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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停职的将近三个月里,我一不拿工资,二没有证件,却实实在在地当了回全勤义工,这直接缘自老白做出的人事调动:我被贬成探员;曹伐恢复了副队长的职位;某副支队长因“枪库门”事件主动申请调职,领导也没委派别人,只是叫刘强临时代领东部队。
私下里,不少同事,包括刘强,都跟我说:“老白是把这拨儿弟兄留给你的,要没打人这事,你早就提了副支,名正言顺地当上东部队一把了。”
话听着是挺安慰的,可我自己清楚,作为一个“犯过错误”的民警,想实现从探员到副支的三级跳,几乎是痴人说梦。
毛病出在老白的安排上——刘强的能力固然没问题,但一人兼任两个地区队的领导,累得他血压一路飙升不说,结案率却朝相反的方向持续跌落。
不出俩礼拜,刘支叫我出来吃饭,大倒苦水后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兄弟,你得帮哥哥一把。特别你原来带的那帮人,曹伐根本支唤不动……照这么下去,别说月评、季评了,年度评比俩队肯定都是末位。这第一、第二可是倒数的啊,你让哥哥这脸还往哪儿搁?”
我正闲得发慌,应得非常痛快,不过由于没复职,要案命案办不了,只能干点儿“扫街”的活儿——刑警并不是只抓杀人犯,日常工作中,盗窃、抢劫、涉黑、贩毒一类的散碎案子才占了大头。
我归队后,弟兄们自然高兴得很,甚至连曹伐也一反常态地笑脸相迎,仿佛被沉的不是我而是他。据说一开始还有人向领导打小报告,不过老白每次听完都只是“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为了不辜负同事们的支持和领导的失明,我没日没夜地带着东部队疯狂扫荡辖区内的犯罪分子。不是趴在绿化带的灌木丛里蹲守,就是黑灯瞎火串胡同摸排……一名抢劫嫌疑人在被抓后甚至哭丧着脸问我:“大哥,最近是不是‘严打’啊?”
至于我无法参与的那些案子:王纤萍的案子沉了;长信大厦奸杀案再没找到其他嫌疑人;后来小月河的那起命案也一直没破;航天桥附近死的拾荒者尸检确认非他杀。更要命的是,十一月底,中关村医院一名大夫在睡梦中被人入室割喉;十二月中旬,穿着一身皮衣的三陪小姐方婉琳午夜横穿知春里小区公园,陈尸半路。经比较评估,支队怀疑辖区内有人连环作案,传闻市局正逐渐关注。
元旦过后没两天,白局就亲自向我证实了这一“关注”。
“头儿,新年好……”被突然传唤到局长办公室令我多少有些不安,“您找我?”
老白指了下沙发:“停职比在职还勤谨,你就是贱!”
“嘿嘿!”虽说上来就被喷了一脸狗血,可领导肯骂我,是个好兆头。
“上季度的命案一起没破,知道吧?”
“知道。”
“各派出所一个劲儿抱怨最近没人抓,你甭再扫街了,给他们留口汤喝。”
“明白。”
老白拿起正在震动的手机,接通后抹了把脸:“你要每平米卖一千块我就买……再说我住北京买什么青岛的海景房啊?神经病!”他把电话扔到桌上,对我说:“去找刘强领了证件和装备,把那几个命案好好查一查。”
“明白!”虽然竭力克制,但我还是兴奋得有些难以自持,“头儿,哪个案子优先?”
“市局的意思是,反正可能涉及连环命案……下午一点,市局技术队的顾问会来咱们队,你去接待一下,顺便了解下案情,交换交换意见。”老白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小月河的案子,还那孩子一个明白。”
“您放心,一个都落不下。”
起身刚要走,老白叫住我:“对了,你小子别再乱来……”
我摸着后脑勺:“这我可保证不了。”
——何况,您也需要我这样的人,不是吗?
老白捋着鼻梁推了下老花镜:“滚吧。”
“最好先搞清楚你们面对的是什么人。”袁适博士修长笔挺的身躯向前探出,双手俯撑在会议桌上,清秀冷峻的脸孔直逼对面我的头顶,两眼精光四射。“这是一个人格分裂的混合型连环杀手,介于有组织型与无组织型之间,且同时拥有多种谋杀人格——既是领域型,又是侵入场所型;既是潜行者,又是掠食者。”
他穿着质地奢华的西服套装,上身有点儿掐腰;白衬衫上布满某名牌的暗花Logo,领子很时尚地大出一圈,略显夸张地飘在西服领外;红黑相间的领带系得比较松,下摆垂着的银色海豚领带夹低调地只镶了两颗蓝宝石——相对他手表上那片“群星璀璨”而言。自打他一进屋,真是晃瞎了我的狗眼,只剩下自惭形秽的悲叹了。
好在作为犯罪研究工作室的现任负责人,我听他嘞嘞倒不像听天书,况且他来得这么早,我连案卷都没看完呢,与其争辩,不如耐心消化他的观点和建议:“那您的意见是?”其实他岁数还没我大,称“您”多少令我感觉有些不爽。礼貌,礼貌,咱是文明人。
“并案侦查。”袁适低头沉思片刻,似乎打定了主意,“在长信大厦被奸杀的池姗姗,在中关村医院家属小区自家被害的宋德传,以及在知春小区公园被杀的方婉琳,都是出自同一名罪犯之手。”
“这是……咱们市局的意思?”我一边扫着案卷一边抬头说,“池和方两案的现场都取到了相同的DNA,铁定是一个人干的。不过,宋德传的案子……”
“你是觉得他与另外两名被害人性别不同、被害的行为模式不同吗?”
三十八岁的外科医生宋德传离异数年,独居。去年十二月十六日凌晨一点至一点半之间,有人用一根铁丝轻易地撬开了他家的两道房门,来到卧室床前,一刀划开了宋的喉管——干净利落。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没有发现指纹或足迹,没有目击者,被害人的身上没有防卫性伤口,小区大门及左近街区的摄像头没拍到任何可疑人物……除了一具尸体,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关键是,从宋德传尸体上唯一的伤口来看,凶手应该是个右撇子。”我把法医报告抽出来摊在桌上,“喏,杀那两个女人的,是个左撇子。”
袁适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正是有趣的地方……”
有人丧命,有人看戏。我尽可能掩饰自己的不快,谦卑地问道:“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卷呢,您发现了其他共同点?”
“知道什么是犯罪标记吗?”
“但凶手没留下明显的行为特征,或者仅通过三个案子的比对,我没找到相似的行为特征。要不是池和方的被害现场找到了相同的DNA证据,我都不敢说这俩案子是一个人干的。”
袁适略带惊讶地问:“怎么称呼?”
“赵馨诚。”其实刚见面握手寒暄的时候我就报过名号,想来他没往心里去。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韩松阁教授旗下有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团队,听说负责人是个姓赵的民警……”
我勉强笑了一下,算是承认。
“这样啊,那沟通起来就简单了。”袁适冷笑的时候隐约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香水和着口气清新剂熏得我脑仁直抽搐,“不会说……难道你没发现这一系列案件中存在的犯罪标记?”
我偷着瞄了眼手表:“没。”
“前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经说过:观察是智慧最重要的能源。”他停了一下,见我没搭腔,继续说道,“仔细观察这三个案子就不难发现,三名被害人,全都是左撇子。”
我愣了愣:“哦……所以呢?就说明有人在实施连环谋杀?”
袁适对我的反应有些失望:“罪犯选择的侵害目标是特定人群,这非常值得关注。要知道,左撇子只占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九不到,这个范围已经相当窄了。而在海淀的辖区内,连续死三个左撇子的概率能有多高?”
“那……我们是应该对辖区内所有的左撇子进行监控喽?”我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楂儿,发现负责做记录的小姜眼都直了,一脸的景仰与崇拜。
“对,所有的左撇子,既可能是潜在的被害人,又可能是凶手本人。”袁适侧过身,口气清新剂又喷了我一脸,“罪犯是男性,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单身或离异,独居,有固定住所,左撇子,同时也擅用右手,智商明显高于常人,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技术型工作,记者、作家等自由职业者的可能性更大,经济状况良好,穿着前卫,喜好深色的皮质服饰,有正常的社交圈子,但与家庭成员关系不好,儿时父母对其管教不严,存在一定的恋母情结,有特定的心理性性功能障碍……其他的还不是很确定,如果再出现一起案子,相信就可以对他的心理特征进行更全面的分析。”
说着,他已经合上笔记本电脑,往挎包里收拾东西:“我要提醒你们,罪犯的冷却期[“冷却期”,指在连环杀人案中每两起谋杀间隔的时间。从理论上来讲也是划分连环杀手与普通谋杀犯的重要标志之一。连环杀手通过一次谋杀体验使自己兴奋的情绪达到了一个峰值后,需要一段时间来休息、平静、回味这段亢奋的经历;同时,许多连环杀手还会利用这段时间去评价自己的前一次或前几次犯罪,并以此为基础对下一次实施犯罪进行某种程度的策划。]就快结束了,必须抓紧。他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惯用左手的女性!GoodLuck。”
“稍等!”我连忙站起身,“袁博士,我不是质疑您的观点。可仅凭现有的证据并案,会不会仓促了些?我觉得……池、方案与宋案还是有很多截然不同的地方,不能排除有两名罪犯的可能。”
袁适拎起包,似乎在努力降低智商以便与我对话:“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只有莎士比亚真正了解这个复仇的王子。”
望着他悠然离去的背影,我喃喃道:“小姜,最后这句话就不用记录了。”
“啊?啊……那……”姜澜紧张地翻阅检查着记录本,“那袁博士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
“无论是哈姆雷特,还是克劳狄斯、波洛涅斯、奥菲利娅、霍拉旭……不过都是作者虚构出来的提线木偶罢了。”不知是因为百感交集还是午饭吃得不合适,我感到胃里莫名地不舒服,“袁大博士的意思是:对于罪犯而言,他就是神。”
2
“复检完成了,结果没有出入。”老何把验尸报告递过来,“你们看第一次尸检记录就行。”
***
尸体检验报告
京公海法病理字[2006年]79号
一、绪论
委托单位: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刑侦支队北部队
委托人:乔东
委托时间:2006年10月24日
简要案情:2006年10月24日18时许,樊佳佳(女,13岁,北京人;2006年10月20日报失踪,并由花园路派出所立案受理,受理登记见附件一)在海淀区花园路小月河沿域东向400米下河道台阶处被他人发现死亡。
页脚粘着若干张黄色的便利贴,第一张写着:失踪案受理时间为报案后二十四小时,即受理时间为二十一号。
老何在等面条端上来,顺便解释道:“尸体被发现时面部朝下。运气得很,没打水,保存完好。那儿肯定是第二现场。从弃尸位置来看,凶手有可能是在夜晚抛尸,眼神不济或是没借着月色,所以误抛在下水方向的台阶上了——费了半天劲儿把人运到小月河,白忙。”
二、检验
该尸体检验由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法医鉴定所副主任法医师何靖诚等承担。于2006年10月24日,在双榆树尸检所,参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共安全行业标准(法医病理学类)》对其进行了尸表及解剖检验,其主要检验所见如下:
(一)尸表检验所见
死者上身着红黄相间圆领套头毛衣,内穿白色长袖内衣,下身赤裸,仰卧位于解剖台上。尸长158厘米,发育正常,营养中等;尸斑呈暗红色,显于尸体背部未受压处,指压褪色;尸僵已缓解。
头面部:颜面部轻微皮内出血、肿胀;黑色头发,发长40厘米;角膜中度混浊,瞳孔等大等圆,直径约0.5厘米;双眼球睑结合膜见点、片状出血点;口腔黏膜见针尖状出血点,牙齿无松动,舌突出于齿裂间1厘米,口鼻腔见血性分泌物溢出;额部及双侧眉弓部见散在片状皮内出血;鼻背部见一处1×1厘米表皮擦伤。
便利贴上标注的是:从被劫持到被害不到四天——绑架?但没勒索赎金。
“从尸僵的缓解程度以及角膜的情况来判断的话,这孩子应该是死于大约三十个小时前,也就是二十三号的白天。口、鼻腔的检验情况也证实了这一点。其他面部的零散伤痕应当是尸体被抛落时撞击造成的。”
颈项部:颈前部甲状软骨角左上方0.5厘米处见一处1.5×0.5厘米皮内出血伴轻度表皮剥脱;右胸锁关节上方0.5厘米处见一处0.5×0.5厘米类圆形表皮剥脱;右颈部平甲状软骨角胸锁乳突肌处见一处1×0.4厘米皮内出血伴轻度表皮剥脱。
另,颈前部于喉结部见一处宽2厘米、深0.5厘米索沟,色苍白,水平向双侧颈后走行,呈环行闭合,索沟最宽处于左耳下方3厘米,索沟间见血性水泡、皮内出血及表皮剥脱。
胸腹部:未见损伤。
背臀部:未见损伤。
四肢部:未见损伤。
便利贴上标注的是:被勒了很长时间才咽气,过程痛苦。
“很明显,她是被勒死的。凶手先用手,然后还用了绳子。勒痕的方向表明凶手可能是个右撇子,而且是从背后下的手。”
外阴部:阴唇肿胀,尿道外口有轻微出血,处女膜呈陈旧性破裂,阴道内有残留精液。
便利贴上标注得很简单:性犯罪引发的谋杀?
