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伞大部分镜头还是在美国拍,最后才会去巴黎补上少量实拍镜头。
程平进组时带了个生活助理,还有个随身翻译兼口语教练。经纪人也跟了过来,打算陪他在剧组待一阵子,确定一切顺利后再离开。
教练是个会说中文的美国女孩,进组第一天,吃早餐时就说:“以你现在的水平,台词还是有点问题,演技都会打折扣。我强烈建议你抓住一切机会,跟所有剧组成员尬聊,疯狂听、疯狂说。”
程平:“……会不会太尬了。”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结结巴巴、对方努力听懂的画面,开始脚趾抓地。
教练:“怕丢脸?我跟你讲,学语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不要这张脸!想当初我学中文,脸都丢到太平洋里被水冲走啦!”
程平:“。”
教练一指餐厅门口:“让我们看看你的决心,从导演开始。”
导演刚走进来,身边还跟着个李柏奚,俩人正讨论着什么。
李柏奚比程平早来半个月,久别重逢,未语先笑:“早。”
导演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程平,打了声招呼:“太棒了,我能看出你的减重成果。”
程平张一张嘴。他实在不想当着李柏奚的面露怯。
教练在一旁用中文悄声鼓励他:“不要脸!”
李柏奚:“?”
程平一咬牙,努力在脑内搜寻词汇:“我……当了一个月的素食主义者。”
他挤出来了!
导演面露欣赏,捧场道:“天呐,肯定很艰难。”
他原本对程平最大的疑虑就是台词,此刻见对方如此敬业,一开口进步明显,顿时信心大增。
程平长出一口气。
他知道教练是对的,想在短期内改善口语,唯一的方式就是豁出脸皮。
于是开拍第一天,李柏奚发现,记忆里那个不合群的小刺头,变成了一只满组乱飞的花蝴蝶。
程平跟摄影聊天气,跟场记聊晚餐,跟群演聊家乡。来者不拒,满脸诚恳,说到忘词处还会努力比划。
剧组成员纷纷表示没见过这么热切的社交达人。
李柏奚趁着补妆时问他:“这是哪一出?”
程平双目无神:“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李柏奚听懂了,失笑:“我还以为你突然转性了呢。”
他默默观察了几天,发现只有两个人逃过了程平的魔爪。
一个是出演画家的那位文艺片男神。此人名叫埃尔伯特,长着一双忧郁的碧眼,自带封闭而疏离的贵族气质,一看就不是能跟同事打成一片的人。
自从看过剧本里俩人的亲密对手戏,再一见埃尔伯特那张俊脸,李柏奚心里就埋了根刺。
程平:“他呀,聊不起来。说三句答一句,那假笑,一看就是老装X犯了。”
李柏奚虚情假意道:“也许只是内向。”
看来明天做造型时不用给他弄丑了,李柏奚心里发了慈悲。
另一个被程平绕开的就是那副导演了。
按理来说,电影都开拍了,副导演在选角上的私心也就不存在了。他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都只是混口饭吃,没啥好过不去的。
但是偏偏人家就是看他不爽。
副导演在工作上跟程平交集不多,但只要遇上了,就没好事发生。
他总是装作听不懂程平的英语,微笑着重复“抱歉请再说一遍”。
如果由他负责带演员去某地,他就会在半路找理由走开,只给程平指一个方向,这方向还多半是错的。
如此种种,单拎出来都不是什么大错漏,算准了程平无法跟他较真。
程平对此人扑面而来的恶意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知道的是,副导演在跟剧组的女场记约炮。
每当程平跟场记尬聊练口语时,边上角落里都站着一个表情阴郁的副导演。
副导演为此责备过场记,却被她狠狠嘲笑了一番。作为报复,她更殷勤地撩拨程平给他看。
于是程平在毫不知情时成了工具人,又成了眼中钉。
这副导演是导演的老跟班了,跟着混了无数剧组,深得导演信任。他知道程平为难不了自己,所以行事愈发嚣张。
程平只恨人在异国他乡,语言又没学好,想抓着人对喷都没底气,只能咬牙忍着。
这一天,剧组终于等到了理想的阴雨天气,临时调整日程表,决定拍摄弘的母亲的葬礼。
葬礼很简陋,女人生前职业不体面,导致仅存的亲戚都拒绝出席。所以只有画家帮着弘安葬她。
此时的画家已经靠着一幅弘的肖像画一夜成名,正在努力挤进名流。他是悲伤的,也是满足的,因为弘失去了母亲,切断了与这世界的最后一道血脉联系,从此只能投入自己的庇护。他拿手帕擦擦眼泪,颇为郑重地接下了保护者的角色。
而弘,只是一语不发,木然地注视着棺椁入土。
或许是因为拍着文艺片,导演给程平的指示相当抽象:“你脸上的悲伤太实了,像是一个幸福的人乍逢变故。但一个饱受摧残的少年,不会这样表达绝望,他的表情应该比云更轻。”
程平想不出比云更轻是什么样子。
他淋着小雨连拍数条,持续性忍饥挨饿的身体开始发出抗议。
