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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笑 正文 第219章 养不教父之过

所属书籍: 灯花笑

    夜色浓重,长乐池畔烟火燃尽,余烟被风吹散,消失在潮水般的黑暗中。

    太师府中嫡子戚玉台死了。

    他出现在傩仪之礼的瘟神偶人中,被人发现时,如婴儿藏匿母体般蜷缩在偶人肚腹,浑身上下被傩舞的长剑捅得乱七八糟,血几乎将全身染红。

    尸体双眼布满恐惧,双拳擦伤,显然临死前经历拼命挣扎。

    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偶人肚腹中空了的酒壶,以及戚玉台尸体衣裳上残留的粉末。

    宫中仵作看过,戚玉台刚刚服食过寒食散。

    丰乐楼大火之后,盛京严令禁止任何人服食药散,不知戚玉台从何得之,一时胆大包天,竟敢携带至祭典之上,又恐被人发现,躲在偶人肚腹中吞食,却因吞食神志不清,未被人察觉,偶人肚腹机关一关,生生被驱傩的长剑捅死在瘟神中。

    傩仪之礼,众目睽睽,太师府的嫡子、户部官员,就这样在百官眼皮子底下死了。

    太师老泪纵横。

    偶人肚腹机关可从外头拴扣,戚玉台为避人耳目,藏于其中,可究竟是谁将拴扣关上,以至于他无法抽身呢?

    所有人,教坊乐工、傩仪舞者、侍卫宫人无一人承认。

    那是“瘟神”。

    旁人避之不及,无人愿意靠近,戚玉台愿钻入其中,已是十分出格。

    或许是哪位乐工经过,顺手将拴扣扣上,但事已至此,无人承认。

    戚华楹长跪殿中,哭求央告:“哥哥一定是被人害了,有人要害他,将他关在偶人其中,请陛下彻查!”

    三皇子元尧看着阶下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怜惜开口:“可是戚大小姐,寒食散可不是有人逼着戚公子服下的。”

    他提醒:“距丰乐楼那场大火不过数月,令兄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甚至变本加厉。”

    太子大势已去,祭典甚至不现于人前,从前元尧尚收敛几分,如今已毫无顾忌,只看向殿中头发苍白的老者,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

    “阴差阳错,戚公子竟死在自己父亲手中。”

    戚华楹浑身一颤。

    戚玉台是死在戚清手中的。

    傩礼之上,祛瘟的第一剑,是由“方相氏”刺出。

    “方相氏”杀“瘟神”。

    父杀子。

    接下来舞者跟着刺入的数十剑,加剧了戚玉台的死亡。

    且不提寒食散,若要责怨他人,第一个责怨的应该是戚玉台自己的父亲,当朝太师。

    而剩余的傩舞剑客,也并不知瘟神之中还藏着一个活人。

    法不责众。

    何况天章台祭礼当日,不可杀生。

    太师将老迈的身子弯得更低,他没有辩驳,也没有央告,沉默地、灰败地跪在地上,如截被折断的枯枝,再不会有花开那日。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苦,不过如是。

    帝王不说话,淡淡看向阶下人。

    良久,道:“太师,节哀。”

    ……

    皇城之中,众医官正往医官院走。

    长乐池边的欢乐似乎还是转瞬前的事,一众医官却格外沉默,队伍死一般的寂静。

    宫中死人,在场众人都要经历盘问。不过傩礼之时,医官院在长乐池靠外边席位,高台尚有很长一段距离,整整一夜,禁卫们盘问过后,让医官院众人先回去了。

    已是清晨,天色微亮,天边渐渐亮起一线白光。深秋的清晨已有凉意,欢宴过后更显冷清。

    回到医官院后,众人都有些疲惫。

    常进让医官们先回宿院休息,陆曈正欲同林丹青一起回屋,被纪珣从身后叫住。

    “陆医官,”纪珣道:“我有话同你说。”

    陆曈随纪珣去了他的药室。

    药室安静,二人相对而坐,纪珣看着陆曈,片刻后道:“戚玉台死了。”

    陆曈望着他。

    “先前院使出事,你替院使为戚玉台施诊,如今戚少爷虽死于傩礼剑下,但傩礼偶人中,发现他曾服用寒食散痕迹,入内御医一定会查看他过往医案。”

    他见陆曈不说话,又道:“虽然此事与你无关,但太师府或许会迁怒于你。”

    陆曈垂首:“我知道。”

    戚家一定会彻查戚玉台身边之人,而这数月以来,除戚玉台屋中下人,与戚玉台最亲近的,只有一个陆曈。

    更何况,陆曈还是一个“外人”。

    “别担心,”纪珣宽慰:“医官院可为你作证,你是清白的。”

    陆曈笑了笑,再擡起头时,神色已变得平静。

    她道:“其实,今日纪医官不找我,我也要来找纪医官的。”

    纪珣不解。

    “有件事,我想请纪医官帮忙。”

    “何事?”

