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平沃县文管所的大门口,唐子末站在一个新树立的牌子面前观看。
牌子是所里刚刚换上的简介牌,木质刷绛红色漆,大概是个方座簋的剖面形状,清晰的白色黑体字刻着新的说明语。
太行山,太行径,山定水行,起伏平缓处产生的文明,平沃县便寄隅于这里。太行留下了平沃,平沃留下了数千年灿烂的文化,坐拥万千历史馈赠的遗宝。不管时代如何更迭前进,这里的文明基因始终不变,文明的自信也始终不变。
这个新牌子色彩鲜艳,与这个灰秃秃的大院极是不搭,不过远远地看又那么醒目,成为沉闷色调里的一抹光亮。
“什么时候定制的……”唐子末自言自语,“写得是真好,要能做到更好。”
上班的人络绎不绝,人们每每经过都要诧异地看她几眼,然后在她身后丢下一个不屑的眼神。唐子末看完便往办公室走,路过停车场,看到黎上观刚刚从他那辆破桑塔纳里钻出来,热情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她的主动吓了黎上观一跳,他伸出手时很迟疑,短短三秒却像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见他这个样子,唐子末很想笑,她朝他低头示意了下,转身走进办公楼。
停车场的风景倒是三年都没变化呢!
每个有着灰黄雾霾色的日子,时间都像是静止了一样,特别是今天,四周更是静得出奇。这样反常的安静让人恍惚,就好像上周领导们下来检查、二仙殿、甚至周末和大丙之间的那些风波统统没有发生过。
蔚所长所期待的“三天平安日”真的奏效了吗?
李拜五也一改往日的贫嘴作风,见到她时只抬了一下手,连嘴都懒得动,便去做自己的事了。他脸上的阴睛变化过于明显,唐子末几次轻瞟他的脸,心想这人倒也有几分好处,至少从他的脸上能猜出自己接下来不会有啥好事。
唐子末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灰蒙蒙一如从前。平沃县每年都说要治理空气污染,口号喊得五彩绚烂,可执行起来,目前看到最有效的操作只有……
等风来。
等风来,下海的人也常要等风来。见风扬帆,等一个风向和风口,听起来是合理利用资源,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被动呢?
唐子末哼了一声。
不管是什么风,我也先用起来吧,反正行事再谨慎,头顶那把寒光闪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都会随时往下掉,然后再扎得我头破血流。
在等待“宣判”的时间里,该做什么还继续做。唐子末给自己鼓了劲,便放下手机,不再追网上各种风波的续集,收拾起心绪开始编写“业余文物协管员”的招聘条款和职责。中间经历那么多事,这项工作已停摆好几天了。
招聘文保员的条款都有现成的,可唐子末每年都要认真地看一遍,再做一些修补和改进。
文保员钱不多,肩负的责任却很大,要学习和宣传法律、法规、政策,要巡查、搞卫生,还要防火、防盗、防破坏,将巡查时获得的资料整理上交,要动员群众守法和文物保护,还要与违法犯罪行为作斗争。
唐子末看到这里吐了一口气:这么多的要求,钱却那么少,如果不是为了热爱,真没有人做这种工作。想起她认识的一些文保员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更加了几分敬意。
她思考片刻,改了这么几条:
1将业余文物协管员的补助费从每月560元涨至800元;
2为各级文物保护单位、不可移动文物单位配足够的消防、电力、监控和自护等设施,确保文保员的工作和生活安全;
3文管所办公室监控屏按需增加,要放在明年的预算里;
4与文保员不仅要签合同,还要发聘书和《文物协管员证》,确保其工作方便,同时也能增加他们的荣誉感……
这时成荃发信息过来:唐,之前你提议我申请修缮我的老宅子的事,我已联系好几个人联名,我把文件发给你。另外,我刚和孟博谈妥,我们抽空清算一下账务和其他杂事,就要把志愿者协会解散了。
唐子末稍稍有点惋惜,不过那个协会现在气质大变,注销了也好,来日方长。
文件是“张氏宅院”的修缮申请,除了成荃之外,同时联名的还有九三学社主管文博的一个领导、省传媒学院的老师、一位退休的前市博物馆的修复师等。文件写得详细规整,却没有村委会的章。
唐子末问:没章子?
