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雷声在半空里疯狂炸响,位于洛阳西北方向的渑池县县城,家家户户关窗闭门,街上百姓四散奔逃,每个人都想赶在暴雨到来之前寻觅一个安全的避雨之地。
然而,有一行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个时候仍在城中大道策马狂奔。
他们胯下的骏马已极度疲惫,每匹马的嚼子边都堆积了一摊白沫。这些马已经跑得脱力,将来就算调养很久,也很难重回巅峰状态。
可它们仍不能停步,只能在骑行者的不断鞭笞下奋蹄前行,马蹄伴着暴雨前的狂风激起灰黄的尘土。
一行人中的领头人身着灰色翻领胡服,这位的骑技相当高超,在她的操控之下,疲惫的马在飞奔时并没有碰到百姓堆积在路边的任何物品。
阴云浓密,白昼如夜,数匹奔马一路直朝渑池县狱而去……
渑池县狱与大唐所有的县狱并无区别,一定要找出差异的话,那就是它明显比其他多数县狱更大,也更深。
大唐的县,根据领土大小和富庶情形,一共分为七等,即:赤、畿、望、紧、上、中、下。另外,大唐还有东西二都,分别为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由此二都直接治理之县,便名为赤县。
渑池县是东都洛阳的旁邑,虽比不上赤县富庶,倒也还算在畿县之中,比起级别较低的县,这里有更大、更深的县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不论怎么大,只要是牢房,条件就好不到哪儿去,阴暗湿冷是必然的。牢内塞满了等待发落的戴罪之人,这些人的吃、穿、住、用、大小二便都在里边解决。
哪怕在偌大的渑池县狱,那气味也还是令人窒息,只有在刮风下雨之时,从墙上的细小通风口中吹进来的清风才会让里面的人觉得稍微好过一些。
每当这种时候,牢中的人犯不管天色多晚,都会像夜猫子一样神采奕奕地抬起头,用力嗅着外面的气味,露出期盼的神情。
不过,在这儿,唯独一个人例外。
此时此刻,县狱最深处的牢房的角落里亮着一颗豆子大小的光,如同把黑夜烧了个窟窿。
那个“例外”似乎压根听不见震耳欲聋的雷声,也对难得清新的风不感兴趣。
他身着破烂囚服,披头散发地盘膝坐在一面高墙前,脸几乎完全贴在墙上,正在努力用手中的石块刻画着什么。
牢房里只得一面墙,另外三面都是人腿粗细的木柱。这面墙是石条所制,非常牢固,不给犯人一点逃脱的机会。
手上的石块与石壁发生剧烈摩擦,由于他的双手双脚上套着沉重冰冷的铁链,他双手间的铁链晃动发出的叮当声,混合石块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形成极为难听的可怕动静。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牢门旋即嘎吱一声洞开,两名典狱面无表情地走进去,一左一右伸手架起那人,迅速地将他拖了出去。
脚步声与铁链在地上摩擦的声响渐渐远去,他手中的石子被磕掉,滚到石壁旁,轻声地碰撞一下,终于不再动了。
银白电光从石壁上的窗口射进来的刹那,空空如也的牢房中,那面石壁被照得雪亮,石壁上那些看似混乱的线条也显出真容。
只见墙上绘有一名闭目盘膝端坐的男子,他双手扶膝,身上不着寸缕。
自他锁骨下方起,胸腹部被完全剖开,肋骨被钩状物扯向两边,露出胸腔里的心肺。腹腔内大小肠蜿蜒盘曲,胃囊形状鲜明。
虽然呈现一副惨状,但男子表情安详,五官柔和。在他脸上有着一丝莫名的悲切之感,让人想起洛阳龙门石窟中的那些佛像。
轰隆一声,炸雷终于在电光消失后落了下来,牢笼又陷入了一片无尽的漆黑之中……
谢阮在火把昏暗的光芒中负手而立。
她的马跑得快要断了气,也没能让她躲过这场雨,身上的灰色胡服已经彻底湿了,变成了深灰带黑的颜色,袍角不断滴落着水珠。她昂起尖尖的下颌,目光冰冷地看向大牢石壁上的铁条窗,外面的天空中,电光还在乌云里闪烁纠缠。
