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里,张英带着张廷玉来了,两家人原本就是见过的,一点也不生疏。
只是事情想来有些错位罢了,两个月前,两家都想着的都还是张二公子跟顾大姑娘的亲事呢。这一眨眼,顾大姑娘的事情没人提及,亲事却成了张廷玉跟顾怀袖的。
顾贞观心底多少有些微妙,可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之前两家早已经在信中表露过意向了,提亲也不过就是坐在一起聊聊天,说说话。
张廷玉始终都不说话,是个沉稳的性子,看着也很靠得住。
早先顾贞观对他的印象就不错,这时候看张廷玉自然没有什么不满意。
至于张英,这一门婚事是张廷玉自己求来的,好坏由他自己,也不多话。
说也没说多久,等到走的时候,张英自然带走了顾怀袖的生辰八字,回头要找人去占卜,合一下八字,称为“卜吉”。
“好事多磨,谁也想不到啊,哈哈……”
张英依旧笑得那样爽朗,已经走到了门口,跟顾贞观同时走出来。
顾贞观也就送张英到门口了,也笑了一声,好歹是一桩喜事:“日后这关系,可是又近了一层,成了亲家了。”
“可不是嘛,那咱们这就走了,三书六礼,这还要走好一阵呢。衡臣,给你顾伯父道个别。”张英挥了挥手,又给张廷玉打了个眼色。
这时候要离开了,张廷玉上前一躬身:“顾伯父,廷玉告辞了。”
顾贞观点头,看着这父子二人去了,背着手在府门前站了很久。
张英家跟顾家姑娘提亲的事情,没出半天,就已经传了开去。
之前顾家姑娘在惜春宴上一显身手,还有不少的人家有搭上去的意思,可没想到这张英的速度这么快,竟然眨眼就上去提亲了,可让别的人家没想到。
张英早已经官复原职,为礼部尚书,兼官照旧,又充国史、一统志、渊鉴类函、政治典训、平定朔漠方略总裁官,可以说是当朝皇帝的心腹重臣了。
今日他为他家二公子提亲,自然没人敢上去再跟人抢。
谁敢?这不是明摆着要跟人作对呢吗?
众人都知道,这一桩亲事,怕是要板上钉钉了。
后院里,顾怀袖得知张家来提亲的人已经走了的消息,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还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竟然有些紧张。
青黛也紧张,咕咕叨叨在屋里转了许久,帮顾怀袖算着彩礼和嫁妆,算了一半又忘记:“小姐你要不要拿夫人留下的嫁妆单子看看?”
“看什么呀看?”顾怀袖只差没翻白眼,“三书六礼,三书六礼,这还早着呢,瞧你急得跟什么似的……”
“孙家姑娘要九月才进门,就算是我要出阁,那也得逼近年关了。”
顾怀袖起身,就往屋外走,打算继续去做自己那大扇子,没想到这一回半路上又被人给截住了。
这些个人,都不想自己做这扇子不成?
顾怀袖一看来人,笑了,这不是即将成婚的二哥顾寒川吗?
“二哥好。”
“唉,好什么呀好……”顾寒川简直好几天没睡好过觉了,如今看见顾怀袖这笑盈盈的模样,差点气得跌脚。
顾怀袖撇了撇嘴,心说撞见他也是自己晦气。
自打顾瑶芳不在了,这府里连着顾寒川也消停了下来,没那么多的幺蛾子事儿。
说起来,顾寒川这性格,就是懦弱了一些,跟顾瑶芳走得近的时候,什么事儿不做?
现在也不知是顾贞观管教得严了,还是因为要成亲了,倒是不出去惹事儿了,整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出去逛诗会,再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样的人,没什么主见,身边人是什么样,他就是个什么样。
顾怀袖心里细细一分析,忽然觉得顾寒川有些可悲。
顾寒川心里郁闷,想着友人告知自己的事情,老觉得不踏实。
他之前跟孙家姑娘连翘有过惊鸿一瞥,可说要认识,那是断断没有的,现在顾寒川就琢磨,要找个人帮自己了解了解孙连翘,好歹也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是?