“现在的孩子啊,十三岁……她生前四十八小时内与凶手或是其他什么人发生过自愿的性行为,没准儿连诱奸都够不上。阴道内残留的精液过于陈旧,无法做DNA鉴定。另外,外阴周围、大腿内侧、腹部以及臀部有许多干了的尿迹,应当是小便失禁。不过具体因为什么就不好说了:遭受暴力性侵害啦,临死前膀胱括约肌失灵啦,或者性高潮,再或是纯粹因为喝水喝多了之类的。”
(二)解剖检查所见
头部:头皮下无出血,颅骨无骨折;各层脑膜完整,无出血;脑组织未见出血及挫伤。
颈部:右侧胸锁乳突肌中段见两处肌肉内出血,大小分别为1.5×0.5厘米、0.5×0.5厘米;双侧胸骨舌骨肌上段分别见一处2×1厘米肌肉内出血;右侧甲状腺被膜下见一处1.5×1厘米软组织出血;甲状软骨周围见一处1.5×1厘米软组织出血;右侧舌骨大角周围见软组织出血;喉室内黏膜下见散在针尖状出血点;气管居中,通畅,无异物;颈动静脉无破损;舌骨、甲状软骨未见骨折。
胸部:胸腔无积血,双肺表面及叶间裂见散在点、片状出血点;心外膜见散在出血点;心包正常,房室腔各瓣膜未见异常。
腹部:各脏器位置正常;胃内容约400克,糜状可见肉块、干果类成形物,未闻及特殊气味;回肠下段见一处5厘米浆膜下瘀血段。
(三)毒物检验结果
见毒物检验报告(附件二)。
便利贴上标注的是:毒物检验未发现麻醉类药剂。暴力劫持?不像。
“樊佳佳体内的损伤符合被勒杀的特征。从她胃里的残余物结合她失踪的时间来看,凶手给她提供的伙食不错。另外,尸体上没有任何防卫性伤口。”
三、论证
经对该尸体进行尸表及解剖检验,其主要损伤为额部及双侧眉弓部散在片状皮内出血,鼻背部一处表皮擦伤,双眼球睑结合膜点、片状出血点,颈前部多处皮内出血伴轻度表皮剥脱,颈项部宽2厘米索沟,颈前部肌肉群、软组织点片状出血,双肺表面及叶间裂见散在点、片状出血点,心外膜见散在出血点;结合现场勘查及案情调查,其损伤特征符合扼颈、勒颈所致;其死因系被他人用索绳勒颈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四、结论
樊佳佳系机械性窒息死亡。
最后一张便利贴明显是给我看的:蹊跷,叫上彬。
“就这些。这孩子二十号下午七点左右下楼取报纸,一去不返。她父母是北航附中的老师,名字我忘了,她也在北航附中上初一,长得挺招人爱,学习成绩很好,与同学的关系融洽,有爱心,乐于助人……大概就是品学兼优的意思。她家的经济条件一般,但一家三口处得挺融洽,没准儿还得过五好家庭奖状之类的。学校反映的情况没什么新鲜的,不过特别提到了她没有早恋的迹象,要想找她那个背着奸淫幼女罪的性伙伴,有难度。”老何一股脑地从尸体到案情描述了一遍后,开始专心拌自己的那碗炸酱面,“当然,找着那人离凶手也就不远了。把醋递我一下。”
“家属干的。”我在琢磨是先吃面还是先说案子。
老何很配合我:“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我决定在面条变成面坨之前先下嘴为强,于是打开报告最后一篇,指着便利贴说,“你不是让我叫上彬吗?现在韩少在座,还不问他?”
彬吃东西一向斯文,即便是在“海碗居”这家老北京炸酱面馆,他也把面前的东西当“北京实心粉切条配蔬菜杂烩拌酱焗猪屁股肉丁”来对待。他正一手拿着一根筷子,边选择菜码边拌面,听到我把矛头指向自己,先斜了老何一眼,而后低头继续卖力地冲着碗较劲儿:“孔老先生说过:‘食不言,寝不语。’——你们不知道吗?”
“勒死个十三岁的女孩还费了老大力气,用手不行才换的绳索之类的家伙什儿,力道不够啊。”老何尝了口面,又往碗里兑醋,“我倾向于是女性或老人,理论上孩子也有可能——但一般的小玩儿闹策划不了这么复杂的劫持杀人抛尸,可以先剔除掉。”
“如果凶手不是和樊佳佳有感情的人,不必在身后下手——他无法面对面杀这孩子,而且被害人还没反抗……”趁他俩说话的当儿,我狼吞虎咽地先卷了半碗面下肚,“当然,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下身赤裸,如果罪犯是家属的话,通常不会这样对待被害人,这是个解释不通,或者说自相矛盾的地方。”
老何还在添醋,我真怀疑他的味觉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也许凶手把被害人的裤子当绞索用了,也许上面沾了什么会显示凶手身份的东西,给被害人换条新裤子会暴露自己……都有可能。不过樊佳佳没被扔进河里,这比较奇怪,可以做几种假设:凶手没想把尸体扔进河里,搬到河边抛尸纯属吃多了撑的;凶手视力不好,黑灯瞎火没看清楚;凶手听力不好,没听出入水和掉水泥板上声音不同;凶手眼明耳聪,就是腿脚不灵便,下不去台阶干着急;凶手抛尸的时候有人来了,所以匆忙丢下去就跑路了……”
“嗯。凶手要么五感退化,要么四肢衰微。”
“是老人。”
“或女人。”
“如果凶手是女的,同性谋杀里,动机往往会包含愤怒。我自己检查过,尸体没发现被殴打、虐待或破坏的痕迹。男方胜出。”
“那就是老人或残疾人。”
“老年男性家属。”
“同意。所以凶手知道樊佳佳在什么时间可能下楼,还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就带她离开。没有捆绑,也没有暴力劫持,没有防卫性伤口……她对被劫持没有显现任何过激反应。别加了,你不嫌酸啊?”
“没有暴力性侵害留下的痕迹,她是自愿与什么人或凶手性交的……这是个她很信任的人,这种信赖关系——或许还包括性关系——绝不是刚刚才建立起来的,甚至可以让她无视来自父母的约束。”
“凶手的家庭地位高于被害人父母……”
“她爷爷。”
“或姥爷。”交叉讨论的过程中,我的进食效率明显占了上风,老何还在“呼噜呼噜”,我已经抹嘴喝茶了,“彬,你看呢?”
彬夹起一筷子“白灼牛胃切花配芝麻酱拌香菜”,细嚼慢咽之余,轻叹道:“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我还以为——我真的以为,他说的只是案件中的一个疑点。
“你们俩一个刑警,一个法医,又不是第一天办这案子,该讨论的都讨论过了,该排查的也都排查了。”彬放下餐具,很仔细地擦擦嘴角,然后开始用手指搓揉鼻梁,“还在我面前搭台子唱个没完没了,什么意思?”
“因为你该言而有信。”我举着盛满茶水的二锅头口杯,突然发觉透过这杯琥珀色的液体去看的话,这个世界不再那么扎眼了,“你答应过这案子会帮我忙,我可一直没忘。来吧,谁第一个找出凶手,我双手奉上珍藏多年的那瓶限量版三十年格兰菲迪。”
“拿酒当奖品对我没吸引力,而且怎么听着跟我欠你似的?”
我隔着那杯茶水冲他笑了笑,大概有点儿假。
“两名主要嫌疑人都排查过了,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放下杯子,心中抱怨为什么彬的目光能直穿过来,“樊佳佳的爷爷樊成国,七十九岁,北京化工二厂退休职工;丧偶独居在北航小区六号楼102室——南边就是小月河,只隔一条街;右撇子;虽然患糖尿病和轻度肝硬化多年,好像还有点儿帕金森,不过健康状况不错。姥爷张明坤,七十六岁,退休讲师,据说在南方做了半辈子的支边教育;丧偶独居在塔园东街小区一号楼611室——西边就是小月河,同样只隔一条街;右撇子;身上零件毛病也不少,而且心脏一直不好,但生活能完全自理。这两个人在案发时间段里都没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都和被害人关系亲密——当然,没亲密到让人觉得不正常的程度;两人居住的小区没有监控录像可查;走访没得到目击证言;搜查没发现遗留痕迹……自然,两人也都没承认搞过或杀了自己的孙女或外孙女。”
彬终于有了些兴趣:“被害人曾和谁居住过?”
