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各大队走访归来,一路上徐佑正心事重重的样子,孙教授也一样,貌似振奋人心的斩手行动,如果让他们这些资深的警务人员看,其中的隐患会有很多。
第一是牵制了几乎各反扒大队的全部警力,那个队也垒着十几桩甚至几十桩扒窃案等待处理,从反扒大队的临时羁押到拘留所,几乎人满为患;第二是处置方式上,省厅的指导思想是打击团伙及头目人员,从犯参与从轻处置,这也是萝卜快了不洗泥不得不用的办法,但这些拘留几天或者根本根本就是处以罚款的人员,如果监管和帮教不到位,仍然可能重操旧业;第三是大量的退赃、认赃工作,又要延续很长的时间,可能会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各大队的主要工作。
大行虽然可以忽略细谨,但绕不开的是,几位上榜的名贼依旧没有下落。“大表姑”尚未确定身份;“窑叔”连体貌特征都没有掌握,甚至什么“小佛爷”,还停留在传说的阶段,只要这些人没人现身归案,那行动斩获再大也是事倍功半,有这类资深的老贼在,开枝散叶再发展一批扒窃团伙,太容易了。
匆匆地回到IDC中心,孙韶霜浏览了一遍日常工作摘要,成绩还是有目共睹的,蔚兰花城的斩手行动,几乎打掉了长安扒窃团伙的主干力量,各大队的积案去了一大半,长达几百页的各大队案卷文档根本看不过来,只能浏览一遍摘要,交由数据员处理。而此孙韶霜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和数据员安排了几句,叫着徐佑正进了办公室。
“孙教授,这事我还得跟你商量一下。”徐佑正找到说话的机会了。
“好,未虑胜先虑败,我们先考虑可能出来岔子的地方,先看这个人。”孙韶霜道。
回传的闭路视频是看守所提取的,一看加密编号徐佑正明白了,那是个关键人物:布狄。
“这个嫌疑人,愚蠢表像下,可是标准的反社会性格,提审过两次,一推二六五,什么也不认,问多了就装羊羔疯在地上乱滚乱抽,把看守所的都吓住了,专找医生给他看,查出来一堆毛病,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高、心律紊乱,还有真癫痫的诱发症状。”孙韶霜道。
放着布狄满地打滚的视频,现在外面有没有人权暂且不论,但对于嫌疑人的人权保护可是越来越严了,一进入司法程序,什么都得照规则来,而这个规则能够判定嫌疑人布狄属于:不适合审讯的一类。
徐佑正哭笑不得了,直道着:“他胡吃海塞那么胖,不可能没毛病。这是逃避打击啊,现在这些嫌疑人都学乖了,抓的时候就自残,要是染的有病什么的,进看守所那是张护身符啊,丰城区大队释放了好几个,性病和艾滋病毒携带者,送看守所都不收。”
“规则就是这样,我们穿着警服,不能越界。”孙韶霜道,又切换了一个屏幕,却是被关在看守所放风时间的布狄,正围着破布当裙子,**上身光着腿,跳骑马舞什么的,看那样子把犯人们乐得。
“妈的,这个混球我还真没治了,来软的他装白痴听不懂人话,来硬的他是滚刀肉根本不惧。”徐佑正忿然道着,他倒了两杯水,气咻咻地坐到沙发上了,不知道生谁的气。
“别着急上火,假设,我们的队长重新出现,这个人会不会对他有危险?”孙韶霜问。
“那肯定不会。”徐佑正脱口而出,两人已经亲密无间,否则不可能一起做大保健去,可说到此处他愣了下,像布狄这号大眼贼,反社会性格,怎么可能和那位化装侦查的警察成了莫逆之交,这可比老鼠爱是猫还让人不可理解。
“内部呢?我那天有点急了,下了死命令,抓捕的时候你手下的三剑客可都去了。”孙韶霜道。
化装侦查,其利害之处就在“化装”,去掉这层装就失去意义了,那怕对自己人也是如此,徐佑正想想道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聂宝文、尤维、厉闯,这三位是我一看带出来的弟子,除了他们仨,其他人根本不了解怎么回事,将来即便他们能猜到,下个封口令,他们知道轻重的……再说了,这些天那顾得上这事,各大队积的嫌疑人和案子还忙不过来呢,时间和机会都不多啊,像这种老扒手,会主动切断和同伙联系的,布狄再多蹲几天,恐怕出来连他找不回去。”
“这又是一个邪门的地方,这一伙全部消失了。”孙韶霜托着腮,郁闷地道。
每天的工作摘要就有这一项,IDC中心几乎是在全市的范围内定位导演、哑巴、二棍、熊二四位,却不料这四位齐齐消失,身处警营,你根本无法得知那些江湖人的伎俩,会藏在哪里?会藏到什么时候?那怕就连还会不会在长安出现,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蔚兰花城和窑村那么大的行动,资深一点的老贼肯定能嗅到危险,也肯定会销声匿迹很久,我的防控的不过是一座城市,而他们可以溜的,查全国无数个城市,要真把他们撵到其他警务防区,那再见到人可就难了。”徐佑正道。
是啊,坐地犯成了流窜犯,那能带来的危害更大。
孙韶霜一叹气,像是思忖方定了,她道着:“我知道您的意思,但这是步险棋啊,他之前身份仅限于我和梁厅知道,梁厅都不知道具体是谁。而现在,全部反扒大队几乎都能猜到有化装侦查员进去了。之前我们的计划是来自四位侦查员,有回旋余地,而现在,可是要把成败安危系于他一人,您看他那样子,一点都不担心?”
