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放弃德国起司香肠。」
「我愿意放弃菲斯利芒果雪糕。」
「我……我甚至愿意放弃鹅肝酱小饼干!放弃黑森林蛋糕,等一下……冰箱里已经没有黑森林蛋糕了。反正,我愿意放弃所有心爱的食物!」
米健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席夜白的书房门口,说出他的心声。
「老大,只要让我真正见到甘如南一眼,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把我绑老虎凳上我也绝对不哭了!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训练。带我去酒会吧,求你啦,老大!」
换了别的事,米健可能会摸摸鼻子,宁愿忍一忍也不去撞北极王子殿下那层厚厚的冰墙。但是,这是甘如南啊!说什么也要争取到底!
甘如南,米健心中永远光芒万丈的跳水之神,参加过三届奥运,获得过七枚奥运金牌,被称为「跳台上的不朽丰碑」。不,和别的崇拜者比起来,米健并不在乎那些金灿灿的挂在脖子上的贵金属,米健在乎的是甘如南,是这个神一样的存在。要不是甘如南,米健也许根本就不会进跳水队。
米健五岁时,还不知跳水为何物,为了看心爱的动画片,乱按遥控器走马观花地换台,不料换到奥运直播,甘如南正巧在十米跳台上,犀利一跃,几秒间在半空的腾挪翻转,震撼了懵懵懂懂的米健。
那美如蛟龙的矫健身影,仿佛不是插进水中,而是直直插进了五岁孩童的脑中。从此米健认定,跳水是最好的最棒的事。但人生,总是很恶趣味地搞点年龄差距,喜欢有缘无分、邂逅无门这种恶俗桥段。
那一年,五岁的米健萌生了对跳水的情愫,甘如南却已经二十八岁,第三次参加奥运,拿到他人生中最后一枚金牌。此后甘如南在一次国际大赛中严重受伤,从此退隐。到如今米健终于也站上了十米跳台,好不容易勉强算是一个会跳水的小家伙,偶像却已在跳水圈中销声匿迹。
想起这位无缘一见的偶像,连米健这只纯吃货,也会发出诗人一样的感慨——恨不早到人世十二年!恨不生于甘如南时代!自己这个大粉丝,连当追星族,围观送鲜花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啊!?甘如南,是米健心中一个完美无瑕的梦,比席夜白的向内翻腾四周半还完美,米健以为这辈子和偶像是地和天的距离,所以和偶像近距离接触的奢望也只是偶尔冒起,想想就算。就像有人一辈子吃斋念佛,但没想过有一天要和如来佛面对面,握个手,来个意大利式拥抱。
可是……可是!为什么甘如南庆祝四十寿辰的酒会请柬,会在一号别墅出现?
这张意味着可以见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甘如南的请柬,这张珍贵到爆的请柬,为什么会被毫不重视地丢在客厅的杂志架上,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附送的超市优惠券同一待遇?
这可是甘如南,甘如南啊老大!你有没有搞错?你脑子坏掉啦!
米健在客厅不小心翻到那张请柬时,完全震惊了,僵硬了,愤怒了,别人求爷爷告奶奶都求不来的邀请,你你你……你居然就这样随便丢一边,欠揍!
米健拿着那张红底漆金,贵气十足的请柬,打算一口气冲到席夜白书房,揪着王子殿下的衣领,对他高贵俊美的脸饱以老拳,再喝令他必须带着自己去酒会,一偿与偶像邂逅的夙愿。不过,打算终归……只是打算罢了。
米健雄纠纠、气昂昂来到了书房外,摸摸自己的胆子,心虚地发现,原来它还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肥。
揪王子的衣领?抽王子的脸?这样做的话,自己的下场铁定比被活取熊胆的月亮熊还凄惨。既然不敢揪衣领抽脸,那就……只能摇尾巴了。
「老大,你一定能体谅我一个跳水小后辈对前辈的仰幕之情,对吧?拜托你了,老大。」
尾巴摇啊摇,使劲摇。
「你大人有大量,做好事有后福……」
米健眨巴乌黑的眼睛,垂手站在书桌前。桌面上,放着金灿灿,闪瞎狗眼的甘如南四十寿辰酒会请柬!