    陆曈默然片刻,才开口说道:“正如纪医官所言,太师府或许迁怒于我。我出身平凡,亦无父母兄长在世,孑然一身死不足惜。然而我入医官院前,曾坐馆于西街一处小医馆。”

    “其中东家、婢女、伙计、坐馆大夫与我并不相熟,不过偶然相处一段时间,他们对我亦一无所知。”

    陆曈看向纪珣:“我知纪医官心底仁善,若我之后不幸出事,请纪医官看在你我二人苏南故乡相处数日份上,护住仁心医馆。此等大恩大德,陆曈没齿难忘。”

    言罢,起身长拜。

    纪珣愣了一会儿,忙伸手将她扶起,蹙眉道:“何以突然这样说?就算太师府心有迁怒,但并无证据,如何随意定罪于人,更勿提迁怒西街医馆。陆医官还是不要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陆曈却很坚持:“若纪医官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她平日里虽坚持,却鲜少有如此逼迫他人之时,僵持了一会儿,纪珣无奈道:“好,我答应你。”

    西街医馆都是寻常平人,以纪家声势,照拂并不困难。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纪珣自己也面露倦意,与陆曈告辞,临走时,又自言自语开口:“如今盛京一切寒食散禁用,戚大公子的寒食散,究竟从何处得来?”

    身侧并无人回答,纪珣擡头,陆曈已走远了。

    似乎未曾听到他问题。

    ……

    日光渐渐升起来。

    金红色朝霞似一把腾腾燃烧的烈火,泼洒到太师府院中。

    仆妇下人们嘤呜悲泣隔着门,蒙上一层闷闷的雾,吊诡竟似昨夜长乐池畔傩礼上舞者的傩歌,无端听得人心中发毛。

    堂屋里很是安静。

    戚玉台静静睡在棺材中。

    戚华楹伤心欲绝,回府后晕厥不醒,管家已令人去请医官行诊。

    戚清坐在棺材边,手拿丝帕,一点点擦拭戚玉台的脸。

    这棺材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

    他年事已高,早早令人备好棺材置于府中,只待将来有一日登赴仙境,未料到这口花费重金的金丝楠木棺,戚玉台竟先他一步睡进去了。

    造化弄人。

    棺中人衣裳已重新换过,浑身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再不似从偶人肚腹中掏出来时可怖狰狞。然而戚清仍继续擦拭尸体面上不存在的血痕,不肯停歇。

    他擦得很认真,一下一下,微微用力了些,尸体嘴角被他擦拭得微微掀起,宛如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老者的动作慢了下来,浑浊老眼微动。

    戚玉台小时候吃饭弄脏脸,他也是这样,将儿子抱在膝上,一点点擦拭他嘴角的残渣。

    戚玉台便揪着他胡子,含混地叫:“爹、爹!”

    戚清得戚玉台时年纪不小,又适逢仕途正得意之时,娇妻幼子,荣宠无限。

    他很喜欢戚玉台,正如喜欢自己年轻温柔的妻子。

    但岳家却瞒着他一件大事,妻子患有癫疾,原是个疯子。

    他不能让旁人发现他有一个疯癫的妻子,登往高处的阶梯,盯着他的人总是很多,人人都盼着他坠落。

    所以淑惠死在了太师府。

    那时候华楹已经出生了。

    他盼着,心中存着一丝侥幸的期冀,只盼着两个孩子不会如他们母亲一般继承可怕宿疾。为此他广施道场,修桥修路,多年来积攒福德。

    幸运与不幸同时降临在他身上。

    戚华楹平安无事地长大。

    戚玉台却在幼时就开始发病。

    本来戚玉台也该死的。

    但当他看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看着长大的孩子盯着他孺慕眼神,终于下不了手。

    戚玉台活了下来。

    他一时的恻隐之心,换来并非好的结果。这些年,府中日日燃点昂贵灵犀香,用来安抚戚玉台情志,延缓维持他病情。然而这个幼时聪明伶俐的孩子长大之后日渐平庸,甚至纨绔,他没有耐心、暴躁、偶尔阴郁无常,戚清疑心这也是癫疾随症。

    戚玉台也无法育下子嗣,府中安排通房尽无所出,得知此事时,戚清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倘若生下的孩子又有癫疾该如何?