心里念头一转,那目光就落到了面前顾怀袖的身上。
顾寒川眼前一亮,那不耐烦的表情立刻收了起来:“三妹……”
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顾怀袖被顾寒川这惺惺作态模样给吓住了。
她眉头一皱,“二哥有事说事。”
顾寒川心里鄙夷,觉得顾怀袖果真跟顾瑶芳说的一样,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毕竟现在自己有事求她,只能低声下气道:“三妹,二哥有事求你帮帮忙。”
“……”顾怀袖都说了“有事说事”了,她怎么还吞吞吐吐,“二哥直说就是。”
“我想请三妹去崇效寺赏牡丹……”
顾寒川吞吞吐吐地说了,又拉顾怀袖到一边,仔仔细细讲此事。
京城里一直有一句户,“崇效寺的牡丹,天宁寺的荷花”,说的就是赏牡丹去崇效寺,赏荷花则去天宁寺,这时候城西崇效寺的牡丹开得正好,还有不少的赏花活动。
常常有游人、士子,甚至是官员及其家属,往崇效寺上香去,同时观赏牡丹,乃是这京城里一桩雅事。
也不知道顾寒川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那孙连翘也要去赏牡丹,他自己跟孙连翘已经定亲,成亲之前不敢见面,可他偏生想要知道人孙连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性情,所以想请顾怀袖去看一眼。
顾怀袖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想想这两人怎么能忽然凑在一起?
更何况,往后孙连翘会是这顾府的当家人,她压不压得住顾姣,却还两说的。
要紧的是,顾怀袖有两个月没出门了。
树大招风,闺阁女子名声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顾怀袖忌惮颇多,低调一些总是好事。
她信奉的是,做人总该藏着一点。
不可锋芒毕露,也不可不露锋芒。
要拿捏好这一个度,对顾怀袖而言尚有一些难度,不过已经逐渐熟练起来。
略犹豫了一番,顾怀袖出乎顾寒川意料地答应了。
时间就在明日下午,孙连翘会由她家里人带着去,至于顾怀袖则决定同顾姣一起去。
左右这个儿媳如何,顾贞观其实是不会怎么管的,这个朝代,后院里的女人把一个家都管了,大老爷们儿要不就是在外做官,要不就是做生意,别的是一概不理会的。
就算是顾贞观,其实也不大理事,顶多教教儿女。
顾贞观年纪也大了,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顾怀袖对孙连翘也好奇,眼见着在府里也没多少日子,不想跟顾寒川闹僵,索性答应了去。
次日,顾怀袖就跟顾姣一起往城西去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孙连翘竟然是这么个妙人。
她见到这一位连翘姑娘的时候,正是天气骤变,下了雨的时候,两家人躲雨躲到一个屋檐下,一见却似乎都认得了。
顾怀袖不认得孙连翘,是顾姣使了个眼色,她才知道眼前这穿着绛红色长裙的女子就是孙家姑娘。
倒是孙连翘,此前早在惜春宴上闻说了顾怀袖的大名。
那时候的顾怀袖,跟李家臻儿小姐一样艳压群芳,即便是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的。
孙连翘笑容明艳动人,看着是个活泼的性子,只拨了拨自己头发上的雨珠,便走了过来,同顾怀袖搭话。
“顾小姐?”
“是孙姑娘吧?”
