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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王朝 第七部 淬镜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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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得了噩耗,虽是冬夜雪冷,仍赶紧起床穿了衣服,前去探视。

    等他们到时,冷宁芳夫妇住的小院门外已站了不少冷得缩手缩脚的堡里仆下,大概都是听见了消息过来,伸着脖子往院里窥探。

    宣白进了小院,见里头一群人就在客厅里,亡者已从卧室床上,移到了客厅,直挺挺摆在一张硬门板上。姜老太太满脸泪痕,看着地上的死人垂泪。冷宁芳更是哭得声滞气噎。

    白雪岚上前,叫了一声姐姐。

    这种凄惨时候,心里也明白,无论什么宽慰的话,都是不起作用的。只是也不好什么也不说,白雪岚便柔声说了两句。瞧冷宁芳悲切的模样,大概也只顾着哭,并不曾听进去。

    白雪岚把手在冷宁芳肩上轻轻抚了抚,叹一口气,转过身也,对着姜老太太,也只是说些节哀,老人家保重身体的话。

    姜老太太拿着一条皱巴巴的半旧手绢,只一味抹泪,尚未言语。

    那扶着她的一个老婆子却似乎一时动了情怀,哭声骤放,嚎啕着说,「我的大少爷,你怎么这样狠心,丢下你老娘媳妇儿去了?叫人怎么活?往年绑票,都是交银钱赎人,花了钱,好歹活出一条命,怎么偏偏就你丢了命?早知道这样,我便把几十年攒的那点子钱都拿出来,哪怕以后沿街讨饭吃,只要你能活着就好啊!」

    宣怀风心里一紧,暗暗朝白雪岚瞧一眼。

    白雪岚倒像没听见,脸上一丝没动。

    倒是姜老太太持重些,止住那老婆子说,「吴妈,你太狠心了,我大儿已经去了,你还这样来埋怨我。难道我是为了省银钱,连儿子性命都不要的人?白十三少把绑匪给打杀了,救回他来,我们要念人家的恩。我孩子他的命不济,老天爷不肯开恩,我也没办法,只能生受着。」

    那叫吴妈的老婆子说,「我埋怨谁,也不敢埋怨老太太。可我心疼啊,我这辈子没生养一个,从小带着大少爷,把大少爷当自己儿子看待,如今他走了,我恨不得自己也死了算了。」

    姜老太太说,「你不是他亲娘,尚且这样,何况我是他亲娘,更痛得不能活啦。」

    两名老妪,便面对这面,更悲切地哭起来。

    白雪岚毕竟是姻亲,不好在这种地方太管事,安慰两句,和宣怀风退出去。又不好马上就走,便和一些人站在门厅外面,听着里面女人们的哭声。

    自然还有一些有经验的老人,在里面打点亡者仪式上的事。

    宣怀风被悲切气氛感染,心里也沉甸甸,可呆站着毕竟无事,又有些闲,便偏头往里面看是怎么个究竟。只见两个堡丁拿着一捆白布,登着架梯,把白布从梁上穿过,一头垂到地上,一头又拉到客厅门外,仿佛架了一座布桥。

    又忽然听见咯咯之声,原来有人抱了一只大公鸡来,把它放在地上,促它绕着死人停放的床板两圈。

    白雪岚见宣怀风盯着那公鸡看,知他好奇,低声向他解惑,「这是当地风俗,取个引魂的意思。」

    宣怀风说,「果然是各处各乡俗,一处一规矩。我在广东老家,从没见过这样的。以后我要死了,你给我办丧事,若照你这边风俗来办,岂不是我旁边也要放一只公鸡……」

    一语未了,白雪岚脸都变了,一把捂了他的嘴,低喝道,「胡说什么?有个死人躺在这,还不快闭嘴!」

    宣怀风只是随口一句,看白雪岚这样紧张,也知道自己说话不谨慎,既惭愧,又尴尬,强笑道,「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但你也是留过洋的人,难道也和姜老太太一样,在乎这些迷信?」

    白雪岚正色道,「我迷信不迷信,不会什么大事。但你老说这些无端的话,像拿刀子割我的心一样,再这样,我真不能饶你。」

    宣怀风从谏如流,低声说,「我道歉。」

    白雪岚这次缓了颜色,对他往里面扬扬下巴,「那公鸡的作用要结束了。」

    宣怀风转头去看,果然,大约是公鸡已经绕着死人走过了,被一个人抱出来,在门口拿刀割了脖子,顿时满地都是溅的鸡血。

    这大概也是当地引魂的一个步骤。

    亡者从卧室送出来时,早就换上了寿衣,其实就是黑色的棉衣棉裤,外面一件簇新长袍,上面却没有一个扣子,按习俗,必须用带子束腰带,是个「带子」,带携子孙,后代福运绵长的意思。

