个人,那是很在行,但和洋人打交道的次数却不多。
心想,这洋人也是人,自然也是爱钱的。是了,这要先摆出一个为难的姿态来,好捞几个钱。
便很爽快地说,「安德鲁先生放心。白家对这个合作很看重,早准备了一笔私人劳务费,绝不让安德鲁先生白辛苦一趟。」
安德鲁脸色一变道,「白司令,我们的合作并非私人性质。我代表着欧玛集团,这毋庸置疑!」
五司令听他声音都沉了下来,仿佛有一种被侮辱的气恼,知道自己想错了,忙将话头转回来,笑道,「当然,当然。我们对欧玛集团是很尊重的。刚才所说的劳务费,只是中国做生意合作的一个惯例,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关于宣副官那个私人承诺,我们还是商量商量,总有一个解决的方法。」
安德鲁却不想谈下去了,站起身来两手一摊,「抱歉,宣先生的承诺兑现,是我们合作的前提。在此之前,我无能为力。」
主人家站起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送客了。
五司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若要发怒,这洋人背后是欧玛集团,惹翻了他,就等于断送了兵工厂;若要说软话,不但自己说不出口,而且看他那坚决的样子,就算说了也难保有效用。一时无法,只能忍着脾气,站起来和安德鲁握手告辞。
出了金龙大饭店,五司令上了轿车,一张脸黑得如锅底般,司机请示要上哪,他只是鼓着腮帮子磨牙,没有说话。
可是这轿车停在大饭店门前,不得到主人家的吩咐,司机没个目标,是不好开车的,等了一会不见指示,只能再向他低声问,「司令,是回大宅吗?」
五司令蓦地爆发起来,「他妈的回大宅去做什么?去医院!」
司机问哪一所医院。
五司令骂道,「猪脑子!除了那姓宣住的,还有哪个医院?」
司机便赶紧把引擎发动起来,一气开到宣怀风所在的医院。
五司令到了病房,又是一通乱敲,硬把白雪岚从病房里敲出来,带到走廊角落里,一站住就说,「那欧玛集团的代表,很不好对付。」
白雪岚笑道,「我也料到,不到金龙大饭店碰一回钉子,五叔是不甘心的。果然白走一趟不是?美国人重视契约精神,合约既然是和怀风签的,没有怀风同意,他们不能承认。还是我说的,等怀风伤好些,和韩小姐交接了再谈。」
他屡屡把韩家的人挂在嘴上,五司令极不乐意,故意避开韩小姐的话题,便问,「我自然知道合约是宣副官签的,只是,合约上究竟有哪些条款呢?」
白雪岚便一笑,反问他,「五叔难道还没有把合约拿去?我以为五叔生了气,恐怕是要回去抄我的家了。」
五司令老脸一红,讪笑道,「你这孩子不懂事,难道我也不懂事。你是我亲侄子,我再生气,也不至于抄你的家。再说,我拿着那合约做什么?有了合约,洋人也未必和我合作。」
白雪岚气定神闲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合约拿到五叔手上,那没有用,欧玛集团认的是人,又不是一张纸。」
五司令摸着脑袋,做出一个烦恼的姿态,说,「如今我自然知道他们认的是宣副官,只不知宣副官给了他们什么承诺?什么时候兑现?那些洋人急得很,总是在追问。还说,要办兵工厂,非要宣副官把这个承诺先做到不可。」
白雪岚心里微动,顿时泛上些狐疑来,面上却不在意地笑道,「哦,他们急得很?那不错,就让他们先急一急,日后有条件也好谈。只是他们究竟怎么个着急的模样?那代表是怎么对五叔说的?」
五司令皱着眉道,「他是说宣副官做了一个私人承诺,欧玛集团的人一直就等着这个,是个叫什么怀特的。」
白雪岚是护食的天性,对那些被宣怀风的魅力所俘虏的,总是想接近宣怀风的人,向来带着敌意,听见怀特二字,更加引起了注意,便问,「是尼尔?怀特?」
五司令忙说,「就是这洋名字,尼尔?怀特。说是欧玛集团的副总裁。」
白雪岚见他把尼尔?怀特的职位也说了出来,知道确有其事,想起五司令复述的话,问,「那代表说,宣副官对尼尔?怀特有一个私人承诺?」
五司令说,「是的。」
白雪岚又问一句,「五叔,果然是私人,不是公事上的?你不要记错了。」
五司令拍着胸口说,「当面说的话,才不到半个钟头,我绝不能记错。怎么?难道这个私人承诺,竟连你也不知道?」
白雪岚从容地说,「知是知道的,也只是怀风答应他同学的一件小事。我本以为早就兑现了,没想到怀风还拖着。不怪他,我忽然把他从首都带到老家来,大概就因为这样耽搁了。」
五司令说,「既然是小事,就叫他快兑现了,不要再拖延人家。白家的将来,都指望这兵工厂呢。」
白雪岚淡淡道,「话又绕回来了,我已经说过,怀风在白家挨了打,兵工厂从此和白家没有干系。兑现不兑现的,碍着白家什么?」
把手腕抬起来,对着金表瞄一眼,说,「医生到钟点查房,我该回去了。」
