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城比较适合老年人生活,爬山采榛子,就着水边钓鱼。年轻人的休闲生活就相对简单,以前晚上还有喝酒唱歌到深夜的地方,最近几年年轻人走了不少,留在家里的老的老小的小,步行街晚上八点以后人就少多了。
留下来的人文化水平高的已经不多了。
就好比刘铮亮接诊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蛮不讲理的人:“你别跟我讲这些科学知识哦,我没念过多少书,我也不懂那么多道理,不像你们文化人,拿着手术刀吃人不吐骨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评书里不都这么说么?人家单田芳都这么说过。所以你别跟我扯那些没有用的,扯那些干啥,你就告诉我,我爸这病,花多少钱能治好,给个痛快话,捋明明白白的。”
刘铮亮还是客客气气:“那你稍等我一会儿,我给你上网查查文献,看看你爸这个病的治愈率统计。”
那哥们儿当然很不满意:“你给我看什么?治愈率?”
刘铮亮说:“对,就是一百个病人里,有多少个能治好,有统计的。”
那哥们儿愤怒了,吼道:“你当是养鸡场孵化鸡蛋呢啊?出壳率呗?你是不是欠收拾?”
刘铮亮回答:“你爸这毛病,全抚城估计也就我有可能试试,要不你就送沈阳,要不你就等我查完资料告诉你。你要把我收拾了,你看看后面,这急诊有六七个病人等着救命呢;你打我,我们科室大夫肯定都过来帮我,到时候病人救不上了,这么多家属能饶得了你吗?”
说完这话,急诊室大厅里二十几个患者家属目光都投到了这边,几个小伙子甚至往前走了几步,准备上手见义勇为了。正直的人不需要前簇后拥,坐在那就是千军万马。
刘铮亮没脾气,说这话的时候头都不抬写病历,他所有的刚烈都在手术台上施展出来了。他这种人自己就没什么温度,却总想着让别人捂热乎他。龙院长在食堂闲聊的时候还跟他说:“我呢,行政出身,医学院本科一毕业,就到了医政处。小伙子你也懂,跟领导打交道打多了,脸熟,到提拔的时候肯定近水楼台先得月。肚子里多少墨水,我心里有谱。你看你们主治医生问我治疗意见,我提过啥意见?我就有帮你们扛雷的觉悟就行了。谁来挑事,谁欺负我们大夫,我出去站台,我找人,抚城这地面谁我不熟?但是我只会写写稿子,笔杆子行,写点儿什么《临床医生的奖励制度》《医保超额后急诊病例的财务流程优化》,我在医院这三十多年,医术没啥长进,做买卖一把好手。这样长期看,对医院是没好处的。不过院长这位置我喜欢啊,有面子啊,你让我辞职让贤这我肯定做不到,谁提我收拾谁。当然,以后这医院啊,还是得懂业务的人来干院长。领导不懂业务,或者知识储备落后于业务现状,他就不能理解医生的困难。我也夸自己两句,我有一点好,我从来不会不懂装懂。所以你们放心干,编制啥的我尽快安排,不用你们催,我自己就知道着急。”
陈阿南等院长吃完走了,在旁边就对刘铮亮小声说:“看见没,老龙头对你相当满意。”
旁边一起吃饭的急诊科赵主任说:“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咱们龙院长在学术上跟大医院的院长比不了,他知道,所以临床的事,他从来不瞎指挥。你俩就踏踏实实在这干,我估计再过一年,咱们医院就得被盛京医院收编了。到时候沈阳那边肯定派高学历的医生来,到时候那帮小兔崽子肯定欺负咱们这帮人,一瞅咱们一个个都是什么沈阳药科、锦州医学院本科毕业的,还是抚城小医院坐诊那么多年的,那鼻子不得长到脑瓜顶上去呀?到时候就靠你们这些年轻人给我们提气。咱抚城人也有自己的博士,也有自己的好大夫,让他们来了也得跪着,老老实实的。”
刘铮亮谦虚地说:“咱们这行,哪能看学历呢?我导师就是最后一届北大医学院本科毕业的。咱们这行,就算念到博士,不就也只是一个入门的嘛,手术时在旁边看着、打个下手的人。现在是教育规模上来了,大城市大医院开始提要求了,外行人不懂而已。”车明明回复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多念那么多书,你是跟着导师学东西,咱们本科毕业的很多知识只能从临床学。俺们学的术多,你们学的道多。就比如上个月,那个心衰的老太太,你不说要给她紧急补钾,我就想不起来。课本里都学了,可是病征一复杂多样,掺杂其他疾病特性,干了六七年临床的大夫还是分辨不出来。这时候,还是得跨学科、见识多的人行。”
陈阿南说:“这就像国防大学毕业的和士官学校毕业的比打靶,国防大学毕业生未必就能赢,但你要说战场协调和多兵种指挥,那还是国防大学的有经验,人家上学学过。打靶可以慢慢练,指挥能力的培养,那肯定需要更长时间。”
几个人正吃饭,车明明的电话响了,来新病人了。
这是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时候哼哼唧唧,话也说不清楚,声音沙哑着说太热了。
陈阿南看看天气,心说抚城三月份最高气温才十度,不热啊。
车明明就问:“什么毛病啊?”
