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和明珪骑驴去了道术坊,又在坊门外面的牛马铺找回了寄放在那里的两匹马。东都租赁牛马的铺头大多属于同一家,虽说各坊都有分铺,但其实老板只有一位,来时骑的驴,他们就地归还即可。
二人上马时天色已晚。刚刚经历了这般诡异之事,不管李凌云怎么推辞,明珪都坚持一定要把他送回宜人坊。
在太常寺药园门外,李凌云与明珪又梳理了一遍这一天的怪事。后者判断道:“一路走来,清风吹拂,倒也没什么头脑不清的症状,可见凤九给我们吃的也不是什么毒药。”
李凌云揣测道:“他和我阿耶共事,又是天后让他配合我们查案的,没有必要伤害我们。他或许是因为道术坊的事,想给我们一点教训吧!”
二人越说越觉得是这个理,一定是他们在道术坊做的事让凤九不高兴了,所以凤九才对他们略施薄惩。但凤九到底是如何施为,让他二人看到几乎相同的幻境的,二人却始终搞不明白。
眼看天色不早,明珪只得叮嘱李凌云:“看来下次再见凤九,酒也不能喝,肉也不能吃,他给什么都不能要。”
李凌云点头说正该如此,二人这才互相道别。
李凌云回到宅中,并没打算把这番奇异经历告诉任何人。不过他心血来潮,突然很想去地底探望弟弟李凌雨。
李凌雨此时正在房中习字,见李凌云进来,便将笔放在一旁,问道:“阿兄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些忧心忡忡?”
李凌云不能说是因为凤九给自己下药,只好把明崇俨案的进展跟弟弟说了一通。
李凌雨听完,摇头道:“事已至此,也只能等待天后的旨意。早些时候我就听阿耶说过,这大理寺过去是大理寺卿张文瓘领头,而张文瓘是朝中老臣,一直对李氏皇族忠心耿耿,并不喜欢天后干政。此人在大理寺非常有人望,虽说去年已经去世,但大理寺上上下下依旧以他为标杆。大理寺的人看你们不顺眼,就是因为寺中人偏向张文瓘,排斥天后。”
“不能硬来,只能耐心等了。”李凌云颇感无奈。
李凌雨却说:“阿兄莫要心急,毕竟是天后钦点的案子,放眼整个大唐,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的,非阿兄莫属。如果天后因你未能在时限内破案而问责于你,那么她将永远无法得知真相,所以……现在应该着急的是她。”
李凌云听了,也不由得赞同弟弟的看法,于是又说起明珪今天带自己游览东都,看了一些有趣的百戏。提起这个话题,难免又要说到油锅捞钱之类的骗局,说着说着,李凌云想起了凤九对他的警告。
他向李凌雨问道:“我们封诊道向来崇尚求真,人因何而死,案为何而作,凶手是何人,这些都要查对清晰,不能敷衍。可是在道术坊中,那些人却用骗人的方式来谋生,而凤九也不愿让我揭穿,他这样做有道理吗?”
李凌雨想想,笑道:“别人做事自然有别人的一套规矩,那位凤九并没说错,不过他这样说,也是站在自己立场上做出的判断。至于到底是我们的规矩对,还是别人的规矩对,都不重要。阿兄既然认为求真才是对的,那就坚持求真便是。不过可以适当给别人留些面子,不要当众揭穿,如此一来就不至于结下仇怨了。”
李凌云还是觉得这违背自己一贯的作风,李绍向来要求他不能被表象迷惑,查案要以求真为重。不过弟弟的说法也能勉强说服他,他便不再想这件事了。他看着弟弟有些孱弱的身体,关心地问道:“之前我很久不在家,对二郎的病情也不怎么了解。这半年来,你还是一晒太阳就会生病吗?”
李凌雨摇头苦笑。“都这么多年了,如能有一丁点办法,阿耶也不会早生华发,天天为我担忧。我这辈子恐怕是见不得天日了,阿兄不必耿耿于怀,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吧!”
