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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上的救赎 正文 第四章 蜘蛛

所属书籍: 刀锋上的救赎

    1

    “单侧肩膀耸动,瞳孔放大,嘴角下撇。”袁适手里熟练地来回转着一根钢笔,“小姐,在我面前说谎,是相当不明智的做法。”

    我悄悄走到正在做笔录的小姜旁边,俯身小声问道:“多大点儿屁事,怎么把咱袁大博士都惊动啦?”

    “他今天正好来给另一个案子做剖绘,听说许春楠案有个疑点证人,就提出要来亲自询问。我事先也不知道啊。”小姜谨慎地压低嗓音,我几乎是半听半对口形,“好像袁博士对这个连环杀人案挺有兴趣的。而且,他刚问没几句,就已经识破张妍在撒谎了。”

    我看到许春楠生前的“同事”张妍就坐在会议室角落的椅子上,局促不安,只一个劲儿低头盯着手上戴的金属戒具发呆。

    “厉害啊!你瞧她那样,这要没专家在,咱整个支队岂不都得被丫骗了?”我抿着嘴,幅度很大地点了下头,“不过她就是个证人,询问要上铐子吗?这侵犯人权啊。”

    姜澜这次完全做了无声的回答,我看着她的嘴,只依稀辨认出“市局”、“专家”以及“安全考虑”这么几个词。

    不过袁适还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慢动作般地回过头,看到我,友好地笑了:“赵警官,你来了。”

    我忙上前伸出手:“哎,不好意思,袁博士,打扰您工作了。领导让我过来……”

    袁适坐着没动,把一只手伸到后面碰了下我的手,来去之快仿佛我是个艾滋病毒携带者:“别,咱们外面说。”

    来到走廊,不等我开口,他先直接问道:“支队派你来问她口供?”

    “是。”我挤出无奈的笑容,“您刚才问过她,如何?”

    “风尘女子,圆滑世故,但肯定能打开缺口。”袁适上下打量着我,带着几分警觉,双臂环抱在胸前沉声说道,“不过放心,我有把握今天之内让她开口说实话。”

    我一拍手:“有您这话我就踏实了!呃……是这样,就这串连环案件,有几个问题,白局想跟您再探讨一下,麻烦您去趟他办公室。我刚才看小姜没做询问的基本情况核对记录……这是程序上要求的格式,就不耽误您时间了。正好趁您跟白局研究案子,我带小姜把笔录抬头给您做了,您回来接着问,好吧?”

    袁适俯视着我的笑脸,用鼻腔轻轻地“嗯”了一声,回屋把钢笔别进西装口袋,好像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赵警官,听说就你们那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什么组织,原来的负责人,是韩松阁的儿子?”

    我身体条件反射般地紧绷了一下,问:“呃——对,怎么?”

    “都说将门虎子……”袁适顿了顿,“前段时间公安大学一个学生给我看了篇网络上登载的文章,写的是犯罪心理画像中关于归纳性统计与行为学演绎的结合应用,文笔虽然一般,谬误也不少,但确实有可取之处。好像就是什么指纹工作室原来的负责人写的……”

    “那个啊?嘿,我知道。”我垂下头笑出声来,“那不是他写的,是工作室几个孩子扒了两本国外相关著作胡拼滥凑的,他就顶了个名。您别当真。”

    袁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这样啊。那……那个韩松阁的儿子,跟你很熟?”

    “一般般吧。”

    “他在专业方面水平如何?我听到一些网络传闻,说他参与过的案子,破案率相当惊人,而且有一次只用了几个小时就确定了嫌疑人……”

    那是个八年前的案子,工作室的第一美女神探花了近三个小时汇总线索、剖绘嫌犯,支使我们一干老爷们儿四处摸排,彬是在最后五分钟才出现的……事后他和我都觉得,要换个神经病来没准儿用不了一分钟就能结案。

    “这个……怎么说呢,人家毕竟是韩教授的公子。”我拉着他的胳膊一路走到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做欲言又止状,“网络总爱把事传得比较离谱。他……肯定是水平还可以啦。不过就是……我是说……这个……您说,他要真能赶上老爷子,还轮得着我当这负责人吗?”

    袁适眨眨眼,嘴角一扬,会意地笑了:“那咱们以后要多交流啊。在国内,这门学科起步晚,软硬件都落后。既然大家都是搞这个的,就应该多互通有无。”

    我满口称是地送走浅吟轻笑的袁博士,转身回到会议室。

    时间不多,得抓紧。

    “张妍,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就不跟你客套了。”我拉把椅子坐到她近前,“根据我们走访掌握的情况,你和许春楠从来都是一人一天地轮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两年七百三十天……年年如此,但只有她被害那天,你们改变了安排。那天本该是你的班,对吧?”

    张妍还不满二十一岁,但职业固有的腐蚀性衰老已然不由分说地爬上眉梢,再加上劣质化妆品聊胜于无的遮掩效果——我算明白这群人为什么只在灯光昏暗的地点“办公”了。

    她点点头。

    “听好,我对你的经营范围和业务能力不感兴趣,而且是完全不感兴趣。”我两手左右分开做了个开门似的动作,“只要没让我看到光着屁股的你嘴里叼着钞票跟个老爷们儿在做活塞运动,你干什么,怎么干,我他妈不管……你老乡替你扛了六十一刀,六十一刀!你知道身上所有带眼儿的地方被人插一遍的同时还有把带锯齿的刀划你六十一个口子是什么感觉吗?”

    我最讨厌看到女人哭,很心烦,即便是像张妍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做什么的,对我而言,她都是个“人”。

    我抻出一张现场照片举到她面前,很有效,恐惧遏制了涕泣。

    “上午有个姓曹的问过你班是怎么排的,你说是许春楠要求的,他看出你在说瞎话——刚才那劳什子专家不也这么说吗?甭跟我解释,我也知道:这班不是你排的,而且你还需要撒谎去替排班的掩事——不用笔录!”我喝住小姜,“是谁?名字?地址?……谁是你们上面那个‘抽头的’?这班是不是他排的?”

    张妍又开始哭:“大哥……我、我不能……求求你大哥……”

    就这德行,再有个一刻钟,她不撂我就去跳小月河——问题是,估计我没有那一刻钟的时间,而且我也不会游泳。

    于是,我回身对姜澜道:“钥匙给我,笔录纸也给我。下面垫的什么书?我看看……书给我,不用笔录纸。你出去吧,带上门。我叫你出去!”

    轰走姜澜这个“小喇叭”的直接后果之一应该就是我剩余的时间更短了。我扫了眼手上那本厚重的书:《国家统一司法考试法规汇编》——这孩子想参加司法考试?够上进的啊。

    打开张妍的手铐后,没等她惯常性地去揉手腕,我就拽着她两臂别在椅子背上,换了个背铐。紧接着,我把她连人带椅子向外拉了拉,几乎是面对面贴着她坐了下来,声音低沉,语速极快:“干你们这行不容易,除了总得抻腿练劈叉,估计还得经常听人倒牢骚话……没办法,现在这社会,人人都有压力,我们也一样。老实说,能找你们这种不搭旮的人倒倒苦水,也是种排解。”

    我知道她在紧张地盯着我,就故意让自己显得目光涣散,两手神经质地摩挲着那本书砖:“我在这行干了十多年了,本来去年要提副处的,结果因为在看守所门口打了一二逼……呃,还有几个来劝架的弟兄,我本来没想打的……你知道,打红了眼,没办法,结果把仕途毁了……操!”

    她的两条腿向后收拢,交叉在一起,别得很紧。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丫干了件操蛋事,让我们不得不放走一个杀人犯!杀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杀人犯!”我抽了两下鼻子,“书上管你们这种人叫‘娼’,同行管你们叫‘小姐’,而满大街的人都管你们叫‘鸡’……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你们,在我看来,你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人’,你是,许春楠是,被那二逼放跑的杀人犯杀的也是‘人’——所以我抽丫的!我最痛恨剥夺别人生命的行为,行为!懂吗?就是杀人!杀人的,就不再是人,是禽兽!是畜生!剥夺人命,就不可饶恕!”

    张妍的臀部不自然地在椅子上扭动着,小腹内急似的轻微抽搐。

    “当然,打人总是不对的。个人素质问题……”我“哗啦哗啦”地把书翻出很大响动,“小时候老师教育过我:知识就是力量。我不信,不好好听讲,成绩差,考不上大学……就算侥幸进了警校,你瞧,穿上制服,还是个没文化的坯子。唉……”我长叹一声,抬起头,把书立在膝盖上展示了一下体积,“告诉我排班那个人是谁,住哪儿,否则你就会从这本书开始领会到什么是‘知识的力量’,而且——”

    说着,我把书架到她腿上,让她又先行感受了下“知识的重量”:“我向你保证:无论你最后的结果是治拘,还是劳教,你都会挂着两个耷拉到肚脐眼的紫茄子——我知道你不满二十一岁,今后的路还很长,但乳腺坏死的那两团臭肉会伴你终生!这一切一切,只因为你可能包庇了一个杀人犯。他不只杀了你老乡一个人!排班的那个人是谁?”

    打开手铐后,我把书放在她面前的会议桌上,轻轻拍了下封面:“多听听老师的话:知识就是力量。没事去买本翻翻,你也不至于干这行了……”

    “Bravo!Bra——vo——”

    必须承认,回身看到袁适就站在门口,我有些吃惊。

    我整理了一下笑容,迎了过去:“袁博士,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我没去,应该说,是幸亏没去。”袁适作势鼓掌,冷冷的微笑渗了出来,“不然就错过这么精彩的谎话了——当然,我是指你刚才的问讯。”

    “呵呵,是询问。人家是证人,是询问……我就是想先替您……”

    袁适没再买我的账:“如果我们怀疑一个人说谎,就应该假装相信他,因为他会变得愈来愈神勇而有自信,并更大胆地说谎,最后会自己揭开自己的面具。”

    我索性也收起假笑:“这不会是什么黑格尔说的吧?”

    “不,是叔本华说的。”他盯着我的眼睛,“黑格尔的死对头。”

    “我不明白……”

    袁适笑吟吟地把我揽到门外,嘴里的话却和表情截然相反:“我毕竟是代表市局来支持你们工作的。耍我?YouStupidJerk……不过赵警官,你还真以为我和你是同类?”

    我用相同款式的表情和内容回应道:“瞧您说的,我这是帮您干点儿脏活累活。让您干这个太屈才了不是,但总得有人干嘛。”

    “就是方法不大合乎规定……”

    “我都说了,这是脏活。”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不忿,“指望掏大粪的还得跟您一样通体异香,太难为人了吧?”

    “赵馨诚,我不和掏大……你这种身份的计较。”袁适终于表里如一地向我下了最后通牒,“但如果你还想保留这身制服,就别再试图耍我。”

    我忙拍拍胸口:“哎呀呀呀,吓着我了,吓着我了……我要早知道您这么反感被支配,或是对追求主动权如斯狂热,哪还敢跟您开这玩笑不是?”