顾怀袖见到她圆圆的脸盘子,红苹果一样讨人喜欢,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睛,却有樱桃小口,面相是很好的。
“早在惜春宴时候就见过顾小姐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上去搭话。”
那时候也不敢上去搭话,顾怀袖那时候虽不说是凶神恶煞,可浑身就是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
打小孙连翘她娘就说她跟地里的狍子一样,机灵得紧,有一种属于动物的直觉。
那时候,她的直觉告诉她,顾怀袖不好接近,可如今一说上话了,这感觉就消失了个干净。
是以孙连翘用一种含着不解的眼神,看着顾怀袖。
顾怀袖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可左右打量一番,又并无不妥,不由有些奇怪:“孙姑娘怎这样瞧着我?”
孙连翘声音爽脆,娇憨一笑:“我是见着顾小姐,觉得比之前亲切了许多。”
即将成一家人,怎能不亲切?
周围的丫鬟们都笑了起来,这两家的亲事,也是人尽皆知的,这里的丫鬟们尤其清楚。
顾怀袖举袖掩唇,微微一笑,心说原来是个看着心细,实则糊涂的爽利人。
“孙姑娘是一个人来的吗?怎么没见着令堂?”
孙连翘顿时“哎呀”了一声,急急忙忙朝身边人一招手:“二丫,你赶紧打伞去佛堂接我娘,她还在里面求签呢。”
这是他们自己顾着躲雨,结果忘了人了。
顾怀袖摇头叹气,却不是惋惜,而是莞尔。
孙连翘以为她觉得自己笨,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要嫁给她二哥,顿时又羞红了脸。
顾怀袖知道她不好意思,只道:“这忽然下了雨,外头风大,不如我们进亭中坐着聊会儿吧。”
这一场雨,来得是时候。
淅淅沥沥地下了小半个时辰,等顾怀袖跟孙连翘都熟悉了,这雨才慢慢地停下。
只是那叫做二丫的丫鬟,却还没回来。
孙连翘有些急,又叫了丫鬟去看,没想到半路倒撞见二丫回来了,说孙夫人跟大师还在说禅呢。
“我娘就是信这个,我爹常骂她妇道人家,老相信这些个天命……”
孙连翘看顾怀袖似乎不大明白,便解释了一番,“我爹行医,从不信天命,喜欢把人从阎王爷的手里拽回来,跟黑白无常抢路走。我娘说,我爹这是损阴德,等他要两腿儿一蹬,去了地府见阎王,阎王爷要抓他脚,狠狠整治他这跟阎王作对的人的。”
这话说得,颇为惊世骇俗了。
周围的丫鬟大多没见过什么世面,平日里都是讳言颇多,可孙连翘说话太直接,就是顾怀袖都差点被她吓到了。
孙连翘自己倒是没觉得,她不在意地吐了吐舌头,天真得可爱。
说到底,孙连翘年纪其实还小,又是个话唠,还自来熟。
顾怀袖心里一琢磨,却是有些明白孙连翘这话的意思。
孙之鼎是名医,当今太医院的院史,闻说当年太子胤礽重病、四阿哥出痘,都是他妙手回春,给救了回来的,深得康熙信任。
行医的,可不是跟阎王爷作对吗?
只是这话题不能多说,顾怀袖很聪明地转了个话题,谈那远处的牡丹。
于是,孙连翘立刻说起牡丹各个位置的药用价值,活脱脱一个杏林高手。
顾怀袖忽然觉得,这一位连翘姑娘,若是嫁进顾家来,虽不说是好,却也算不得坏,这爽利的性子,若能跟顾寒川补补,好歹也算顾家还有个救。
至于顾明川,那是庶子,再聪明,再厉害,也做不得数的。
顾怀袖心里明白,只静静地坐在亭中,听着孙连翘说话。
一旁的顾姣,心底就复杂了。
这一位孙姑娘进门,她手里的权力可就要交出去了。
这一趟崇效寺之行,众人是各怀心思。
一直等到回了顾家,顾怀袖跟顾姣要分开走了,她忽然开口,叫住了顾姣:“姑姑。”
顾姣心里藏着事儿,这时听顾怀袖叫自己,吓了一跳:“姑娘?”