“命数?”李凌云有些不甘心地道,“我会多注意的,如果以后验尸时发现有人与你是同一病症,或许能查出病因。”
李凌雨笑道:“我们封诊道说到底还是对死人的事更了解,要当什么岐黄圣手,让人药到病除,却是很难。患此病,不过是白天不能出门,也谈不上有别的妨碍,阿兄就不要刻意寻觅治疗之法了。再说阿兄今天在东都游玩一番,难道不觉得劳累吗?还是赶紧回屋休息吧,要是饿了,就让姨母吩咐下仆准备几道可口的菜肴。”
李凌云向来不喜欢关注生活琐事,闻言点点头就起身离开,临走时难免又叮嘱两句,让李凌雨多注意身体。
李凌云回到地面上自己的房间后,果然觉得有些饥渴,就吩咐下仆准备了一些吃食。可饭吃到嘴里,他却又想起在凤九的楼中喝酒吃肉后所见的血光幻境,不适感骤然袭来,再好的食物也吃不香了。
这一晚,李凌云睡得很不安稳。不知为何,白天看到的幻境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等到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津津,把被褥都打湿了。
因为宫中没传来任何消息,李凌云在家里百无聊赖,便翻阅起李绍给他留下的东西,其中历代首领所记下的《封诊秘要》让他看得津津有味。
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在距离东都不远的孟县,有人撞见了一桩奇案——
河阳河位于河南道境内,孟县和巩县之间。
因河水打此流过,所以孟县境内水网密布,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河阳桥以北便有一片大湖,由于此湖不通河道,所以当地人称之为死水湖。
湖泊地势低洼,只要降雨,周边雨水都会排入此湖,这也是此湖湖水的主要来源。虽是野湖,但向来也是波光粼粼,水鸟成群,一派秀丽风光。
在湖边不远处分布着一些村落。按理说,偌大的湖泊附近有人居住,怎会少得了捞虾捕鱼的人?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这死水湖却人迹罕至,似乎附近的人都对这里有所避讳。
这一日,两个垂髫小童正在湖边林中不断跋涉,手中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麻布口袋,累得气喘吁吁。
湖边水汽密布,树木生长一向旺盛,在林中栖息的兽与昆虫种类繁多。虽没人去湖中捕鱼,但在林中狩猎、捉虫的百姓却也一直不少。
今日踏足树林的两个小童中,年纪大一点的有七八岁,小名狗蛋儿;另一个小童只有四五岁,是狗蛋儿的堂弟,小名唤作木头。
木头年纪太小,扛着包裹多走一步路便喘不上气,连连叫唤道:“狗蛋儿哥哥,还要走多久才到地方啊?”
狗蛋儿伸手抓着木棍,让木头跟上自己的脚步,伸头往前张望,道:“马上就到了,瞧,那个蜂窝就在那里。”
说着,狗蛋儿手指前方一棵大树,只见高处的枝杈上挂着一个纺锤形的蜂窝,这个蜂窝非常大,估计已有好几年没被人采过了。
村里的孩子向来胆大妄为,狗蛋儿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道采来的野蜂蜜在县上赶集时能卖个好价钱。他早就盯上了这里的蜂窝,却没有告诉其他人。
堂弟木头是他的心腹。二人早就提前商议好如何摘下这蜂窝。趁着今日阳光明媚,二人当即决定,今日一定要把蜂窝摘下,免得夜长梦多。想着那甘甜的蜂蜜,还有那洁白的蜂蛹,二人不免一阵激动。
在树林中摸索半天,兄弟俩终于来到了那棵大树下。木头虽然疲惫,但亲眼见到了那个巨大的蜂窝,也大为心动,小小的身体里不由得充满力气。
没多久,二人在那棵大树附近寻了个隐蔽的位置。狗蛋儿拿出口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堆成小山。那是一堆湿漉漉的木头,这种提前浸过水的木头,一旦点燃便会浓烟四起,用来熏出那些躲在蜂窝里的野生蜜蜂,再合适不过。
狗蛋儿拿出火石,费力地打了小半刻,这才点燃了火绒。兄弟俩在那棵大树下先用干柴点了堆火,然后再缓缓加入湿木。
火堆上很快升起一股浓烟,那浓烟像一条线一样,冲着那个蜂窝便扑了过去。蜜蜂察觉灭顶之灾即将到来,纷纷逃出蜂窝,往外飞去,但它们却低估了浓烟的威力,出了蜂窝后没扑腾两下,便被熏得直直掉在了地上,再也无力振翅飞翔。
熏了一段时间之后,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蜜蜂尸体。狗蛋儿眯眼看着蜂巢,见不再有蜜蜂掉下,心知时机已到,可以上去摘蜂窝了。他把看火的事情交给木头,自己则三下五除二爬上了那棵大树。
狗蛋儿在树上摘蜂窝,树下的木头却不怎么好过。此时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把那浓烟给吹斜了过来,熏得木头两眼鼓胀,流泪不止,正当他用手揉眼时,却听见树上的堂兄发出一阵惊叫。
“死水湖……死水湖里头有东西。”狗蛋儿连声叫喊着,魂不附体地从树上滑落下来。木头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狗蛋儿抓着他撒腿就跑,连树上那个快到手的蜂窝也不要了。
木头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狗蛋儿哥哥,怎么了?”