成荃回:村委会没给盖章,村支书同意,村长不同意,说我这个连定级都没有,申请也白搭。不过我猜是有别的原因。另,我是不是需要先投到县文旅接待厅窗口?
唐子末回:你今天就把签名的原件寄过来,别的都交给我吧。
夸下海口,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底,可她现在想试着把件件具体的事摆到明面上来,想得多不如做得多,她已经耽搁不起了。
唐子末又检查了一遍成荃发的资料,回头接着忙文保员招聘的事,这时李拜五悄声走到她的桌前,扣了扣桌子。
“你爸刚才来了,咋?没找你?”
他淡着一张脸,说完欲走,可好猎奇的毛病不是说改就能改,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瞟唐子末桌上的东西,没忍住他的不屑。
“想给文保员争福利啊?没用,头儿不会同意的。”
***
唐四欧那天和蔚所长谈完事就直接去县政府了,没像往常那样过来看看她。
唐子末零星地从同事们口中听说,几个领导讨论过她的去留问题。在周日下午送走省里的领导之后,他们都聚在蔚所长办公室商量应对方案,其中也提到了她。
据说,几位领导因为她吵得不可开交,唐四欧还苦求不要把她开除来着。唐子末起初觉得传言太夸张,东西南北中各派高手齐聚华山论剑,就只是为了讨论怎么杀一只鸡么?她自认还真没那么重要。
可后来传言就有鼻子有眼了,说有几个领导觊觎唐子末的这个岗位,纷纷想把自家亲眷安排进来,唐子末才有点信了。
因为,大家明明是为私,却打着为公的名义吵,这个说得过去。
所以不用问了,她现在还能安全活在这里,还是靠了她爹唐四欧。唐子末也不否认,只不过她爹自此后的三天都没再理她。
网上关于“消失的文物”的热度渐渐淡下去了,县政府和文管所接连发了三个通告,并承诺了一系列的抢救方案,话题转眼就被五花八门的明星和社会新闻盖了过去。
日子稀松平淡地过了几天,转眼又是一个周五,蔚所长突然把唐子末叫到办公室。
“小唐来了,坐,坐。”
蔚所长看到她时的表情一如往常,他请唐子末坐,甚至还关心地问候她,“感冒好点了吧?嗐,最近感冒的太多了,好几个请假的啊……”
感……感冒?
唐子末低眉一想,上周五她请的好像是事假,不过领导说啥就是啥,于是附和说:“好多了,谢谢所长关心。”
“好,好……”
蔚所长随即转入正题,“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两件事:一,上级领导们考查了几天,发现了不少问题,但这些问题也都不是一朝一夕的,要慢慢来,而且也不只是我们有,全省各地哪里都有,这不,他们又去别地视察了么?”
“我们还因祸得福!省局的领导们说,将来要跟大学和研究所合作,在咱平沃隗伯大墓旁建个‘考古基地’,作为一个综合性的基地培养人才,保护文化遗产。”
蔚所长边说边观察唐子末的表情,对方罕见的很服从的样子,就想,聪明如你,应该能明白鸡蛋碰石头的道理。很多事,都不是你这个小丫头该操心的。
眼前的事暂时平息了,蔚所长胆子又大了,几天前深夜对着窗外枯枝感叹和悔恨的心情成为了一个插曲,这么快就被淡忘了。此时他若是手指间有烟,他肯定会得意地吸两口,然后朝天空潇洒地吐几个漂亮的烟圈,又恣意又威风。
但他这两天已不需要抽烟解忧了。
唐子末微笑着,笑容却像胶水干了一样僵。一切都如所料,还是不免唏嘘,为什么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最后总是在兜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