急救护士说:“刚才在家晕厥了,在救护车上醒的。”
刘铮亮问随车的家属:“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患者家属是他媳妇,摇摇头说:“没有。”
先拍片吧。
拍完片,刘铮亮一边用听诊器检查,一边观察患者的皮肤和面部,突然,他的注意力停在了患者的手上。那一根根手指跟香蕉一样粗,指尖粗壮。刘铮亮又仔细用听诊器重点听了他的心肺,同时要求给病人抽血,血常规和各器官功能检测全都过滤一遍。
刘铮亮放下听诊器,转头对患者家属说:“目前看精神状态看不出什么,但是我建议你马上去内科挂号,心肺有些问题。我怀疑——”
患者家属一个凝视摇头的动作让刘铮亮没再说下去。他让陈阿南继续检查,自己走出急诊室,示意患者家属也跟着来。
刘铮亮小声对她说:“你爱人刚才下车的时候就说热,我听他肺部声音有问题,而且他手指是杵状指,这是慢性心肺疾病的征兆,你最好马上挂号去呼吸内科。我甚至怀疑,刚才他晕厥,有可能是因为这个病都波及神经了。赶紧查查血氧,别耽误了。”
患者家属叫苏静,小声对刘铮亮说:“大夫,我爷们儿是肺癌晚期,全家就他不知道,我们都知道了。我们都跟他说是矽肺,说是他在铝厂高炉边吸进去的污染物太多了。我们之前一直都是按矽肺治的。全身骨头也都变形了,动弹不了了。铝厂干时间长了都有这毛病。”
刘铮亮沉默了一会,说:“目前看病人胸腔积液不少,缺氧导致的呼吸急促,心脏也开始有心衰征兆。但是如果这一系列问题都是因为肺癌引起的,我能做的事情也没多少,抽一下胸水。”
这时候血常规结果和片子都出来了。刘铮亮看着化验单对苏静说:“你看,他的BNP很高,都2900了,再结合胸片,基本上可以确定心力衰竭。因为是癌症引起的,你老公这胸水抽了还有,可抽一次人的身体就虚弱一次,这话我得给你说清楚。”
苏静说:“我知道,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刘铮亮刚想同意,陈阿南拦下了,说:“大姐,你老公现在这个情况,抽水会很危险,我建议啊,你把他转院到沈阳,送到ICU,让重症那边来操作更安全。我们是急诊,不是呼吸科也不是肿瘤科,这块业务不熟悉,这是实话。”
苏静没听懂,一脸茫然地问:“那ICU是不是花钱就多了?”