狗蛋儿回头,惊恐地对木头道:“湖里有一个白白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看着像人,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大人。”
狗蛋儿的父亲刚干完农活归家,就看见两个孩子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连忙问二人发生了什么。
木头光顾着喘气,话也说不清楚。就听狗蛋儿道:“我们去林中摘蜂窝,我爬到树上,看到那死水湖里有东西,白白的,很大一团,有手有脚,像是个人。”
家中大人闻言顿时大惊失色。狗蛋儿的爷爷拍着大腿道:“那死水湖近年被叫作‘溺水湖’,就是因为这些年不断有人莫名溺水而死,哪怕水性极好的人也不例外。那湖里有水鬼啊!县太爷都请术士作了法,还在死水湖周围拉了铁刺,立了木桩,不许任何人接近,湖里怎么还会有东西?”
狗蛋儿的父亲闻言也不知所措。倒是狗蛋儿的爷爷是村中有名的耆老,一贯有些主意,他想想又道:“既然狗蛋儿说可能是人,那么咱们不如召集村中青壮前往死水湖一探究竟,瞧瞧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再做打算。”
狗蛋儿的父亲连连点头。“也对,不看怎会知晓?说不定是山上跑下来的野猪溺死在水中泡发了而已,不一定就是什么死人。”
狗蛋儿的爷爷说:“就这样定了,你赶紧去找人,一起前往死水湖看看,免得传出什么鬼话来。你不晓得,前不久京畿有桩狐妖案,传得玄玄乎乎,结果查出来是个女子杀人,听说朝廷震怒,把当地县太爷都换了。咱们快查清楚,也好叫人安心一点。”
狗蛋儿的父亲应声出门,没多久便召集了一群青壮赶往死水湖。谁知到了湖边,却因忌讳湖中闹鬼的传闻,谁也不敢再继续靠近。
其中一人害怕地问:“这湖里可是死了很多人的,说不定有鬼魅出没。我们要是靠近,会不会也遭了晦气?”
狗蛋儿的父亲咬牙道:“当初县里围湖时就说,如果有人擅闯死水湖,造成命案,就是大事,周围乡村发现不准隐瞒。今日发生了此等事,要是我们瞒下来,万一被县上知道了,也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也明白,今天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众人互相鼓了鼓劲儿,一起穿过树林,拨开杂草,来到了湖边。
死水湖的面积有七八个村落那么大。众人眯眼从湖边看去,发现的确有一个白白的东西漂在湖面上。因湖泊太大,众人怎么瞧,都无法瞧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是一个名叫苟三的人自告奋勇地爬到了湖边的一棵树上向湖里张望。
这个苟三是附近村中的一个猎户,虽身形瘦削,但目力极佳。他爬上树枝,摘了一片树叶卷成筒状,透过卷起的树叶朝湖里看去。
狗蛋儿的父亲在树下仰头问道:“苟三,你瞧见了什么?是野猪还是别的东西?会不会是山里跑出来的鹿啊?”