“想到了,也查过了。樊佳佳的父母是双职工,所以这孩子寒暑假期间不是跟爷爷住就是跟姥爷住……据她父母说,她并没有明显表现出喜欢去谁家或抵触去谁家。”
“那谁对她更关心?”
“平分秋色。”
“他们俩,谁有过性犯罪或类似不良行为的记录?”
我把茶水一饮而尽:“干净得像这杯子一样,什么记录都没有。”
“周围人的评价呢?”
“好坏参半,其实是正面的居多。”
“婚姻状况?”
“都谈不上美满,但全是从一而终,没有外遇之类的记录。”
“童年经历?”
“解放前的事就别指望我能查到了。”
“那说个近的,性功能呢?”
“这个……怎么查?”
老何刚吃完东西,插了一句:“理论上讲,男性到死前都可能具备正常的性能力,糖尿病或心脏病什么的不会造成影响。”
“那就只能让两位老先生脱了裤子一起看亚热系列的A片,然后观察他们谁的那话儿有反应,或是看他们谁对少女主演的A片反应强烈……拜托,给个现实点儿的摸排方向好不好?”
彬左手拿着烟,没点着,右手把玩着一个银色的老旧打火机——正面刻着一堆蜥蜴还是鳄鱼之类的图案,背面乱七八糟一堆我看不懂的蝌蚪文,就“NAGA”这四个英文字母还算醒目。他这样消磨了一会儿时间,冷不丁地问我:“你亲自对他俩问过话?”
“哦……对啊。”
彬笑得有些诡异:“那你觉得他俩谁是凶手?”
圈定的嫌疑范围是有据可依的,樊成国和张明坤,都像凶手:“我觉得像没用,必须找到证据。”
他却不依不饶:“你办案这么多年,总会有些直觉的吧?”
“直觉告诉我,你最像凶手。”我夺过他手上的烟,叼在嘴里,一边心不在焉地摸打火机,一边咕哝道,“要能找到证据我第一个抓你!如果你帮我指出杀樊佳佳的人,我可以考虑法外施恩,否则就法外加刑——不光是线索,我要证据!省得某些有道德洁癖的程咬金到时候又蹦出来瞎掺和……”
彬眯着眼,似乎在无声地重复着“道德洁癖”这一四字评语。他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帮一直摸上摸下的我点着烟:“樊佳佳身上那么大片的尿渍,没准儿不是她自己的吧……两个老人,谁患有前列腺疾病?”
我愣了一下,随后就把刚抽进嗓子里的烟直接给咽了下去。
“要这么说,他俩的病历我还都仔细看过。”老何向后靠了靠,“馨诚,我不喝酒,能折现吗?”
3
自打进门起,彬和张北彤就一直在吧台边谈话,两人拿着几张纸推来推去,热切而认真,估计是在核对营业账目。老何大概觉得我的眼神和懒洋洋歪在沙发上的样子有些不协调,问道:“想什么呢?”
我回答的时候还在望着吧台:“我在想,幸亏他没去犯罪。”
“哈!”老何用调羹搅拌着咖啡,“我一直都说他是个危险人物。”
“什么意思?”我神经反射般地回过头,“你认为彬有可能犯罪?”
“犯不犯罪我不好说。不过他是做律师的,恐怕天天都在违法。何况……”老何端起杯子尝了尝,双眼却直视着我,“对于那些真正的罪犯而言,他绝对算是危险人物……你联系队里了吗?”
每次被老何直视我都会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说他身高体阔的魁梧劲儿,而是那张标准的“田”字脸。老何生来一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英明神武相,眉、眼、鼻、口的位置超级黄金分割,上面架了副黑框眼镜,所以离远了只能看到一横一竖两道五官线,其余的位置都是近乎无瑕的大白脸。这张国家领导人的理想面庞除了深受广大妇女与老人的青睐外,还容易对同性造成一种无形的压迫——在他面前,你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弟或下级。作为彬的老同学,平日里两人都以相同的礼貌与谦逊待人接物,给人的感觉却不尽相同。简而言之,高干出身的老何多少有些没落贵族的骄娇气,其他兄弟,包括彬在内,在他面前只能甘当老百姓。
“已经派人去对张明坤的住所进行监视,目前继续找他问话意义不大,明早开始会展开更全面的调查。要钱没有,那瓶酒你到底收不收?”
“案子还没破,而且弄不好跟苏震一样,有嫌疑人没证据。”老何努努嘴,“你非要给就捐给‘指纹’吧,咱们老来这儿白吃白喝,送瓶酒也是应该的。”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我还是好好考虑是不是等张明坤归案再兑奖。”
“这事用不着担心。”老何笑了一下,不是冲我,也不是冲任何人,“只要凶手是他,他死定了。”
我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这么有信心,你确定?”
“就算奥斯卡·辛德勒再世划着诺亚方舟来都救不下他。”他再次举起杯子,眼中洋溢的笑意含混着些许暧昧,但同样不是针对我,“是的,我非常确定。”
“彤哥问,打桥牌吗?”彬无声地出现在我身边,手里端着半杯棕黑色的液体,吓得我差点儿没把烟头扔进老何的康宝兰(一种奶油调配的花式咖啡)里。
彬今天喝了点酒,看来是心情不错。我知道他手里拿的是波本威士忌加意式特浓咖啡。彬基本是滴酒不沾的,百年不遇地喝个一两杯时,就是这个诡异的配方。
第一次见到他喝,我抢过来尝了一口,又苦又辣。我不解他为啥要虐待自己的味蕾,彬回答得很直白:“因为一个纽约的行吟诗人喜欢这样喝,我也想试试味道。”
“问题是不好喝啊!”
“但据说里面咖啡和酒精的效果能相互抵消。”
“据谁说的?”
“据创造那个诗人的作家说的。”
“等等,你是说因为一个人瞎编了一个故事里的一个劳什子诗人喜欢喝这个见鬼玩意儿,所以你就只喝这个?”
“我不常喝酒啊,所以每次喝都忘了它有多难喝了。”
“有古怪……你非这酒不喝,肯定有玄机。”
“那你也喝喽。”
“那二逼诗人最后喝成莎士比亚了吗?”
“那人的职业是私家侦探,不过他曾经做过警察。”
“行吧,随便……你就告诉我他最后喝出什么名堂了?”
“唔,他戒酒了。”
……
后来他确曾几度邀我同喝,所以今晚看到这个杯子里的东西多少让我喜忧参半。我截停牌局,先拽他坐了下来。小月河的案子有了眉目,市局重点关照的“连环命案”也得抓紧。趁他心情好,老何又在场,我赶忙把池、方案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征求他俩的建议。
宋德传的案子和袁博士的“画像”我按下未表,一是对这几起谋杀盲目并案比较抵触,二是因为同样作为剖绘专家,彬对官方剖绘结论一向尊重,甚至是有些过分尊重——一旦我告诉他这案子市局顾问已经给出剖绘了,他铁定会封死自己的嘴,并劝我“听专家的,错不了”。
去年十二月十七号凌晨三点左右,某歌厅的“公关代表”方婉琳小姐在知春路小区的花园里被人从身后抹了脖子,喷出来的血迹在她面前画了个将近一百二十度的弧形。尸体上身半裸,只剩下文胸,但没有遭受过性侵害的痕迹。
这个来自北方城市的、年仅十九岁却已在风尘中饱经坎坷的女子,遭受袭击时并未束手待毙:她的双臂及躯干上有多处打击伤及刀伤,皮质外套和里面的衬衣被生生撕碎——正是这些防卫性伤口与痕迹,提醒警务人员仔细地从她的指甲缝里取到了部分皮屑。经DNA比对,同长信大厦池姗姗奸杀案凶嫌的身份一致。
老何还指出,从方的伤口来看,凶手使用了一把特征十分明显的折刀:刃尖一公分左右是刃,其余的部分都是锯齿;刀刃长度不超过十公分,自带弧度,前窄后宽;整刀长度不超过二十二公分;可能带自锁;鉴于伤口内没有留下任何残迹,刀的材质没准儿是高碳钢……总之,是把相当高级的折刀。
彬听到这里,把张北彤请了过来,介绍道:“有‘刀友会’的高人在此,比危险物品管理队好使。”
危管队的民警只从事查缴枪支、刀具、爆炸物品之类的工作,对刀的了解也就停留在管制刀具的界定标准和买售渠道上。在这方面,民间爱好者反倒更具咨询的权威性。我忙伸手向服务员比画要了根雪茄:“记我账上,付现。”
彤哥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根“加斯路”,算是婉拒了我打算花八十八块请他抽一支成本不到三十块雪茄的意图。“再好的刀都不可能切筋断骨不磨损,只是程度深浅罢了,何况就是把折刀。你们说的应该是把全齿刀,跟锯子似的,适合切肉,切人也将就。”
“罪犯会是用刀的高手吗?”
“难说,可能他本人师承庖丁或咱们何大法医,可能他是‘刀友会’的兄弟,可能他是退伍军警,可能他经常用这把刀修自己的灰指甲,也可能他只是运气好没把刃尖折在骨头上……这和刀本身的材质、切割物的材质以及使用者的技巧都有关。”他自如地吐出几个烟圈,把自己笼罩在一片甜香的味道里,“近身刺杀的情况下,即便是高手也只能对攻击位置有个相对准确的判断,顾不上宝贝刀刃。”
“用刀用得再好都不可能?”
“捅人或是被捅,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儿。刀递到眼前,就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攮还是划?躲还是架?等刀尖进了肉皮儿,再好的身手都废啦!我说了,生死关头没人会在乎刀受不受损伤。尸体上没找到刀具的碎片不等于用刀的就是什么劳什子高手,运气的成分更重要。”
“那是不是因为刀的材质好,是高碳钢呢?”
“既然没找着碎片,这事就说不死。不过这么有韧度的家什,我宁愿告诉你们是低碳材质的。”
“为什么?不是说越是高碳材质的刀越好吗?”
“硬度和韧性是所有刀具存在的……时髦点儿讲,就是矛盾对立统一。高碳钢的刀锋利,硬度够,但容易豁、折,不顶时候;低碳的软钢刀更适合折刀类型,比如‘蝴蝶’或‘蜘蛛’。”
这两种昆虫和我们谈论的凶器有什么关系?当然,听上去应该是某种品牌。
“算你们运气好,这是把介于半齿和全齿之间的全齿折刀,应该是斯派德科公司的‘蜘蛛’系列。你要说是冷钢的‘暴龙’系列也成,但市面上不多见,太招摇,不方便携带,用的人更少,而且‘大暴龙’的刀刃没这么短……应该就是‘蜘蛛’,或至少是高仿的‘蜘蛛’。”
牛!专家就是专家。“那……型号呢?”