顾怀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着,这一位连翘姑娘看着是天真可爱,可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内里像是个精明人,又是行医出身,她父亲孙之鼎就是个妙人。她也是妙极,若是进门了管着家,肯定也极厉害的。”
一愣,顾姣听着顾怀袖这话像是暗示着什么,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她想起自己挪了顾家账目放出去的印子钱,有些紧张起来。
九月,孙连翘就要进门来,她这账目若是不干净……
顾姣狠狠一瞪顾怀袖那清瘦的背影,恨得牙痒,可也苦无办法,若是账目收拾不干净,可又怎么办?
不,要紧的是,这孙连翘,是不是很厉害呢?
“小姐,那孙姑娘真跟您说的一样厉害吗?”青黛好了奇。
顾怀袖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小姐你……”青黛愕然。
顾怀袖转过身,双手这么一摊,明眸盛满笑意:“你小姐我又不是神算,更不是火眼金睛,看人哪儿是那么简单一场谈话就能看清的?我嘛,不过是……”
不过是想着让顾府再清净一点而已。
顾贞观到底养了她这么多年,走之前,尽量规整规整这府里的事情吧。
孙连翘进来,兴许就简单不少了。
她回了屋,没一会儿二哥顾寒川果然来问。
顾怀袖只管把孙姑娘往天上夸,还说是个懂岐黄之术的,颇为厉害。
听得她二哥那个心花怒放,一下就高兴了,兴冲冲地就走了。
顾怀袖真想告诉他,她夸了七分,还有三分没告诉他。可顾寒川已经走了,顾怀袖自然不会叫他回来再告诉他了。
顾家这边是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张家那边也热闹着呢。
昨日打顾府拿了顾三的生辰八字回来,吴氏就去找了个有道行的道士好好算一算。
虽然这顾三是皇上金口玉言夸过的,可因为毕竟有偏见,吴氏心里还是有些不大高兴。
一般来说,这卜吉,合八字,都是看人下菜碟。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道士们可精明着,都往好了算,生辰八字一般都是一算就合。
可吴氏本身不是很满意这一门亲,只找了个不瞎说的道长来算,那道长必得焚香八个时辰才能算出结果来,收银两也比别人多。
吴氏打发人去的时候,可仔细地说过了,要算的就是真八字结果,那些个虚话都让收起来。
“小梅,快去看看道士来了没,顺便找找二公子。”
吴氏扇着扇子,有些昏昏欲睡。
她身边丫鬟小梅“哎”了一声,便出去了,没一会儿张廷玉倒是进来,“娘。”
吴氏略一擡眼皮,这时候丫鬟都在外面伺候着,身边也没人,夏日里热得很,她也懒得动,本想让张廷玉坐下,却忽然道:“今儿给你跟那顾家姑娘算了八字,可你之后就是你三弟,我得给他和玉颜算算。衡臣,你去帮我把压在案头上那盒子里你三弟的八字取来。”
张廷玉一怔,微微垂首,道了声“是”,便越过屏风,往里面去了。
案头上果然有一只匣子,里头存着兄弟四人,以及远嫁的张家姑娘的八字,每个人的八字都写在一张纸上,压了好些年月,却还跟新的一样,保存极为完好。
张廷玉原也没在意,这匣子里还有四张折着的纸,属于他的那一张应该已经送给道士算八字去了。他只一张张地打开这些剩下的八字看,可在翻到第二张的时候,张廷玉就愣住了——自己的八字怎么还在匣子里?
他眉头顿时一皱,立刻翻开剩下的两张,掐指一算,却没了三弟张廷璐的。
莫不是吴氏糊涂了?
他站着没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吴氏还在前面喊,“衡臣,可找见了?”
“找到了。”张廷玉应了一声,眉眼之间已经一派阴郁。
吴氏并非什么心细之人,都是下面丫鬟照管得细心,她斗大字不识一个,拿错了生辰八字也是寻常事。
这岂不是说,送去算的八字,是三弟跟顾三的?