谁知树上的苟三哆哆嗦嗦,身子像筛糠一样颤抖,他一脚踩空,从树上摔落下来,腿骨当场折断。
那苟三强忍着骨折之痛,嘴里嗷嗷大叫:“湖里有一根原木,木头上捆着一个死……死人……”
李凌云在家等了三日,宫中也没传来任何消息。直到第三天的傍晚,谢阮才登门而来。
从宫中到宜人坊有些距离,谢阮一坐下,就向李凌云要了一碗紫苏叶冰饮来喝。
闷头喝到碗见底,谢阮才擦擦嘴,道:“我可真是有负所托了。某把你二人遭遇的麻烦告诉了天后,当天晚上便说了。天后说知道了,要再想想,可她想了两天,也没见有下旨的意思。我怕你等得心焦,想着干脆先来一趟把话说清楚。”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李凌云最不擅长揣摩人心,此时得知天后不太愿意继续追查,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建议道,“既然她没说要停止查案,那么我们也不应当白费时间,不如一起去找明子璋,或许他能想出些法子。”
谢阮闻言一愣,又笑道:“李大郎怎么回事?近来总跟明子璋待在一块儿,好像越来越喜欢跟他一起行动了?”
毕竟两人要一起查案,李凌云也不当她是说笑,认真回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如果今天是要跟东宫的下仆打架,那我肯定要找你谢三娘。可说起揣摩人心,要弄清天后为何不愿下旨,就得去问明子璋,你我两人挠破头皮也没用。我只会封诊术,你给我一具尸首,我能弄清楚他是怎么死的;可你问我杀人者心中究竟在想什么,这种事我就无可奈何了。”
谢阮感慨道:“李大郎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儿,还能坦然面对,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喜欢?”李凌云不解地重复。
“我对朋友很挑剔。在天后身边当差,故意接近我的人很多。我喜欢的人很少,而你就是其中之一。”谢阮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走吧,咱们找明子璋拿主意去。”
说着,二人就准备去找明珪。谢阮在院里等着,见李凌云牵出那匹花马,忍不住又嫌弃地说:“这匹马长得真是太丑了,骑着这种丑马走在东都城里,你也不觉得丢脸,我跟你并骑都有些不好意思。”
李凌云却不以为意地跨上马背,与骑着雪白骏马的谢阮并肩朝向明珪家中去。
他边骑着马边说:“这马在我们家养了很久,是匹老马。从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待在这个家里。它是长得丑,而且到了夏日,每天还要吃梨,不给吃就不肯走,虽说给它吃的都是些不新鲜的梨,但钱财消耗也不小。可我习惯了骑它,要是换了别的马,心里会觉得不安稳。”
“没想到大郎这么念旧。”谢阮好笑地道,“某还是送你一匹骏马吧!一旦骑过骏马,你自然就看不上这样的劣马了。”
李凌云却摇头。“若骑了骏马就看不上这匹老马了,那我以后是不是结交了比你官职更高的人,就看不上你了呢?骑马是如此,交友也是如此,不管将来认识多不得了的人,你与明子璋都是我最初的朋友,后来之人是不能超到你俩前头去的。”
谢阮闻言,美眸紧紧盯住李凌云,许久后道:“李大郎说话有时很不中听,不过却是能做毕生之友的!某……要是有一天我死于非命,必须让李大郎来查我的死因。我相信你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李凌云知道谢阮喜欢男装,也爱像男人一样自称“某”,但有时也会跟“我”混在一起讲。他也不以为意,品了品谢阮这话,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凌云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笑起来更是亮眼,谢阮看得呆住了。
李凌云笑道:“谢三娘这话,是知我颇深的人才能说出来的。你愿意让我调查你的死因,我也倍感荣幸。”
谢阮为掩饰失态,拿着马鞭敲了敲马头,略尴尬地笑道:“李大郎还真不是寻常人。可惜了,我跟你阿耶只是见过,彼此并不熟悉,不过我想你阿耶也跟你一样非比寻常,不然天后也不会时常把他挂在嘴边了。”
两人聊得颇为愉快,到了明珪家中,脸上仍带着笑意,弄得明珪误以为是天后的旨意到了,一问之下,才知道仍没有消息。
三人在明珪的独院中围着木几坐了下来,饮了些茶,又吃了些果子冻之类的点心。谢阮郁闷地道:“这案子简直像个刺猬,让人不知如何下手。你阿耶的尸首已经存放太久,又经过几次剖检,在大理寺殓房中查不出更多的线索,接下来到底怎么办才好?”