「我好想见甘如南啊,求你啦,老大,今晚的酒会带我去吧。」
席夜白的视线放在手里的书上,头也不擡:「你很闲?加做一百个伏地挺身。」「呃?」
「两百。再磨蹭就三百。」
「啊啊啊!我立即做!」米健二话不说,趴在地上,双掌撑着书房厚实的地毯,利落地做起伏地挺身。
一、二、三、四、五、六、七……
「带我去,好不好?」米健一边呼哧呼哧地做着伏地挺身,一边不死心地央求,「反正就是一个晚上,要做的训练我回来补,加倍补!」
不由想念从前啊,社长是多么好说话。社长总是温柔的,微笑的,只要央求两句,社长什么都会答应。
「老大,你就顺便带上我一个吧。反正你也要去的。」
「没这个打算。」
「什么?你不打算去?」米健猛然停下,不敢置信地扭头,瞪着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
可以见到甘如南啊!活传奇一样的甘如南啊!你居然不去?
「我不参加无聊的酒会。」
欠揍啊你!敢说甘如南无聊?米健在肚子里咆哮大骂,忽然发现席夜白的目光,从书上缓缓移到自己身上,带着一丝危险的警告。他打个寒颤,赶紧手臂运力,继续呼哧呼哧地做他的伏地挺身。糟糕!刚刚做了多少个来着?忘记数了。从头再来吧。
一、二、三、四……
嘴上还是没有歇着。
「让我去吧,老大。甘如南对我有很特殊的意义。」
「我是因为他才爱上跳水的。」
「我五岁时看电视,看见他的奥运跳水决赛。那是我第一次看跳水。」
「人总有第一次,那是最最最珍贵的梦,不管后面有多少跳台牛人,在我心里,甘如南始终是排在第一的大神。」
「老大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第一次吧。那种从小孩子开始,就怎么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家伙,就像个自动翻碟的留声机一样,翻来覆去地聒噪个不停。席夜白把书丢回桌上。
「三百。」
「哇!老大饶命啊!」
「四百,再说话就五百。」
……。
这个世界,总算清静了。
做完四百个伏地挺身,米健从厚地毯上爬起来,熟练地做着放松动作。穿着纯棉白背心的胸膛充满活力地起伏着,汗水让后背晕染出一片,透出漂亮的肉色肌理。书房里充满了独属于米健的微咸的汗味,却一点也不难闻,像干净的浴缸里放满了温水,加了一点青草味的浴盐,让人有想沉浸到里面去的冲动。
「老大……」
席夜白瞅了挨过来的搭档一眼,让米健识趣地闭嘴。他还是不习惯老大这个称呼,但米健总是口口声声,叫得很自然。自从第一次不自觉地应了,老大这两个字就好像被强力胶黏在了席夜白身上,扯也扯不掉。
「跟我来。」
米健跟在王子殿下身后,走进王子殿下的睡房。一号别墅的等级分明,一共就两级,席夜白是最高级,米健是最低级。米健的睡房,席夜白不用敲门就能进去;席夜白的睡房,米健则是非奉诏不敢轻入。
此刻米健站在房间中央,好奇地四处打量。
果然,像杂志上卖广告的词,红果果的低调奢华。这种地方连贼都怕,扑鼻而来的华丽气味,一切都是令人心惊胆颤的精致,连床头柜的小小把手都银光闪闪。反光如明镜,不小心碰一下,一定会留下足以作罪证的指印。也只有席夜白,能在这水晶宫般的地方坦然入睡。
「拿着。」
眼前忽然什么东西飞过来,正转着头到处看的米健慌张地抱住了。
西裤?衬衫?西装?
「提着衣架,好好拿。」
米健赶紧珍而重之地提起衣架。虽然不太懂衣服,不过刚刚摸了一把,料子很舒服,一定是很贵很贵的上等货。
「洗个澡,换上。」
「啊?」
「去酒会要穿得能见人,你这乱七八糟的样子,我带出去丢脸。」
「啊?啊!」米健觉悟过来。
我可以去酒会啦?我要见到甘如南啦!啊啊啊啊啊!