张廷玉抿着唇,眼底结了寒霜,却提笔找了一张看着差不多的纸,模仿着旁边这些生辰八字的字迹,将三弟的生辰八字写了上去,同时将写有自己八字的纸给藏入了袖中。
张廷玉走出去,将纸折过,奉给了吴氏,却又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处理些事情,一会儿再过来,立刻出去了。
一路上,他脚步急促,连着穿过好几道回廊,见到之前出去的丫鬟小梅,便问了一句:“道士呢?”
小梅摇摇头:“说了这时辰到,怕还是迟了一些。”
那就是还没到。
张廷玉摆了摆手,让小梅去了,自己却直接往前院去了。
没走两步,就见二门那儿过来个道士,正被阿德引着往里走。
看阿德那满脸的喜气,估计正为自家公子高兴呢。
张廷玉站的地方距离自己的院子很近,他没动了。
那道士是云雾观来的云雾道长,看上去仙风道骨,颇有几分气势。
这云雾道长正跟阿德说这宅院的布局如何如何好,是能出大人物的,又说这张二公子跟顾家姑娘的亲事真是天作之合,必定能白头偕老的。
没料想,他刚刚转过拐角,就觉得自己膝盖上一疼,一下跪趴下去了。
张廷玉原是准备着请他过去说话的,乍一听见这话,没忍住,走上去就踹了他一脚,将这满嘴胡说八道的道士踹趴下了。
眼看着云雾道长脸朝地地栽下去,阿德的下巴都掉在了地上,“二……二爷……”
张廷玉面笼寒霜,平静道:“把他拖进来。”
“是、是……”
阿德声音都在发抖,这样的二爷多少年没见过了?
真是……
某些不好的记忆,顿时从阿德的脑海之中浮现起来,他哪里还敢说什么,赶紧手脚并用地将这道士往张廷玉屋里拽。
云雾道长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
他一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样了,疼得厉害,龇牙咧嘴地叫着,“二公子干什么忽然出手,贫道可是为二公子跟顾家姑娘合八字的……”
张廷玉坐在书案后面,脊背僵直,他手里捏着一张八字,轻轻地打着转。
原本就冷的表情,因为云雾道长这一句话,更冷了。
这时候,云雾道长再蠢,也明白是自己这句话惹到他了。
难道,这张二公子不想娶顾家姑娘?
还没等他开口试探,张廷玉已经说话了。
“合的八字呢?给我看看。”
张廷玉像是在说吃饭睡觉这样极为普通的事一般。
云雾道长觉得有些奇怪了,他想着自己之前莫名其妙挨的那一脚,心有戚戚,大户人家的公子真是惹不起。不过这合的八字,迟早要给张廷玉看的,所以云雾道长也没注意,直接将那合八字的纸条从袖中抽了出来,递给张廷玉:“这可是百年难道一见的好命相呢。令堂嘱咐过了,要算真的,贫道这可没有半句虚言的。”
云雾道长心里还挺高兴,平时给人合八字,难免都要合到一些不顺遂的,这一次竟然恰好合适。
张廷玉没听他胡扯,只将纸打开,上书八字:无病无灾,白头偕老。
他见了,顿时冷笑一声。
“我这里还有一个八字,你来与顾家姑娘的合上一合。”
张廷玉说完,将手中那一张记着八字的纸张,递给了阿德,阿德转交给云雾道长。
云雾道长有些迷糊:“您这是……”
张廷玉端了茶,轻轻拂去茶沫,慢慢喝了一口,才道:“不过是合个八字,道长合就是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一个姑娘的八字还会被人合两次。