“C07、C08、C11、C12、C21、C23、C24、C36、C51……刀尖内勾角度大吗?哦,那就是C08、C12或者C21。C12刃尖太单薄,容易折,也不好打磨;C21……我看,C08‘哈比’最合用,而且符合你们的说法。《沉默的羔羊》里那个吃人的博士就爱用这刀……V10是全钢结构的,BK是黑色塑胶刀柄……反正无论哪一种,刀刃上平排着五组十四个锯齿,绝对是杀气四溢的尖儿货。”
“流通渠道可查吗?”
“千把块钱,高仿的更便宜,哪儿都能买到。网络购物的优势就在于,除了成人用品以外,你总还能买到些别的不好见光的玩意儿。可以查查网络上一些大的刀具卖家,或者找个黑客什么的去偷看斯派德科公司的直销记录。那人不会是随便出国找了个代理零售的摊儿买的吧?全世界成千上万家,查起来可就累了……”
不知为什么,张北彤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雪茄,一边说话的样子,使我想起了刚从警没多久时遇上的那个“黑帮老大”——只不过他手里挥舞的是大麻烟卷,一闻就知道。他穿着黑色的竖纹西装,锅盖头下面架着副方框墨镜,坐在汽配城里最大的一间铺面的办公桌后,指挥一干马仔去搞点儿收保护费或强买强卖的勾当。
其他的小商户实在忍不了了,才想起向人民警察去申请“免费保护”。我跟着两个老刑警进屋的时候,那家伙不可一世地叼着烟侃侃而谈,说的是什么我忘了,大概是在反复强调“警察算老几”之类的绿林宣言。
我冲上去抓他的那会儿,他唯一的小弟拦在面前——没错,尤其是在我攥着铐子掏心一拳打断了那小子两根肋骨后,其余的乌合之众四散奔逃,让我更加确定这一点。盲人装束式的光杆司令从桌上抄起一把裁纸刀,踩着唯一忠诚的手下朝我扑来,三姨从美国寄给我的厚底钢掌纯牛皮陆战军靴亲切地问候了他。那把裁纸刀刃柄直接分家后,刀刃锋利地提出了抗议,顺便带走了主人右手的大拇指。
别的不说,他显然不具备张北彤那种对刀的理解。
据说断指的“墨镜老大”上面还有“老老大”或“老大大”,朝阳公园门口围着我的那五个人外加三把刀就是“老大的老大”的回礼。我正是浑不吝的年纪,一根甩棍加左臂扛的一刀就创造出轻、重伤各一以及两轻微伤的实战械斗记录。跑了的那个把三把刀全拿走了,所以这事有点儿不好说清楚。后来,有人说我被调到预审的安排是小人趁机使坏,也有传言说是局领导为了保护我,转移那群亡命之徒的注意力。不管怎么说,我应当感谢那次人事安排,否则我不可能有机会遇到雪晶,组建家庭。
在预审工作的最后一年,我审了个非法销售管制刀具的案子。嫌疑人宽肩阔背,仪表堂堂,马尾辫和络腮胡看起来颇有几分夕阳武士的味道。张北彤性情直爽,谈吐不凡——当然,外形上的好感并不会取代我对司法制度的虔诚信仰——直到第二天,我在法制处办公室见到一个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在跟处长喝茶……
经领导介绍,我认识了来给张北彤办理取保候审的律师,也就是彬。
再后来,成为好友,认了干爹,帮忙调动,工作室,咖啡厅……再再后来,当初的预审员、嫌疑人、律师以及他的法医师同学就经常坐在一起打桥牌了。
虽然张北彤只给出个大海捞针般的范围,不过能固定查找凶器的方向,着实让我蹲在墙角乐了好半天……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凶手正在享受这把利器为自己带来的便捷与快意——就在我们几个悠闲地围坐在“指纹”的沙发座里,置身事外地探讨着一把折刀的形、款、色、价,同时免费消耗了若干雪茄、咖啡、醇酒以及饭后甜点的时候。
否则,我是决计笑不出来的。
隔日,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下午,来自重庆的张妍乘坐公交车到紫竹桥,步行至桥东北侧的一家个体小发廊接班。打开屋门后,二十六岁的老乡许春楠近乎全裸的尸体就绑在门厅正中央的一根晾衣竿上。按最先抵达现场的曹伐自以为诙谐的说法就是:“烤乳猪跳钢管舞,你见过吗?”
被害人只着内衣裤,四肢以晾衣竿为轴,用电线一起捆在身后,头朝下,面朝门。晾衣竿是凶手“就地取材”后现立在屋子里的,上端用房顶吊灯的线拴牢,下端则插在一个原本栽种万年青的大花盆里。
我是随后赶到现场的探员之一。还没进胡同,就看见第一次出现场的姜澜手扶着墙,边哭边吐。曹伐举着瓶矿泉水追了出来,顺便用一副欠抽的嘴脸向我简要描绘了尸体的情形。
老何站在门外,手套上沾有血迹,不过看得出他是为数不多几个保留了胃中食物的人。“就等你了,看完我好把人拉走。”
技术队的人在门口为我戴上手套和鞋套,又问我要不要口罩。其实我一直在努力适应屋内飘出的混合气味。许春楠倒置的尸体离我只有数米之遥,无神的瞳孔中映衬出一个被恐惧附体的倒影,我不愿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形象,摇摇头走了进去。
“现场原样没动,除了这个。”刘强从里屋走出来,把一个证物袋递给我,“凶手割了她的舌头,塞进去这个。”
仿佛怕被灼伤,我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是一张火车票。再瞟了瞟:时间是一月十三日,T9特快,下午两点半发车,北京到重庆。
对啊,再过五天,就是春节了。
这个时间,她本该大包小裹地挤在车厢里,用体温呵护着揣藏在内衣里的存款,与身旁其他返乡心切的陌生旅伴畅谈在首都的经历,或是编排自己到家后如何描述这一年来的美好生活。可现在她却了无生气地倒垂在我面前,即便我们能立刻把她解开、放下、运走,她也已经误了火车……
她再没可能踏上回家的路。
“死亡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死因是失血过多,或者是因为舌根处伤口的血呛到气管和肺里,凶手倒置她没准儿就是为了把血控出来,当然,也许纯粹只是欣赏这个姿势。”老何说得很慢,大概是在寻找不会伤害她的措辞,“她死前被折磨了一段时间,可能一到两个小时,我不知道……四根手指骨折,左手腕和右腿骨折,锁骨都凹进去了,趾骨损伤更严重,可见的刀伤有六十一处,致命一刀在咽喉——就是这个将近十公分的横向切口,伤口外翻,还算值得庆幸,我是说,她挨这刀之前就已经失血死亡了。”
我把证物袋还给刘强,绕着尸体走了半圈,想观察下尸体背后的样子,或起码可以躲开她的眼睛。
“伤太多,你等回头看书面验尸报告吧。”老何先是看着房顶,又望向窗外,“凶手大概是在十点或十一点敲门进来,打倒她、捆住她、切下她的舌头、强奸她,包括鸡奸她,或是用什么其他东西插她……绝大部分伤口是在强奸过程中留下的,至少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凶手似乎很享受一边刺一边做。离开前,凶手到里屋的水池简单冲了个澡,没准儿还换过衣服……现场留有指纹、足迹、毛发、精液,还有六十一个‘哈比’制造的伤口——如果彤哥昨晚说得没错,就是那把全齿折刀,所有的伤口都出自它。”
我漫无目的地任凭自己的双眼在尸体周身游走。数不清,有的像裂缝,有的像齿痕,有的像熟透的西瓜崩了个口……六十一处刀伤,六十一张血盆大口,附在许春楠这具冰冷的放射源上,用猥琐而邪恶的笑声震颤着周围的空气。
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这杂种操的……”
“弗洛伊德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本能的侵犯能量储存器,在储存器里,侵犯能量的总量是固定的,它总是要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从而使个人内部的侵犯性驱力减弱。”如此高深的见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来了,“她这次不幸成了一个承受侵犯能量的载体。如果不早日抓到这个有弑母情结的凶手,还会有更多……”
袁适边说边绕到尸体的正面,蹲下来凝视着许春楠的面庞:“在发泄的同时,罪犯充分展示了他的控制力——无与伦比的控制力,掌控生杀大权的成就感。火车票是一种嘲弄般的施舍……他让这个女人口含生命的希望死去,隐喻着某种价值观:生与死本是一体。在他看来,生命的每一天,不过是在奔赴死亡的终点。”他身体前倾,一个银色的挂坠儿从脖子里跑了出来,我记得彬好像也戴——难道搞犯罪心理学的都爱戴颈饰?
不过我对凶手的价值取向并不感兴趣:“罪犯有弑母情结?”
“很可能。根据ViCAP[ViCAP,即ViolentCriminalApprehensionProgram。一九八五年,FBI成立于匡提科,专门针对连环暴力案件及性侵案件进行追踪和分析。]——就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全国暴力犯罪调查结果显示:高达百分之七十一的性掠夺型连环杀手都存在弑母情结。比如杀了十一人的EdmundEmilKemper,他把所有的仇恨都指向自己的母亲,最后砍下自己母亲的头并鸡奸了她的尸体,其他十名被害人和许春楠一样……”虽然戴着手套,袁适还是从上衣口袋抽出张浅蓝色的面巾纸,隔着纸轻抚着许春楠灰白的脸孔,继续说道,“不过是宣泄过程中承受侵犯能量的载体。这案子很典型,你们那个工作室没研究过吗?”
我注意到他戴的挂坠儿是个扭曲的圆圈,下面有“MS”两个字母,大概是“莫比乌斯环(MoebiusStrip)”的缩写,也可能是“镜性(MirrorSex)”牌安全套的赠品。一股薰香的味道扶摇直上,现场这锅本已混合着血腥、尿臊、汗臭和人肉的杂烩,仿佛被架到了火炉上。我终于开始有反胃的感觉了。
老何上前拉开他,口气不容商量:“她已经被吊了十多个小时,该把她放下来了。小关,过来帮忙!”
袁适大度地笑了笑,起身腾出空间:“你们支队排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刘强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却懒得在回答上多费心思:“还在进行。”
“你们最好能再加快些……还有,她也是左撇子。”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优雅地抻开,摘下手套,“冷却期越来越短了。虽然我不希望自己次次说中,但罪犯的下一个目标肯定会是左撇子的男性。”
曹伐刚好卷着一身烟味和口臭走进门:“哟!袁博士,您辛苦!喝口水不?这案子您可得多帮忙……”
袁适把手套丢到门外,眼睛还盯着尸体:“市局的案子多,我不可能随时为你们提供支持。看能不能叫原来那个姓韩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回来帮忙。据我所知,在大陆的专家里,他水平还算不错的。何法医,你最好注意下捆绑被害人的绳结的系法……”
“嘿,您多提建议,多提建议……上回那起假绑架的案子,正主儿跟您分析的一模一样。”曹伐嘴没停,但明显有些自讨没趣,“赵……刘支,二组走访周围了解到一些情况:这地儿没照,属于非法经营。群众反映她和报案的那个张妍好像都是做‘暗门儿(卖淫)’生意的,没想到这次碰上个白干不给钱还索命的。嘿!这么说死人不大合适是吧?我的意思是……”
其实我和刘强一直都没搭理他,只有老何指挥向外抬尸体的时候沉声冲他吼了俩字:“让开!”