陈阿南说:“那边更安全,也更专业,当然就贵些,一天一万多块钱,全封闭管理,杜绝感染,对患者来说非常安全。你看我们这急诊做抽水,各种意外情况太多了,万一产生重度感染,我们责任就太大了。”
苏静已经带了哭腔,说:“哪儿有那么多钱买命啊。”
刘铮亮问:“那咱们就按矽肺,先住院再说,根据情况再确定什么方案吧。”
苏静面带绝望地说:“不行。最近感冒发烧得肺炎的人多,呼吸内科早就住满了。平时不忙的时候吧,我们进去住院,人家也理解,也让我们住,住差不多了就撵我们走。人家也有道理,我们不是这个病,总去人家病房耗着,占着人家科室医保账单上的钱,这么把公家的医保钱花完了,让真有病来住院的人咋办,人家该没有钱治病了。这回呼吸科不让我们进了,我就想了这个主意,大夫,你就让我们住急诊病房也行。”
刘铮亮试探着问:“肿瘤科病房不能去?”
苏静急忙摇摇头说:“不能去,不能去,我老爷们儿眼瞅着就这一个月的事了,别临了给吓个够呛。大夫,你就给他一个心理安慰,让他觉得有人管他,家里人都惦记他,没把他当累赘,就行了。”
刘铮亮把车明明叫过来,问:“咱们科室医保配额还够吗?”
车明明问:“啥事?”
刘铮亮把这个情况跟车明明说了,车明明说:“这事你得跟赵主任商量,这事说小就小,说大就大。”
刘铮亮说:“这算大事吗?”
车明明说:“你不知道前段时间望花中心医院骗保吗?八百多人在医院挂床倒药,刚判完,进去几十个。你刚从外地回来不知道,老多小医院都玩这个,随便一个小医院一年就能套二百多万,十几个医院一起玩,一下子把抚城医保都给整崩溃了,去年有几个月咱们医院都不接医保住院的,只接自费的,医保没钱了。现在管得老严了,是啥病就住什么科室,不允许挂床。”
刘铮亮点点头,对苏静说:“你这个情况我们都理解,你看能不能自费?就一个床钱,一天七十块钱,住一个礼拜。我给你们开点药,打点针,六七百块钱就能下来了。另外我给你通融一下,神经科我有熟人,他们大夫欠我人情呢,你们去那儿住院。你爱人这个身体情况,别的科室病房病人情况也复杂,神经科人少,也清净。”
苏静当然同意,千恩万谢。
回到诊室,刘铮亮装样子对苏静说:“你爱人这个胸腔积液很多,肯定影响呼吸,我估计是肺水肿,需要长期休养,千万别生气啊,一生气就伤肺。”
苏静频频点头,眼角里闪出泪光。
随后,刘铮亮就给他们安排到张德旭他闺女的病房,插进了一个床位。
苏静看着自己爷们儿呼吸越发困难,就又去央求刘铮亮:“刘大夫,要不我砸锅卖铁,让他进ICU吧,能舒服几天是几天。”
这句话既是咨询,也是重大疾病下家属摆脱道德审判的一种技巧。这种技巧看似聪明,但是医生天天遇到,也就无所谓了,既然她不想当被告,总要有人当。
刘铮亮说:“他这个情况进了ICU只能人财两空,犯不上,进去了也就是上呼吸机,血氧上不去,再给他插管,病人也遭罪。再说,就算插管了,你们家能扛几天,第十天再插着管出ICU?到时候更遭罪。卖房卖地扛几天人送走了,你以后住哪儿,吃啥喝啥?我们现在就提高他的生存质量就行了。”
病人进了病房,刘铮亮给抽了胸水,开了点止咳药,就安排到住院部了。临走的时候他对苏静说:“我看他目前这个情况,平躺肯定是睡不着觉了,给垫点枕头,让他压力没那么大,后背有点坡度,也就不会特别难受。”
苏静她爷们儿四十秒就咳嗽一次,时间极准,咳嗽完一口痰吐出来,又在那往外倒痰。他那喉咙口就像大庆的油田,汩汩往外冒源源不断的宝藏,一卷手纸最多撑一天。张娇毕竟是年轻人,咳嗽声影响不到她,依然睡得很沉。可是张德旭受不了,他躺在病**数着山羊,每次都是数到第五十只,就迎来一声咳嗽。他再数五十只,又一次咳嗽。对面毕竟是癌症患者,他也不能为难将死之人,再说他也要跟家属搞好关系,明天一早他还得给艾辰打电话呢,这个活儿肯定跑不了了。睡在女儿**的窦丽萍也睡不着,张德旭翻个身跟她四目相对,小声说,这个活儿明天得安排给艾老板,瞅这样,用不了半个月。
熬了半夜,病人都睡着了,家属们实在是难以入睡,就在病房门外大厅看电视。张德旭、窦丽萍、苏静坐一排,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看着屏幕。
苏静说:“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
张德旭说:“哎呀,都是来看病的,相互体谅,这不看会儿电视,也挺好。看困了再进去睡呗。你家爷们儿铝厂的吧?”
