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四年,大唐东都。
夜半,风起。
洛阳南面的万安山仿佛矗立在天地间的一头巨兽,兽首处的南阙天门峰在狂风中昂着头颅,望向头顶上随风汇聚的漆黑雷云。
云团有了生命一样不断翻滚扭动,无数纤细电光像池塘里嬉戏的游鱼,不断穿梭其间。
其中不时朝下方探出树枝状的闪电,让人不禁觉得就在下方的高山上,有什么正在疯狂地引诱着闪电,让它迫不及待地想要降落。
终于,一道粗大的金色光芒划破长空,从雷云里迅猛坠下,伴着瓢泼骤雨直劈山巅,层峦叠嶂的万安山也同时被照得一片雪亮。
电光中,南天门上六合观里,悬崖上的庙堂顶部,一根下粗上细的铜柱就像是一把伸出的巨枪,自殿内朝着天际直直刺出。
在大唐百姓眼中不可逾越的天地差距,对这道金色闪电来说,不过一眨眼就能到达。
只用了一瞬,闪电就寻到了这根现成的“通道”,在震撼大地的雷声里,闪电雷龙般蜿蜒,劈在殿内安置的巨型丹炉上,炉顶竖起的铜柱瞬间发红,变得滚烫,炙烤着雨水,形成丝丝白雾,仿佛马上就要熔融。
天雷的力量太过巨大,整个丹殿都被撼动,雕满日月星辰和九重云天图案的丹炉来回震荡,绑缚在四条铜龙口中的巨大铜链剧烈颤抖,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暴雨落下,没有新的闪电被引入丹炉,被震动的铜链在雨声中也逐渐变得安静。
殿外,电闪雷鸣时断时续;殿内,丹炉之上,一个赤裸身影盘足端坐。此人双手结印安置膝头,指呈莲花状,裸身沐浴在大雨里,就像在借助雷雨的巨力进行着神秘的修行。
只是——他没有头。
不但缺了头颅,他的胸腹处似乎完全敞开,瞧着像个黑洞,那根引雷铜柱从下而上端正地把他穿刺在炉顶,腹中之物滚落下来,悬在他腿上,影影绰绰,让他跟这座巨炉融为一体,妖异,恐怖,又极度邪恶。
在他已经被雷劈得焦黑的脖颈上,几缕白色烟气带着焦煳的腥味,在一阵阵闪电光芒里升腾,渐渐地弥散在殿堂黑暗的角落中……
东都洛阳的西北方,雕梁画栋的上阳宫中。
一个少年太监正在疯狂奔跑,每一步都在暴雨过后的地面上激起水花。他气喘吁吁,脸蛋涨红,全身湿透,仍不敢有丝毫停滞,瞄准前方的一片宫阙,继续竭力狂奔。
不久后,少年太监来到仙居殿外,神情紧张地对一名额贴梅花花钿的宫装少女说了些什么。
宫装少女大惊失色,她面色发白地进入仙居殿,没有心思看一眼屏风上壮丽的大唐天下风物图,就匆忙从十二扇巨屏旁绕过,迈着碎步来到内殿的铜制梳妆镜旁。
镜前,一名美貌丰腴的女子正闭着眼睛,任凭身后的宫娥小心翼翼地用鹿角金梳打理着她黑亮的长发。
少女使了个眼神,侍奉的宫娥们迅速退去,她凑到女子耳边,低语起来。
“正谏大夫明崇俨死了?死在陛下所赐的六合观中?”
女子蛾眉倒竖,怒容满面地霍然站起。梳妆台差点被她突然的动作带翻,一盒胭脂从梳妆台上滚下来,摔得粉碎,染出一地血红。
“天后息怒!”少女连忙跪在地上。
“他们还是下手了。明崇俨是我和陛下的人,杀他,目标又何止他一人?”女子面色冷沉地道,“婉儿,传我的口谕,着大理寺彻查此事!”
上官婉儿却有些迟疑。“天后,曾经与您作对的宰相张文瓘兼任过大理寺卿,此人去年已命归黄泉,可他的旧部至今仍对您格外防备,只怕大理寺此番是不会尽心的……”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点到为止地停了下来。
“哼,这些对我不满的人,根脉倒是扎得很深,人死了也还是不省心。”天后武媚娘思索片刻,然后挥袖道:“那就叫上李绍,让他和大理寺一同调查,有他在,不论什么案子,总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上官婉儿思索片刻后,顺从地行礼道:“是!天后。”
在她离开后,武媚娘起身缓步来到窗边,向远方看去。在她的视线里,遥远的洛阳城中,整整齐齐的坊市就像水墨画出来的一样,影影绰绰地铺展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她转身来到另一扇窗前,极目远眺。那个方向,正是李唐皇族的根基西京长安的所在。
“说来,明崇俨曾开罪东宫,此事恐与太子有关……”她怒视着那边的天与地,又像是在询问着那个创造了旷世伟业,现已死去多年的李唐帝王。
“太宗陛下,这莫非是你的诅咒吗?”想起刚入宫时的日子,她的眼中浮起了一点哀伤。
“可惜,现在的武媚娘,已不是过去被你赐名的少女,就算真是贤儿,也一样是顺我者昌,至于逆我者……”
她没有把话彻底说完,只是菱角般丰满的嘴唇在她说出这句话时微微勾了起来,露出带着煞气的冷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