明珪也点头道:“东宫和东宫臣属家中已被谢三娘你搜了个遍,要是有什么异常,你早该察觉了。就算真是他们做的,该藏的只怕也都已经藏匿起来,现在再搜索也毫无意义。”
李凌云摩挲着茶杯。“大理寺倒是有案卷,可也不让人瞧。你我没有天后的旨意,又不能强迫他们。唯一能够指望的只有凤九。或许咱们唯一可以期待的,是凤九能够从民间流言中,挖出与你阿耶之死相似的悬案。”
谢阮连连摇头。“东都虽不能与长安相比,但也有百万人在城中居住,更不要说畿县之内还有多少人了。这案子再玄乎,从民间又能打探到什么?况且民间传闻向来没个谱,哪怕是一桩正常的案子,抓不住凶手,也会被传出怪事来,想从中找出有用的线索,我看根本就是海底捞针。”
听谢阮这么一说,李凌云和明珪也觉得希望渺茫,众人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各自发起愁来。
正在三人头痛不已时,外间突然来了一个小吏,说有要事求见明珪。
那小吏进来见礼道:“还请明少卿赶紧前往大理寺,从孟县报上来一桩疑难案件,据说案情非比寻常,县令也不知如何处理,又怕会在当地造成不良影响,所以加急报进寺中,从县里来的人正在大理寺等着呢!”
明珪闻言,叫那小吏先回寺稳住县里来的人,随即叫来婢女更衣,准备马上赶往大理寺。
谢阮奇怪地问:“你在大理寺向来不受重视,为什么这案子报上来,却有人急匆匆地来找你?”
明珪苦笑道:“你倒是算一算时日,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不是正当朝廷休沐之日吗?”
谢阮低头掐指一算,了然地道:“我大唐朝廷十日一休,休沐之日并不办公,所以又叫旬休,今天正该休沐。不过我看你平时也没什么事,差不多相当于在家休沐了,最多就是去大理寺打个转,反正他们不乐意你管大理寺的案子,你以前不都是去点卯,之后就直接回家了吗?这会儿他们倒是想起你来了?”
明珪无奈地道:“正是因为平时不乐意用我,所以到了大家都休息时,才叫我去接案。这可能就是无用之人的用处吧!”
谢阮听得大笑连连,差点喘不上气。“有好事的时候没你的份儿,大家都在家中休假时,偏偏又把你叫去。哎,我说,你这算不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二人说个不停,此时李凌云冷不丁地在一旁问:“这桩案子,为什么地方会如此急切地呈上大理寺?”
谢阮怪道:“李大郎记性真不好,刚才那人不是说案情非同寻常,怕造成不良影响,所以才上报的吗?”
李凌云则愣愣地问:“可到底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又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明珪与谢阮互看一眼,似乎从李凌云的话语里品出了点味。只听李凌云又道:“你们不觉得这些话听起来耳熟吗?”
“是有些耳熟,”谢阮说,“我尤其觉得,这话好像自己还说过……你让我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来着……”
不等谢阮想起,一旁的明珪突然明白过来,忙道:“狐妖案,是狐妖案。”
说着,明珪从墙上摘下大理寺特制的绿鲨鱼皮直刀挂在腰间的银制蹀躞带上,道:“此案多半也是地方上的疑难案件,县令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头绪,若放着不管,民间又肯定会出现各种奇怪谣言,所以才会上报给大理寺处理。希望此案与我阿耶的案子能有些许相似之处。”
“若此案与你阿耶的案子相似,说不定你阿耶就是被此案的凶手杀害的。”谢阮向来有话直说,跟着大胆猜测起来。
李凌云此时也穿上了靴。三人一起来到院中时,下人已提前将马牵来。李凌云爬上马背,道:“杀害明子璋阿耶的未必就是此案的凶手,但既是奇案,便有一探究竟的价值。”
谢阮觉得奇怪。“如果此案的凶手不是杀害明子璋阿耶的凶手,那么追查此案的价值何在?”