“那倒没什么。”我的话是在回应曹伐,眼睛却看着来自市局的海归专家,“反正她也不可能回嘴了,不是吗?”
很早以前,彬就告诉过我:连环杀人,最需要的就是运气——“计划得再缜密,运气不好也白搭。”
不幸的是,我们恰巧碰到了一个计划并没多缜密,运气却奇佳的连环杀手。
现场留下的痕迹可以比对出凶手至少已连杀三人,确切地说,是三名惯用左手的年轻女性。可居然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别说模样了,背影都没半个。
更不幸的是,彬对这堆案子没兴趣,理由很简单:“我们家没左撇子。”——既无嫌疑人,也无须担心成为下一个侵害目标。
彬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也绝对不属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小市民。他可能有很多顾虑,包括对我的影响、跟他父亲的牵扯、与官方剖绘的冲突等等。当然,依我看,他自己犯懒也是没跑的。
最不幸的是,死状奇惨的许春楠很可能与之前的池、方一样,成为又一起无头命案的被害人。我们有指纹、足迹、DNA、凶器……却没有可供排查的对象。似乎老天爷从不打算让任何有罪之人乖乖服法,或是人类制定法律这件事本身就触犯了他老人家无上神圣的权威,总之,证据或嫌疑人,难得碰上两样都齐备的光景。
侦办命案的时间一长,身份上的尴尬便显露出来了。我只是个普通刑警,支使东部队原来那票人问题还不大,可一旦需要其他队配合,我只能找刘支去做平级交涉;让小姜开通无线通讯频段,得找正副队长代为申请;更别提去技术队催进度了。我不可能天天把刘强拴在裤腰带上,自然感到十分不便。
于是,找老白“要官”成了当务之急。
本以为看在师徒多年的份儿上,他好歹给我挂个临时的衔或是许我“破了某某案就提你做某正/副队”,不想老白就像刚吃了豪猪——满嘴的刺儿:“弟兄们都在拼命,凭什么就提你?我应你政治部也不可能批,该干吗干吗去!”
我讪讪地正要走,他很罕见地追问我工作的具体进程:“小月河死的那孩子,怎么着了?”
我告诉他:知道凶手是谁了,没证据,不敢轻举妄动。
“其他那几个呢?”
确实有人连环作案,证据一箩筐,没嫌疑人。
我和小姜奋战数个通宵,查了近几年的失踪人口记录,没找着几个左撇子,而历年来未侦破命案的被害人当中恰巧也没有左撇子。所以说,第一,这大概是个“新手”,不过若是他的运气一直好下去,则很有希望成为“新星”;第二,连环命案的被害人都是左撇子,这概率真快跟中彩票有一拼了。尽管死者有男有女,但不排除像市局顾问说的那样:凶手冷荤不忌,男女通杀。
“另外,那个‘飞抢’的团伙昨晚上给端了,居然还有骑电动自行车的……书面报告下午就给您递过来。”我忽然想试试自己的运气,“您说,要是政治部同意提我呢?您批吗?”
老白大概没料到我会来这手,头虽没抬,注意力却已明显不在文件上了:“贴周若鸿的屁股,你不嫌岁数大了点儿吗?”
虽说我跟周若鸿有一面之交,但人家是未来的副局长,能拿我当根葱?“不想您为难,我自己闯闯看。不成的话,您还是派我‘扫街’去吧,至少比办这堆命案来得有效率。”
领导没说话,摆摆手,算是默许。
我迟迟没去政治部。倒不是说担心自己的运气不如那个痛恨左撇子的连环杀手,可能潜意识里,我更希望周若鸿能一口回绝我,给我一个顺理成章脱离这堆案子的机会。
当刑警这么多年,我从未感到如此厌战——这是警察的硬伤,否则把苏震打个半残或是阉了张明坤应当能够成为不错的调剂。法律和各种规章制度就像个头箍,有这玩意儿扣在脑袋上,齐天大圣也抡不开降魔棍。至少每当我试图冲破职业约束的时候,都会发现身边瞬间冒出无数个念紧箍咒的唐僧来。
相较之下,还是“扫街”来得简单。
晚上睡觉前,我经常靠在床头跟雪晶念叨案子的事,同时在头脑里自行添加许多臆构的情节:樊佳佳自六岁起便开始遭受诱奸的无助,王纤萍在大风中回头看到苏震狰狞面孔时的惊慌失措,池姗姗戴着银色的耳环消失在阴暗的楼梯间,方婉琳穿着皮裤穿越公园时臀部扭动的样子……最后我会想起许春楠瞳孔中的那个倒影:是我,又不像我。我在喝咖啡,杯子里漂着一张沾满血迹的火车票……我会在凌晨突然惊醒,或是被雪晶叫醒,没有噩梦后的大汗淋漓,只有失速坠落般的空虚与恐惧。
要命的是,大年三十儿那天上午,我借拜年的机会向周若鸿陈情,她几乎问都没问,一口就应了下来。归队的路上我才恍然大悟:周若鸿和白寅尚不过是拿我当炮灰互探虚实;破格提拔我,既是某种觊夺权力前的拉拢人心,又是开诚布公地正面宣战。管他呢!我不过是把大口径手枪,只要瞄的不是好人,握枪的是谁,无大所谓。
老何中午特意来了趟队里,问我工作室聚会的时间安排。我俩拿着值班表和日历对照了半天,发现居然只有大年初二和初四能休息。
“初四你要去看大舅的话,就后天吧。我让彤哥帮忙安排下场地,组员……谁有时间谁来。”老何拿起手机开始群发通知短信,“对了,彬说定好时间也告诉他,他会来。”
反常,彬一向是陪家人优先的。“不会是来发压岁钱吧?”
老何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他还问我小月河那个案子呢,正好聚会的时候你跟他聊聊。”
彬一直死盯着杀樊佳佳的凶手不放,有意思。“张明坤不撂,证据又不足,兄弟我也无能为力啊。”联想起许春楠被害那天晚上老何说过的话,我问道,“老何,你说张明坤是凶手的话,就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他看了我一眼,继续敲手机键盘。我没应声,他似乎回忆起来了:“哦,我说他死定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彬会帮你们找出办法治他。”
我更好奇了:“为什么他对这案子那么在意?”
“因为那老东西选错了抛尸地点,小月河是彬的‘圣地’。”老何发完短信,收起手机,“蔡莹那案子,彬要是在北京的话,能不能保住孩子的性命不好讲,但蔡莹和石瞻,谁都跑不出四九城。”
老何是彬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估计知道不少他的往事。“别告诉我他是用小月河水做的洗礼……”
“差不多,爱情洗礼。”
我又开始联想:“那儿不会是他初尝禁果的伊甸园吧?”
老何冲我的跳跃性思维皱皱眉:“具体细节我不了解,不过那里是他的‘圣地’,这肯定没错。依晨出现之前,他没事就自己一个人跑到河边去发呆,搞得跟个地缚灵似的。”
我试图模糊地勾勒出彬在小月河畔的身影,但很快就淹没在无数张飘落的火车票里。“所以呢?谁在那儿干坏事谁就得被鬼缠身?”
“我原本以为依晨能让他还阳呢。不过通过这案子看他的反应,至少是半人半鬼。你说这张明坤也是不开眼……”
“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彬说那句话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来着?大概是有些反感和冷漠吧……他流露出悲伤或愤怒的情绪了吗?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又确实不像他惯用的口吻。
那种语气,我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不止一次。
4
天气真好。
比起一碧汪洋的苍穹景观,我更喜欢现在的样子——很多很多云,没有层次感,把天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蓝色补丁;有风,所以云在动;太阳则时隐时现,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是云在飘,或太阳在沉。
“云有些低,可能要下雪。”彬也来到窗前,我闻到有烟的味道。
他今天罕见地穿了件白底棕色斑点的衬衫,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毛背心,整个人明亮了许多。记忆所及,他永远是一身深暗色调——按他自己的解释就是:“我随父亲,肤色深,穿深色衣服是为了遮丑。”
其实他穿成现在这样并不难看,还尤其显得干净。话说回来,我从不记得他有过不干净的时候。你别指望从韩公子身上看到漏刮的胡子楂儿,支棱在外的鼻毛,黑色的指甲缝,覆满肩膀的头皮屑,染有黄色汗渍的腋窝或衣领……曹伐要是和他比真该自杀一万次。
他递给我一杯柚子茶:“最近怎么了?搞得你女人提心吊胆的。”
我回过头,大家都在咖啡屋内厅里热闹,雪晶瞄了这边一眼:“这帮家伙见着你跟见着大熊猫似的,不去跟他们多聊会儿?”
彬把一个玻璃烟缸放到窗台上:“雪晶说你这段时间状态很不好,工作,还是案子?”
他少说了那张该死的火车票。
“其实仔细想想,最近几个月来,支队几乎一个案子都没破。”我呼呼地冲杯子里吹气,“蔡莹死了,苏震跑了,杜阳是抓错了,张明坤的嘴比地下党还严,再加上那个狂杀女人的变态,他们大多数居然也可以过年,可以看春节联欢晚会,可以吃饺子,可以放鞭炮……他们明明剥夺了很多人过年的权利,自己却跟没事儿人一样!”
彬在揉鼻子,可我能看出他似乎在轻笑。
“我不是刚从警校毕业的生瓜蛋子,也不是什么执法标兵或正义先锋,但一想到这些逍遥法外的孙子,一想到这群可以逃避制裁的杂碎,我就不爽!极其不爽!”
他拿过我手里的杯子抿了一口,似乎是在证明茶并不烫,然后递还给我:“没有人能逃脱惩罚,无论来自外界,抑或自己。你这又是何必?”
我喝了一大口东西,用手背抹抹嘴:“对!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不劳咱们费心。咱们应该好好放松一下,享受生活,喝咖啡,侃大山,打桥牌……就像许春楠死的那晚一样!”
彬在我发脾气的时候通常会选择沉默。道理我都明白,他也懒得劝。不过今天我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让谈话继续下去。
还好,他没让我失望:“你相信蝴蝶效应?”
“什么?”
“蝴蝶效应,就是说一只蝴蝶在北京扇动翅膀,美国……”
“世贸大厦就被飞机顶了。是的,我信!”