    “我没有恋母或弑父情结,别拿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套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嘿,也不跟您见外了。”开溜之前我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拍了下他肩膀,“兄弟,我是拿你视若己出啊。”

    “没有你要的‘庞欣’。”姜澜“咔嗒啦”地搓着劣质鼠标的滚轮,“要么太老,要么太小,要么是北京人……没有符合条件的。诚哥,您真确定从张妍嘴里套出来的是实话?”

    我盯着显示屏,眉头拧了个死结:“没有?不应该啊。”

    “不知道她住哪儿?”

    “张妍说不清楚,向来都是单线联系,见面收钱也都是到发廊来,只知道这么个名字和大概的年龄。”

    “再审审她?”小姜一脸坏笑地问我。

    “靠!你明知道姓袁的正把着那妞儿呢。”我敲敲电脑,“把这四个‘庞欣’的地址都给我打印出来。我们队的人去哪儿了?”

    “摸排一个跨省抢劫的去了……等袁博士回到市局,非把您枭首问罪不可。”姜澜比画了一个砍头的动作,“这几个‘庞欣’都不像张妍描述的啊。”

    “好在都是女的。”我从打印机里抻出地址单,很享受地把袁适踢出了脑海,“我还真不介意去走访一圈,就当是被问斩前最后的消遣了。”

    临近傍晚时分,我站在岳各庄北桥西侧的一个平房院落门口,见到了她。

    依据张妍的描述,她们的“妈咪”庞欣应当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和我所见差不多。但户籍登记却显示,这个庞欣已经四十四岁了。

    无论是相貌身材,还是眼神声音,庞欣通体上下,找不到任何岁月的烙印。

    直觉在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个摆脱了时间桎梏的女人,就是她。

    看过我的证件后,她很有礼貌地侧身让开门口:“是为了阿楠的事吗?请进。”

    前两个“庞欣”害我端着竹篮打了一下午的水,右小腿的肌肉走得酸痛无比——倒不是因为劳累,那是警校散打教练留给我的毕业纪念。抬脚迈步,我突然发觉自己进了“植物园”,心情豁然好了起来。

    庞欣居住的院子相当宽阔,而且高低错落地种满了花草树木,其间辟出几条甬道,尽头是屋子。她领我走向正对面的那间,中途停下来从花圃里捡起把小铲子,仔细地磕落上面的泥土。“不好意思,正在弄这些……挺乱的呢。”

    我这才注意到她胳膊上戴着套袖,手上都是土,牛仔裤上也有泥印,想来是正在打理这片小园林。

    “没关系,呃……正好我也算开眼了,第一次在冬天看见这么多花。我还以为冬天只有梅花才会开。”我指了下一片蓝色的花,“这不会是什么‘蓝色妖姬’之类的吧……”

    庞欣朝我手指的方向扬起头:“那个是‘千日莲’,是一种菊花。‘蓝色妖姬’是玫瑰。它们的样子差别很大的。”

    “啊——哈?有蓝色的菊花?”

    “有啊。”她侧头示意我看身后,“还有那些白色的、紫色的、粉色的,和这些蓝色的都是一个品种呢。啊!抱歉,说错了。那个白色的、叶子圆圆的是樱草,我上周才移进去,不过很少见这么耐寒的樱草呢。”

    我“花痴”了。

    庞欣则不疾不徐地继续向我介绍:西边那片特别鲜艳的其实是茶花;旁边的是“墙下红”;北屋前树上黄色的花是“蜡梅”,是“蜡烛”的“蜡”,不是“腊月”的“腊”;右边那棵树上黄色的也是“腊梅”,不对不对,这次是“腊月”的那个“腊”,虽然颜色差不多,但“磬口腊梅”的花上有紫色的纹路,区分起来很简单……

    说着说着,她略带尴尬地抿起嘴:“我怎么在这里自说自话起来了……对不起,忘记了您是来查案子的呢。”

    “没事,没事。”查命案的当口还有时间听一个“妈咪”聊园艺,确实有些奢侈,不过我也正好借机会观察这个与众不同的风尘女子,“你别紧张,没看我就一个人来的吗?只是非正式的走访。”

    如果不是太过纤瘦的话,庞欣的身材比例应当是很标准的;她下颌到脖颈之间有一个会莫名吸引人的弧度;肤色苍白,是那种几乎透明的白,白得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脉;睫毛长而稀少;黑色的披肩发整齐地垂到肩窝处,间或有几绺银丝——结合她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金银玉钻类的饰物来看,恐怕她已退居“幕后”多年——就她们这行来说,客人不会喜欢有白头发的女人;而不文眉、不化妆、不染发、不涂指甲油应该也不符合揽客之道。

    看到她,我突然想起瞳。

    瞳曾是工作室的第一骨干,也是圈里圈外公认的工作室“花魁”。她比我小个几岁,是彬最得意的学生。她与彬之间有种难以形容的默契,大概属于彬还在考虑是否抽烟,她已经去拿打火机的那种。第一次见到瞳的时候,她就在彬左后方站着,处于半隐身状态,好像一个乖巧贤惠的妻子。

    当然,彬和她似乎并没有大家看上去的那样亲近。事实上,自依晨出现,瞳就选择了离开,或是被彬疏远了。等到彬宣布卸任,我们都以为瞳会毫无悬念地继位,工作室的一干男同胞更是个个兴奋不已,以为色利双收的大好机会即将降临。

    彬的选择令人费解,而瞳也很配合地消失了。印象中,我跟老何“共执大印”后,那个白得透明的隐形女人,再没出现过,彻彻底底地,以至于大家几乎忘记了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直到今天,我凑巧碰上了一个看起来比较舒服的从良妓女。

    “您瞧,我就这么让您在大冷天里站着,太不应该了。”庞欣双手垂近地面互相拍掸了几下,仿佛怕打落的尘土会砸伤她的宝贝花草,“进屋来吧。”

    房间里很暖和,我没见到火炉,可能是她有烧暖气。屋子中间摆放着一组沙发和茶几,地上铺着块米黄色的圆地毯;西侧有一张写字台,我看到桌面上有文具和杂志,没有电脑;东南角有个玻璃高低柜,里面好像放着一台老式的唱片机;其余的地方,不出意料地被塞满了盆盆罐罐的花花草草——这里大概就是她的客厅了。

    “没关系,不用换鞋。您请坐。”她俯身挪开几个花盆,帮我把通往沙发的“路”拓宽了些,“真的没关系,用吸尘器打扫起来很方便呢。”

    不知是因为她一口一个“您”的客气劲儿,还是由于房间太过温馨整洁,我嘴里虽连声答应,但还是歪着身子只把半个屁股放到沙发上——这样我的鞋底就无须践踏到地毯。

    庞欣站在门边的样子不大自然,两手互握在胸前:“那个……我、我这是第一次被公安盘问呢。您说,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律师什么的人陪着我呢?”

    感觉上她不像在“装纯”,我哭笑不得。“没那么严重吧?我说了,就是非正式地走访,找你核实几个小问题,局里甚至不知道我来找你。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我们之间的谈话都不会有记录的。”

    “您不会把我带走吗?那我得找人来照顾这些花……”

    其实怎么论她也有组织卖淫的嫌疑,不过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确认许春楠和张妍就是卖淫女,“组织卖淫”一节倒是可以略去不提——至少,暂时不去牵扯这些旁枝末节的敏感话题,更有助于安抚她的情绪,让我的询问进展顺利些。

    “不会。你可以继续养你的花种你的树——只要能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未曾想,答案简单到令我无奈。

    “阿楠自己要调班的,她跟我说希望能过完节回来多休息一天——大概是想陪陪男朋友呢。”尽管神情黯淡,庞欣的脸色却愈发显得苍白,只有瞳孔中闪动着红色的环状印记。

    “她有男朋友?”

    “她说过有。”

    “什么时候?”

    “一年前了好像……不清楚是不是现在还在交往。”

    “她男朋友是谁?”

    “我不知道,她没说过。”

    “你没见过吗?”

    “没有。”

    “没问过是哪里人?干什么的?”

    “没有,女孩子们的私事,我不多问的。”

    我开始不自觉地起急:“除了跟她们抽头收钱以外,你就什么都不管啦?就算她们只是你的……”

    庞欣面颊上无声垂落的泪水,封住了我的嘴。她没有在“哭”,或者说,是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在喷涌而出,状若断线珠帘。

    我却没打算做个秉承骑士精神的警务人员:“许春楠的死,你很难过吗?”

    她缥缈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我不知道。”

    “那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她窘迫地用一只手遮住脸,另一只手去抽茶几上摆放的纸巾,“对不起,这个样子……好失态。”可能是发现手上还沾着泥土,她干脆匆匆起身,“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该怎么继续往下问,我一时也没了主意。

    没过多会儿,庞欣收拾好又回到屋里,继续一个劲儿地道歉:“真是对不起呢,我这个样子……都忘了给您倒水喝。”

    我摆手摆了一半,没开口拒绝。

    她轻盈地穿过花丛,自高低柜下面一栏取出一套透明的玻璃茶具。“呀……茶叶放哪里了?您稍等一下。”跑出去找茶叶,用电热水壶烧水,又不知从哪变出个小酒精炉和一个百合花形状的小炉架……我看着她好像一只白色的小鹿进进出出。不到一刻钟,一壶架在酒精炉上的花草茶已经沸腾地喷薄出淡淡的香气了。

    “水是开的,不过最好多煮一会儿。”庞欣在我面前放了个玻璃茶杯,还不忘塞个杯垫在下面,“也不是最好啦,就是我喜欢多煮一小会儿。您喝过马黛茶吗?”

    “没……没有。”

    “那我就自作主张了,也不知道您能不能喝得惯。”她给我倒了一杯,“先尝尝吗?煮的时间越长会越苦呢。慢点儿喝,小心烫。”

    我小心地抿了一口,立刻皱起眉。

    “很苦吗?要不要加一点糖?”

    我在她充满期待的目光中赶忙又喝了一口:“不用不用……哇!不过你确定沏的不是苦丁茶吧?”

    “这是阿根廷的特产啊。”庞欣伸手掩住嘴,侧头轻声咳嗽一下,“冬青类的植物味道都会比较苦,我还是给您加点儿蜂蜜或者石榴糖浆吧。”

    “不用,别麻烦了。”

    “没事的。”她飘进飘出,带回一红一黄两个玻璃罐子,“蜂蜜?还是……”

    “蜂蜜就好。我自己来吧。”

    用搅拌勺在茶杯里搅动的时候,她又体贴地帮我添了茶进去:“茶冷蜂蜜就化不开了。”

    我看她把茶壶放回架子上,问:“你不喝吗?”

    “我喜欢喝苦一些的,所以才要多煮啊。”

    放了蜂蜜之后口感稍缓,还是有些苦。我不禁感叹:“厉害,你厉害得很哦。”

    “只是习惯罢了。”她拿电热水壶加了些水进去,“谢谢您。”

    “哦?”