越不舒服就越暴躁,越是强忍暴躁,就越轻不起来。他都快重成秤砣了。
又拍一条,导演眉头紧锁:“算了,先午休吧。”
程平回到拖车,让助理擦着自己淋湿的头发,昏昏沉沉吃了点沙拉当午餐。有人在外头敲门通知道:“程先生,下午一点五十集合。”
程平脑袋一跳一跳地疼,也没注意说话的是谁,应了一句:“好的。”
他设了闹钟,让助理别发出声音,就闭眼睡了过去。
感觉上才刚刚睡着,就被助理拍醒了:“老大,他们叫你过去,说你迟到了……”
程平头更疼了,咒骂着看了一眼手机,一点半。
他小跑到拍摄点,发现果然所有人都到齐了,不禁诧异:“抱歉,我被告知一点五十集合。”
导演看了一眼副导演。
副导演耸耸肩:“我当时通知你的是一点十五。”
程平:“……”
程平直视着他:“我记得很清楚,你说的是一点五十。”
副导演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的,你听错了,不是什么大事,没关系的。”
程平听到了自己的耐心爆炸的声音。
他攥紧拳头,正要开喷,又怕自己的口语拖后腿,于是目光望向人群,想把教练叫出来。
结果这一眼没看见教练,却看见了李柏奚。
李柏奚望着他,轻轻摇了一下头。
程平:“。”
程平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把碎成三千片的耐心胡乱拼回来。他没再理会副导演,走去镜头前站位了。
副导演被晾在原地,对导演抬抬眉毛,以示诧异。导演息事宁人地拍拍他,宣布:“Action.”
棺椁又一次缓缓入土。
程平站在雨丝里,不知是不是怒火收不住,身体渐渐发起抖来。
跟他对戏的埃尔伯特遵照剧本将手搭上他的肩,似乎察觉了异样,忽然停下演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
程平一愣,自己也摸了一下,确实。
淋点小雨就直接发烧,看来最近真的饿垮了。
埃尔伯特又对导演说:“他病了,需要休息。”
程平:“没关系,只是感冒,我能继续。”
副导演又发话了:“回酒店休息吧,你病了,所以想多睡一会儿,大家都能理解,不用装作听错集合时间……”
这句话里的恶意已经不加掩饰了。
有什么东西又炸了。
程平这一回天王老子也劝不住,怒吼一声:“你说的是一点五十,为什么不敢承认?怕被人知道你(静音)是个骗子吗?”
这一句流畅到不可思议。
奈何副导演不为所动,作哭笑不得状:“那就当我说错了吧。”
程平:“你——”
有人拉住了他。
李柏奚半强制性地搀着他转了个身:“导演,我送他回去。”
程平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李柏奚力气大得惊人,又或许是他把自己饿废了。
李柏奚用中文说:“别闹。”
李柏奚一路把他送到酒店房间,半途还打了个电话,通知了他经纪人。
进了房间,程平脱力地坐到床上。李柏奚去浴室取来毛巾递给他:“把身上擦干,换件衣服。”
程平安静照做。
李柏奚举着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程平已经不抖了,平淡地问:“刚才的事,你也不相信我吗?”
李柏奚:“我当然信你。”
但程平却不相信他:“那为什么不让我理论?”
经纪人带着药匆匆赶到,一进门就看见这吹头发的一幕。李柏奚顶着她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收起吹风机,从她手里接过药盒,亲切道:“谢谢。”
经纪人:“……”
你有什么立场替程平谢我??
李柏奚这才回答程平:“两边都没凭没据,理论不出结果的。你要想跟他比谁更得导演信任,怕是会输。”
程平:“可是……”
李柏奚:“弄死一个人有一千种方式,干嘛要选同归于尽?”
经纪人忽然新奇地看了他一眼。
李柏奚想了想,摸出手机来:“让我瞅一眼他的社交账号。他跟那场记搞得跟地下情似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程平烧得头昏脑胀,转不过弯来:“场记?他俩有关系?”
经纪人叹息:“你最近不是在跟所有人聊天吗,怎么会没听说这八卦?”
李柏奚扑哧一笑:“挺好的,孩子傻点儿省心。”
程平:“?”
李柏奚:“翻到了。他在社交账号填的感情状态是‘交往中’。”
经纪人忍不住凑过去看:“会不会是忘改了?”
李柏奚:“没有,昨天还在跟女友互动。”
经纪人眯一下眼睛:“这个女友要是发觉了他在剧组出轨的事,想必会很生气。”
李柏奚:“但她如果选择默默分手,对他就太仁慈了。”
经纪人突然问:“他生日几号?”
李柏奚看看手机:“不在我们的拍摄期间。不过拍摄期间有个情人节。”
经纪人一听,就知道他秒懂自己的思路了:“我们可以为他策划个惊喜。”
她跟李柏奚高深莫测地对视着。
片刻,李柏奚评价道:“你有点东西。”
经纪人承认:“你也不差。”
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