彬看着窗外的天空,不过没有飞机冲下来。
“没错,如果有人能把那只蝴蝶的翅膀扯了,‘9·11’就不会死那么多人,或者劫飞机的就是拉登本人,甚至可能都不会有这么个事件,谁知道呢?”我越说越激动。
彬转身靠在窗台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所谓蝴蝶效应,只会影响细节,无法改变历史趋势。许春楠会死。你那天晚上在打牌,她被捅了六十一刀;你在工作,她也许会被捅六十刀、五十九刀,当然,也许会被捅六百一十刀,也许被捅的不是她而是凶手选择的另一个目标……要知道,那是个连环杀手,他会去杀人,这就是趋势,你阻止不了。”
“但他没权利杀人,任何人都没有。许春楠也不该死,即便她是个妓女。”
彬用手指轻轻敲打着玻璃窗:“前几天巴基斯坦一个女政要参加集会,有人冲上去开了两枪,然后引爆身上的炸药。”
“呃……我承认作为女性,卖身和从政同样有风险,可……”
“现场有几千人,死的不只是杀手和目标。”
我摇头,却无法否认:“无论你是谁……”
“无论你是谁。”彬点上烟,叹出尼古丁形状的气息,“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
彬,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理解与宽容背后的冰冷。
“这案子我没跟你说过,你怎么那么清楚?”
“我招,都是我泄露的,我有罪。”老何就坐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吃东西,没想到他耳朵这么灵。当然,天知道我怎么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
彬拍拍我,一起坐了过去:“看来我需要提供不在场证明了。许春楠被害的那晚我和我的合伙人、我的老同学以及现在讯问我的赵警官在一起打桥牌。何法医,能帮我圆这谎吧?”
我刚注意到老何吃蛋包饭时先用刀把鸡蛋皮拉开一个解剖式的“Y”字形:“好刀法啊!”
彬眨眨眼:“这么说我记错了,那晚老何不在……是吧?”
“你们两个人渣。”老何擦干净餐刀,指着我,“还有工夫废话,案子的事不抓紧说。”
我感觉接下来彬要先开口,忙抢过发言权:“目前杀了仨女人的连环命案是重中之重,去年十月长信大厦的池姗姗、十二月知春里小区公园的方婉琳,还有几天前的许春楠……我操,你没看过尸检报告吧?老何,你来告诉他,验尸的时候发现许春楠的舌头被塞进哪儿了?”
老何举着勺子,显得有些反感:“没看我正吃饭哪?”
“这是个‘开膛手杰克’。”彬似乎也没兴趣了解细节,我便放任老何继续吃下去,“至少行为模式很像,尼克尔斯[玛丽·安·尼克尔斯(MaryAnnNichols),女,一八八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在雄鹿巷附近被杀害。“白教堂谋杀案”官方认定的第一名被害人]可能是被尾随或随机选择的目标,哦对,你说是泰布莱姆[玛莎·泰布莱姆(MarthaTabram),女,一八八八年八月七日在乔治大街西侧的乔治园被杀害。部分观点认为她才是“开膛手杰克”杀害的第一人]也无所谓,可凯利[玛丽·珍·凯利(MaryJaneKelly),女,一八八八年十一月九日在多塞特大街米勒宅一楼自己租住的十三号房间内被杀害,其尸体遭到严重的肢解、破坏,死状恐怖。“白教堂谋杀案”官方认定的第五名,也是最后一名被害人]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被杀的,就好像池姗姗和许春楠,从领域型到侵入场所型,很像吧?”
“嗯,要这么说,侵害方式也类似。尼科尔斯只被抻出肠子,凯利是彻底没了人样——池姗姗身上刀伤数是四,许春楠直接蹦到六十一,快成‘大丽花’[伊丽莎白·安·肖特(ElizabethAnnShort),女,一九四七年一月十五日被弃尸于美国加利福尼亚洛杉矶中心住宅区三十九街诺顿街区路边,被害时间可能在一月十四日,死者被肢解为两段,尸体遭到严重破坏。因其生前喜着黑色装束,该案后被通称为“黑色大丽花谋杀案”,为美国犯罪史上最著名的悬案之一]了。”老何插了进来,但没影响吃东西的动作,“对凶器的使用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残暴。‘杰克’确实不错,标准范本。”
“对,很典型。好多性掠夺型连环杀手差不多都这个模式。”我拿出根烟,然后把烟盒放在桌子上,“所以我倒不觉得这孙子是在模仿‘杰克’、‘约翰’、‘丹尼’或‘汤姆’或什么其他类似的二逼……学习的结果而已。你翻译《犯罪分类手册》的时候用过一个词,叫什么来着?”
彬说话时嘴唇几乎没动:“犯罪行为的动态进阶。”
“就是这个,动态进阶,温故知新,我二十岁的时候要能这么勤奋学习就好了。很奇怪,他像狗撒尿一样在各个现场遗留下可以辨识身份的痕迹,却没被任何人、监视器或他妈的人造卫星发现过。我们现在只能推断他长着老二,身高超过一米八,左撇子,用一把‘蜘蛛’或仿‘蜘蛛’的折刀,没了。居然有人出主意让支队去排查,甚至是监控全海淀区的左撇子,我靠,数十万之众……老何从蛋包饭里挑出骨头没准都比这简单。”
“那是因为凶手没前科,网上比对不出来,谈不上暴露身份。”老何用刀把蛋皮彻底剖开,解决剩下的米饭,“不能说明他不够谨慎或精神状态失常。他一直在完善自己的犯罪手段,更自信,也更冷静。”
彬左看看右看看,等我们讨论到没话说的时候,才点点头:“你们分析这几个案子的角度,有现实意义吗?”
“什么?”
“凶手像‘杰克’还是像霍尔莫斯、奇卡缇洛、里奇威、达莫[亨利·霍华德·霍尔莫斯、安德列·罗曼诺维奇·奇卡缇洛、盖瑞·莱昂·里奇威、杰夫瑞·莱昂内尔·达莫,均为犯罪史上知名的连环杀手],对你们破案会有帮助?我看过一些连环杀手的案例,但从未见过两个相同的连环杀手。”
靠,我们都违背了犯罪剖绘的第一原则——太他娘的“学术”了。
“另外,一百年前白教堂那个疯子不是领域型加侵入场所型,跟你们现在找的这个罪犯一样,他们都是典型的、单纯的领域型连环杀手。他们侵入的场所是心理安全区域内某个熟悉的地点,有人从未离开过白教堂街区作案,同样有人只在海淀区作案,因为他们都生活在那里。”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大概是我还欠耐心,不过听你俩聊了这么半天,就没人发现作案地点有什么问题?”
心理安全区域!
“你们是在‘玩’案子,当然,满大街的专家学者都是这么干的,不过你——”彬冲我扬了下眉毛,“你是刑警,你需要做的是‘破’案。见鬼,工作室那帮孩子跟着你学什么呢?我简直不敢想。”
我投降般地举起双手:“辜负前辈希望,罪该万死。这孙子三次作案都是在他熟悉的地方——我早该看出来的。要这么说的话,这三个地儿应该是他工作、居住或经常出入的地点。我们应该在周边扩大走访范围,寻找一个身材高大的左撇子男性……”
他不客气地打断了我,把左手食指伸进柚子茶里蘸湿,然后在桌面一笔一画地写下“白痴”两个字,再把手表换到右手腕:“我就是左撇子了。”
同理,凶手也可以冒充右撇子——这是个易于伪装的生理特征。
我看看老何,他闷头吃着东西,速度慢了许多,明显是不打算和我一起分享刻在桌上的高度评价。“明白了。那……还有什么别的方向……”
“死了三个女人,了解过她们吗?”
“我们排查过他们周围的人群,不过后两个都类似妓……色情行业工作者,所以很难……”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彬低头叹了口气,“一个白领,一个坐台小姐,一个打擦边球的‘理发师’,到现在为止,我从你这里只听到三个名字,你不会像谈论自己的女友或姐妹一样介绍她们。如果你还不如凶手了解她们的话,想破案,只能祈祷你比那个间谍卫星都拍不着的家伙更幸运。”
我怔怔地下意识去点烟。老何放下餐具,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泄了口气:“吃饱了,没挑出骨头。”
“樊佳佳的案子已经不归我们队管了。”晚上,彬终于追问起来,我据实相告,“年纪大,没证据,嘴巴牢,我们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头儿让我们队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小月河的事,也许慢慢来,会找到新的突破口,也许会沉。”
彬侧耳倾听的样子显得很安静,看不出失望。
“我很抱歉,老何告诉我了……我本来也想帮你把河边打扫干净的。我真的很抱歉。”
他眉头一锁,手里翻转着打火机,仿佛在问:老何告诉你什么了?
我摊开双手——老何什么都告诉我了。
彬低着头,有些出神:“你们需要什么形式的证据才能给嫌疑人定罪?”
“目前最现实的,是取得那老东西的供述。”当然,历经努力后,这也是目前最不现实的。
“只要他承认罪行、描述经过、指认地点、交出凶器,再结合尸检证据,应该可以定他。”
雪晶要值夜班,聚会散场前就走了。入夜后其他人也都相继离开,只剩下我们俩和依晨。彬冲吧台招手,让依晨帮彤哥收拾东西,打扫场地。
“如果能有办法让他招认,可以抓他?”
“求之不得。”
彬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目光:“你今天不当班吧?带铐子了吗?”
我琢磨着有戏:“车里有。你能从他身上套出口供?”
“不能。”他似乎想开个玩笑,但又改变主意,“我只能解除他的心理防卫机制。带上笔录纸和手铐,赵警官,你来套他的口供。”
“犯罪心理学,他妈的犯罪心理学啊!”
彬一边开车一边从倒车镜里看着我:“什么?”
我注意到坐在副驾位置的依晨一直抓着他放在排挡上的那只手,才想起彬不喜欢有人在自己“妹妹”面前说脏字。
“不好意思。”我向前探过身,“我是觉得吧,为啥这犯罪心理学在我手里就是个擀面杖,到你那儿就成倚天剑了呢?不对,你这家伙肯定是对兄弟有所保留,藏招儿了吧?”
“我只是去问他几个问题,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所以你让我先不通知支队?别谦虚了,到底有什么秘诀?说来听听?”
“秘诀一般都刻在山洞里,问我没用。”彬左手握着方向盘,心思却似乎在另一只手上,“心理战术不能用来砍人,只是打破原有的壁垒或建立新的沟通模式;也可以说它是把桃木剑,谁心里有鬼,对谁就好使。”
“哇,钟馗大仙!可我咋觉得对我也好使呢?”
他和依晨同时笑了出来。
我觉得他俩笑的原因恐怕不一样,就问:“笑什么?”
“那是因为你心里有鬼。”彬摸了摸依晨的头,借着镜子看着我,“不过这年头,谁心里没鬼呢?”