云雾道长只觉得这张家这时候处处透着诡异,刚才看着大宅,还是能出富贵人的,可如今……
不对啊,看着张二公子,仪表堂堂,不像是个没出息的……
妈啊,他别得罪了贵人就成。
云雾道长这时候还没明白,自己合的八字不是张廷玉跟顾怀袖的,而是张廷璐跟顾怀袖的。
这里头阴差阳错的地方有一遭,只是吴氏跟云雾道长都不知道罢了。
云雾道长拿出顾怀袖的八字来,掐着指头算。
他是方外之人,对之前张廷玉踹自己的一脚一点也不在意,但求无病无灾。
这会儿,云雾道长掐指一算,刚开始还笑了一声,“好命格……”
可下一刻,指头掐到个地方,却忽的顿住了。
他“咦”了一声,又继续掐,看着两张八字,脸色越来越古怪。
张廷玉叫阿德摆了纸笔过去,“道长合完了,写下来就成。”
云雾道长眉头紧锁,依言而行,却道:“这倒是奇了……”
提笔,也是八个字。
阿德收了那纸,给张廷玉捧过来。
张廷玉伸手一接,看见那八个字,却是长久没说话。
“玉堂金门,卧狼当道。”
“贫道合八字合了这么多年,倒是没见过这样大富大贵又凶险至极的,两个人的八字,合给别人都是好的,可凑在一起,就有些难言了……”
云雾道长撚须,沉吟了一会儿,又好奇道:“不知张二公子给的,是何人的八字?”
张廷玉手指一点一点掐紧,玉堂金门,大富大贵,卧狼当道,凶险至极。
这八字,怎合成了这样?
他沉默了许久,擡眼道:“阿德,那八字拿来。”
阿德点头,却在云雾道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张廷璐那一张八字拿过来了。
云雾道长着急:“这八字一会儿还要交还给张老夫人的,二公子,您要拿,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张廷玉道:“你拿着你方才合的八字去交差就成了。只是这八字,你再合一回。”
“再合一回?”云雾道长晕了。
阿德却是了解自家爷,立刻有把纸笔给移了回来,叫云雾道长再写。
云雾道长急了:“这不是才合过一回,就是那结果,还要怎么合啊?”
“让你合,你便合。”
张廷玉微微一敛眉,眼底却已经是寒光闪烁。
云雾道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颤颤提起笔来,使劲儿地瞧着张廷玉,想知道这张二公子在想什么。
却没想,张廷玉忽然道:“金玉满堂,百年好合。”
“……”
心电急转,云雾道长已经隐约明白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再一听张二公子这话,就知道这是张二公子想要的合八字的结果了。
联想起方才自己挨的那一脚,这张二公子绝非善类,旁边还有个叫阿德的小厮虎视眈眈,云雾道长不得已,只能落笔,写下这“金玉满堂,百年好合”八个字。
他写完了,小心翼翼打量张廷玉:“这个中关窍,贫道不甚了解,不知……不知二公子,可否指点迷津?”
现在,云雾道长的手里,只有张廷玉跟顾怀袖的八字了,合八字的结果是张廷玉口述的。而张廷玉的手中,却捏着张廷璐的八字,还有云雾道长之前合的两次八字的结果。
他摆了摆手,让阿德送云雾道长出去,自己却静坐室内,久久不动。
过了许久,他点亮了一盏灯烛,将手中的三张字条,慢慢地凑到火苗上……
“二哥,二哥,那合八字的道士来了,娘叫您去呢!”