    这时,吴妈照规矩拿出一条带子来,交给冷宁芳,要她给死去的丈夫系上。冷宁芳自丈夫发热病重,日夜照顾,饭也不曾好生吃,累且伤心,早已精神恍惚。此刻哭得浑身发软,手也打颤,寻常一根细布带,竟是好半天也系不好。

    磨蹭半日。

    姜老太太原本一心哭着大儿子,并不管俗务,后来忽见仪式停滞,才知道媳妇无用,对她抱怨道,「你也住手罢。嫁过来几年,连个儿女也不曾为这我可怜的儿子留下,他是绝了后的,哪怕系一百根带子,也是白费功夫。」

    冷宁芳一听,一腔委屈憋在心里,竟连哭也不会了,眼前一黑,人缓缓地就往地上瘫。

    白雪岚两三步抢进来,在她栽在地砖上之前,及时把她抱住了,叫了一声姐姐,冷宁芳完全没动静。

    宣怀风赶到他身边,蹙眉道,「恐怕是太悲切,伤及心肺了,晕过去反而好些。快送到一个没那么吵嚷的屋子里,让她躺一躺。」

    白雪岚听他这样说,把冷宁芳打横抱起,也不问旁人,出了客厅,四下一看,随意挑了一处屋子进去,把冷宁芳放在床上。

    宋壬其实也是跟了来的,只是他那身份不好进里面,一直在外头候着,这时也跟了过来。白雪岚便吩咐他去找个大夫来给冷宁芳瞧瞧。

    宋壬说,「姜家老二还病着,大夫都蹲他那儿呢,我这就过去叫一个来。」

    他腿脚快,不一会,就叫了一个大夫过来。

    给冷宁芳把了把脉,不过也就说些伤心过度,需要休息的话。

    冷宁芳仍还是昏着,宋壬送那大夫回去,只剩白雪岚和宣怀风守在床前。

    宣怀风见没有旁人,不禁对白雪岚说,「孙副官说你姐姐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如今看,果然很是可怜。姜老太太不是个坏人,就是身上有些乡村愚顽之气,对媳妇太严厉了些。你们白家是一方霸王,养出来的小姐自然是很矜贵的,配姜家堡的大少爷,估计也算下嫁。怎么她就这样肯受气?」

    白雪岚打量他道,「这话藏着文章。我看你是早就戴了有颜色的眼镜,总认为我们白家的人,无论男女,都是嚣张霸道,不可一世,绝不肯受气的?」

    宣怀风回心一想,似乎上火车之前,自己就有这样隐约的想法。

    他去见白家人,为的是白雪岚。

    想象白家人的品性,自然也十有八九从白雪岚的品性上推敲。

    谁能想象白雪岚家里出来的人,会小媳妇一样呢?

    宣怀风未免难为情,老实地说,「你说得对,我不应以偏概全。」

    白雪岚促狭笑道,「你也太实诚,这样就举手投降,叫我怎么再用言语对你多多的撩拨?和你说罢,开头的立论就不能成立。我们是表姐弟,她姓冷,我姓白,所以她其实并不能真算白家的小姐。若说白家养出来的小姐是什么脾气,等你到了地方上,见到我那几位堂姐,自然就明白了。」

    宣怀风听这口气,心忖,大概他那几位堂姐,并没有这位冷小姐好相与。

    白雪岚又说,「至于她为什么这样肯受气。第一,自是因为她天生的懦弱柔顺的性格。」

    宣怀风说,「既有第一,那应该还有第二了?」

    白雪岚沉默了一会,对宣怀风打个手势。

    宣怀风知其意,稍靠近一点。

    白雪岚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我这位姐姐在十五岁时,被恶人侮辱了身子。这事很失白家的颜面,所以家里极力把事情遮掩过去。但山东一带,和我们门户稍相当的人家,都大约听过一点风声。她又怎么好嫁到这些人家里去?最后爷爷做主,把她许了姜家堡。一则这偏僻地方,耳目闭塞,听不到风言风语。二则,她嫁得远了,便不用回娘家走动。家里长辈不见她的面,也不用想起糟心的往事。」