欣喜若狂之后,当然是感激涕零。
「谢谢老大!我一定不会让你丢脸的!以后就算你叫我减肥,我也照办!叫我做五千个伏地挺身,我都立即做!我愿意为了你放弃所有的松露巧克力、鹅肝酱小饼干、黑森林蛋糕……呃?对了,老大啊,为什么最近你都不买黑森林蛋糕了?」
跳跃的思维在情绪激动下更难控制。米健兴奋地做感恩宣言时,忽然跳到了另一个诡异的话题。黑森林蛋糕忽然从餐桌上失踪了,这个现象他早就注意到了,为什么呀?黑森林小姐是那样的俏丽、迷人、甜美。
席夜白黑亮狭长的眼睛,蓦地眯了眯,冷冷地说,「再啰嗦就别去。」
「嗷!我不问了!我立即去洗澡!」米健抱着王子殿下借给他的高级服装,一溜烟跑了。
过了大概一刻钟,米健又跑到书房找到了王子殿下。
「老大,怎么样,看起来不错吧。」
洗澡后的米健眼睛更加乌亮,皮肤透着健康的淡晕,换上刚刚那一套高级男装。他觉得既然借穿了人家的衣服,礼貌上就应该让人家过目一下,所以换好后就赶紧过来了,还在席夜白面前尽责地转了一个圈。
他和席夜白身形差不多,穿席夜白的衣服简直像量着身子订做,活脱一个不知世间险恶的少年公子。「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连席夜白第一眼看见,讶然的目光中也带了一丝欣赏,可那难得的欣赏稍瞬即逝,王子殿下脸上隐约露出一点不满,沉声说,「你过来。」
米健茫然地走过去,带着一股清新干净的肥皂香。
他靠近,席夜白反而从椅子上起来了,转身走开,米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摸不着头脑地跟在他后面。
又进了浴室。席夜白打开浴室的柜子,找出一样东西。
「站好。」
身后忽然响起嗡嗡的电机声。后脑湿漉漉的头发被吹拂着,是热热的暖风。
「别动。」听见耳边低沉的警告,米健顿时不敢动了,脖子僵硬地瞪着面前的大镜子。
王子殿下在帮他吹头发?
王子殿下在帮他吹头发!
嗷啊!
殿下你来真的?
你不是北极冰块做的吗?手里握着吹风机,会不会把你热到融掉啊?哎呀不对!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样接受王子殿下的服务,会遭天谴吧?老大你这是在玩我吧?你不要吹着吹着,忽然起了坏心眼,用吹风机敲我的头哦。
「眼睛瞪这么大,见了鬼?」席夜白即使手持吹风机,做着家庭主妇级的动作,也还是王子派头十足,冷淡的目光,在镜子里和目瞪口呆的米健相遇。
「我……我以为只有社长才会那么好心地帮别人吹头发。」
在后脑晃动的吹风机停了一停,热风集中吹着同一块头皮,产生轻微的灼痛感。很快,吹风机又晃动起来,有条不紊地沿着微湿的发尾平移,像风经过秋天饱满迷人的麦田,短短的黑发仿佛波浪般起伏。
「杜元风帮你吹头发?」
「经常啊,我们是搭档嘛,亲如兄弟,合作无间……哎哟!好疼!」米健惨叫一声,摸着可怜的后脑勺。
果然,被吹风机狠狠敲了一记。
被王子殿下服务,是会遭天谴的!
+++++
出门的时候,被吹风机敲到的地方已经不怎么疼了。
米健唯恐被丢下,规规矩矩,亦步亦趋,跟着席夜白身后,上了停在一号别墅门口的加长型房车。
这么大的车厢,两个人坐,实在太宽敞了。
米健忍不住瞄瞄对面的王子殿下。
在一号别墅里住了这阵子,见惯了席夜白穿休闲装,米健还是头一次看见席夜白穿黑色晚礼服,深邃如夜的布料贴着腰线,容颜俊朗逼人,原来冷漠有时候也是一种魅力,一种杀人于无形的优雅,让所有稍微离他近一点的生物都不敢随便呼吸。
能不能别这么帅啊,叫别的男人怎么活……
米健想起整天叫嚣死而无憾的女队员。
现在坐在王子对面的如果是雅丽,九成已经尖叫着休克了。
接触到席夜白不耐烦的目光,米健才知道自己直勾勾的目光实在不怎么让人愉快,赶紧吐吐舌头移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
「老大,你的车好大啊。为什么你不自己开车?男人都喜欢自己开车吧。如果我有车,我也会想自己开……」
「你是不是想我现在就踢你下车?」
「呃,我闭嘴。」
傍晚时分,林荫间的路灯次第亮起,房车顺着环形的盘山公路上行,米健看着窗外爬满藤萝青苔的山壁,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朝拜的神圣之路上。
路的尽头是一栋位于山腰的别墅,前门华灯已亮,远远窥见璀璨的灯光,仿佛是给远客们的指引。
客人一定不少,而且非富则贵,门前停得满满的各式各款的名车,足以开一个世界级的名车博览会。
到了这里,米健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席夜白选择的房车,是非常非常低调的。