    “您也看到了,我大概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吧……幸亏您没继续追问我呢。手里有点事情做,能让我排解掉——就是不那么难过吧。”庞欣说话的时候似乎总习惯双手十指交叉置于胸前,像一个忏悔的信徒,“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阿妍告诉了二姐,就是另外一个姐妹,也是她转告我说,阿楠、阿楠的样子……很糟糕。”

    我一言不发地品着茶,心中祷告她不要再“情绪化”起来。

    “我当初一听到消息就觉得,是我害了阿楠。我不该同意给她调班,不该答应她……”庞欣抬起头,眼神中充斥着无助的迷茫,“可如果我没同意阿楠的要求,那天就该是阿妍当班,阿妍可能就会……那样我就害了阿妍。无论怎样选择,我可能都会害了她们其中一个人,对吗?”

    就像彬说过的——

    “要知道,那是个连环杀手,他会去杀人,这就是趋势,你阻止不了。”

    但我不忍心告诉她这个事实:是的,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

    谈话中,我又了解到:庞欣老家是湖南湘潭,据说离毛主席的故居不远。她父母早亡,只读过小学,十四岁就来到北京从事各种“服务行业”。大约四年前她买下了这座小宅院,并投资开了几家小发廊,许春楠和张妍的工作地点就是其中之一。

    我小心翼翼地触及了一个敏感问题:“你雇她们不会只是在那里帮人剪头发吧?”

    “她们做什么都可以。我要的只是房租,以及她们收入的四分之一。我不想虚伪地说我不知道她们在那里做什么,毕竟我自己就是过来人……对商人来讲,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挣;而对女人来讲,自然是男人的钱最好挣。”

    其实我宁愿她别这么坦诚。

    “你就不怕她们报花账?”

    “她们会吗?也许吧……我没想过。”

    张妍说得没错,庞欣是个很和善,甚至有些单纯的“老板”。她一开始不愿意出卖庞欣,并非是出于“恐惧”,而是发自“感激”。

    “也是,你现在能衣食无忧,应该是她们没怎么虚报收入才对。”我指了下她的手腕,“不错的表,好像不便宜。”

    她微笑着摇摇头,又给我倒了杯茶:“如果是真的,应该不便宜吧。”

    我察觉到她话里有嗔怪的味道,忙追了一句:“那要看戴在谁手上。估计要戴我手上,真的也变假了。”——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嫌有些肉麻。

    还是转移话题吧。我把她刚放下的茶壶端起来,倒满了她的杯子:“再煮下去你就该喝黄连水了。”

    “哦,忘了呢……谢谢。”她礼貌地欠欠身,抿了口茶,紧接着“呀”的一声站了起来,“您瞧我一紧张,衣服都没换呢。身上都是土还给您泡茶,真不好意思。您别喝了,我去换下衣服再重新做。稍等一下啊……”尽管我一再表示无碍,她还是固执地把壶从酒精炉上拿下来,要我等她换了衣服沏新的,“一会儿就好。”

    庞欣出去换衣服的时候,我掏出烟——想想又收了回去。大老爷们儿的,没烟还不能想事了不成?

    看来,她和许春楠的案子关系不大。

    不可否认,庞欣的外表气质与待人接物在我这里拿了个A+的印象分。即便刨除掉主观因素,通过我的观察,她并未在接受询问的过程中撒谎。她目前是单身——我在屋子里没看到任何男人的衣物或生活用品;也没有和女人同住——她穿了双平底休闲鞋,而门口鞋架上只有一双拖鞋;父母走得早,无亲无故——墙上和桌子上没有相框或照片;性情很温顺——有潜藏暴力情结的人有可能会养宠物,但一般不会养植物,就更别提自己开个园圃了;经济条件不错——照顾这片小丛林不只是要有大把的闲工夫,还得有大笔的闲钱才行;文化程度不高——符合她讲述的经历,同时解释了房间里为什么没有书和电脑;品位却不低——老式唱片机、来自潘帕斯草原的“怪味茶”以及唯一令我有点好奇的……手表。

    在治安处干的那两年,我没少帮老百姓“追赃减损”,名表见多了,所以,不光是那个黑色的小十字架商标,表镜的净度、表带的材质、指针的形状、表冠的衔接……我扫上一眼就够了。

    马耳他系列,江诗丹顿;而且,是真货。

    当然,一个拥有数家涉及违法经营产业的前风尘女子,戴块价值几十万的手表,跟蜗居在百花绿叶丛中或是爱好听唱片喝苦茶相比,算是挺正常的表现了。

    综合来看,庞欣不具备成为嫌疑人的条件。首先,她缺乏动机,身上感受不到暴力倾向,又不必谋财,许春楠也没财可谋,即使是可能对报假账的手下实施惩罚,还断不至于傻到在自己开办的经营场所里搞得那么夸张;其次,她身边并不存在什么有诡异取向的男人,她就不需要也不大可能成为某种暴力性侵害的共犯;再次,庞欣这小身子板儿,几乎是风吹即起、落水不沉,她缺乏实施暴力犯罪的生理条件;最后,手表戴左边,倒茶用右手,而且身体左半侧没有明显的残疾或缺陷,假设袁大博士的“左撇子论”成立,庞欣显然不在此列。

    排除她的嫌疑让我心里轻松了那么半分钟,然后头就开始疼了——这条线索也是死的,愁人啊。

    既然没什么结果,我自然不方便继续待在一个单身女人的家里。我站起身,准备等她回来后告辞。眼皮发涩,大概是昨晚看完电影又熬夜的报应来了。反正剩下的那个“庞欣”已经没必要再去走访。我好累,好饿,好困……我现在只想尽早回家吃雪晶做的鸡蛋打卤面,然后一觉睡到明天。

    开门走到院子里,没准真是有氧环境益处多多,我的腿不疼了。甩着有些麻木的胳膊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东闻闻西嗅嗅,失望地发现冬天开的花都没什么味道。这种漫无目的的游逛直至我在庭院西边一间漆成棕红色的屋子窗前见到庞欣——她就像芙洛拉[芙洛拉(Flora),古罗马神话中的花神]般温婉恬静地对着一面镜子亭亭而立,通体上下,几乎一丝不挂。

    有个叫哈姆雷特的小子曾经困扰于“Tobe,ornottobe”;我的问题则在于:看到裸女后,Tobe哉?ornottobe焉?

    庞欣转身望着我的样子,出奇的平静。

    她的卧室很小,东西也不少,但却整洁有序而不显凌乱。我发现床单、枕套、壁纸、衣柜、梳妆台以及两个“随意坐”小沙发,都是暖色调的,和庭院以及客厅里的青翠景致大相径庭。庞欣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身——不只是扭头,而是把整个身体正面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

    没有惊怒或恐慌,也没有尴尬或羞涩——我肆无忌惮地欣赏着眼前近乎无瑕的胴体,她同样回望着我,仿佛是画师与模特之间无言的灵魂交媾。

    “对不起。”没想到先开口致歉的是她,“让您久等了。我经常会犹豫不决该穿哪套衣服,往往一拖就是老半天,忘了您还在等我问话呢。”

    说完,她不疾不徐地套上条黑色的长裙,再把白色的衬衫罩在身上,认真地扣着扣子。

    “没有……我的问题基本都问完了。该准备撤了。”我假装刚意识到失礼,说话的时候把目光移向别处,“跟院子里瞎逛,误撞进来的。”

    “花很香吧?”

    “嗯?”

    “外面的花啊。”

    “哦,是。住这儿,还真是养生的好选择。”

    “收拾起来却不轻松呢。”

    “那倒是……”

    我们都有意无意地略去了对半分钟前那个场面的评论。

    而我则有意无意间窥探到了某个“小秘密”:卧室的四壁上,挂满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照片,都是双人合影——庞欣,以及至少二十个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什么“从良妓女”。

    庞欣系好衣服,抬头顺着我的目光环顾四周,然后又低下头:“很不堪,是吧?”

    我有些心痛的感觉。“你开的那些店,其实都不赚钱吧。”

    “嗯。”

    “所以你就一直在供养那些女孩子开店?”

    “如果和不同的男人交往也算工作的话,而且还都是有家室的男人……好像外面把我这种人叫‘职业第三者’。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称呼就是了。”

    “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我无措地来回踱了几步,思维几乎完全滞顿了,“我只是没想到……我是说,我还以为……”

    “以为我已经脱离了肮脏的行当,当后台老板了,对吧。”她无奈地摇着头,“悲剧哦,生活本就是很艰难的事情呢。”

    我再度审视着周围的照片,有些出神。

    她走到我身侧:“您怎么了?”

    原来是这样……

    “我只是……想起和一个年轻女孩共同度过的很多个不眠之夜。”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手机铃声把我吓了一跳,“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是彬打来的。

    “啊哈,我还以为有生之年你都不会再打给我了呢。我的声音?没事,就是有点儿累……正在外面走访许春楠那个案子,快完事了……行啊,什么时候?没问题……哦对了,我刚得到一个启发,就是关于那个用‘蜘蛛’的凶手……彤哥不是说应该是什么C08型号吗,而且还分两款,一种V10的全钢结构,还一种是什么劳什子的……就是黑色塑胶刀柄的那款,对,我现在很确定,凶手用的是黑色塑胶刀柄的‘蜘蛛’牌折刀……以后再跟你解释。你马上帮我通知队里,应该能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记住,是黑色刀柄的‘蜘蛛’……对,好……我一直开着电话,有进展随时联系我……”

    挂上电话,我才发现庞欣站得离我极近,而且一直在看我。“同事吗?”

    “呃……不算是,也差不多吧。”我揉揉眼睛,“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些照片挂在……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吗?我不知道……能骗骗自己也是好的。”

    “骗自己?”

    “我总希望,他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只是想要我的身体。”由于离得很近,我能看到她面颊下的血管仿佛在轻轻颤动,“他们也许对我是有感情的呢,应该会有一些的吧……一定有,一定有的。”

    “那,你对他们呢?”

    “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

    糟糕!她的眼泪怎么又出来了?

    “我只是被人包养的情妇吗?我不知道……其实,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他们是喜欢我的……”

    是的,我能感觉到,她的孤独。

    “当……当然……我想……”我应该说点儿什么,舌头却又不听使唤。

    庞欣突然像落叶般飘入我怀里,哭出了声:“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真正喜欢过我——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天旋地转。

    她的身体和我想象中一样,温暖、轻盈、柔若无骨。不知是为什么,我合拢双臂,怜悯地拥抱了她——不晓得有多长时间,或是多短——然后无限遗憾地抬起左臂把她推开少许。

    模糊的意识中,我最后做的,便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右手一记摆拳挥了过去……

    2

    “诚哥,你看到裸女后,竟然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我喝了些水,头还有些昏沉沉的,负责看护我的小姜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你不是撞大运识破她的吧?”

    “老刑警就得有这种职业嗅觉,知道不?再说了,哪里有‘破’门而入这么夸张,我用手推的好吗?是推门而入,推门……”

    “可韩哥为什么一打电话就说你出事了,要我们赶紧支援你呢?你找机会偷偷联系他了?”

