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舟争标,射中金毬,裴云暎没选金盘上一众嫣然罗花,反而从水棚草地里随手捡了朵野花,这举动令人意外。
不过虽然意外,但也并非不合情理。
毕竟今日红舟争标,他也不在竞驰军士之列。
得了这朵野花,裴云暎退回小楼之上,这场赛中的小风波很快就过去,金毬重新被挂上,其余红舟再度争标。
只是有了刚才珠玉在前,再看此刻这争标,便觉少了几分乐趣,不如先前令人沸腾。
花船上乐官们水戏歌舞,热热闹闹的唱腔里,陆曈低眉坐着,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裴云暎选了一朵木槿。
那天夜里,她以为自己和裴云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陆曈擡手,指尖拂过发间,发髻之中,斜插的木槿花簪冰凉。
她收回手,神色重新变得冷静。
席中众人热声沸腾,待水殿诸戏俱毕,方才长安池上的数十只虎头船、飞鱼船尽数划开,只留下几艘最为华丽精致的龙舟供诸臣闲乐。
接着是诸军献呈百戏。
数十人摇鼓,《蓦山溪》琴曲里,舞狮豹者入场,扑旗子、打筋斗、列偃月阵,忽而一声霹雳爆响,对阵军士分开。
席间爆发出一阵“好”!
林丹青不住拍手:“太好看了!”
长乐池边众人看得激动,陆曈坐于席间,也看得认真,隐隐中,忽觉似乎有一道视线落于自己身上,于是擡头,正对上神宝楼上,青年看过来的目光。
二人视线相撞,他微微一顿,极快撇过头去,移开目光。
对阵戏后,诸班直常入祇侯子弟献呈马骑,开道骑、仰手射,合手射,飞仙缚马……令人眼花缭乱。
再然后是妙法院女童献艺、花装男子献毬打……
众人边看边喝彩,直到百戏呈讫,已是下午了。
吉时到,祭典大礼快开始了。
高楼之上,帝王早已微有疲色,见鼓乐军士击鼓,在仪卫伴驾下,来到天章台。
陆曈随百官立于祭坛下首。
《礼记.乐记》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先皇在世时,每隔三年一次亲祀十分隆重,梁明帝继位后,亲祀改为五年一次。
本来今年不到大礼年节,然而岐水兵乱,苏南蝗灾,百姓苦不堪言,御史纷纷上奏,梁明帝便特开祭坛,为天下祈福。
法驾仪仗都已备好,大史局验漏刻。百官皆着礼服,随官品执笏,禁卫全装,围绕周围。
天子身穿冕服,头戴冕冠,登上三层高祭台。
仪官奏乐,又有舞者击铜铙、响环,天子登坛,向四面揖拜、跪伏、献酒。
降神、皇帝升降、奠玉币、奉俎、酌献、饮福、亚献、终献、送神……
坛上供品、币帛自酉阶洒下。
所有祭祀之物送入燎炉,入炉焚之。乐罢,赞一拜,礼毕。
从大礼开始到结束,整整三个时辰,结束时,天已全黑了。
陆曈是第一次参加宫中大礼,尚未觉出什么,身侧年长些的医官却已忍不住面露难色,常进甚至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揉了揉膝盖。
再看百官,除了站在最前方的亲王公侯一列,躲在后头的群臣脸色都有些勉强。
梁明帝亦如是。
天子本来身体欠佳,撑着整三个时辰完成大礼已是不易,礼毕后,先去长乐池上龙船歇憩片刻,约莫亥时大傩仪开始,届时皇城之中燃放烟火。
大礼结束后到傩仪开始的这段时日,百官也可去长席暂时小憩。
众人便纷纷先回长乐池边席宴。
裴云暎跟着梁明帝登上龙船,皇后、太后正于船中休憩,见他上船,交代下接下来傩仪之事,裴云暎才退下。
他先去禁卫那头转了一圈,回到长乐池畔,席间气氛热闹,林丹青正侧首与常进说话,身边没有陆曈的影子。
他扫视周围,并未看见陆曈在何处。
倒是林丹青瞧见他过来,同他打招呼:“裴殿帅怎么来了?”
裴云暎看了一眼席上,问:“陆曈不在?”
林丹青怔了一下,“咦,刚才还在这里?”
“可能被旁人叫走了。”林丹青回过头,“我同她说过的,一个时辰后傩仪开始,估摸很快就回来。”
裴云暎眉头一皱。
“裴殿帅有事找她?”