李凌云想了想,道:“这桩案子既然被呈交给大理寺,多半要费一番功夫才能破案。反正现在没事可做,如果我们赶在大理寺之前找到重要证据,或直接抓到凶手破了这案子,那么将来大理寺再想拦着我们查案卷,岂不是就说不过去了?至少他们不能老是拦着明子璋了吧?毕竟到那时候,他这个明少卿已经解决过奇案,是名副其实的大理寺的人了。”
谢阮低头一笑。“还真就是这个道理。都说明少卿是斜封官,摆明了是小看明子璋。要是我们当真提前破案,就可以叫大理寺无话可说,我们要翻阅案卷,徐天那家伙也不好拦着,否则递个奏折上去,告他一状……大家都是少卿,要较真起来,他可管不着明子璋。”
李凌云和谢阮齐齐扭头看向明珪。毕竟想归想,是否真要接手这个案子,还得看明珪的意思。只有他愿意接案,并以少卿的名义把案子捏在手里,利用休沐的时间打大理寺一个措手不及,才能把大理寺的案子做成自己的。可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插手大理寺接案,多半要违反规矩,明珪也要承担责任。
明珪思索了一会儿,接着用马鞭用力打了一下马臀,骏马快速向前蹿了出去。
李凌云和谢阮连忙跟上。只听明珪在前方大声道:“身为男儿,我一定要破了阿耶的案子,抓到那个凶手,为了这个,让我做什么都行。不过是调查一桩案子,我身为大理寺少卿是正常履职,责无旁贷。今天机会既然落在了我手里,我就绝不会放过。”
“好,在世为人就该有这样的态度。”谢阮拍马跟上。李凌云知道自己的提议被采纳了,接下来必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也拍了一下花马肥大的屁股,嗒嗒地追了上去。
三人一路来到大理寺。为不引起留守吏员的注意,谢阮和李凌云并没进寺,而是在门口隐蔽处等待。休沐之日,大理寺里空落落的,明珪策马而入,也没有遇到什么意外情形。
李凌云站在门口向内张望。“这大理寺内似乎无人,要不干脆趁这机会翻阅一下案卷?”
谢阮摇头。“六部九寺之中文书记录一向绝密,没有正规手续不可翻阅,一旦被人抓到,罪责不轻。就连这个案子,也是因为其他人躲懒,不想在休沐之日接案,这才落到我们手里。借着明子璋斜封官的名义,再加上咱们是帮天后做事,就算被人发现咱们擅自参与调查,大不了就是大理寺的人给咱们一些脸色看,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如果偷偷摸摸去查卷宗,难免背上妨碍司法的罪名,如果有人小题大做,恐怕连天后也不能保全你我,下狱都是最轻的处罚。”
谢阮说完,李凌云顿时想起那半年牢狱之灾的滋味,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人在门口等了许久,才见明珪领着个小吏出来。那小吏一身尘土,打扮颇土气,应是从县上来的,面色焦急。明珪却淡定地在旁边劝道:“你也无须惊慌,虽说今日休沐,但我已做好记录,明日就会有人前往你县调查此案了。”
“这个我知道,只是这桩案子十分怪异。”那小吏急切地道,“不知能否今日就派人前往我县调查?最好可以跟我一同回去。”
李凌云与谢阮躲在远处,听不清那边的对话,但见这小吏心急如焚,二人不由得好奇心大增,又溜着墙根往前凑了凑。只听明珪对那小吏道:“我明白,你们县上出了如此古怪之事,大理寺不尽早勘查,百姓疯传,势必又会传出些鬼怪狐仙之类的胡话来。倘若某些不怀好意之人利用流言,又把矛头指向天后,恐怕你们县令的乌纱帽在头上也戴不了几天了。”
小吏人微言轻,虽心里想的与明珪说的如出一辙,但他可没有胆直说,尤其还涉及大唐最有权势的那位天后。听明珪一语道破,小吏直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道:“明少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明珪瞅了对方一眼,故作为难道:“我也理解你们的苦衷……不如这样,今日我便带着随从和寺中的仵作与你一起先行去县上查案,之后寺中其他人再赶过去,这样能省下许多工夫。”
那小吏闻言笑逐颜开,弯下腰连连长揖道:“明少卿真是好人啊!”