    刚说完,忽听轻轻的嘤咛声,冷宁芳身子在床上动了动。

    二人以为刚才的话让冷宁芳听见了,都一阵心惊肉跳。

    后来看冷宁芳缓缓睁开眼,瞳中焦距也找不到,神色恍惚,才知道她不过是恰好醒来,并不曾听见什么。

    白雪岚凑到床前,温和地说,「姐姐,你醒了?你伤心得晕倒了,再睡一睡罢。」

    冷宁芳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另一个房里,软绵绵地挣扎着坐起来,虚弱地说,「这时候,我还敢躺着吗?若传出去,我成何等样的女人了?眼里既没婆婆,也没丈夫。败坏了家里的名声,外公和母亲也不容我。」

    这话说得实在可怜。

    宣怀风对女子,一向秉承英国绅士那里学来的理念,是要尊重而且爱护的。

    刚才得知了冷宁芳的不幸,更添了三分同情。

    声音温柔地说,「少奶奶,你大概是担心老太太那边责怪。不碍事,刚才老太太也是亲眼见你晕过去的,她也明白你对你丈夫的情义,万不会怪罪你。若再有其他,让总长去和她说,也就是了。」

    白雪岚默默撇他一眼,意思不外乎是——你倒会拿我做人情。

    冷宁芳哪里就肯听宣怀风的?想着丈夫尸身还躺在那里,自己先在这边舒舒坦坦地睡了,婆婆心里必然是不痛快的。

    坚持要下床回停尸的地方去。

    宣怀风正在劝,忽听门外的宋壬报告一声,「总长,姜老太太来了。」

    接着就见吴妈扶着姜老太太走进来。

    冷宁芳见了,先就有畏惧羞愧之色,轻轻叫了一声,「婆婆。」

    便把头垂得低低的。

    老太太眼睛周围许多皱纹,这时因为哭肿了眼皮,反而消减了许多去,然而只是更添了沧桑,问冷宁芳说,「你好点了?」

    冷宁芳轻轻嗯了一声,忙又说,「我正要起来过去。」

    姜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叹气说,「你以为我是来责备你吗?不要这样想,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大儿去了,二儿又病着,我的心就是在油锅里煎着。要是你又有个好歹,那就是要我的老命了。你想想,往日我虽也有严厉的时候,但也有把你当女儿看待的时候,是不是?」

    这番话,把一个原本打算低头受责的冷宁芳,说得大出意外,心肠被触动,唤了一声婆婆,忽地就抱着老太太,放声大哭起来。

    又狠哭了一阵,反而是老太太持重些,把她哄得止住了。

    姜老太太说,「媳妇,我们伤心归伤心,但事情还是要办,不然死的人不安。我倒是要和你讨个主意,若按我们当地规矩去办,使不使得?」

    冷宁芳恭恭敬敬地说,「婆婆这样问,简直是打我的脸。我丈夫是你的儿子,这些事,当然是婆婆说什么,我就照着办。,不然,我岂不是连长幼尊卑都不晓得?」

    姜老太太说,「既然有你这句话,我就做主了。」

    便果然当着冷宁芳的面,对跟着的几个人吩咐下去,灵堂如何布置,下葬日子照什么规矩挑选,如何通知各处亲友,如何守夜……

    不愧是当惯了家的妇人,丧子伤痛之际,还是将事情一一安排起来。

    又叫吴妈把徐头儿请过来,对他说,「你们大少爷狠心丢下我去了,这事别的先不理论,却是一定要和亲家报个信的。我老了,又实在不能走开,徐头儿,劳烦你明日一早,护着吴妈到镇里一趟,到邮电局里,往白家打个电话。要白老太爷安心,媳妇在我们姜家,是不会让她吃一点亏的。」

    徐头儿应了。

    姜老太太把事情都吩咐完了,要冷宁芳歇歇再去。冷宁芳执意不肯,到底还是下了床,搀扶着老太太走了。

    这些只有亡者至亲才能沾手的事,也轮不到白雪岚和宣怀风,两人见冷宁芳走了,义务也尽到了,也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重新脱衣上床,不过在被窝里喁喁私语几句,感叹两声,也就头挨着头,沉沉睡了。

    夜来被噩耗惊了这样一场,睡得很不足,可第二天还是一清早就起身,洗漱完毕,到灵堂那边哀悼,也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算是尽亲戚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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