这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不是张廷璐,而是张廷瑑。
张廷玉手一顿,却连忙吹熄了蜡烛,翻了案上的书,将灰烬压了,这才往外面走去:“我这就来了。”
张廷瑑年纪小,看着矮了很多,才十多岁,牙都还缺着。
他拽着张廷玉就往吴氏那边去,一路欢声笑语。
书房里,青烟消散,几片没烧完的纸带着墨迹,轻轻地落在了书页之内,又被窗外吹来的风翻动书页,转眼便藏了起来,只见得满纸墨迹了。
张廷玉一路回来,那云雾道长已经坐下了。
吴氏有些惊异:“道长,你这脸……”
云雾道长本来想告张廷玉一状,冷不丁看到张廷玉一语不发从外面进来,惊得差点咬掉自己舌头,赶紧地把告状的话吞下去,忙道:“贫道走路不注意把脸给拍门上了……”
屋内众人一愣,接着就是夫人公子丫鬟婆子都笑作一团。
云雾道长讪讪,只盼着自己方才的意图没被张二公子给看穿,不然就麻烦了。
张廷玉见了礼,便坐下来,张廷璐就在他左手下边,也面带微笑坐着。
笑了一阵,说到正事,云雾道长将把合了的八字给呈上去,又已隐秘地瞥了张廷玉一眼。
他在路上已经被阿德指点过了,若是老夫人问起那顾家姑娘,只管往漂亮了夸,能说多好就大说多好。
云雾道长虽然不解,不过也懂得相机行事。
看了那合出来的八字,吴氏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双眼笑得眯起来:“金玉满堂,百年好合,可是好兆头,好兆头啊……”
这合八字可是不作假的,吴氏也知道以前有过人家去找云雾道长合八字,结果合出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结果来,被两家人追着打的事儿。现在她对这云雾道长是半点也不怀疑,顿时喜笑颜开。想起来了,她又顺嘴一问那顾家姑娘的命盘,云雾道长赶紧地说了一串好话,也不是很夸张,能够让人相信,不至于太过虚假。
反正在他嘴里,这顾家姑娘的命格,是宜室宜家,旺夫旺家又旺子。
其实这顾怀袖的命格却是不差的,的确是旺夫旺家又旺子,云雾道长觉得自己也没说假话,顿时更有底气,跟吴氏聊了好一会儿,哄得吴氏乐呵了好久,给了许多的卜吉银两。
末了,吴氏在他走的时候,又把自己三儿子跟大儿媳堂妹的八字给了云雾道长,让他回去再合一次。
云雾道长自然是应下了,虚称还要回去焚香八个时辰,等明日再来给吴氏报结果。
丫鬟们送云雾道长出去,云雾道长虽然挨了张廷玉一脚,不过也是收获颇丰,那阿德也给了他一些银钱,凑起来算是今年最丰厚的一笔了。
他喜滋滋地出了张府大门,随手就将那吴氏给自己塞的两张八字打开,一看却差点吓得摔在地上。
“这、这……”
这其中一张八字,怎么跟自己昨日合过的一模一样呢?!
云雾道长脑子里轰地一声,总算是明白了所有的关窍,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妈呀,难怪!
第一次合的八字是张三公子跟顾家姑娘的!
还“无病无灾,白头偕老”!
该!
该他被张二公子踹这么一脚!
云雾道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说这世道真是太惊险,算个八字都能算出祸端来。
还好自己只是挨了一脚,若换了他自己是张二,被人说自己弟弟跟未来媳妇儿能“无病无灾、白头偕老”,定要拿刀砍了那人的。
他一面想,一面往前面走着。
可走着走着又觉得自己前途无亮——
娘诶,他第二次算的那八字,怕就真是张二公子跟顾家姑娘的了……
云雾道长几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玉堂金门,卧狼当道……
这八字合完,便又算完成了一礼。
合八字的结果送回顾府去,由张妈一张大嘴绘声绘色地说了,夸得院子里里外外的丫鬟们都笑了出来。
顾怀袖却琢磨着这几个字,金玉满堂,百年好合……
青黛见她发愣,过来轻轻伸手一推她,促狭笑道:“百年好合呢小姐!”
“呸!”顾怀袖啐了她一口,可末了也笑起来。
她虽是个不信命的,可这卜吉的结果,却也令人开颜的。
顾怀袖不求什么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她只盼着将来的日子能好过一些,便满足了。
微微垂了头,顾怀袖在漆雕圆桌上将这四字写出来,心头滋味却是百般陈杂,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