这个问题徐佑正一直回避不敢触及,其实连他也心虚,想想也值得商榷一下:离开队伍半年之久,混迹在扒手团伙里,数次亲身实践做案,谁能保证他的心里,是信仰更坚定一些?还是偏向贼船更多一些?
两人想顾无言,此时商量到中心问题了,最关键的问题还在自身,相视良久,徐佑正好奇问着:“您是怎么找到这个人?政审情况怎么样?”
“公安大学心理学专业毕业,父母都是警察,在滨海市网警六大队任职,滨海市市局政委,是我的一个学生,我是通过他们上一级领导部门调走人的,当然,事后此次反扒工作经验,要首先给他们。”孙韶霜道。
“那问题就不大吧,警察家庭出来的。”徐佑正道。
“我找的都是有点问题的,否则正常人,不会接啊。”孙韶霜道,排着戈三平的问题:“他父母离婚,又各自组成家庭,他是跟着滨海郊区的奶奶长大的,应该是初中时候吧,他的奶奶去世之后,他有过两次离家出走,不过幸好父母都是警察,把他找回来了……但这对父母也没有苛责的地方,很关爱这个孩子,使着劲让人上大学,使着劲给他安排工作,他当时报考的刑警,不过参加工作却被调剂到网警警种里。”
这点容易理解,谁也不愿意让儿子从事有危险的工作,徐佑正想想道着:“这不挺好的嘛?”
“好什么啊,你们男同志都是粗线条的,根本没有考虑过孩子感受,一离婚,又送回乡下,又是一对不着家的,几乎等于同时失去父爱母爱。你没有看出来,他走的每一步都逆反,都与众不同嘛?该上学,他离家出走;父母不愿意让他走老路,他就偏偏考公安大学;父母担心他从事危险工作,他偏偏要考刑警,不过还是拗不过父母,把他调剂到网警大队,到电脑屏幕后上班去了。”孙韶霜道。
“家庭条件这么好,怎么会?”徐佑正好奇了,理论上,这种温室里浇灌出来的花朵,是经不起风雨的。
“逆反,他一直生活在父母的阴影里,什么都安排好了,所以他就觉得什么都不好,这就身在富中不知富,越平淡越期待危险和刺激的生活。”孙韶霜道。
“哦,看得出来……那您,怎么可能选中他呢?全市应该上万警力了吧。”徐佑正问。
“我是通过内网发布的招蓦信息,而且给出的是逻辑思维和逻辑推理测试,针对的就是所有不甘现状和不守成规的内勤,就是那种内心炽热,阅历苍白,总是期待改变的……新手,相对于整个底层社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孙韶霜道。
“这倒是个好办法,根本就是新手,当然没有什么可被识破的,一旦成长起来,那就了不起了……您也了不起啊,怎么一挑一个准,看出他身上的潜质来了。”徐佑正请教道。
“经验可以为零,思维不能为零,所以我是从逻辑思维和逻辑推理入手的,有兴趣看看当时的测试吗?给你出一道:甲、乙、丙分别是来自中国、日本和英国的小朋友。甲不会英文,乙不懂日语却与英国小朋友热烈交谈。问:甲、乙、丙分别是哪国的小朋友?”孙韶霜脱口道。
一问,徐佑正一愣,张口结舌了,一下反应不过来,想了半天说:“日本人、中国人、英国人。”
“搞混了,正确答案是中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孙韶霜笑道:“再来一道:一个班级46人,A,B,C,D,E五位后选人中选班长,每人只能投一人的票。投票结束没人弃权;A得选25票,B得选票占第二位,C,D得票同样多,E得票最少,只得4票,那么B得选票是多少票?”