    错,是他打给我的——彬绝对是我的救命福星,不早不晚,恰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啊哈,我还以为有生之年你都不会再打给我了呢。”——纯属扯淡,我跟雪晶昨晚就和他们小两口一起吃的饭看的电影。彬听我一上来就这么说,肯定觉察到有状况。

    “正在外面走访许春楠那个案子,快完事了。”——这是告诉他我和某个叫“庞欣”的在一起。你不知道?可以去问小姜嘛,记得找她要那几个“庞欣”的地址清单哦。

    “你马上帮我通知队里,应该能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我自己明明是刑警,却让他一个律师帮我汇报案子?神经病啊!大哥,这么说你再不明白的话,那我可真得死不瞑目了。

    “我一直开着电话,有进展随时联系我……”——不方便现在说地址,让队里定位我的移动电话吧,OK?

    不过最关键的是:恰巧是他——非他不可。

    “对,我现在很确定,凶手用的是黑色塑胶刀柄的‘蜘蛛’牌折刀……”

    “记住,是黑色刀柄的‘蜘蛛’……”

    黑色的“蜘蛛”。

    黑蜘蛛,BlackWidowSpider,亦称“黑寡妇”,是一种通体乌黑的红背毒蜘蛛。人被蜇咬到的话,受其自体分泌的神经性毒液影响,会出现发烧、心悸、痉挛等症状,严重的甚至会导致死亡。另外,雌性黑蜘蛛还有一种本能习性,就是自食同类——母蜘蛛与公蜘蛛欢好之后,为了保证繁衍后代的营养,就会吃掉公的;当然,即便是“她”产下后代,为了自身生存的需要,“孩子”一样可以随时拿来果腹。

    下毒与噬同类这两个特征,也令“黑寡妇”作为一种连环杀手的分类名称,在西方犯罪学界被广泛使用,特指以自己丈夫、亲属、情人等为侵害目标的女性连环杀手。

    综上,我在电话里传达给彬的是一个非常隐晦,隐晦到任何人听起来都可能一头雾水;却又极其简单,简单到我确信他能在第一时间读懂的双关语——

    “黑寡妇”。

    “你小子也够愣的,见着光屁股的推门就进,裤裆里撑着旗呢吧?”第二天中午见到白局的时候,他正在庞欣的那个植物园里指挥一干人众挖掘现场,“市局搞了只狗来帮忙,这会儿它比你好用,回去歇着吧。”

    “那个庞欣怎么样了?”

    “被你抡了一拳扁进医院,后脑还撞在梳妆台上,怎么样得看她运气了。”老白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住我,“你小子什么时候对失踪人口那么敏感了?”

    因为——

    “想起和一个年轻女孩共同度过的很多个不眠之夜。”

    为了许春楠案,我和小姜曾连续数个通宵查遍了近几年的失踪人口记录,线索没找到,但那些失踪人口的模样,我一时还没忘,所以一进庞欣的卧室,我就被骇住了。

    一屋子的冤魂,都在森森然地盯着我。

    眼下这满庭的枝繁叶茂,令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找到多少了?”

    “挖出来七个,送走五个,还有一堆没来得及挖的。你小子连续杀人犯没抓着,倒搂草打兔子撬出个更狠的娘们儿。”老白朝着插了遍地的小红旗用力地吸着烟,牙花子咂得吱吱响,“这他妈寻尸犬的鼻子太灵,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目前的数字是十四,我这儿实在放不下,市局拉走了不少,肯定不止这数。”老何摘下手套,揉了揉熬得通红的双眼,“寡妇门前是非多,后院死鬼更多。”

    法医队的楼道出入口没灯,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搞得我总不自觉地往两边张望:“都是失踪人口?”

    “就算原来不是现在也肯定是了,身份不好甄别。行动队和各派出所正满世界走访找比对的检材呢。我这里确认出两个,市局那边还不清楚。”

    “听老白说在她卧室里一共发现了二十七张合影,你有的忙了。”

    “无所谓啦……我是指干活。死了这么多人,市局都冒冷汗了。”老何拍拍白大褂的两侧,“我只是很高兴不用在尸检台上看见你。不觉得后怕?”

    “唔……老实说,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毒检结果显示所有被害人都中了三唑仑——国家一类精神管制药品,大概就是做蒙汗药的主料——也不知道她哪儿搞到的,和你中的一样。”

    “不是毒药?”

    “麻醉药。市局那边有具刚埋了不到一个月的尸体,是被麻醉后窒息死亡的,我这边的死因也都差不多。我是说,如果你没及时发现危险把她揍翻,你的尸检报告上肯定也写着:‘系遭全身麻醉后机械性窒息死亡’。”

    “哈!亏了咱英明神武,躲过了宵小之辈的暗算……”

    “我宁愿相信是你遇着个裸女起了色心反倒把自己救了。”老何拍了我一下,嘴角在笑,眼中却没有笑意,“不推门看见那些照片的话,你死定了。”

    “我知道。”让他这么一说,我倒开始有后怕的感觉了,“也亏了有老韩那个电话。”

    “嗯,你该谢谢彬。”

    “挺难想象这么个力量孱弱的女人能……”

    “人家很聪明,知道扬长避短,不拼蛮力,被害人大多是被分尸后掩埋的。”

    “分尸?”

    “放心,分尸也没用蛮力。工具都找到了。”

    “女版德州电锯杀人狂?”

    “手锯,别忘了人家可是园艺出身。”

    “死的都是男的?”

    “至少有一个女的,而且身份已经鉴定出来了。”

    “她不只杀男的?”

    “嗯哼,她还杀了她自己。”

    “啊?”

    “根据对那具女性遗骸颅外手术痕迹的比对,可以确认院子里埋了个‘庞欣’……没错,就是你走访名单上的那个‘庞欣’。”

    “我靠!”我悚然地又向左右张望了一眼,“那这个‘黑寡妇’又是谁?”

    “算你嘴快。”老何从兜里掏出袋花生,咯噔噔地嚼上了,“馨诚,这该是我来问你才对。”

    “你又不知道她的底细。我问你,再怎么说你也没道理进人家……我是说那个连环杀手的卧室里啊,毕竟那是女人的卧室,而且人家在换衣服……喂!我问你呢!”

    这个问题雪晶在医院就问过我,回队里又问我,到家里还问我,现在倒好,已经追到布控现场来问了。

    我反问道:“我们队出外勤,预审派你来干吗?”

    “案犯的线索是我审的一个毒贩提供的,关系到他是否有立功情节,我等着确认你们的战果好把案子报上去呢。”

    “您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好吗?可以等我电话啊。”

    “眼见为实。”雪晶蹈着小碎步紧跟在我身后,“我看你还能怎么打岔?在场两个当事人,那女的已经被你打成植物人了,我不问你问谁?”

    我侧身瞟了一眼远处的指挥车,刘强带着半个队的弟兄都蹲在里面,估计正拿我俩当街头情景剧看,就差爆米花跟汽水了。

    “回头再说行吗?这是便衣布控,你别惊了正主儿。”

    “我不管!我问你话呢。”

    “小声点儿……”

    “这是大街上,你还怕谁特意来偷听啊?你到底说不说?”

    既然躲不掉,那至少得把目前的情形演绎成默片。我伸手入怀拨动调频开关,耳麦中沙沙的电流干扰声逐渐大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目标出现……你行动频道怎么了?”

    “看见了,怎么是俩人啊?这都什么烂情报……”我掏出手机拨号,嘴里忙不迭地解释,“进去之前我就准备放倒她的。我早就注意到她一直拖着不喝茶,而我又越喝越困,站起来还发现腿不疼了,进院之后连嗅觉都失灵了……就算我要叫支援,也得在她把我大卸八块之前保住小命才好,不去找她还等她扛着菜刀来找我啊?”

    “你是说你知道她是个谋杀犯?两个人都朝这边过来了,要么我去摁那女的?”

    “你别管——曹伐!”我举着电话向布控目标走去,“看见了吧?知道,我能看见你。台子的行动频道有干扰……母的就便宜你了。碰头掐……我当然知道,你以为你老公凭什么年年受嘉奖?是不是罪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正说着,我把电话揣回兜里,抬臂朝迎面走来的一个又黑又矮的中年汉子的喉结上猛推一掌,那家伙原地腾空而起,然后像袋面粉似的砸躺在地。与此同时,曹伐和张祺从侧面闪出来,在目标随行的那个女人发出尖叫前就控制住了局面。

    我俯身把嫌疑人翻过来,单膝顶在他腰上,掏出手铐:“一切尽在掌握——放心吧,老婆,我在进屋前早就用火眼金睛把她看了个通透。”

    “哦,是吗?”雪晶摘下耳麦,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尖,“对了,我说猴儿哥,你喝的茶里没下药。药在蜂蜜里。”

    “敌人狡猾狡猾地干活……”我撩起嫌疑人的毛衣,把他蒙头拽了起来,“总之,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在进屋前就掌握了情况,所以才智斗美女蛇,跟进去的时候她穿没穿衣服无关。”

    “也许吧。不过她可在你掌握情况前就已经几乎完全掌握了你哦——蜂蜜里是有麻醉药,可另一罐石榴糖浆却是干净的。”

    “啊?你是说……”

    “我是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你喜欢加蜂蜜,而不是石榴糖浆呢?”

    “因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连环杀手!极其罕见!”袁适在支队会议室里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自从上世纪末,‘黑寡妇’型的连环杀手就非常难得一见了,更不要说连续杀了数十人。你们找到了一个绝好的研究案例!当然,你要是不把她打成植物人的话就更好了。算了,情况危急,也不能全怪你。”

    “一个没有身份的女人,利用姿色和下药勒脖子的手段杀了一大票儿男的,还拿他们做肥料养了一院子的植物,动机大概是谋财——这事已经很清楚了,我现在只想知道……”

    袁适兴冲冲地抬手打断我:“你不明白,这是个近乎完美的女性连环杀手。目前已经发现了二十一具尸骸,根据周边地区的走访获悉,她住进来就是近三年的事,也就是说,她差不多一个多月就要杀一个人。持续周期这么长,冷却期又相对稳定,她明显是把谋杀当作了生活的一部分。为杀人而杀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连环杀手!”

    “好好好,您可以留着慢慢研究,或者搞个珍稀连环杀手图鉴什么的。我是觉得……”

    “这属于非常突出的反社会人格,甚至是反人类情结。她买下这个院子就是为了能长期实施犯罪而做的投资。”袁适很夸张地张开手,“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实现这种投资,她在进行原始积累的过程中,是否也杀过人,或者说是杀过多少人呢?”

    “总多不过巴瑟瑞或者托法妮亚[二者均为历史上著名的女性连环杀手。十六世纪前后匈牙利女伯爵伊丽莎白·巴瑟瑞(ElizabethBathory)杀人数为300+(一说为650+);十七世纪前后意大利的女性连环杀手托法妮亚(Tossania)杀人数则为600+],您回头再慢慢统计。哦对,最好能顺便走访下被害人的家属,找他们一起谈谈感想。”坦白地说,我已经把不耐烦挂在脸上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她和我们正在侦破的那几起专杀女……按您的话讲就是专杀左撇子的连环命案,会不会存在某种关联?”

    袁适轻抚着几乎看不出有胡子生长痕迹的下巴:“我感觉至少不会比BelleGunness[贝尔·索伦森·甘妮斯(BelleSorensonGunness),美国著名“黑寡妇”,至少谋杀了四十九人]少……你知道交换谋杀吗?”