「席先生,多谢赏脸。」门口西装楚楚的接待人员不需要看请柬,一眼就认出了席夜白,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欢迎。
米健像个小跟班一样,老老实实尾随着席夜白,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
一进去,他就呆了。
他看见了最熟悉的东西——游泳池和跳台。
是的,比赛级的标准游泳池和跳台,就在一楼大厅!仿佛谁把这栋造价高昂的别墅的内部掏空了好大一块,再将游泳馆的内部设施,硬生生移植过来。
天花板高得不可思议,垂挂着不知价值几何的硕大水晶灯,下方清澈微蓝的游泳池折射出粼粼波光。
游泳池四周非常宽敞,脖子上系着领结的服务生端着圆盘,在盛装而来,谈笑风生的客人中蝴蝶般穿梭着,供应美食和香槟。
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被奇思妙想所结合,中心是神圣洁净的跳台,清澈荡漾的池水,四周外延,却是织金点翠的地毯,奢华柔和的壁灯。
靡靡绮丽之音,在半空中若有若无,妩媚流转。
席夜白一出现,就招惹了不少目光,大家都认得这位天之骄子,然后,自然也把目光纷纷移到席夜白身后的米健身上,窃窃私语。
「那一位难道是……」
「不会是新搭档吧?」
「谁这么好命,让他看上?」
「好命还是歹命,两看吧。」
「席公子风格不改,还是没点忌讳。周印容好像今晚也来了。」
「跳水王子家底厚,周印容再受气也要忍着。」
可怜的米健,他参加过的场面最盛大的活动,也不过是天蓝高中的新年晚会,当时见到晚会供应俄罗斯鱼子酱就已经乐昏了头,哪里经历过这种程度的洗礼?
简直不知道该把心神定在哪里才好。
向来只有一根筋的米健,思考过多就会大脑当机。此刻王子已经帅到掉渣;别墅大厅的跳水台让人震撼;服务生端着的银圆盘里,法式鹅肝和松露齐飞;何况还有众人集中在他身上的审视的犀利的目光……
昏昏然之间,忽然大吃一惊,老大好像不见了!米健赶紧四周看看,发现席夜白就在自己左前方,才松了一口气,紧张地跟上去,脚下却忽然一绊。
匡!
身边一个木架子猛然倒下来,挂在上面充当摆设的铜锣狠狠撞到大理石地面,这具有中国特色的乐器非同小可,一声响彻全场的巨响后,还奏出冗长的颤颤余音。
嗡嗡嗡嗡嗡——
这下脸丢大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对米健行起注目礼。
「对不起。」米健满头大汗,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把地上的木架子扶起来。
偏偏那木架子是见鬼的艺术造型,四个木脚设计为活动的菱形,摆的角度不对,挂上重物就容易倾斜。
米健把铜锣捡起来往上面的钩子上一挂,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架子砰地一下又倒了。
再一次,铜锣声响彻全场。
又是嗡嗡嗡嗡嗡——
现在就算想假装镇定,也假装不下去了。
「对不起!」米健狼狈地大声道歉,恨不得以头撞铜锣以谢罪。
「呵。」人群里传来轻轻的一笑,很短促。
米健没在意,就算有人笑话,他也是咎由自取,他以负责到底的态度把木架子再一次扶起来,一手提着那个罪该万死的铜锣,在挂和不挂之间犹豫徘徊,紧张郁闷得半死。
铜锣啊,你饶了我吧。
我是来朝拜偶像的,不是来踢馆的呀!
席夜白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把他手里的铜锣拿开,随手递给服务生。
「老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丢脸的。
席夜白瞥他一眼,语气平淡如水,「主人家在这里,你打个招呼。」
喀嚓!
米健小可怜的脑门,被闪电活生生劈了。
虾米!?甘如南在这里?
自己生平最丢人的一刻发生时,甘如南就在这里!他亲眼目睹我踢他的馆了?
米健递给席夜白的眼神,赤裸裸地哀求着,老大你肯定是在玩我对不对?但王子殿下显然没有玩他的兴致,下巴往左边轻描淡写地一扬。
顺着那个方向,米健惊恐万分地看过去,然后见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他曾经买过很大的海报,贴在宿舍的墙上,每天看着,对它说,以后我要像你一样,很棒很棒地跳水。
米健的心,突突地急跳起来。
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神啊,神啊!