说着把身一转。
五司令连叫几声,也没把白雪岚叫住,眼睁睁看着白雪岚回到走廊尽头,打开病房门走进去,那门重新关起来,身影就消失了。
五司令在原处站了片刻,看着那扇关紧的房门,恨不得上去把那门砸烂。可是纵使砸烂了门,又能如何?白雪岚那强驴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是举家知道的。
五司令往日折服人的手段,放在他这凶悍的侄儿身上,似乎都只会让事情弄糟糕罢了。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始终拿不出一条妙计来,最后也只能先回去。
出了医院,坐上轿车,五司令心中的烦躁却未曾消减一分。
这是怎么了?很有指望的一件好事,老天爷不给面子,变成了一个拆也拆不开的烂鱼头。
又想,在金龙大饭店和安德鲁的一番谈话,原本不知道底细也就算了,如今知道,这兵工厂打算制造的不是寻常货色,而是博特四型手枪和7012曲设步兵炮,那吃的亏更大。
早知道,还不如不走这一趟的好,知道得越多,懊恼就越添了几分。
而且赔上脸面,什么也没捞着,还碰了洋人一鼻子灰。
然而,为什么该自己碰一鼻子灰呢?打伤姓宣的是三哥,自己实在没做错一件事。
他这样想着,不由觉得自己委屈,为着白家东奔西走,费心费力,倒要受窝囊气。可他们白家的人,天生的骨头里都装着骄狂自傲,对于委屈这种别扭的情绪,一向承载不住。那委屈在肠胃里稍一酝酿,不免就酿出怒火来。
五司令一想兵工厂,就感到委屈,再想兵工厂从自己手上,要转到韩家手上去,日后见着韩家恐怕要矮一个头,则感到愤怒。
而且这愤怒,简直是从车上一直延续到家门了。
白天赐这时候,穿的一身很漂亮的西装,脖子上打着蝴蝶领结,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杖,打扮得很漂亮的要出门。从客厅经过,恰好看见他父亲从对面廊上来,而且那脸色,完全是铁青的难看。
白天赐心忖,老头子不知哪里遇了不如意,心绪这样差,自己可不要撞在枪口上。
他便紧急转身,要溜到客厅侧门那头去。
才迈开一步,身后五司令问,「到哪去?」
白天赐听他那声音,显然是生着很大的气,这时哪敢凑父亲跟前去讨打,只当没听见,快步地往前又走了五、六步。
五司令为着兵工厂的事生气,既气白老三乱打人,连累自己遭殃,又气白雪岚吃白家的饭,胳膊肘却往外拐,这些愤怒的火焰,本没有点燃到儿子身上去。
只是白天赐这么越叫越跑,倒把五司令的许多气,顿时都转移了目标,心想,好哇!洋人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老子的哥哥、侄子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如今连你小子,也敢不把老子当一回事了!
忽然又想,兵工厂受到阻碍,是因为宣怀风挨了打。宣怀风挨打,是因为白雪岚挨打。白雪岚挨打,固然是白老三亲自动的手,但撺掇白老三,除了眼前这孽障还有谁?
原来都是这小混蛋拉的屎,要老子来擦!
五司令气一上来,声音蓦然提高,厉喝起来,「白天赐,你再敢挪一步!」
这一喝非同小可,全大宅都传遍了似的,檐旁树上挂的许多小冰棱,被震得簌簌往下掉。
白天赐眼见躲不过,再要勉强逃出去,把父亲惹翻了,回家时必也要领一顿严厉的家法。因此不敢再走,转过身,慢慢挨到五司令面前,脸上堆着笑说,「父亲回来了。我约了朋友,急着出门,倒是不留神,没瞧见您老人家。」
五司令扬手一个耳光,啪地甩在他脸上,指着他鼻子骂,「你不是没瞧见,你是瞎了眼!你如今和廖家的打得火热,又认识了几个外国人,以为很了不起,恨不得我早死了不是?」
白天赐被打得一边耳朵嗡嗡乱响,手里那根雪白的文明杖,早掉在了地上,哭丧着脸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您老人家在外头办事不顺心,何苦拿我撒气。」
五司令骂说,「我为什么不顺心?我为着这个家,在外头和人家赔笑脸,愁得头发都白了。你倒好,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不但不帮忙,还给老子扯后腿!我他妈的能顺心吗?」
说完,举起手又要打。
不料五太太刚才听见五司令那一声大吼,也忙从屋里赶了过来,这时刚好到了,瞧见儿子挨打,那简直是拿斧头劈她下半辈子的依靠,便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抱住了五司令的胳膊央求,「司令,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五司令气呼呼道,「上次老子就要教训他,被你拦住,让他逃了。这次老子非打他个半死不可!」