    “你是说两名罪犯互相提供猎杀目标或互相提供不在场证明?”

    “建议你们好好查一下这个‘庞欣’的背景。她没有通讯工具,但她一定会和外界联系,调取方圆几公里范围内所有公用电话的通话记录,没准会有收获。直觉告诉我,她和那个以左撇子为侵害目标的连环杀手之间,达成了某种形式的‘谋杀契约’。找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你就找到了另一个连环杀手。”

    真他妈的,耽误我宝贵时间。

    “庞欣”的背景早就被查了个底儿掉,结果是啥啥都没有。她没有使用过自家周围的公用电话,水电费都是年度预交的,身份证是改造过的——就是用庞欣的身份证通过加工后附上自己的照片,手艺精良,几可乱真。她的屋子里没有书信、日记、通讯录、存折、信用卡、保险单、病历卡、驾驶本……她到底是谁?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那她明知道我是警察,为什么还打算对我下手呢?”

    袁适笑了:“就像你为什么会推门进她卧室一样——很难解释清楚。也许你的身份被赋予了国家机器的剪影,有挑战意义吧。”

    无谓的希望几乎等于失望。袁博士果然很“靠谱”——这大概是唯一没令我失望的。还是指望医学技术能突飞猛进,或是她本人从植物状态恢复过来更实际些。要离开的时候,袁适相当难得地把视线从一桌子照片和文件上转到我这边:“对了,赵警官。听姜警官说,你对案犯采取措施前,曾经通过一个电话用暗语的方式向支队寻求支援?”

    我点点头。

    “和你通话的,是韩松阁的儿子?”

    我这次连头都懒得点了。

    “有意思……”袁适明显已不需要我的回答,目光又回到了会议桌的那堆资料上,“找时间,我想会会他。”

    彬坐在“指纹”里的样子经常是懒洋洋、疲沓沓,一副似睡非睡、爱搭不理的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抽完大烟,正high着呢。有他在的时候,整个咖啡屋的色调都在朝巴士底狱靠拢。我提议把他半坐半卧的姿态做成等比例大小的人偶,摆在店门口的效果应该不比肯德基外面的桑德斯爷爷差。他听了我的建议后居然很赞同:“对啊,理想的咖啡屋就应该是这种感觉吧——昏昏沉沉的氛围,但咖啡因却又能让你一直保持清醒。”

    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他道谢,再顺便和他唠叨几句案子的事。彬耐心地听了好半天,冷不丁问道:“你有把手插在裤兜里摆弄自己外生殖器的习惯吗?”

    虽说关系这么近,可如此诡异的提问着实把我噎住了。

    “好像有个什么无聊统计说百分之九十五的男性都这么做过,包括我小时候。现实生活中不常见啊,这百分之九十五是怎么得出来的?不过今天运气不错……”他目光扬向店里的一张桌子,“那个男的从坐下到现在至少重复了九次这个动作。他对面坐的那个人大概是某种买家,你应该能注意到那个后仰同时双臂张开放在沙发靠背上的姿势,还有二郎腿,很自信的表现。他隔着裤兜频繁揉自己的睾丸,既是无意识地激发自己的雄性感,又是一种性心理习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玩儿自己的蛋蛋来缓解紧张情绪或鼓足勇气。不管他是为了向对方推销某种产品还是推销自己,我希望他尽快达到目的……毕竟我这里不是手淫俱乐部。

    “二号台那对情侣的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个小伙子有过两次这种动作。他的眼神和对面女孩快开到肚脐的领口足以说明:他是在调整勃起的生殖器。牛仔裤太紧,大腿都勒出横纹了……不不,他肯定是处于性兴奋状态,不光是眼神,你看他的鼻翼,伴随着颤动的开合……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也经常出现无意识的握拳动作。有人说所谓的蜜月期大多是在性激素的爱河中徜徉,不无道理嘛。”

    “您的观察品位很有个‘性’。”我早已习惯他这种暴力调侃的前戏,“兜这么大圈子,想挤兑我啥?”

    彬仿佛突然睡醒了一样,直起身:“上来就开口骂你白痴岂不很无趣?”

    “所有人都在好奇我为什么会看见裸女后推门而入,就你没这么八卦。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在进她卧室前就有所警觉了呢。”

    “警觉到什么?神经末端的麻醉症状还是昂贵的手表?哄哄雪晶应该是够用了。”他用那个刻着“NAGA”字样的打火机点着烟,我注意到他轻轻开关翻盖的动作,应该是不想让金属打火机的声音骚扰到其他客人,“动物的生存本能救了你,感叹一下造物神奇。劝你找时间拜神还愿。”

    我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机,才看清原来上面刻的是条蛇。“事后诸葛好当……不过这个所谓的‘庞欣’确实是无懈可击。跟她谈话的时候,我留意了她所有的语调、逻辑结构、肢体动作、呼吸节奏、面部表情,甚至是微表情,她既没卵蛋可摸供我意淫性心理,也没有显现任何撒谎的表征。”

    “碰上个会撒谎的就不灵光了吧,所以我才认为你的观察力需要回炉再造。”彬朝地面指了指,“常来这里观察进出的客人就很锻炼哦。可以上班开小差兼顾学习关键时刻保命秘技,隆重推荐。”

    我不屑地撇撇嘴:“你当时又不在现场……”

    “我刚听你说过:她客厅里没有电视。”

    “对。”

    “也没有电脑。”

    “对。”

    “你也没看见电话。”

    “没有。”

    “手机呢?”

    “没有,后来现场勘查发现她家里确实没有任何通讯设备。”

    “那你还没发现不对劲儿?”

    “就因为她不看新闻不上网不想接到电话,所以确认她是连环杀手?我的天!你这分析比袁博士还高明……”

    “她是把自己刻意与外界隔离的。”

    “你可以说她自闭,但关上门养花种树,还不足以给她扣上罪犯的帽子吧?”

    “自闭症患者不会让你随便进家门,不会和你谈话的时候泪流满面,更毋论从事或投资色情行业了。”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桌上用手指转着那个打火机,“要么与世隔绝的背后另有含义,要么与你的沟通状态是伪装的,且二者自相矛盾。当然,如果不是她那副娇楚动人的外表,我相信你本该起疑。”

    “你这纯粹是欲加之罪。”

    “就拿最简单的常识来说,她院子里种的有观花植物也有观叶植物,两者的主肥是不同的,除非她用的不是化肥。这么多品种同种在一起,而且还赶着风冷地硬的大冬天刨来刨去,不可疑吗?”

    “她可以用通用的复合肥料啊。”

    “你相信一个影音发烧友会只满足于看下载的RMVB格式?”

    “明白了,其实你不想骂我白痴,我承认我是花痴,可以了吧?”

    “你碰过她?”彬眯起眼睛看着我,“居然真的碰过……瞧,这部分你可没提。接我电话之前碰的?看来是之后……那就是在卧室里喽。抓过她的手?搂过她?还是说……”

    “拜托!你能不能别再观察我了!”

    彬有时候很可气,他常常会轻描淡写地抖搂出一堆我忽略的细节,然后再通过观察我的急赤白脸进一步揶揄。而可气就可气在,这种貌似炫耀的旁敲侧击其实并不是炫耀,或至少他自己并不认为是;就好像我费心劳力地才弄出盘西红柿炒鸡蛋,而帽子快顶到天花板的大厨可以叼着烟卷边聊天边锅勺翻飞地做出满汉全席——说穿了,就不是一个重量级。

    他冲我摊开夹着香烟的那只手:“在你恼羞成怒之前,我只想说:无论在进她卧室前后,你所看到的、了解到的以及推测到的,比你同别人、包括对我讲述的要多得多。”

    “嗤——”我侧过脸,抽出根烟,又不大想点,“不管怎么说,我在电话里也向你做了暗示,你总不能说我没对当时的状况采取措施吧?”

    “如果你当时立刻报出自己的位置以及突发状况,或者干脆用武力控制住她,就不至于闹得这么惊险了。至少,省得编理由向那么多人解释你为什么会进那个女人——哦对,还是个裸女的卧室。”

    “我那是不想打草惊蛇。”

    “都看出来是条毒蛇了,你该考虑的不是打不打草,而是掐不掐蛇。”

    “这条毒蛇,长得很像瞳。”

    彬眯了下眼睛,我赶紧把话题拽回来。

    “可我很好奇,这么个清新脱俗的小美人,为什么会做出……我想佯装不知的话,没准能套出她什么话来。我是知道自己被下了药,但如果她以为我已经被控制住了,很可能会对一个她认为必死之人吐露点儿什么。你可知道,这么宝贵的机会,能让袁大博士尖叫的。”我叼上烟,偷着瞄了一眼,发现彬还在盯着我,“作为一个刑事侦查人员,同时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的研究人员,好奇心是相当重要的基础素质嘛。”

    “我只知道‘好奇害死猫’。”他拨动打火机上的砂轮,把一团温暖的火光递到我面前,“问题是,你不趁九条命。”

    “庞欣”连续杀人案很快就由市局全盘接手,想来应该是被袁博士拿去当宝贝研究了。既然找不到对侦破辖区内命案有帮助的线索,我自然也没什么兴趣去继续关注。

    何况,我还落了不少实惠。

    个人二等功、集体三等功、优秀公务员……还有,政治部主任周若鸿亲自批准的提职副队长——哇呀呀呀!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周所——现在是周主任了,宣布任命后,私下里若无其事扔给我一句:“小赵,要我说,以你的能力,当副队都嫌屈才啊。”

    我假装很腼腆地摸摸头:“蒙您错爱,我还得指望您以后多在白头儿那儿替我说说好话。”

    “按理说你至少是当副支的料——第一次见你我就这么觉得。”周若鸿含笑冲我点点头,欲言又止,“不过嘛……”

    不过,老白亲自沉的我,又怎可能自抽耳光扶我复职?