“这得多难啊?”徐佑正傻眼了。
“这初级的,如果你思维清晰,口算就算得出来,一共46票,减去已知25+4票,还有17票。cd得票一样多,他们比b少比e多,说明cd都是5票,b是7票。”孙韶霜道。
该着徐佑正挠脑袋了,脖上这家伙不怎么好使,他不信地问着:“这和办案有关系吗?”
“当然有,电子答题一个身份证只有一次机会,时间为两个小时,只有冷静、思维清晰、心理素质极佳的人才能拿到高分,您不觉得这种人,不管办案还是作案,都应该是高手吗?”孙韶霜道,已经证明了,培养出一个高手了。
徐佑正置疑道着:“两个小时,大部分人都能做个差不多吧?”
“我的总队长啊,您真是当官太久了,两个小时要光想刚才两道题肯定都能做对,但测试题目一共有一百道,像这种初级只占百分之三十,是送分的,参加测试,要在两个小时里,做这样一百道题。”孙韶霜道。
“啊?一百道?”徐佑正竖着一根指头,失态了,比他见到九星连环表情还惊讶,刚才两道就够绕了,两个小时要这样被绕一百回,那不得绕吐了?
“很多吧?大部分人都被绕得头昏眼花乃至恶心呕吐,考十分的都有,能考到六十到七十分之间,就很了不起了;七十分以上,几乎是凤毛麟角;当时有两位考八十多分的让我很惊讶,我一查,发现是两位女同志,参与过公考监考,见过这些类型题,不过也就是八十分。”孙韶霜道。
“平三戈,不,戈三平,很高?”徐佑正问。
“他的成绩差四分满分,只用了一小时零二十分交卷。”孙韶霜道。
咝……听得徐总队长直吸凉气,果真是个非人类,要心理素质这么好,那当扒手就在情理之中了,其实扒窃那些伎俩很简单,水平差别就在心理素质上。
“后来就简单了,我对他深入了解一下,单从性格上分析,逆反会导致性格坚韧甚至偏激。失爱会让人冷静、成熟,他之所以表现平平,是因为没有被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我大胆尝试了一下,现在您看到的结果了,就像逻辑思维题目一样,他完成的太好了,连我们都难以接受了。”孙韶霜道,当“贼”当得那么入戏,不得不让孙韶霜担心卸下这层化装以后的生活。
“那我们应该直接和他本人好好谈谈,更直观地了解一下他心里的想法,而不是这么晾着。”徐佑正沉吟道。
孙韶霜尴尬一笑道:“已经在谈了,否则你觉得我在等什么?相信我,你我都是送人入坑的角色,他不会有好感的,和学过心理学的人交流,是件很艰难的事,因为你的心思他一眼就能识破,而你对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却一无所知。”
徐佑正思忖这话,想说什么又憋回去了,确实如此,这位和反社会性格的嫌疑人都能混到一起警察,不管是想理解的行为或者思想,恐怕都会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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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贝琳就处在这种尴尬境地,她面对的是一双犀利而深沉的眼睛,那两道眼光仿佛能看穿她一样,让她有一种奇怪的失措感觉,嗫喃半天,却不知话该如何出口。
“你也很为难,但你这样的同志,和我以前一样,我们是在特殊的环境里,被制度、被纪律、被环境驯养成固定的行为模式了,这个特殊的节点出现在我房门前,而且不是通知我打包行李回家,那我就猜到,你一定是接受上级的命令了。”戈三平轻声道,他从**起身了,趿拉上鞋,站到了窗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贝琳奇怪的发现,仿佛她的出现给了戈三平一个答案一样,他奇怪的振奋了。于是她好奇问着:“你猜到了什么?”