五太太连说「打不得」,又回头对她儿子问,「你做什么惹你老子生气?」
白天赐委屈地说,「什么也没做。他心绪不好,拿我撒气。」
五太太啐儿子一口道,「你傻吗?明知道老子心绪不好,也不知道避一避。等你老子消了气,你再过来领罪。快走罢!」
白天赐得了母亲这一句,正是逃走的良机,连地上的文明杖也不去捡,捂着被打肿的脸,撒开脚就跑了。
五司令叫道,「小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待要去追,却被太太把一个胳膊抱个死紧。
五司令好不容易甩开五太太的手,白天赐已经跑到院墙那边,没了踪迹。五司令料想再追也追不上,满肚子恼火,便又一抬手,往太太脸上狠狠地甩了一记耳光,骂道,「你这婊子养的好儿子!」
五太太伺候五司令多年,从姨太太做到太太,早摸熟了五司令的脾气。他这人,火气上来时,恨不得枪毙人,火气消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因此五司令恼火打人,只要避过火山口,就得活路。
她见丈夫现在生着气,知道是不能招惹的,挨了一个耳光,非但不敢抱怨,反而赔着笑说,「司令打得对,都是我没把儿子管教好。司令以后抽出一点空来,多调教他两句,这孩子也就长进了。」
五司令睨着眼问,「你这是埋怨我总在外头,把儿子丢下不管?」
五太太忙道,「绝不敢埋怨,司令日理万机,还不是为着这个家?像我们这些无用的妇人,待在家里吃干饭,还敢发牢骚,那真是良心让狗给吃了。」
五司令哼道,「这一句,倒还听得过去。」
五太太看他的意思,大概有点缓和了,暗中松了一口气,脸上更加堆上笑来问,「司令吃过饭了吗?我叫厨房做饭送过来,我伺候司令吃一点罢。」
五司令拿手在肚子上一摸,嘿了一声,说,「连午饭都没吃呢,这才想起来。」
五太太笑道,「怪不得,人饿了,虚火是要上来的,也就容易生气了。」
便唤一个听差来,挑着五司令爱吃的菜点了四、五个,吩咐厨房赶紧做了送来,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五司令到饭厅去,命人打温热的毛巾把来,亲自给五司令把脸仔细地擦干净了,再亲自捧热茶来给他饮。
五司令发了一通火,甩了两个耳光,再经太太如此一番奉承伺候,火气也就下去了。等热饭菜送上来时,脸上也有了笑容,拿筷子点着五太太的脸说,「干吃饭,没多大趣味,你给我唱一个拿手的。」
五太太笑道,「有些日子没唱了,也不知嗓子开不开得了。既是司令要听,再怎么也得献丑。」
说着,就叫丫鬟到自己屋里取了琵琶来。
五太太把那琵琶抱在怀里,翁次翁次地调了一回弦,便唱起来,「晚风吹行舟,花路入……」
一句还没唱完,五司令拿着筷子在碗上重重一敲,不高兴地说,「唱这些扫胃口的假斯文做什么?就唱你拿手的,我记得那什么一头青丝如墨染,就很不错。」
五太太不由脸一红,心想,这是过去在窑子里唱的淫曲,从前当姨太太时,唱几句讨丈夫一个高兴也没什么,如今都做了太太,怎么还好唱呢?于是强笑着搪塞,「好久不曾唱的,都忘词了。唱一个别的好不好?」
五司令冷笑道,「你是忘了词吗?我看你是当了太太,忘了自己是打哪里出来的。要是叫你在别人面前唱,你面子下不来,不肯唱,我不怪你,其实,你被我扶正了,我自然不会叫你在别人跟前唱这个。如今就我们两个,你做婊子也好,做姨太太也好,做太太也好,都是伺候老子的。叫你唱一个让你男人高兴,又怎么了?呵,你倒对着我摆太太架子。」
说着,脸色越发沉了下去。
恰好又想起另一件事来,便质问起五太太,「我听说你吩咐了帐房,姨太太们在衣料鞋袜店里签的帐,只要超过五十块,都要经你过目。你不点头,帐房里就不给她们填帐,要她们从自己的月银里偿还,有这回事没有?我在外头辛苦,挣着钱养家,倒不知钱都到哪里去了,养的几个女人,连衣料鞋袜的帐都付不起。传出去,我还有脸吗?」
五太太一惊。
自己昨天才发的话,如何就到司令耳朵里去了?不必问,定是那读过书的狐狸精做耗,在司令耳根子边添油加醋地抱怨。
五太太忙解释说,「说是有说这么一句,不过,不问过司令的同意,我是不敢莽撞的。大概帐房错会了我的意思,急忙就实行起来。再说,我也是为着家计,如今姨太太们花钱,都是几百几百的洒,我也是替司令省俭……」
五司令断喝道,「得了!你以为当了太太,就一步登天,想如何就如何啦?告诉你,你但凡老实些,老子也懒得计较。你要是整天憋这些主意,把老子的宅子弄得像个斗鸡窝似的,老子能撵你去给丫鬟倒洗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