苏静点点头。
张德旭说:“我估计他这肺子,就是因为炼铝出来那废气有毒,天长日久就把身体整坏了。你这可以报职业病啊。”
苏静说:“老铝厂早就破产倒闭了。现在的铝厂一改制,老的职业病人都归社保了。”
电视里后半夜哪儿有什么好节目,而且医院的电视,也没有遥控器,都是有什么台就看什么台。电视广告里一个老太太鹤发童颜,叫刘洪斌,对着镜头说自己是医学世家。第一个广告里她是苗医传人,发明了宫廷祖传秘方,说是取云南雪山雪绒花制作的一款神药,药里又有苗人常吃的香料,说苗族人从来不得风湿,就是这个雪绒花的缘故,这个药专门治疗风湿,效果拔群。
第二个广告的主角还是这个老太太,这回身份是中华中医医学会镇咳副会长,用祁连山的枸杞深度研磨,集天地精华制作成药,专门治疗气管炎。
第三个广告的主角又是这个老太太,变成了北京大学的专家,开发了一种蒙药,说是草原民族天天骑马,从来不得腰间盘突出,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蒙古人都吃韭菜花,她发明的这种药,就是用韭菜花的精华提炼出来的,专门治疗中老年人腰间盘突出。
这活脱脱中老年夺命大侠,人口老龄化终结者,退休金财务流转协会名誉主席,东三省韭菜收割大师,北境三线城市电视台员工年终奖守护者,中草药中毒后肾结石碎石市场设计师,这么多Title要是都用不锈钢打成牌子,挂这老娘们儿脖颈子上,那才解了刘铮亮的恨。
张德旭看傻眼了,说:“这老太太怎么这么牛,我连看三个广告,主角都是她。这骗子也太不走心了,怎么都找一个演员。”
他说这话,把来查房路过的陈阿南给逗乐了。
张德旭忙问陈阿南:“陈大夫,你说现在这电视台,咋啥广告都放呢?这几个广告吧,如果一个一个看,我还看不出来是骗子。这大半夜的,三个广告给我放连续剧了,那这帮孙子不是明摆着骗老百姓钱呢吗?这老娘们儿一会是什么镇咳协会副会长,一会是北大教授,一会又是蒙古人,一会又是苗族,骗人没有这么骗的。电视台也敢播?”
陈阿南说:“现在都是互联网时代了,这些地方电视台日子也不好过,没人看他们的电视台节目了,广告商也不愿意投钱。他们就靠广告赚钱,钱都让互联网公司赚走了,咋办?就只能接这种广告。不接这种广告,哪来钱给他们发工资啊。不过,你发现没有,你为啥能连看三个同一主演的广告?这还是电视台编导有良心,他这就是在提醒你呢,这是骗子。但是他不能直接说,他上面也有领导,隔壁还有广告销售部同事,拒绝播出他肯定没那胆子,但是他也在用他的办法。你看,你也不懂医学,这不一看就看懂了吗?这个编导的目的就达到了。说真话成本太高了,得讲技巧,我看这个编导是个人才,将来能混得不错。”
这边窦丽萍在问苏静:“你老爷们儿是什么病啊,我看他一晚上咳嗽就没停过,这才三月份,早春暖气也不热乎了,光着膀子咋还喊热?”
苏静说:“肺癌晚期。”
窦丽萍当时眼睛就亮了,买卖来了,妥妥的。
张德旭问:“还有多长时间?”
苏静回答:“就这几天了,之前大夫都说了,也就两个月,这都两个月零十天了。”
张德旭又问:“他自己知道不?”