    遵循这种逻辑思考的话:要想继续升职,老白就不能是我领导,最好换赏识我的老周来;想让老白下台,需要市局给压力,只能拿结案率说事儿,或者目前没破的连环命案(如果继续发案市局给的压力会更大);我们要是一直破不了案,年底结案就必须有人承担责任,既然是领导负责制——顺理成章老白下(治安支队的一把手估计也得下)——水到渠成老周上(也得看她路子够不够硬)——投桃报李赵馨诚提副支队长(如果老周有良心)。

    推理完毕。

    我回报以一个灿烂的笑脸:“您放心,我会努力的。”

    似乎是为了响应我们之间的默契,在随后的四个多月里,辖区内没有再发生类似的连环命案。我和整个支队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迅速有效地打击辖区内的各类犯罪分子,然后继续徒劳无功地奔走排查连环命案。

    雪晶会为我在结婚纪念日送她玫瑰花与铂金耳环惊喜不已,老何会为因疲劳而失手在某尸体胸口划出个诡异的刀口懊恼,小姜会为参加分局散打比赛而天天拉着我去健身房做指导,白局的咆哮与粗口继续回荡在支队的楼道中,彤哥一如既往站在吧台后叼着雪茄擦拭酒杯,依晨总想趁彬靠在沙发上打盹儿的时候偷吻……风停了,云在动,太阳高照,知了在叫,夏天到了。

    池姗姗、方婉琳、许春楠,也许还有那个左撇子医生宋德传,自从袁适的注意力被转移后,他们的名字便越来越少被提及。我知道,如果就这样搁置下去,他们会像许多无头命案的被害人一样,朝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波谷一步步滑落。有人死了,地球依然在转,生活还要继续,仿佛他们不曾存在过一般。

    就连我,也常常会觉得,这样挺好。

    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刚追寻完一条没有结果的线索。恰巧路过海淀医院,伴随着一种非常熟悉的身不由己,我走了进去。时值午后,四楼病房外当班的民警在打瞌睡小憩,我连打招呼都省了。

    狭小的病房中一片惨白色,她若是醒来,一定不会喜欢。

    坐在病床前,我伤感地发现:昔日惹人怜爱的“辣手花神”终于堕入了凡间——当思维意识无法成为躯体主导的时候,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普通,衰老的痕迹肆无忌惮地在眼角与额头上驰骋蔓延。从那一刻起,我便确信,她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有醒来的机会,我想,她也会拒绝的。法律的惩处不是最致命的,对她而言,只是因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最想要的,亦是她最缺少的,只是一个“身份”——一个能够被主流社会所认可、接受的身份。

    她杀害了庞欣,然后成为“庞欣”,却无法僭夺庞欣的人生。一个身份的失落者,因为丧失了社会的依托而衍生出强烈的反社会人格。她在矛盾的旋涡中挣扎着,痛恨正常的世界,却又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

    宽阔的庭院里,只留下独来独往的足迹。一个人吃饭的感觉,一个人睡觉的感觉,一个人种花的感觉,一个人流泪的感觉,一个人杀人的感觉……大概都差不多吧——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孤独。

    所以,她害怕分离。

    把被害人的照片悬挂在卧室,只是为了强调你的存在感吗?

    闻着院子里的花香,能让你回忆起他们身上的气息吗?

    杀了我,是为了让我能和其他人一样,永远陪伴在你身边吗?

    袁适一定来过这里很多次,我可以想象到他用那种复杂的目光蹂躏这个女人的样子,仿佛在盯着笼子里一只长了两个脑袋、六条腿的小绵羊,显得好奇又贪婪,欣喜且满足。

    我应该感谢她。因为,她向我传达了袁适所无法洞悉到的信息。

    只会把喜欢的人当作猎物,而袁适这种可能招致她反感的人,大概反倒不会“有幸”被留在院子里吧?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可能与她成为同伴呢?

    同病相怜的人,对吧。

    3

    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三日,黑色星期五。

    我再度来到海淀医院门口,但这次,不是为了探视。

    淅沥沥的小雨中,白寅尚魁梧的身躯好似一座线条硬朗的钢铁雕像。平缓的语调之下,可以感觉到被压制的愤怒在滚滚奔流:“你知道这儿离咱们分局有多远吗?”

    我无言地垂下头。

    “三公里,只有三公里。离黄庄派出所只有不到一公里。就在我们辖区最中心的地带,老百姓指望我们来保护他们的安全,拍着胸脯问问自己,我们做到了吗?”

    在一个连雨水落地都发不出声音的寂静夏日,老白的这番话语,显得格外的刺耳轰鸣。

    据目击者及监控录像反映:上午不到十点的时候,海淀医院心外科副主任彭康匆匆忙忙跑进办公楼,一头钻进了三楼的办公室里,反锁了屋门。

    十一点左右,黄庄派出所接到报案,在海淀医院西侧小门外的胡同里,发现了三具尸体和一个昏厥的男孩。三名被害人均系无业青年:张辛,男,十九岁,北京人;严世佳,男,十八岁,籍贯河北保定;赵昌兴,男,二十岁,籍贯辽宁盘锦。老何说,以上三人均系遭锯齿状利器戳刺致死。

    不到半小时后,第二起报案接踵而来。彭康被前去叫他共进午餐的同事发现横尸在办公桌下,他的喉管是被同一把凶器划开的。老何告诉我初步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彭康大概在十点十分,另外三人大概在十点半之前。也就是说,从死亡顺序上来讲,彭康在前。

    光天化日之下,一死四命。而且,被害人彭康,是左撇子。

    周边派出所、刑侦支队、治安支队已全员到场。鉴于是在医院这种特殊场所,封锁的时间不可能过久。我赶到现场的时候,曹伐带人已经完成了初步勘查,老何正指挥搬运尸体。小姜告诉我唯一见过凶手的目击证人,也就是那个叫孙铎的小男孩被救醒后,正在父母的陪伴下乘警车去支队接受询问……直到袁博士笔挺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之前,我还一直困惑是不是少了点儿什么呢。

    嗯,现在差不多可以说是:该来的都来了。

    白局沉着脸,小姜略显惊慌,曹伐在努力做出无所谓状,老何面无表情地埋头忙活,袁适的样子嘛……说他兴高采烈可能有带成见的诋毁之嫌,但那副轻松的表情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小姜介绍的案情比较简单——因为确实没多复杂,医院到处都是监视器,整个过程拍得一清二楚。当然,如果能拍下那个罩着黑色军用雨衣的凶手的相貌,就彻底圆满了。

    彭康是九点五十六分跑进办公楼的,十点零一分的时候,凶手尾随而入。因为恰好在下雨,这个一身黑色披挂的人并未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在一楼大厅的水牌前步子慢了那么半秒,而后随手从化验室门口抄起份化验记录,顺楼梯来到三层。

    站在彭康办公室门前,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而是抽出张化验单轻轻插入门锁位置的门缝,试探出门锁了之后,他取下用来夹化验记录的曲别针,用了不到五秒钟撬开锁,推门而入。

    老何认为,从尸体所处现场的情况推测:彭康大概是听到门外有动静,于是向门口处走,恰逢凶手进门。第一拳重击了彭康的左腹,第二拳或肘击的位置在喉结。遭受连续攻击后,彭康被凶手按在办公桌上,用一把锯齿状利器从右至左抹了脖子。彭康也许是立即死亡,也许还挣扎着坚持了三四秒,总之,他滚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挂了。

    办公室门口的监控装置拍到凶手一进一出,间隔不到半分钟。

    我的第一反应倒不是什么连环杀手,而是——职业杀手。

    尾随进入公共场所,看水牌确认被害人可能所处的位置,走楼梯是为避开监视器以降低暴露的风险,用事先顺手牵来的化验单在被害人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试探门锁状况,而后用化验单上的曲别针熟练地撬开门锁,第一下攻击让被害人丧失反抗能力,第二下攻击令被害人失声沉默,紧接着果断下刀,搞定收工。

    哦对,凶手还戴了手套,完全是熟练工种,干净利落,无迹可寻。

    如果说他就是我们一直摸不到、抓不着的那个连环杀手的话,我认投,不丢人。这家伙,不是一般的“专业”。他绝不是第一次杀人,要说他绝不是第一百次杀人,我也信。

    老何匆匆离开前只提醒了我一句:“伤口,不是同一个人。”

    嗯,我注意到了。不仅仅只是所有被害人身上的刀伤,彭康肋下遭打击的部位以及凶手撬锁的动作都显示:作案人是个右撇子。

    脱逃的时候,凶手原路返回一楼,却没有从正门出去——因为会使自己的面孔暴露在大厅西南角和东侧的监视器里。他穿过挂号和收费窗口,从西侧的旁门离开了办公楼。医院大门到办公楼之间隔着停车场,共有八台监视器,大概是觉得从楼西侧斜线穿到南门的风险太大,凶手直接翻过院子西侧的围墙,顺利地,或者应该说是几乎顺利地离开了现场。

    不想,出了意外。

    支队对目击证人的询问进展在第一时间就回馈到我们这边:孙铎,十一岁,北大附小的五年级学生,家住海淀医院西北方向的大和家园小区,在暑假期间参加了英语补习班,上课地点在知春里小学。上午十点下课后,孙铎在回家途中遭张辛、严世佳与赵昌兴合伙劫持至海淀医院西侧胡同内,就在这三个倒霉鬼正要对孙铎实施恐吓与抢劫的时候,墙上跳下来一个人。

    没了——全部目击证言如上。

    由于受到严重惊吓,孙铎醒来后的精神状态呈现出类似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征兆,无法完整回忆案发时现场的情况,特别是凶手出现后的部分。不但其父母强烈反对我们继续询问,护理医生也认为孙铎的诸多症状已符合一过性精神错乱,建议中止询证工作。

    被害人张辛、严世佳和赵昌兴均系经常在案发现场附近游荡的社会青年。走访的结果显示:此三人有多次抢劫往来学生的财物的记录,海淀医院保卫部反映他们在今年年初还曾试图抢夺一名患者的挎包未遂。三月初,黄庄派出所在接到学生家长报案后,拘留过赵昌兴,但由于涉案金额太小,而且报案人不想惹事而放弃做证,所以治拘了几天就放了。

    要早知道就为了从几个孩子身上劫仨瓜俩枣的,最后居然落个一人挨一刀直接向阎王爷报到的下场,这小哥仨铁定早就去当良民了。只可惜世上不存在尿了炕才后悔没睡筛子的便宜事。

    了解全部情况的过程中,我们也走完了现场。现在该洗干净耳朵,准备听袁博士的高论。

    没想到袁适一反常态,没有急于发言,却提了个听上去相当有挑衅意味的要求:“这次的案件很复杂,能不能把韩教授或者他儿子也叫来,集思广益嘛。白局长,你说呢?”

    老白征询地转头看我,我二话没说,双手呈上移动电话——这么无厘头的要求,属下实在是无能为力,真要答应他的话,人还是麻烦您自己去请吧。

    “大白天,公共场所,四个被害人,而且还离分局和派出所这么近,白叔一定是抓狂了。”

    彬把车停在医院门口的警戒线外。我让随行等候的女警上车去陪依晨,冲彬耸了下肩:“说到抓狂,不妨多算我一个。”

    “你应该还不至于抓狂到有病乱投医的地步。”

    “老白也不至于,布鲁舍尔模仿秀冠军钦点的你。”

    “哦。”彬没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抬头看了看阴郁的天空,“难怪都说‘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

    “所以呢?”

    “所以说,这还真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你父亲在大陆学术界有一定水平。”

    袁适这客套话不如不说,非得强调“大陆”,还是“一定水平”,而且拿人家老爸说事,还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生怕彬不知道他是海外归来的宇宙超级无敌霹雳犯罪剖绘“金酸莓”奖得主。

    彬只是垂首浅笑,谨慎而不失恭敬。

    “Anubis?”袁适一直没放弃端详彬,“古埃及神话里的地狱审判官。”同时,他捏起自己脖子上“MS”字母的挂坠,“看来我们在宿命论的观点上背道而驰嘛。”

    我知道彬和依晨一直戴着同样的银色项链,挂坠儿是个狼头人身像,据他自己说是在单位楼下某不知名小店里花了七十块人民币买的。不过这和他的世界观或价值取向似乎没什么牵扯吧?