不是错觉,他左边的眼角,不自觉地在抖动。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作为走动最频繁的朋友,我太熟悉彬了——他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无意识的表情动作。
我从后面仔细打量着:“你打算怎么问他?”
“艾森克人格问卷或者洛夏墨迹测试。”不出所料,他半开玩笑地答道,“明尼苏达多项人格调查表不知道准不准,也可以试试。”
他呼吸平稳,语速如常,肢体没有小动作。
“我跟你说真的呢。你打算问他什么?”
“人还没见着,我怎么知道该问什么?”
“好像是要下雪……靠边吧,就在马路对面。”我望着窗外,又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
“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我模仿着他的语气,似乎回忆起这种熟悉的口吻:“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嗯?”彬正在叮嘱依晨锁上门乖乖在车里等我们,可能是没听清我说的是什么,或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冒出这句话。
下车后他没再说话。我俩并肩走向东边的过街天桥,忐忑的直觉却像锥子一样不停地戳着我的脑袋。
临近午夜,彬居然把依晨单独留在车里,只为了帮我抓人。为什么?他一向对案件避之不及,更别提会如此上心。
上桥的时候,天空终于开始掉点儿了。起先我还以为是雾,随后才发现是雪花,或是介于二者之间的某种水的形态。
“你能有什么心理战术?那老东西油精油精的,绝对是滚刀肉。我讯问过他几次,一次比一次无处下手。别装高深莫测了,分享一下吧。”
“下雪了。”彬伸出手,手心向上,眼角又抽搐了一下,“大年初二……说起来,今天好像是‘大寒’,老天爷倒是会应景儿。”
我愕然停在了天桥的西侧。
不是因为他答非所问,也不是因为我的逻辑思维闪光,更不是因为有雪花掉进脖领子里激醒了我,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也可能是所有的原因累积在一起,令我察觉到某种异样的气息——仿佛一个陌生人在身侧,抑或是一个熟悉的朋友在远方。
望着他的背影,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道:“站住……”
彬真的应声站住了。
“你想杀了张明坤,对吧?”
“我还想杀了辛普森、科克伦和德肖维茨(后两人均为辛普森的律师),去年世界杯阿根廷被淘汰的时候我想毙了裁判和整支德国队。是,没错。如果他真是罪犯,我希望他死。”他回过身,表情很放松,似乎是觉得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遮遮掩掩,“馨诚,你不想吗?”
我……
扬起头,黑色的天空反衬出无数灰白的纷纷落落,细密的冰晶贴在脸上,随即被体温蒸发,化成水,被风吹到,又结成冰。我无端地想起《辛德勒名单》中的某个场景:集中营的焚化炉夜以继日地吞噬着犹太人的尸体,把他们骨肉和灵魂的灰烬扬散到临近城镇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张明坤把自己的外孙女成功抛进了小月河,樊佳佳现在会怎样?也许在初冬的残阳下,河水会升华到天上,再结晶坠落,打在脸颊,留下泪痕一样的轨迹,告诉人们这个冰冷的事实。
真的很像,我几乎能从空气中闻到那间小发廊里的气味。
是的,我想。我希望每一个罪犯都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真的想杀他……”
“还没到打算在一个刑警面前下手的程度。”彬笑了,不含任何蔑视、诱惑或拉拢的成分,“我只是来帮你问出口供。”
“那你打算上去跟他说什么?”
“问他第一次自慰的经历或是念几段咒语,总之能让他开口就好。我看楼牌上的号……这就是一号楼吧?”他指着天桥东侧临街的那栋建筑,“611室应该是六层左起第一个窗户还是右起第一个窗户?灯都黑着,老先生是不是睡了?”
我呼出一口白色的哈气,吹得雪花四散:“你还是不要上去了。告诉我怎么念咒,这次我扮哈利·波特。”
彬的笑容中断了一秒:“你还真担心我会推门后掏出把菜刀剁了他?”
“你不会,你没那么蠢——虽说我不相信你真的会杀人,但即便你会,也不可能在这么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使用这种拙劣的手段。”
“杀人就是杀人,结果高于一切,何来优劣之别。”他回报我一个顽皮的笑容,“不过你这算是夸我呢,对吧?”
摸不透……
“总之你别上去。告诉我该怎么发问,能问出来自然好,问不出来我认头。”我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语气很坚定,没有半分斡旋的余地。
雪越下越大。彬的双手插在兜里,头发和外套都覆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霜。尽管他的嘴角仍旧残留着笑意,但我知道,公开表明不信任的言辞已经冒犯到了他。
“由你由你,不过……”温和的口吻后面,彬的目光却变得森森逼人,“我要真想杀他,凭你,拦不住的。”
我走得相当慢——地滑,再加上犹疑。彬的那套“咒语”,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大着调。
“特殊类型的性取向不是突然出现的,凡事都会有个渐进的过程。你不必问张明坤是否对樊佳佳做过什么,你甚至要告诉他你不是为了他外孙女的案子来找的他。”
“对,咱这叫民警春节下社区,三更半夜摸门慰问孤寡老人。对吧?”
“随便起个引子,比如告诉他刑事案件的追诉时效——按规定,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时效是二十年,但如果二十年后认为必须追诉的,报请最高检核准后一样可以继续追诉;而奸淫幼女,则是有可能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的重罪。”
“唔,你是个好律师,然后呢?”
“告诉张明坤,就说警方正在对樊佳佳的父母进行问讯调查,其间他女儿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他几十年前做过的恶心事抖搂出来了……结果他的女婿摩拳擦掌地要过来把他先阉后杀,警方暂时扣住了他女婿,现在正找他核实情况……细节你自己现编就是。总之,要让他觉得,想留住自己的老命,监狱会是个不错的去处。”
“等等,你是说让我拿他奸淫过自己女儿这个说辞来诈他,逼他承认诱奸并杀害了自己的外孙女?拜托,这现实吗?”
“放心吧,只要添油加醋地转述这些内容,我保证你能有所斩获。”
“要是他以前没动过自己女儿怎么办?这可是咱们虚张声势的大前提。”
“他做过的。相信我,他做过的。”
我越琢磨越觉得心里没底,回过头看,彬正沿着楼梯走下天桥,同时在打电话。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就这个小伎俩再深入探讨一下,可我又觉得应该相信彬的能力,毕竟从我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来看,他在这方面从未落空过。
可刚才那种忐忑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我一边走一边整理思路,希望能搞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因为地处西城与海淀两个辖区的交界处?这个应该不成为问题。张明坤万一不搭理我怎么办?我有自信能控制住局面的,大不了白忙活一趟……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一步三回头,完全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头望向彬。
彬好像挂上了电话,但似乎还在继续拨号。
等等,都这么晚了,他在给谁打电话?
对这个案子别样的关注,不停抖动的左眼角,公开表明对嫌疑人的憎恨,不着调的“咒语”……还有,还有……“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沐浴在一片零星的寒意中,那种语气,分外熟悉。
那还是我刚调去预审的时候,为了熟悉刑事案件的基本流程,曾多次在法院旁听过刑事审判。法台后的裁判官,无论男女,也不分长得高矮胖瘦,他们抑扬顿挫的语气,都与彬说那句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如果彬裁判一个人,没有,也不需要任何形式上或实质上的法律标准,即便是张明坤……不对——张明坤不会侵害过自己的女儿,不可能!
我真的是被惯性思维,确切地说是被惯性信任与依赖屏蔽了大脑。如果张明坤的女儿曾经在幼年遭受过来自父亲的性侵害,又怎可能安心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张明坤家里住?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这样做!
我望着彬,分明感到风雪中的苍穹,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彬还在倚着车打手机,面朝着气呼呼往回走的我。我用力地拭去挂在眉目上的冰雪,心中百般不解:为什么要糊弄我?为什么骗我?看什么看!看着我被你耍得跑来跑去很开心吗?
我抹把脸定定神,即便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我也能立刻确定——这不是我恼羞成怒后的主观意识衍生品——彬在笑。是的,就在白色的雪雾后面,虽然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在笑。
离天桥的东端越近,他的表情越清晰。不错,他是在笑,不是用嘴,而是眼神,一种近乎放肆的眼神,既是无所顾忌的挑战,又是胜券在握的控制。短暂的迷茫令我放慢了脚步:彬不是这种人,借由蒙骗朋友来获得恶作剧般的快感,而且不吝于如此赤裸地展现出来……不,以我的了解,他不至于这么低级。
他看的,不是我。
我像个折返跑运动员一样刹住车,蓦然回首,身后,塔园东街小区一号楼611室,也就是靠近这栋居民楼北侧六层第一扇窗户,亮了。
我的天!
“喂!”我冲他喊了一声,发足狂奔。有事情要发生。彬支开我,给一个他“希望”去死的嫌疑人打电话,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彬没有回应我,自顾自地绕过车头,打开副驾的车门把依晨唤了出来。与此同时,我觉得身后的某处,传来了轻微的异样响动。
回身前,我就大概猜到了会出现的场景:亮着灯的611室,窗户打开了。瘦小枯干的张明坤只着内衣,一手举着听筒,一手抱着座机,站在窗前,在漆黑与苍白的天地间,显得既渺小又醒目。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在和他一同颤抖。
我也终于确信,自己预料得没错——彬就是想要他死。
随后,下意识或无意识地,我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再度折返,跑向东街小区一号楼方向——很可能,这使我成了一个间接的协助者。在我跑出不到几十米的时候,自611室的窗口处,张明坤好似一只支离破碎的风筝,以一种与周围动态背景不协调的急速,坠落。
也许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也许我跑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许我就是不愿意独自面对,也许我只是不希望再受任何规则的约束……也许我选择了相信,我相信,此刻天上飘落的,真是那个被害少女的眼泪。
也许,和彬一样,我也希望,他去死。
从转身时僵硬得近乎没有知觉的双脚判断,我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我不清楚,因为直到回身前,我的心神仍和这个夜晚一样:黑暗、空旷、冰冷。
彬已来到我身后不远处,双手插兜,问道:“是打120,还是110?”
语气平缓,表情如常。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嘲讽、得意、兴奋、内疚、担忧、恐惧……就好像他在“指纹”里举着一杯波本加咖啡的样子。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已经泯然众人,成为一介过客。
我皱了皱眉,缓步上前,伸左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老何说得没错……”
“什么?”
他还在等我往下说,我已经出右手一切他左臂的肘关节,左手反窝他的腕子,顺势让右手穿过后背去摁他脖颈子,同时双臂发力把他往身侧带,左脚迈出下了个“别子”——却没别到位置,就被他一转身用左脚反别住,随后他似乎一沉腰,把我整个人兜了出去。他没发力,而且可能是怕地滑,就手往回还拉了我一把。
那一刻,我至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无论是出于失落或内疚,我当时唯一要宣泄的情绪,只有愤怒;第二,彬会反擒拿。
“行啊,韩少!”我手肘撑了下冰凉的天桥护栏把握平衡,另一只手已经去叼他拉我的那只手,“咱哥儿俩试巴试巴!”