甘如南,甘如南原来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走过去不到五步。在人群中,他的偶像如此独特,他刚才就应该一眼认出来的,不仅仅因为他知道甘如南的模样,还因为……甘如南是所有人中唯一坐着轮椅的!
「你……你好。」憋了半天,米健结结巴巴地憋出了两个字。
没出息啊,好不容易见到偶像,心里早准备了多少仰幕的话啊。
镇定!
「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绊了一下……」米健站在神祗面前,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明明知道不应该,但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地扫过甘如南的轮椅。
他知道偶像当年是因伤退出,但是从不知道……轮椅?
甘如南注意到他局促不安的目光,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主动解释了一句,「运动创伤,颈推第三节神经断裂。」
四十岁的男人有着别样的成熟韵味,穿着白色礼服,坐在轮椅,周围的人站着,都高他一截,他却顾盼生辉,宛如坐在宝座上的帝王,在环视群臣。
他转头看向席夜白,眉间带着一丝兴趣地询问,「你朋友?」
颈推第三节神经断裂,甘如南唯一可以转动的,也只有头部而已。
「我搭档。」席夜白平静地回答。
四周有一股微微的骚动,很快又归于沉寂。
射向米健的视线,又多了几分苛刻的挑剔。
「你叫什么名字?」
米健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偶像是在问他。
「我我我……我叫蜜饯。」紧张到走调的回答。
「蜜饯,这么可爱的名字?」
「他叫米健。」席夜白说。
「哦,还是很可爱。」甘如南对米健露出一个微笑。他这样的偶像级人物,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微笑对米健来说有多珍贵,米健还在发呆,甘如南就又把头转了过去,看着席夜白,「你这个新搭档,很像我当年,是不是?」
席夜白霍然回他一个锐利的眼神,压低声音,「我不觉得。」
甘如南豁达地笑了。
「你难得来,我们聊一聊。」甘如南说。
也不见他怎么示意,就有一个男人走过来,熟练地推着他的轮椅,向客厅的尽头走去。
席夜白刚转过身,米健蹭了过来,「老大……」
你不会打算丢下我一个吧?
「我和甘如南有点事要谈,你在这等我。」
「啊?」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啊!
在这我就只认识你,这样丢下我,很没道德。
「这里的鹅肝和松露,都可以吃点,但不许喝酒。不要乱跑,我很快回来。」
看着席夜白的背影,米健欲哭无泪。
搞没搞错?还说是搭档。
你以为我是只要有鹅肝和松露,就什么都不在乎的吃货吗?
吃货,也有吃货的自尊心!
「来点鹅肝怎么样?」耳边响起悦耳低沉的声音。
「没胃口。」
米健耷拉着脑袋回答,下一刻骤然惊醒过来,霍地转头看着身后的人,惊喜交加。
「社长!?」
+++++
主人的书房里,推轮椅的男人已经默默离开了,临走时无声无息地把房门关上。
外面的喧嚣和音乐,再也没有一丝可以流泻进来。
房间里静得几乎染上了一丝诡异。
「有话就说,我不想浪费时间。」席夜白没露出任何情绪地开口。
他没有找椅子坐下,站在楠木书桌旁,身姿笔挺,看在甘如南眼里,除了欣赏还有一点莫名的难过。
十七、八的年纪,也只是个大孩子。同龄人中多半会有放纵不羁的一面。
但席夜白没有。
他成熟得太早,完美得几近苛刻。
坐拥别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成就,却时刻都像他站立的姿势,笔挺绷直,连哪怕只是挨着书桌的边倚一倚,都不肯。
「我和你父亲谈过了。」甘如南说,「你可以参加下一届的奥运会。但奥运会结束后,你就要正式退役,回到席氏。公司,你始终是要接手的。」
房间里出现片刻沉默。
席夜白漆黑深沉的眸子碎晶闪烁,像从十米高台往下俯视泳池的粼粼波光。
甘如南想说什么,还没有开口,席夜白的声音已经传进耳里,很简单的三个字。
「知道了。」依然是没有表露任何情绪的语气,「没别的事了?」
「你手腕的伤怎么样?」
「还好。」
「听说你要参加全国春季锦标赛。」
「对。」
「你已经拿了数不清的国家级金牌,多一枚少一枚无所谓。你需要时间养伤,再这样乱来,会留下终身后患。」