苏静回答:“不知道,没告诉他。”
张德旭说:“那临了不得告诉他什么病啊?”
苏静说:“不用知道,知道了有啥用,除了给自己吓够呛,能解决啥问题。哪个人知道自己怎么来的?那为啥就要知道自己怎么没的?稀里糊涂,把这趟车坐到终点站,验票下车就完了,还挑啥。前几天他还总埋怨我,说不给他好好看病,跟我摔摔打打的。中国医大附属医院我也去看了,人家大夫跟我说让想吃啥吃啥吧,还咋看病啊,看不了了。我也够够的了,人家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算看明白了,为啥久病床前无孝子?他磨人哪。他也知道你对他好,但是他就折磨你,粥凉了、菜咸了,放下筷子就给你脸子,你伺候他,他一天天骂你,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盼着他死。我这一天天,端屎端尿还受气,这日子也算快到头了。”
窦丽萍问:“这是为啥?是不是病糊涂了?”
苏静说:“他也闹心,他也知道自己可能过不去了。”
陈阿南接口说:“不是病糊涂了,他这是在试探你的底线。他觉得自己要被抛弃了,从顶梁柱变成家里的负担,他慌了,他想摸清楚,你到底有多在乎他,会不会给他扔下不管了。他跟你耍横,你忍着,他心里既痛苦又高兴。痛苦的是埋怨自己太不是物了,太操蛋了,人家这么照顾你,你给人家脸子,呵斥人家,他心里明明白白的,难受。高兴的是你还能容忍他,不会把他扔那儿不管了。病人到这时候,都这样,通过折磨家属,获得安全感。他一看他这么对你,你都不离不弃,他心里头就踏实了。不过这玩意儿没完,过几天他哪根筋又搭错了,又跟你来劲,还是这一套,重来一遍。你就忍着点儿就行了,没别的办法。”
苏静她老公就喜欢这么折磨人。你买大米粥吧,他说胃里酸;你买小米粥吧,他说嘴里牙碜;你说爱吃不吃,他就说我病成这样你也不知道心疼我,咋的,等我死了跟别人跑啊?我告诉你,我死不了,我胳膊腿哪儿哪儿都利索,你等我好了,我再用你一下,我这个名以后倒着写。
苏静已经被他折磨废了,她跟窦丽萍聊着天:“厂里有老爷们儿对我好的,一听他身体不行,就够着往上凑,上班的时候就喜欢黏着,开着玩笑带点儿色。那小眼神里上下求索,小表情就跟发电报似的,滴答滴答传信号,就等着我一声哨响,老爷们儿就能马上替补上场。那生龙活虎的,天天瞧着没吃过一口的荠菜馅的饺子,冷不丁给他咬一口吃下去,烫嘴也往下咽。可不像这老夫老妻,怎么的,饺子不蘸醋,嘴里都没味了,瞅都不多瞅一眼了。好不容易瞅你一眼,还嫌你这个饺子糗了,黏汤带水的,看不上眼了,还天天损你几句。谁受这憋屈气。”
窦丽萍说:“你可别这样,咱都有家有业的,你老爷们儿还在呢。”
苏静说:“有老爷们儿怎么的,那足球比赛有守门员不照样进球嘛。哪天我实在受不了这份气,咱也解解乏,找个老爷们儿给捋一捋,不求别的,我就图一个不受气。凭啥呀,吃喝拉撒挣钱买菜全是我,到头来不给一个好脸。姐,我跟你说,我受够了。别看我现在天天伺候他,真要有那一天我哭不出来,他实在太烦人了。”
窦丽萍说:“你说的都是气话,那外面的老爷们儿还不是图你身子,都是走肾的,能走心啊?”