    小姜及时露头中止了案外扯淡:“刚查了周围两条街区内所有的监控录像,没有发现凶手的踪迹。除非是他有意避开监视器和安防红外半球摄像机,否则就是开了车或坐了出租车。要查案发前后所有过往车辆的记录吗?”

    “很少有人穿这种雨衣了。”我摇头,“凶手没开车。开车的人一般都不会备雨衣,最多在后备厢里放把伞。”

    袁适总算把注意力转到正事上:“如果不想让司机拒载,坐出租车的话也不会穿雨衣。我看一般都是骑自行车的人才会穿雨衣。可要是嫌疑人穿着这么有复古色彩的雨衣骑车,录像里不会没有。”

    “他怕暴露自己。为了能把自己挡严实一点儿,所以才穿的雨衣。”

    “应该是。”袁适扭头看彬,见彬在聚精会神地看现场勘验记录,便继续说道,“关键是嫌疑人针对什么来隐藏的自己,监控设备?还是彭康?你觉得呢?”

    我刚想说话,才发觉他不是在问我。

    彬一抬头,恰好和袁适的目光撞了个满怀,脱口答道:“针对被害人吧?”

    袁适的样子像是在忍着笑:“Whoops!何以见得?”

    “我不知道。”

    “什么?”

    “我猜的。”

    “你父亲恐怕不会对这种解释满意的。”

    我有点儿火了:“你又不是他爹。”

    彬示意我冷静,继续解释道:“我还没看完勘验记录,您那么一问,我就随口一答。不好意思。”

    “你的直觉很好。”袁适来回扫视着我和彬,“嫌疑人,或者说凶手,并没有预先策划好这起谋杀。”

    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合,而且临时在现场找撬锁工具,连被害人办公室的位置都是现寻摸的……彬涵养不错,但我可不吝这套:“袁博士,能说点儿我们不知道的吗?”

    “很简单——凶手在跟踪彭康,但不小心暴露了,于是临时起意追杀到底。”

    老白失去了耐心:“是同一个人吗?”

    袁适自信满满地说:“是。”而我则冷静地说:“不是。”

    意见对立,正方袁适,反方赵馨诚,裁判白寅尚,特约嘉宾韩彬,记录姜澜,龙套观众曹伐、张祺等七名刑警,采取交互式发言。

    OK,辩论开始。

    正方观点:“同样的凶器,被害人同为左撇子——医院外面死的那三个人不算,他们不属于凶手的既定目标——这与之前的连环谋杀案吻合。”

    反方观点:“对,但这次的凶手却不是左撇子,伤口显示……”

    正方插嘴:“我知道,凶手撬门和实施侵害留下的痕迹都显示是右手完成的。注意,用的是右手,不代表他就是右撇子。”

    反方驳斥:“你不可能指望一个左撇子用右手两秒钟就撬开扇门。”

    正方抬杠:“我们并不知道凶手的惯用手是哪一侧。你这么说仿佛很确定凶手就是左撇子。”

    反方例证:“之前所有的女性被害人都是被左手持械杀害的。”

    正方继续抬杠:“凶手为什么不可能是一个右撇子却左手持刀杀人呢?这比使非惯用手撬锁简单。”

    反方也开始抬杠:“那为什么不可能存在两名凶手呢?现有的五起谋杀案,已经明确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

    正方防守蓄势:“你是说有一个模仿犯?”

    反方小结:“我是认为存在两名连环杀手,一个专杀女人的性掠夺者,另一个专杀男人,动机还不清楚。”

    正方发问:“你说过有两种行为模式?”

    反方乘胜追击:“池、方、许三案中,凶手左手持械,性企图明确,寻找目标的随意性强,情绪激昂,手段残忍却又稚嫩,遗留下很多可用以比对身份的线索证据;宋、彭案的凶手却成熟干练,同为入室作案,同为一刀割喉,同为右手持械,同为一根铁丝或曲别针就什么门都挡不住,同为谨慎地避开了所有监控装置,同为选择医生加害,同为不留指纹、足迹……完全是和洛卡尔[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Locard'sExchangePrinciple),当作案人与一个场所或另一个人发生接触时,就会发生物质交换,这种物质交换的结果是当作案人离开时就会在现场或被接触人身上遗留下自身的某些物质,并且也会从现场或是被接触人身上带走某些物质]过意不去——这是个职业杀手,而且是个高手高手高高手。”

    裁判暂停辩论接听电话:“喂?我操!你卖的海景房就是我盖的!我他妈买个屁!”

    正方吹毛求疵:“两名动机与行为模式大相径庭的连环杀手恰好杀了五个左撇子?”

    反方寸土不让:“杀宋、彭的这个人两次作案用了不同的凶器,或许今天他特意换了把锯齿折刀作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模仿犯的可能也成立。”

    正方的坑越挖越深:“可要是职业杀手的话,这么做有意义吗?难不成只是对锯齿状凶器的手感很向往?或者对那个性掠夺型连环杀手起了好奇心?”

    反方傻乐着就往坑里跳:“听说好奇能害死猫,甭管他是不是‘拷贝猫’[拷贝猫(Copycat),即“模仿犯”一词的直译],这家伙大概是想借机会混淆排查对象,制造点儿侦查障碍什么的,小儿科了。”

    裁判乱入发问:“模仿犯?”

    特约嘉宾扫盲答疑:“西方犯罪学界常使用的一种行为分类,就是指选择在某个知名连环杀手作案期间,使用类似的手段或对类似的被害人实施类似的侵害行为的谋杀犯。动机主要是致敬一类的,或者误导侦查方向。”

    正方突施反击:“如果存在模仿犯,那就应该是个不小于三十岁的男性,右撇子,中等身材,熟悉凶手或那三起女性连环命案的情况,了解公安机构的运作流程,具备反侦查能力。”

    反方冲昏头脑:“差不多,应该还可以通过更多的细节来缩小排查范围。”

    裁判觉得不对劲儿:“要照这么说,大半个刑侦支队都有嫌疑。”

    反方还在臭美:“包括您和咱一把局长,挨个儿排查呗。”

    正方亮出底牌:“我倒不怀疑咱们公安系统的内部人员……”

    大家的表情都尴尬起来——除了老白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以及彬平静地把案卷递还给小姜。我这才看明白:同花大顺,通杀。

    坏了,老子被玩儿了。

    “前不久被你打成永久休克的那个女的就在这家医院里躺着呢吧?”彬毫不避讳地戳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想不到我居然有机会在连环杀手嘉年华里客串出镜。男性,中等身材,今年十月满三十七岁,右撇子,熟悉公安系统,了解案件细节,没准儿还具备点儿反侦查能力……”

    袁适的目的不是驳倒我。

    “我,应该是你们的首要排查对象。”

    正方完胜。

    4

    彬被直接带到市局接受询问,这官司也就打到了刑侦总队。

    白局臭数落我一顿后,匆匆忙亲自去找韩教授。我一路跟到总队审讯室,隔着单反防爆玻璃,能看到有人在给彬的身上装测谎仪的呼吸传感器与血压计。

    刚好袁适夹着资料走进来,不快地扫了我一眼:“你来干什么?”

    我上前一步拽住他的领带就往回拉,差点儿没给他兜个跟头。屋子里的两个民警应该都是文职,只在旁边叫唤了几句,谁都没敢上来插手。

    “你是不打算干了吧?”袁适整理着衣装,脸色有些泛红,“只要我……”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得脱衣服,有点儿新鲜的没?”我瞟见一个民警正往外溜,也没去拦,“我代表支队来找你要人,你该谢我才对啊。”

    “赵馨诚,别忘了你是警察!事关多起命案,你最好分清公私!”

    “姓袁的,你才是公报私仇呢吧?”

    “我和他无冤无仇,这是在办案。”

    “韩彬被拘留了?还是被逮捕了?”

    “没有,正常的排查询问。”

    “那就不该把由我们支队排查的人带到这儿,不该把他关进审讯室,更不该给他上什么狗屁测谎仪。”

    “他自愿配合的。”

    “废话,他要不配合你就更有理由怀疑他不是?别装孙子啦,要排查他可以,人我带回支队去问。”

    “你们支队上上下下和韩氏父子太过熟络,应当回避。”

    “那作为犯罪剖绘领域有潜在竞争关系的人,你一样应该回避。”

    “我跟他有竞争关系?”袁适笑得身子直颤,“我还犯不上自贬身价跟个民间小团体的前负责人竞争吧?”

    “今天以前你都没见过韩彬。你折腾他,只是借机打压他父亲。你这孙子太独,明明已经混上御用专家了,还非要排挤大陆同行。可你知道韩松阁什么背景吗?”

    “不过是利用大陆官僚体系沽名钓誉的伪知识分子罢了。”

    我伸出食指隔空戳了戳:“虽说我脾气好,但你再敢口出不逊侮辱我干爹,信不信我送你去海淀医院跟你的‘小白鼠’做室友?”

    “你再敢继续威胁谩骂,信不信我真能让你脱掉这身制服?”袁适一张小白脸已经涨得通红,“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僵持了有那么一会儿,我摊开双手:“你我都明白,韩彬家庭条件优越,经济状况良好,工作与生活状态正常,待人接物温厚谦和,他不会是嫌疑人……我相信很快,案发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就能澄清这一切。支队有能力客观地进行排查工作,您就别瞎闹了。”

    “我……”

    “你等我把话说完。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正发生着什么:白局已经通知了他父亲。以老白的脾气,他在和市局协调后很可能亲自来总队要人。就在我对你说这番话的时候,无数过问此事的电话已经打到市局和总队的大小领导那里——包括我干爹的。我用屁股都能想得到,干爹在电话里一定会说:配合刑侦部门查案是韩彬应尽的义务,总队不必有顾忌,依法问案就好。”

    袁适的胸口依旧起伏不定,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开始冷静。他在思考。

    “我还可以告诉你将会发生什么:虽说你发现玩笑开得确实有些大,但为了撑住面子,你会坚持去对韩彬进行询问和测谎。中间也许会被打断,还是市局领导的电话或者总队长推门叫你出去说话?我不知道是哪种方式,但内容都差不多。会有人详细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用略带责备的官腔把韩松阁的背景介绍给你听,最后叮嘱你一旦排除掉韩彬的嫌疑,道歉,放人。”

    “但他确实有嫌疑。”

    “没错,就跟你我都有嫌疑一样。我不打算和你争这个。”我转身望着坐在里屋的彬,又回过头,“最后我想告诉你的是:袁适,你不完全是个废柴,你有理论基础,有实践经验,有官方支持,也有话语权,但你太教条,太精英主义,太心高气傲,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推开审讯室的门,你就要准备好承受打击。”

    “不劳你担心,我对这种人情体制有免疫力。”

    “不是你要承担什么外界压力,而是你根本不明白,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你知道?”

    “当然。”

    而且,在那个雪夜,我还曾亲眼见到过。

    袁适走到我身边,明显解除了些许敌意:“韩松阁的儿子,很难对付?”