    但若不能诞下子嗣,戚家将来又有谁来继承家业?

    他已经老了,无法再有第二个儿子。

    戚清一遍遍擦拭儿子的脸,冰凉僵硬的皮肤掠过手指,那点冷意似也要渗进骨缝中去。

    这些年,他不甘心,却又不够狠心。以为自己厌弃这个儿子,但当戚玉台真正死去时,他竟如一夜间苍老十岁。

    杀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儿子的父亲。

    空旷堂厅,华丽棺椁,他佝偻着背坐着,一滴浑浊眼泪落在棺椁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从门外走了进来,哀恸开口:“老爷,小姐悲思过度,医官瞧过,服过药已睡去了。”

    戚华楹与戚玉台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礼,戚清特意叮嘱戚华楹看好兄长,最终戚玉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戚华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顾好小姐。”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管家躬身:“老爷,接下来怎么办?”

    戚玉台虽死在傩仪之上,可一同发现的还有寒食散。三皇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让他将尸首带回安葬,已是梁明帝念在昔日旧情。

    一切看起来是个偶然。

    但绝非偶然。

    戚玉台这些日子都被关在太师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紧。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丰乐楼以后,盛京所有商户都讳莫如深。

    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冒险。

    这些日子,戚玉台每日安安分分,只等陆曈上门施诊。

    戚清擦拭动作一停。

    陆曈。

    太师府这两月以来,出入生人,也就陆曈一人而已。

    说起来,自打陆曈登门以后,戚玉台的确安分了许多。

    屋中守卫并未察觉异常,他以为是戚玉台症疾稳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擡眸,握紧手中丝帕。

    “陆曈在何处?”

    ……

    陆曈回到仁心医馆时,已是傍晚。

    杜长卿和苗良方都已归家去了,银筝站在门口正打算关门,冷不防见陆曈出现在门口,顿时惊喜过望:“姑娘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曈微笑道:“昨日宫中大礼,过后医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银筝又是高兴又遗憾:“姑娘怎么没提前说呢,厨房里都没留饭菜……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陆曈拉着她:“我还不饿,先进屋说吧。”

    银筝称好。

    门被关上了。

    二人进了屋,银筝点了盏灯放在桌上,见陆曈站在院子前望着窗下出神,就问:“姑娘在看什么?”

    “花。”

    陆曈道:“去年你我刚搬至此处时,一朵花也没有。”

    窗下栽的菊花开了三两朵,一阵秋风过,蕊寒香冷,清致贞姿。

    银筝爱养花,又爱打扫小院,自打她们搬来这院子,一年四季不同花开,总是鲜妍。

    “院子是别人的,日子却是咱们自己的。几株花又不值钱,看着能让人心里舒坦。”银筝笑道:“姑娘要是喜欢,咱们院子里还可以养点鱼。回头去官巷挑几尾漂亮的,带红尾的,我看那些大户人家都这样。”

    陆曈笑起来。

    银筝觑着她:“姑娘瞧着今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算是吧。”陆曈转身进屋,“对了,银筝,我明日有个重要应酬,你替我选一件好看的衣裳吧。”

    银筝一听,登时高兴,二话不说快步进屋,从黄木柜里捧出好几件衣裙来。

    “先前在葛裁缝那里给姑娘做了新衣,姑娘日日施诊也穿不上,天凉了穿着正合适。”她把衣裙摊在榻上,“不过姑娘,是什么重要应酬,若是须盛装出席的,这衣料恐怕还是粗糙了些,不如另做一匹?是宫里的贵人吗?”她眼睛闪了闪,“还是裴殿帅?”