苏静叹了一口气,说:“是,要不是看在他真心待我,我早就跑了。”
东北人都这样,嘴上说出的都是最绝情的话,下决心干绝情的事却很难干出来。你说有没有人撩苏静,肯定有啊,小媳妇走道都带风,那裤腿里裹着的肉,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弹性。弹性是什么?就是肌肉纤维的活力,有活力就有魅力,就能给人无尽的遐想。听说她老爷们儿身体不行了,那厂里的几个单身汉马上就开始**。就跟足球比赛时一个队员被对方一个飞铲给放倒了,捂着膝盖在场上左右翻滚,表情狰狞,那教练员往场下扫一眼,替补队员一个个都开始做准备活动往上冲。苏静上班的时候,饭盒里带的素,别的老爷们儿就说,老妹儿,你吃的咋这么素呢?你天天这样身体该不行了,多匀称的条儿啊,这瘦下去我看着都心疼。你得吃点儿肉,吃肉了人才有精神,内分泌才正常。女人内分泌好了,就哪儿都好了。
就这么语言撩拨。没办法,谁都知道你老爷们儿身体不行了。苏静不敢把这些话告诉他,怕他着急上火。
男人真是一种可悲的动物,仿佛从受精卵开始到骨灰盒都在竞争,小时候比聪明灵活,成人了要比长相、赚钱能力、**战斗力,等你退休了跳广场舞也得比谁身体好,谁更硬实。赵本山在小品里有句台词:你可拉倒吧,小琴他爹比我还硬实呢。外在硬实,就是威慑力和战斗力,这一点,苏静她爷们儿都没了。是你的媳妇但是你身体不硬实,媳妇就未必是你的,不是你的媳妇但是感情好,那你身体肯定得硬实。这个硬实倒不一定要真刀真枪,有时候就是个象征。厂里的爷们儿也并不是一定要把苏静撩到手,只不过要一种感觉,就是性吸引力的认同感,眉来眼去看着啥都有了,其实纯洁如朗朗明月,清白如初冬瑞雪,这感觉也行。
这硬实就跟原子弹一样,不能随便炸,摆在那也能把人吓。男人就要一直这么撑着,一直逗着,到不行了那天,撑不动了,突然像泄了气的气球,要么蔫了,要么炸了。
要不第一颗被投放的原子弹怎么起名叫“小男孩”呢?
起名的一定是个哲学家。
没几天,苏静她老爷们儿就开始身上浮肿,血氧比例噌噌往下掉,咳嗽带出来的血丝逐渐增多。他开始说自己脑袋和胸口都闷着隐痛,可说话已经没有声音,光动嘴,气如游丝,发出极其微小的声音,虽然大口喘气,但已经没有声带振动。
苏静找到刘铮亮,刘铮亮来看了看,私下里对苏静说,他这是多个转移病灶影响器官功能了,血氧含量这么低,呼吸机顶上去也没效果,说话都不出声音,这是癌细胞侵蚀到声带了。他时间不多了。
到第二十五天的时候,人就开始长时间昏睡了。这天,病房里窜进来一个卖药的老头,六十多岁,造型跟电视剧《刘老根》里的药匣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敲门探进来一个脑袋,把苏静叫出去,就推销药材。
七院住院部外有十几个这样的江湖郎中,人家就指望吃病人最后一口饭活着呢。
药匣子说:“我这有一个疗法,祖传的偏方,专治肺癌,要不你试试?”
苏静问:“你这是什么偏方?你能治好?”
药匣子说:“人都到这个地步了,咱说句痛快话,要是能把人吊回来,那就是有用的。去年年初,机修厂老马头,那就是吃了我的药,当时大夫都说晚期了,还不是挺过来了,现在还活着呢。可年底那个老太太,她岁数太大了,就没吊回来。药能医病,它不能医命啊,管用不管用,还是得看人的身体情况。谁也不敢给你打保票,说吃了我的药,你老爷们儿肯定就能活。”
药匣子的特长就是两头堵,吃活了的案例也说了,至于那个老马头叫啥,忘了,大家都叫他老马头,你有空去机修厂打听去呗。反正你家病人就这么个情况,作为家属,你不得一分希望百倍努力嘛。
苏静问:“你这药多少钱?”
药匣子说:“不贵,九百块钱。”
刘铮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药匣子背后,说:“你还挺有定价策略,不超过一千块钱,几百块钱让人愿意消费。你这是非法行医,我这一报警,起码半年有期徒刑。”
药匣子讪笑着说:“你看你还那么认真,我这也是积德行善,我有这么个发明,帮着治病,卖得也便宜,人家都肺癌晚期没有啥希望了,吃我这药万一有效果,多挺几年呢?”