“此女下颌过尖,是短命之相,双十之年,必遭横祸牵连而死。”
不知为何,此时的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
当时,那个被天后招入宫禁的术士才和她打了个照面,就为她断下了这样一个不吉的命格。她记得,那也是一个雷雨天,只不过地点不是在东都上阳宫,而是在西京长安大明宫里的大角观外。
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因父祖违法,她成了罪人,被没入宫中充当官奴。
在宫里,像她这样经层层挑选被带到天后身边养育的罪人孩童有不少,当时她也只是其中之一。
由于年纪太小,听到这样的判词说自己只能活到二十岁,她不免觉得心惊胆战,看着那个术士,觉得他有些不怀好意,就不由自主地躲在了天后身边。
见到她含泪求助的眼神,大唐最尊贵的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武媚娘对那名术士说道:“我的人,不论是死是活,向来由我决定,这不是你乃至上天可以染指的。”
说完,武媚娘就叫来两位身穿金甲的千牛卫把那个术士给拖了出去,打那以后,大明宫里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术士,而她也被武媚娘养在身边,和那位出身名门的上官婉儿一起特意培养起来。
一直到隔年的秋季,她才听人说起,在大明宫内的太液池畔,有一丛龙爪菊开得格外灿烂,其中最大的一朵,长得比宫中盛汤的海碗还大,就像一颗突兀的人头。
“太液池的花丛下埋着死人。”上官婉儿这样笑嘻嘻地告诉她。和她一样,上官婉儿也是罪人之后。
“我去年都看见了,那个胡说八道的家伙被千牛卫一枪捅穿了胸腹,尸体就草草埋在龙爪菊之下,听说下雨天还露出了一些骨头,后来花匠还特意加了土。”
…………
耳边传来金属脚镣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打断了谢阮的血腥回忆。
“将军,人犯带到。”有人在她身后说话,语气很是恭敬。
谢阮转过身,她的幞头湿漉漉地耷拉着,随着她的动作,一些雨水被从上面甩了下来,钻进脖子,那种湿冷让她很不舒服。
她抬起手,有人马上上前一步,把点燃的火把放到她手中。她将火把向下移了一下,想看清被带来的那个罪人。
两位典狱颇为善解人意,不等她吩咐,就主动伸手撩起那人遮脸的脏污乱发。
橘色的火光霎时照亮了他的脸,与此同时,谢阮微微皱起眉头。
男子大约二十岁,他的脸很脏,但在火把的强光下还是能勉强看出,此人有一种男生女相的美。他眉眼纤细,眼珠漆黑,目光很亮,但也显得极为冷淡。和冰凌一样的目光不相称的是,他脸部的骨骼轮廓很柔和,让他看起来像个孩童,虽说中和掉一些冷漠感,一眼看上去却仍让人喜欢不起来。
谢阮的手指摸向腰间,磨出老茧的拇指顺着蹀躞带一直抚到镶嵌灰鲨皮螺钿的直刀上。
俊美男子她见得多了,虽然这个男人脏兮兮的,但她也得承认他的相貌很不错。可不知为何,此人给她一种面对的是一头野兽的错觉。她很想抽刀劈过去,不过很快又克制住了。挥去心头莫名的反感,她把火把扔给旁人,抓住他打结的长发,迫使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李凌云,”她问那人,“你想死,还是想活?”
“把死者开膛破肚,被死者亲属当场捉拿归案,犯了悖逆人伦、侮辱尸首之罪,这样我居然还能活?”叫李凌云的男子平淡地叙述,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只要是人,就迟早都会死,要杀就杀,我无所谓,不必闲扯。”
“你的话太多了,说,到底选,还是不选?”谢阮盯住李凌云。
“选。”他也盯住了她,“既然可以,当然要选。”
李凌云扯开干裂的嘴唇,一字一顿地道:“我——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