    自打裴云暎生辰日后,银筝再也没见过对方。

    她不知陆曈与裴云暎发生了什么,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曈瞧着都比往日更沉默。有时候坐在窗前,长久地望着远处发呆。

    她隐隐窥出一丝端倪,每回想问陆曈,却又被陆曈不着痕迹岔开,几次三番下来,也明白了过来。

    她为陆曈惋惜,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银筝凑近陆曈,“你和小裴大人和好了?”

    “不是他。”

    陆曈微笑着,从满床衣裙里挑出一件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这件如何?”

    “好看!”银筝点头,“姑娘穿这样浅色的最好看!”

    陆曈得了肯定,便将衣裙放在一边,又将别的衣裳叠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银筝。

    银筝莫名:“这是什么?”

    “今夜戌时,你将此信送至殿帅府段小宴手中,要他交给裴云暎。”

    “给裴殿帅的?”银筝迟疑,“姑娘为何不自己交给他?”

    “有些话,我无法当面同他说清楚。银筝,你能不能帮我?”

    银筝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开口:“姑娘,你该不会要与裴殿帅一刀两断、划清干系吧?”

    陆曈只看着她不说话。

    银筝便叹了口气,接过陆曈手中信:“我知道了。”顿了顿,又问:“不过,为何是戌时?”

    陆曈看向窗外:“我明日晚些才会去医官院,今晚想吃仁和店的荔枝腰子熬鸭。你去买一碗,回来时,顺带将信带去殿帅府可好?”

    “现在想吃荔枝腰子熬鸭?”银筝犯难,“仁和店荔枝熬鸭总要排队……”她说着,一眼瞧见陆曈正对她微笑,精神一振,想了想:“姑娘今日好似真的心情很好。”她起身,“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去排队,顺带再买点酒烧香螺。”

    陆曈点头。

    银筝说着就要出去,才一推门,听见陆曈在背后叫她:“银筝。”

    她回头:“怎么?”

    陆曈看了她一会儿,摇头笑了,道:“路上小心。”

    银筝出去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陆曈盯着窗外梅树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拿起榻边那条玉色襦裙换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镜中女子芳年华月,皓齿明眸,一双极黑的眼睛眸色淡漠。

    她拿起桌上木梳,细细梳理满头乌发,细心梳好发髻,末了,插上一只木槿花簪。

    花簪伶仃纤细,陆曈看了片刻,又低头从妆奁里挑出两只乌金纸剪的蝴蝶,这是景德门灯夕时,银筝在灯市买的,她一次也没有戴过。

    陆曈把蝴蝶簪在发髻两侧,微微一动时,蝶翅一扇一扇,展翅欲飞。

    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她离开妆台,打开木柜,从木柜中取出四只瓷罐。

    瓷罐冰凉小巧,陆曈把脸颊贴上去,许久许久,依恋地蹭了蹭。

    她拿着瓷罐走到梅树下,将瓷罐中的泥土倒出来,一并掩埋在花泥里,又将瓷罐放回柜子。

    最后,陆曈再看了一眼小院,关上门,提灯出了医馆。

    夜幕降临,西街檐下灯笼摇晃,一片静谧。低矮平房里,一点点昏黄从窗缝透出,有小孩趴在窗前桌台,磕磕巴巴地默三字经。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陆曈停下脚步。

    似乎在很久以前,她犯了错,回家时也被父亲这样罚抄三字经。

    母亲想护,被父亲推出门外,木头做的戒尺又宽又长,映着父亲怒气冲冲的脸。

    “养不教,父之过。陆曈,你如此顽劣,我教不好你,将来会有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的!”

    养不教,父之过。

    自己儿子犯了错,自该父亲来教育。

    应该如此。

    本该如此。

    陆曈望着窗里的阴影,眸色一片淡漠。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昏黄溢了一地,葛裁缝的媳妇提着水桶从屋里出来,见到窗下驻足的陆曈一顿:“陆大夫?”

    陆曈颔首。

    妇人把水桶里的残水泼在屋外地里,笑着问道“这么晚了,去哪里呀?”

    陆曈微笑:“回家。”

    “噢。”妇人点了点头,又提着水桶进屋去了。

    走了两步,忽又反应过来:“不对呀,仁心医馆不是后头嘛,陆大夫怎么往南边走?”

    她开窗探出头去看,夜里起了薄雾,看不见女子的影子。

    灯笼微光在脚下晃荡,浓重寒雾里,暖色的光驱走所有寒意。

    陆曈微笑着走在夜色里,神色一片平静。

    她要回家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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