刘铮亮没理他,扭头对苏静说:“别花冤枉钱了,他要是能治癌症,别的我不敢说,全世界每家医院门口都得塑一个他的雕像,所有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都得给他磕一个。诺贝尔医学奖连发他十年的。可能吗?”
他又回头对药匣子说:“你赶紧给我走远点儿,别给我的病人乱开药,回头吃出毛病,让你吃官司。”
苏静制止了刘铮亮,说:“刘大夫,我买吧。这玩意吃不好,不也吃不坏嘛。我爷们儿现在也不吃药了,说吃啥都不管用,他现在认准了我这是要把他抛弃了,躺在那儿一边咳嗽一边掉眼泪。人就这么活一辈子,都这样了,还那么认真干啥。给他点儿新鲜药,他心里也有个盼头。糊弄人总比糊弄鬼强啊,趁着活着给他点儿希望,走的时候也心里敞亮。好歹夫妻一场,虽然没跟他过过几天好日子,但是我尽心尽力给他找法子了,他看着就行了。九百块钱买条路,不贵。”
刘铮亮憋在那没话了。他一直看不上那种随便把几种草放到锅里炖几个小时,把各种生物碱混合液往肚子里灌的行为。尤其因为以前的经历,他甚至都被熏陶得懒得去批判这种行为,这就像布鲁诺不愿意跟罗马教会讨论日心说和地心说谁对谁错一样,我跟你说的是数学和物理学,你跟我说的是上帝造物,咱俩不在一个频道上,自然就没有辩论的必要。有啥可说的?
刘铮亮就问张德旭:“你说他懂医学吗,就敢给人开药,吃出毛病咋办?”
张德旭笑呵呵地说:“你当人家傻啊,人家也是人精。啥药啊,我看都是调味料,都是从十三香里拿出来的。吃不好,可也吃不死啊。”
刘铮亮说:“那他不怕病人家属回头找他去?”
张德旭说:“人都没了,都在家里哭呢,办丧事销户口,去银行注销账户,多少事呢,谁还想得起他?人家走的是心理安慰路子,心理医生。你看着没,人要想发财,就得剑走偏锋。你别看这小老头不起眼,市中心十几套房,两个媳妇,顺城区一个家,望花区一个家,一三五睡老大家,二四六睡老小家,星期天休息休息,喝点药酒吃点腰子,下礼拜再来一遍。你看这老小子,有劲,整两个也不嫌累。咱这一个老娘们儿都喂不饱,咱吃啥,天天尖椒干豆腐,茄子土豆大萝卜,能有劲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刘铮亮不说话了,没啥可说的。
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是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你永远都整不明白,为什么七院门口这帮人能活得比医生还滋润。人家望花区药匣子从调味料批发市场采购采购,拼凑出来一味药,九百块钱;刘铮亮在公立医院吭哧吭哧四五个小时,做一床手术才三百块钱绩效。望花区药匣子大到癌症,小到皮肤病,中间还管**早泄,啥病都能整整,原材料都简单;刘铮亮念了二十四年书,就挣人家一个零头。人家卖药吃好吃坏了,没售后服务;刘铮亮他们手术前提心吊胆要家属签字,手术后提心吊胆观察预后。
又过了六天,苏静她老爷们儿半分钟喘一口气,脸也胖起来不成人形。大半夜三点,病人突然醒过来了,嚷着说要吃肉。苏静说我上哪儿给你找肉去啊,但还是穿了外套出门打车。
抚城的街道后半夜早就没人了,苏静遛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一家打麻将的小超市没关门,赶紧买了两个脆皮肠和午餐肉罐头,又打车回来。刚进病房,她就发现她爷们儿心电监护仪报警了。大夫进来给心肺复苏按了几分钟,也就放弃治疗了。
苏静就在边上看,不说话,也看不出悲伤,等大夫把呼吸机撤走,张德旭和窦丽萍上来就问苏静,这后事你怎么安排,苏静呆滞的表情突然从身体里抽离,好像才缓过来,“嗷”的一声,捶着床哀号道:“我没有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