明珪把他扶起。“你一路上京辛劳,不如先在城中吃些东西,找个地方休息片刻,之后到北城门等着我。我先召集人手,今天毕竟是休沐之日,人都不在近前。待我找齐了人,便同你一起去县上。”
那小吏仍有些不放心,担心明珪借故拖延,干笑道:“多谢明少卿,我有亲戚在这东都城中,可以到他家里弄些吃食,只是不知你我约在什么时候相见呢?”
明珪估算了一下。“两个时辰后,咱们城门口见。”
那小吏得了确切时间,自然又是一番道谢。他或许的确饥渴,之后便迅速离开了。
明珪已瞥见李凌云和谢阮的藏身之处,大步走了过去。“都听到了?各自回去准备,咱们城门口见即可。”
李凌云不明白为何这么麻烦,便道:“去我家中让阿奴和六娘准备好封诊车,然后就可以走了……”
谢阮听了,拽着李凌云就走,见他不满,便解释起来:“明子璋还要准备各种文书。我们这回查案必定会惊动大理寺,大理寺最晚明日就会知道我们干了什么,所以他现在必须完善每个步骤的文书,如大理寺发难,我们也好有个说头,否则进牢的只怕不是凶手,而是我们几人了。”
李凌云一听,觉得确实在理,更是着急回家去取封诊车。谢阮一身武艺,也无须准备任何用具,她在同李凌云回去的路上找了一处酒楼,对那老板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和李凌云一同回了李家府邸。
李凌云回家找来阿奴和六娘,告诉他们要外出办案,阿奴和六娘得令退下准备去了。等安排妥当,他奇怪地问谢阮:“你当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谢阮百无聊赖地靠在高椅上吃着酥梨,道:“只要在大唐境内,某去何处都无须带任何东西,只要告诉宫中我要去哪儿,自然有人打点用品。天后一心要查明崇俨案,虽说不知为何不愿下旨,但为了查案,就算某有些出格,天后也不会介意。至于我不回宫中嘛,也是常有的事,反正有事要做时交代一声就行。”
听谢阮这么说,李凌云也不再管她。待阿奴与六娘驾着封诊车前来通报,二人和胡氏打个照面,知会一声,便又离开了李家。
二人在城门口见到了明珪,还有那位刚吃了饭就着急忙慌地过来,已经等了很久的小吏。明珪远远朝二人使了个眼色,谢阮挑眉回应。向小吏介绍李凌云和谢阮时,明珪含糊其词,只说他们一人是大理寺的李姓仵作,另一人则是大理寺的谢姓吏员。
那小吏常年与百姓打交道,心眼自然多了几分,他对李凌云倒未怀疑,只是觉得谢阮的衣着打扮怎么看都显得过于富贵。不过他摸不清大理寺的水有多深,也不好多问,所以嘴上除了不断感谢,也就没说出别的话来。
一行人到达县上时已是后半夜,因天色已暗,无法查探死水湖。三人来到孟县县衙,白县令知道众人是来给自己解决疑难的,接待得格外热情,不但安排了特色饭食,还细心问候起居,并约定明日朝食之后,先验尸首,再勘现场。
自被凤九摆布过一遭,李凌云便发现自己变得容易入梦许多。他在县衙客房里头一合眼,就又回到了那片血泊之中,身边围着一群人。他眼中都是血色,唯独一处格外苍白:
那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