    “最后劝你一次:让支队来排查他。还是那句话,我是为了避免矛盾加深,也是为了帮你。”

    “你觉得我像是会妥协的人吗?”

    “这倒霉孩子……”我咕哝了一句,然后微微躬身,朝门的方向一摆手,“不怕自取其辱?那就请便。”

    两小时后,执着的袁大博士强作镇定地从审讯室里走出来。结果发现外面不但有我和负责记录的民警,总队的队长、监察处长、总队技术队副队长、白寅尚、刘强、姜澜……甚至包括闻风混进来看大戏的老何,黑压压一屋子人惊得他就像差点儿撞上电线杆子,后退了半步。

    其实支队已经带来了一系列排查结果:今天彭康被害时,因为依晨感冒,所以彬一直在家陪她——后人民大学家属区门口的监视器拍到他开车出来,时间与老白叫他到现场的时间是一致的;更确凿的是,宋德传被害的前后,这小两口正在广西旅游,案发当日,他们落脚在靖西南部四道镇的老乡家——当地派出所发来的报告白纸黑字还扣着红色电子印章:兹核实,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三日至十八日期间,有一对情侣样的男女曾在民政路二十七号有偿借宿,女的年龄不大,姓名不详,男的不到四十岁,叫韩彬。

    尽管如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曾试图去拉袁适一把,或至少中断这场让他颜面扫地的闹剧。大家有说有笑,吃吃喝喝,偷摸地下注押个赔率,随袁适的狼狈表现偶尔还鼓掌叫个好,恨不得盼着结束时能有“请看下集”的字幕。

    彬外表谦和,实则锋芒,要么不做,要做做绝。整个测谎过程,他多少是有点儿成心。袁大博士话里话外对我干爹的那些不敬被还回去的时候,还真是连本带息一笔没落下。

    隐隐约约地,我有些同情这家伙。

    随后,内部排查开始。

    “那会儿我不是在海隆大厦蹲点儿呢吗?”

    “我们队去摸魏公村那个‘拍瓜子’的来着,不信你问其他弟兄。”

    “那天晚上我值班,排班表不就贴墙上呢吗?”

    “出现场前我跟张祺在对面吃的夜宵,还给你丫带了烧卖回来,你个白眼狼不会吃完一抹嘴就忘光了吧?”

    “我不是培训去了吗?基地都是武警把门。出去杀人?嗤!出去买个羊肉串都得爬铁丝网。”

    “当晚出任务的就我一人,没人证明。操!你以为老子愿意自己跟绿化带里趴半宿啊?”

    ……

    不在场证明基本都是在岗,不在场的证人基本都是同事,回话基本都是没好气的反问句。我这哪儿是找模仿犯,分明是充当了一回泔水桶。在各色挖苦、嘲讽、委屈、牢骚的大杂烩里畅游了两周后,我热泪盈眶地向白老大汇报:“排查完毕,咱自己人都没嫌疑。领导,可以放我一马了吧?”

    老白大概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啥反应都没有:“还不去给你义父赔个不是?”

    干爹那里我暂时还有点儿心虚,不过彬那边的道歉不能一直欠着。当然,就交情而言,他能理解,我也会意,所谓道歉连走过场都可以省了。晚上去他家,不过是例行蹭饭,以及找他品评下袁适后来给出的嫌疑人“画像”。

    这说客还没听众有耐心。我在略去了西方犯罪统计学的依据若干、犯罪心理学专用名词若干、名人名言若干后,对袁博士的高论总结如下:连续实施了多起谋杀并致八人被害的,系同一案犯。

    “一个双重人格并可能兼具性倒错的连环杀手?”也许是怕吵到隔壁卧室里已经休息的依晨,彬的话音很轻。

    “不完全是——我是说姓袁的认为不完全是。他认为凶手有严重的人格分裂,但没提什么性倒错。”

    “那就是说一种人格惯用左手,另一人格右利?”

    “对对对,就这意思。”

    “但却只杀左撇子?”

    “那三个小混混都不是,当然,他们也不算是预定目标。”

    “分裂人格后各利一侧,可杀人为什么却只杀左撇子呢?”

    “这部分可玄了,你猜猜咱专家怎么分析的?”

    “传说中,日月二神都是盘古氏的双眼所化,日神为左,月神在右。所谓‘男左女右’大概源自上古的创世象征:日神伏羲,月神女娲。”

    “我靠,你……”

    “如果是这种类似的上帝情结作祟,那么凶手也许自以为能同执左右,操纵生杀予夺。”

    “别忘了他只杀左撇子。”

    “那是被害人运气不好,你知道‘生右死左’吗?”

    “呃……你先说。”

    “历史上,汉服分左衽右衽,就是衣襟的左右。活人穿的衣服衣襟在右,寿衣则相反。现在没人穿汉服,更没人活着的时候穿寿衣,拿左撇子做抽生死签的标准,算一种歪曲性替代吧……反正他想杀人,总会给自己找到借口的。”

    “有人告诉你了?”

    “啊?”

    “那就是你跟袁适沟通过?”

    “怎么可能。”

    “我晕,你和袁适说得几乎一模一样!”

    “修中国古代史的大学生也能说得一模一样,好吗?”

    “你不会是认同这种观点吧?”

    “有关系吗?反正抓到凶手前,都是推测。既然是推测,大可头脑风暴一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会挺姓袁的?拜托,是不是觉得撅他撅得太狠,亏心了?有负罪感?”

    “那是我涵养不够,亏心也是亏自己的心。”

    “说点儿正经的:我还是觉得凶手不止一个人,你怎么看?”

    “我不了解这些案子,所以没看法。”

    “我带了案卷。”

    “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我不想看。”

    “喂!”

    “我没开玩笑。你说存在模仿犯,我也认为有这种可能。既然如此,我不想把自己再牵扯进来。配合警方询问或排查是公民的义务不错,可谁喜欢老把隐私曝光啊。”

    我叹气:“你还是在怪我把你牵扯进来了。”

    “馨诚,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福尔摩斯那种靠这个吃饭的私家侦探,更不是没事喜欢往罪案里钻的正义偏执狂。我只是个小律师,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我只想安安分分过自己三亩地一头牛的日子。”

    “可你是韩松阁的儿子,也是工作室的创始人。”

    “原来帮我父亲跑腿是聊尽孝心,工作室不过是把爱好玩儿大了点儿,没事找几个国外案例瞎侃是种消遣,荷枪实弹进犯罪现场就太难为我了。”

    无奈,我祭出撒手锏:“我可是来求兄弟你帮忙的。”

    彬闪开我的目光,来往这么多年,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正拒绝我。

    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没继续死皮赖脸地不撒手:“别为难,我自己再试试。先撤了,你早点儿休息。”

    单纯从能让他意外一下的角度来看,还是值得开心的——站起来的时候,彬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我送你。”

    下楼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人大家属区周围的绿化很好,夜晚凉爽怡人。路灯之间相隔很远,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步行在铺满无数枝形叶影的林荫道上。知了起伏有序的歌声与路两侧风吹树丛的婆娑,让一切显得格外祥和惬意。

    “三亩地一头牛,还得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啊。”我朝他眨眨眼,“这后半段的置办——依晨离法定婚龄还差几年?”

    “那是我妹,说什么呢你。”

    “你这辈子愿意打光棍无所谓,别把人家耽误了才好。”

    “晨晨大了以后,自然会有她的生活。”

    “她离不开你。”我见他有些困扰,想来年龄的差距是个障碍,“你也离不开她。”

    “其实,我同意两名凶手的可能性更大。”

    我知道他在打岔,可眼下这个谈话方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一个性掠夺者,一个职业杀手?”

    “有可能。”

    “关于那个职业杀手,彭康和宋德传都是医生,虽然目前还没发现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但这鸡汤里面有文章。我认为彭康很可能认识凶手,不光是说他慌张的样子和锁门的举动,而且……”

    “他没报警。”

    “对,在凶手破门而入之前,他既然已经发觉大祸可能临头,却没有打110——查询电话记录发现,他在被害前从办公室打出过一个电话,被叫方是个十七位的号码。”

    “国际长途?”

    “没有登记,查不出来。杨延鹏说这是种卫星电话的号码格式,我让他去仔细查一下,没准儿是个突破口。”

    “看来这个电话一定很重要,至少比报警更重要。”

    “不向警方寻求保护却拨了这么个古怪的号码,要么是他认为电话另一侧的人比警察更有能力保护他,要么就是他自己有点儿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

    “他也许只是没想到凶手会在大白天入室追杀他。”

    我摇头道:“那他就是死于天真……凶手在光天化日下来去如风,打110都不赶趟儿。当然,像你常说的那样,凶手运气不错,那场雨帮了他,否则大太阳天穿军用雨衣可不是一般的扎眼。虽说我不认为老天爷能给彭康发免死金牌吧。”

    “可以考虑有军警服役或受训背景的人群。”

    “已经撒出人去查了。我觉得范围可以更小。还记得石瞻吗?就去年秋天那起假绑架案的退役武警。他比一般的罪犯要难对付不少,可也没到这么夸张的程度。应该说,一般的军警都到不了这水平。”

    “因为死了四个人?”

    “还因为他没杀第五个人——我不认为凶手放过孙铎是良知未泯,也不是有什么道德底线或他妈职业操守。他只杀两种必须杀的人:目标,以及可能指认他的目击者。如果孙铎像那三个混混一样,具备成为目击证人的年龄或生理条件,凶手绝不会放过他。”

    走到我停车的地方,彬特别嘱咐我:对于第一个专杀女人的罪犯,别太拘泥于被害人是不是左撇子。惯用手不是什么具备吸引力的外表性征,性动机的连环杀手以此来确认侵害对象的案例,不曾有过。

    “可这毕竟是他目前最明显的行为标记之一。”我打开后备厢,把案卷扔进去,“当然,还有那把‘蜘蛛’。对了,你不会真的相信袁适的神话理论吧?”

    “我是真的无大所谓。”彬抬头看了看路边的树冠,“凶手到底出于什么心态杀人也不是你们最需要关注的,你们要找的,是能帮助识别这名罪犯的线索。”

    “有!我们有DNA和指纹啊,还有凶器、身高、年龄、左撇子、侵害对象人群、行为模式……线索大大的有,这不一样没头绪。”

    “说到行为模式,那天你在现场和袁博士争论的时候,说这些案件以被害人性别区分的话,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但你可以注意一下,那个性掠夺者,应该是有不止一种——”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在思考或组织措辞,但很快就发现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谈话上了。他的表情有些费解,眼神飘忽不定,而且在不停地眨眼。

    他的样子,让我觉得很不安。

    所谓“直觉”,这种不完全源自生理感官的心理感知,也许更多地依赖于专业训练与实践经验。而就在那个寂静的深夜,“直觉”轻声地提示着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入夜的风从身畔踱过,仿佛三步一回头,慢得懒散。

    感到不安的,是彬。

    针扎般的战栗随之袭来——当我俩的目光再度聚拢时:费解、疑惑、不安……无论是什么,理由已显而易见:轻柔的风,无言的同伴,宁静的夜晚,以及唯一与之不和谐的——

    蝉鸣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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