彬振了下手臂挣脱我,退后几步。“晨晨在车里能看见咱们,你真想当着她的面动手?”
一上来就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真没辙。
但凡周围的朋友都知道,彬在生活中固然温顺随和,但对自己女人的溺爱程度却已经到了夸张的程度。有依晨在的场合,粗口、荤口都会被当作不尊重的表现,甚至可能成为彬翻脸的理由,更别提动手打架了。尽管出其不意地下手没占到便宜,但我还是有自信能放倒他——只不过,仅仅为一时激愤,我不想真的跟最好的朋友反目。
我攥着双拳走上前。“你刚才给张明坤打了电话?”
彬看了眼还亮着灯的窗口。“咱们不应该去看看刚才那个坠楼的人吗?也许还……”
“回答我!你刚才是不是给张明坤打了电话?”我抬手想拽他脖领子,在半空又停住了。“别打岔!我能去移动公司查通讯记录,别再想蒙我!”
他一脸的费解。“是。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他家电话的?”
“案卷里……”
“胡说!你根本没看过卷!你只看过尸检报告,那里面没电话。”
彬把一只手搭到我肩上,话音沉了下来:“你不会以为我只认识你一个警察吧?”
他在用手压我,不是很用力,却足以令我紧绷的身体无可救药地松弛下来,沮丧的情绪油然而生,“你杀了他……”
彬轻摇了下头。“我没有。我只给他打了电话,地心引力杀的他。”
我推开他的手。“这事儿不可笑。彬,你说了什么,逼他自杀?”
“我只跟他说赵馨诚警官要去找他问话,算是提前帮你按个门铃。”他恢复了双手插兜的姿势,“至于他为什么如此着急见你,以至于要用自由落体的方式来拉近和你的距离,我就不知道了。”
“地心引力和自由落体……哈!”我靠在护栏上,长吁了口气,惊得面前雪花乱飞,“你不用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来。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得意,是吧?你是高手,牛逼!成了吧?你不但能协助警察找到罪犯,还能一个电话遥控嫌疑人畏罪自杀。而且,你甚至是在一个警察、一个朋友、一个兄弟的面前这么干!不错,你说得对!要想他死,凭我,拦不住你!行了吧?满意了吗?”
“这结果,难道你不满意?算我还你个罪犯,咱们两清了。”彬踱到我身侧,吹散栏杆上的积雪,“说起来,你真不打算去看看他?万一他运气好,没摔死呢?”
“他该不该死,你没权力裁判。”我盯着他,“你能划出条道放跑苏震,却自己动手办了张明坤,抽自己嘴巴很好玩儿,是吗?”
“板井路那个案子吗,我是为了拉你一把。”
“拉我一把?把我从准副支队长的位子上拉到停职检查,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啊!”
彬轻嗤一声:“找两个混混出证?那两个东西以后犯点儿什么事,你帮不帮他们?其实帮不帮都有麻烦。亏你在预审干了那么些年,要做,就做得手脚干净些。”
我依旧愤愤然:“别把咱俩说得跟一条线儿上似的。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从没打算自己动手料理一个没被法律裁判的人。”
“打电话又不犯法。”
“诱导嫌疑人自杀,顺手还摆了我一道,这算你理直气壮的本钱?”
彬似乎想尽早结束这场争论:“那你想怎么样?逮捕我?动手打我?还是割袍断义?”
我被问住了,因为我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
“你……既然你有本事一个电话逼他自杀,为什么就不能按程序办事,拿下他的口供呢?而且我们根本没证据证实他就是罪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了自己的外孙女!好,就算是他做的,人一死,来龙去脉全都不可能再问出来了。没准他不只糟蹋过樊佳佳,万一还有别的受害者呢?你不知道……”
“是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现有的证据、摸排结果、逻辑推理、法医鉴定,或是你他妈的什么心理分析、犯罪剖绘都不能证明是他!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罪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是他。”
“是他妈个屁!你把人搞死之后再强调一定是他有什么用?没机会证实了!如果不是他,如果罪犯不是他,你就害死了一个无辜的老人!你和那些谋杀犯在本质上就没有区别!没有!”
“我说了,是他。”彬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吹干净的护栏上,好像生怕被烫到,“而且,对他进行过那么多次讯问的你,也知道,就是他。”
“我怎么知道……”
他看都没看我,打断道:“你真敢说你不知道?”
“你大概以为,我对在小月河周边作案的人抱有某种基于情感纠结的……厌恨,所以才耍手段诱导张明坤去死。”彬仰头叹了口气,“也不能怪老何多嘴……我再重复一次:他跳楼,与我无关。不错,没有人会喜欢奸杀幼女的嫌犯,但我还犯不上因为有人在小月河抛尸,就非弄脏自己的手不可。”
起风了。我本能地收紧领口,挡住了四处乱窜的雪花。彬没动,我望向他的侧影,恍惚了片刻。
因为我发觉他已不在这里。
我看到的,是站在小月河畔那个出神的彬。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大雨瓢泼,抑或秋风萧瑟、天寒地冻,他大概都曾一袭黑衣,如青蝉伏地般流连在河边。涓涓河水穿过伤痕累累的岁月,男孩变成了男人,却始终无法离开孤独落寞的迷宫终点。想来,彼岸回忆的风景,一定无比绚烂。
尽管不是很了解他的过去,但我此刻和他站在一起,这已足够——没有人能完美掩盖自己的情感。
彬,你也不能。
“去年办过一个案子,很郁闷。”出乎意料地,他比我先回到了过街天桥上,“当事人是家国营单位,因为欠货款,被某企业告到法院。简单说来,欠条是伪造的,但一鉴定,发现欠条上加盖的国营单位公章却是真的。我跟当事人单位的领导说,除非我们寻求‘特殊途径’改变鉴定结论,否则这案子输定了。”
我不明白他想说明什么,没搭腔。
“领导一脸正气地告诉我,要依法办事,走后门托关系是不正之风,事关国企形象——跟他没事就长吁短叹国有资产流失那副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还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我猜得出下文:“看来是你私自寻找‘特殊途径’改变了鉴定结果,帮这家国企赢了案子,对吧?”
“嗯。”
“然后呢?挽救了国有资产的大律师,你想说明什么?”
彬似乎刚意识到风很大,也收了收衣领:“后来那家企业不服判决结果,上诉并指控我们勾结一审的鉴定和审判人员,篡改鉴定结论。中院找双方当事人谈话后,一纸司法建议书投到司法局和律协,我被立刻停止执业,直到听证会结束。听证会上,那位领导亲自做证,说我曾劝诱过他采取不法手段参与诉讼——当然啦,被他严词拒绝。”
“哦,所以呢?是不是你也想那个国企领导去死?后来没事半夜给他打个电话试试?”我嘴上调侃,心里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他去死?没有。我能理解他。”
“什么?”
“很多人都是这样:明明无所谓用什么阴险卑鄙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却一定要把自己粉饰得一团正气;如果有人替他们达到了目的,他们往往事后还要跳出来大骂那个执行者,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他们的——用你的话来讲,叫‘道德洁癖’。”彬不怀好意地朝我一撇嘴,目光却劲透风雪,直抵我的双眼,“而且,他们之所以这么表现,是羞恼于被人看破了自己最阴暗的另一半。‘每个人的衣橱里都有一具骷髅’[“每个人的衣橱里都有一具骷髅”(EveryfamilyhasaskeletonintheCupboard),西方谚语,意指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不留神被人抬到大街上展览,只能矢口否认了。馨诚,我是说——赵馨诚警官,这衣橱里的骷髅,你真以为是我的收藏?”
我慌乱地叮嘱自己:他只是在利用某种类似催眠式的心理战术,试图瓦解我价值体系里固有的道德防线。“你少在这里含沙射影!”我提高嗓门,尽可能显得强硬,“我没想让张明坤死!我说过,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罪犯;即便是,我们也无权去决定如何惩治他!”
“别再这么说,馨诚。”彬掏出烟,“嘎啷”一声脆响,用那个银色的打火机点上火,“这会让我质疑你为人的品性。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不带睁眼说瞎话的吧?”
“彬……哦不,是巧舌如簧的韩彬大律师,我告诉你:这衣橱和骷髅就是你自己的,我家不趁这物件。”
“哦,是吗?”彬吸了口烟,抬手递到我面前,“那这么半天了,我不止一次问你要不要去看看失足坠楼的张明坤,你除了在我面前又打又骂满嘴牢骚的,好像既没打120急救,也不去查看跳楼人的情况。我是觉得,就算他没摔死,被你这么一耗,冻也冻死了吧?”
我接烟的那只手立时僵在了半空中。
“你真的确定,不想他死?”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地低头大口抽烟,再找不出半句说辞。彬倒是平静地建议我在刚复职的情况下,不要惹麻烦上身,等天亮有人发现尸体自然会去报警。如果调查发现张明坤跳楼前接到过他的电话,他自己会想办法应付过去,不会牵扯到我。
我不好意思点头应允,只是不停地问:“你在电话里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居然能让那么个老油子自己送死?”
彬对我的尴尬发问报以淡然的微笑,仿佛担心会加重我的负罪感:“问这个干吗,你不会想知道的。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大概已经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斯德哥尔摩综合征”(Stockholmsyndrome),亦称人质综合征,是指被害者对于犯罪人基于恐惧及对生存的渴望而产生的一种依赖类情感,该症状会导致被害人对犯罪人(加害方)产生信任、依赖,甚至有可能会使其出现协助犯罪人的行为]患者。
快走到车那会儿,我又问他:“如果张明坤能够通过诱奸的方式长期占有樊佳佳,为什么这次要冒险杀了她?”
“不好说,可能性太多了。”彬没回头,“没准这次那孩子幡然醒悟了,或者只是他老人家采用某种窒息性快感体位的失误……但总不会是那孩子自己勒死的自己,对吧?”
他的回答无可指摘,我只能继续扯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即便张明坤就是凶手,可被害人跟家中两位老人都居住过,会不会她的爷爷,就是那个叫樊成国的,也对自己孙女有过……”
“对呀……”彬停得很突然,搞得我差点儿直接撞他身上,“虽说,赶上爷爷和姥爷都是禽兽的概率比较低——也太背了点儿——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随后,他转身拿过我手上的烟,做沉思状地嘬了一口,抬头看了看我。
清澈无瑕的眼球,漆黑无边的瞳孔。
“那你看,要不要我再给樊成国打个电话?”
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完全是一个找警察寻求帮助的普通市民,一个向当事人征询意见的尽责律师,一个和朋友无话不谈的至亲手足——简单而真诚。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好冷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