“我猜到了,我还要当回平三戈一段时间。”戈三平道。
贝琳一怔,眼睛睁圆了,而此时戈三平恰恰回头,笑着看着这个结果,贝琳躲闪着他的眼光时,就听他悠悠解释着:
“大表姑惊鸿一现,也就露了个脸,想查实身份很难,而且,她露面仅仅是个线索,而不是证据;窑叔究竟是谁,甚至有没有这个人现在都不确定,斩手行动斩获巨大这个不需要置疑,但这种规模行动的短板在于,不管是我方还是敌方,都容易浑水摸鱼,可能会有很多隐藏的人物和隐藏的余罪无法被发觉,而类似行动,短时间又不可能来第二回,而且更致命的是,我们大部分警力会被现有的案子拖住,用正常司法程序处理斩手行动这么多案子,估计得一两个月都未必够用。”戈三平道。
“所以,就你猜到了?”贝琳惊讶道,她是刚刚接到孙教授的命令。
“对,肯定要深挖源头,而我是最接近源头的那个人,除了这个还有更好的方式吗?”戈三平道。
似乎没有,现在贝琳感觉到和学过心理学的谈话的难度了,他知道你怎么想的,而你根本无从知道他的想法,比如现在,戈三平说得平静如斯,看不出他是喜欢、是反感、还是厌恶组织上可能做出的这种决定。
端详良久,贝琳好奇问他:“那你会接受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就在等着这个结果。”
“在所谓的江湖里,违法就是一种生活方式,除非被抓,否则永远不会停下;这恰恰也是我们执法者存在的意义,结果没有差别,这场角逐避免不了。为什么不去呢?去体会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戈三平道,没有领命的铿锵,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种貌似变态的感觉让贝琳脱口而出道着:“其实你还是愿意和你的同伙,而不是和你的同事在一起?”
“坦白地讲,是的。”戈三平点头道,丝毫不顾及贝琳此时怪嗔的表情解释着:“我们的思维,只有正向和逆向两个方向,非常好猜,而那些犯罪者的思维却是发散性、创造性的,根本无法去猜,那怕就孙教授也会焦虑一脸束手无策,你不会理解那种在心理上超越一个对手能得到的快感的。”
“好吧,我可以回复孙教授了吗?”贝琳起身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简单的结果,人家求之不得呢,还用做什么思想工作。
“等等,我有个条件,不管是孙韶霜还是徐佑正,我开出来的这个条件,必须满足。”戈三平道,这句讲条件的话,口气可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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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声音响起,孙韶霜急急去接,徐佑正知道是结果来了,他期待地听着,却没有听出所以然来,等孙韶霜一挂电话,他急急问着:“怎么样?”
“他答应了。”孙韶霜道,老徐兴奋地一擂手掌大乐了,不料孙韶霜补充道:“但提了一个很难的条件,必须满足。”
“啊?给组织上,能用讲条件的方式完成任务吗?这是思想品德的问题。”徐佑正悖然大怒道,惯常的领导作风出来了,话一出口,看孙韶霜表情他尴尬了,改口道着:“这是您招的人,我不说什么了啊,不过这种事可不能惯着,咱们作的是警务,不是商务啊,要都讲条件、讲报酬,这工作还怎么干?”
“如果他的条件和你想像的一样,那我倒觉得太容易了。”孙韶霜奇怪地道。
“嗯?难道……什么条件?”徐佑正好奇了。
“他的条件是,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找到布狄的出身,找到他是否还有亲人。”孙韶霜道,话里带上了几分肃穆。
只身化装侦查,提出的条件,却是找到一个嫌疑人的出身?这事怎么听着难以理解呢?徐佑正思忖良久,愣了,喃喃道着:“啥意思?我怎么没明白?”
“我也琢磨不准了。开始准备吧,做一个详细、周密的计划,把他们俩异地关押,再择日释放……布狄的事,劳您组织几位警员查证一下。”孙韶霜道。
“好,我来办。”徐佑正一挥手道,这种事条件具备,方便得很,只是此时反而他有疑虑了,好奇问着:“孙教授,您说他这心理状态,适合任务吧?”
要真给自己要点条件还好理解,给嫌疑人要,徐总队长倒理解不了。
“我说了,有点琢磨不准,书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实践永远大于理论,现在在犯罪心理这一块,他已经一骑绝尘,我落后喽。”孙韶霜悠悠地道,看向徐佑正,此时却向思忖方定一样告诉他:“而且我有点多虑了,我们只在想从证据上、从规律上打击罪犯,而他可能在想,从心理上击溃罪犯。没有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了,开始准备吧。”
“好,我随时向您和梁厅汇报。”
徐佑正没太明白这位公共安全专家的话,不过这个让他期待而振奋结果正合心意,告辞孙教授,一种联络着省厅直属保密处,开始安排另一起化装侦查细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