「只要坚持到下一届奥运会不废掉就行。反正奥运会之后我就退役,这双手也没多大用处了。席氏的钱这么多,我就算连手带脚全废了,都能奢侈地过好几辈子。」甘如南扭头。
席夜白的视线在半空中悠悠转来,刚好和他的目光遇上,电光石火地一撞,似有火花无声溅落。
甘如南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想了一会,用商量的口气说:「我知道,你拼着命受伤也要参加春锦赛,是为了你那个小搭档。他没有大赛的经验,要参加四年后的奥运会选拔赛,也必须先在各种比赛上累积分数。但这个问题,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处理。参赛不一定要你陪他,双人跳水,我可以先帮他找一个够资格的搭档。当然,这个人只是和他在比赛上搭档,平时练习他还是和你一起,为奥运会做准……」
「不。」
「夜白。」
「没得商量。」席夜白声音很轻,话里的意思却很重,一字一顿,清晰地说,「他是我的搭档。我选择他,我陪着他。」
甘如南眯起眼睛。
他有点焦躁,甚至想举起手狠狠地揉自己的头发,这是他多年前在比赛中感到烦躁时用来稳定情绪的方法。
但他的手已经再不能举起,连弯曲一根小手指都做不到。
再大的情绪,也只能眯一眯眼。
「为什么这样对自己?你拥有一切,你明明可以过得更好一点。」
「拥有一切?」席夜白冷冷地说,「我拥有的,只是从跳台上跃起,往下坠的那几秒。除了这几秒,我不觉得自己还拥有别的。」
甘如南一阵心痛。
席夜白是天之骄子,是媒体的宠儿,跳水界的王子,光环一层又一层,金灿灿,明晃晃,同时却又如此寂寥荒凉。
荒凉得太久,所以淡漠,像来自北极。
假如甘如南可以站起来,他一定会站起来,紧紧地拥抱他,把身上的温度通通传给他,但他站不起来。
也给不了拥抱。
「夜白,你今天为什么会来?」甘如南问,「我以为你不会理会我的请柬。」
席夜白仿佛名师雕刻的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恍然间有些朦胧不清。
那一闪的回溯记忆,瞬间拉回。
「每个人都有第一次。你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吗?舅舅。那种忽然之间就明白了,我就想跳水,想跳到很高的地方,漂亮地翻滚着落到水里的冲动。」席夜白微微一笑,从走进书房的那一刻起,这是他第一次融化了脸上的冰霜,「我记得我第一次,就站在泳池边。妈妈站在十米跳台上,跳起来那一刻,我看见了天上的仙女。她就像,在自由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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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旱逄甘雨,他乡遇故交。
社长,你就是我的甘雨,我的故交!
你永远是我最红果果,最亮闪闪的大救星!
大厅里,遭到席夜白「无情抛弃」的米健,已经被杜元风带到餐桌旁坐下。
杜元风故意选择了角落的餐桌,米健被安排在靠里面的位置,杜元风的身形很好地隔绝了大部分陌生视线,让米健心情好多了。
就算神经再大条,被整屋子的人当奇怪小动物一样打量,那感觉也很不爽呀!
「还是社长你对我最好。」米健一边呜呜嚷嚷地感激,一边干掉了杜元风从服务生那里弄过来的五碟香煎鹅肝,六碟松露。
受伤的脆弱心灵,总需要食物来好好安慰。
吃完了鹅肝松露,杜元风照老习惯递来纸巾,帮米健擦擦嘴角的残汁。
「在学校笨手笨脚也就算了,到了这种场合,你还是一样的毛毛躁躁。」
「我不是故意的呀,我怎么敢踢甘如南前辈的馆?」米健哭丧着脸,很快又想起了什么地问,「社长怎么也会在这里出现?」
「收到请柬就过来看看啰。」
「社长也受到了邀请?」米健一脸崇拜。
不愧是最厉害的社长,没被席夜白比下去。
「嗯,最近拿过国家赛以上跳水冠军的都有收到请柬吧。甘如南毕竟是跳水界受人尊敬的老前辈,除了优秀的跳水运动员,还有不少声誉很高的跳水裁判来了。」
「啊?裁判?这里不会也有奥运会的裁判吧?」
「当然会有,怎么了?」
呜!
米健悲催得连美食都吃不下去了。
刚才精彩的「铜锣表演」,不但被偶像看见了,还被一堆的裁判看见,妈咪呀!以后让他米健怎么混?
说不定比赛时一站上跳台,下面的裁判就会很快活地说,看啊,这就是到甘如南家踢馆那个铜锣少年……
想死的心都有了。
杜元风的手伸过来,把米健埋在碟子里的脸托起来,温柔地揉揉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