他摇头,正要说话,那头几位皇子叫他,他便没说什么,又转身离去了。
……
人群热闹喧嚣渐渐远去,长乐池更远处,几位宫人从院子里出来,库房里一片安静。
库房里大大小小堆满了假面披发、狼牙烟火、骷髅人偶,最中间一只金眼白面的巨大木偶,系锦绣围肚,足有一人来高,格外沉重,盛在一块装了轮子的木板上,十分神气。
这是等会儿傩仪要用的工具。
因工具繁琐,大大小小堆于一处,显出几分杂乱,一眼看去,并不容易发现人影。
宫中数年不曾呈大傩仪,工具都是由礼部临时准备,其中负责傩仪的匠人并非入内乐工,此地守卫更松。
却在阴沉的安静里,陡然响起人声。
“东西呢?”库房里,戚玉台朝陆曈伸出一只手。
他自昨夜里就在期待今日,可惜今日先是诸军百戏,后是天章坛祭典,众目睽睽,他根本无法寻得机会来找陆曈。父亲虽然离他离得远,可却暗中叫戚华楹盯着他,以免他突生意外。就连此刻出来找陆曈,都是假借如厕。
陆曈不语,从袖中摸出一只纸包。
戚玉台迫不及待接过来,正要打开,突然想起什么,赶紧看了一眼四周,库房里并无人声,刚刚的宫人出去搬东西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夸赞地看一眼陆曈:“你倒会选地方。”
长乐池边处处是人,四处又都有宫人行过,他还在想到底如何避人耳目,毕竟宫里人都是人精,一旦觉出不对恐怕生事,尤其是三皇子的人。
正想着,外头突然有人声响动,戚玉台一惊,面前正是那只金眼白面的“瘟神恶鬼”,陆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埋下身,高大木偶的身影遮蔽二人。门外两个小太监谈论什么,不多时,声音又渐渐微弱。
戚玉台松了口气。
紧接着,心中又焦躁起来。
不时有人经过,实在令人难安,可长乐池到这里,已再难寻到另一个更适合服散的场所,再往前,就会撞见皇家禁卫了。
正想着,陆曈摸索起面前木偶的肚腹处,用力一扳,紧接着,一扇小门弹开。
木偶中间竟是空心的。
陆曈道:“你进去。”
戚玉台蹙眉:“什么意思?”
“门外随时有人进来,躲在此处也不安全。不如藏在木偶腹中。”
她道:“傩仪亥时开始,约莫一个时辰后,会有仪官来此。戚公子若在一盏茶间服尽药散,药效消失后,就算被人发现,也可假称走错路行至此处,不会被人发现端倪。”
这只是存放傩仪工具之地,当今陛下讨厌傩仪,若非苏南蝗灾,根本不会特设大礼,忽视之物,自然不放在心上,因此并未有重兵把守,就算被人察觉,走岔路也不是什么大错。
只要服药过程中未被人察觉就好。
戚玉台心知此举多少危险,但不知为何,竟又有一丝紧张激动。
他盯着陆曈,女子身上芬芳馨香令人一瞬心猿意马,还未服散,他竟已隐隐觉出热来。
戚玉台伸手捏住陆曈下巴:“你果然胆子很大,不知在其他地方,也一样胆大?”
轻佻暗示的话落在女子耳中,陆曈神色未变,只提醒:“戚公子最好抓紧时间。”
门外渐又有隐隐人声,戚玉台不甘心的缩回手,拉开木偶门,钻入肚腹中。
甫一钻入,竟觉这偶人肚腹还算宽敞,恰好能容一人将将坐在其中。戚玉台摸出怀中一盏银壶,这是他方才从席上拿走的,以酒服散,快活更甚百倍。
他蜷缩着坐在里头,四面逼仄,视线稍低处,有一点微微的裂缝,恰可将外头光照进一丝,他不知这裂缝有何用,看了一会儿,仍觉不安,转头问陆曈:“这里真的安全?”
陆曈颔首:“只要戚公子在药效过前待在这里,一个时辰里,应当都是安全的。”
戚玉台想了想,终抗拒不了药散的引诱,他已数日不服散,此刻纵知前头是火坑,也愿先享受再说。
“谅你也不敢。”他轻哼一声。
“愿公子尽兴。”
陆曈说完,站起身来。
门被虚虚掩上,四周一片安静,唯有裂缝中透来的光照在偶人肚腹里,事不宜迟,戚玉台迫不及待打开纸包,深深嗅了一口,神情间顿时陶醉。
他兀自沉浸在久违的快活中,不曾察觉身后视线。
“咔哒——”
有极轻微的一声,在库房中细响。
戚玉台没有察觉。
……
陆曈回到长乐池席上时,林丹青正四处寻她。
“你去哪里了?”她问,“我找了一圈都没见着你影子。”
“去净房回来后迷路,问了宫女才走回。”
林丹青便恍然:“你不常进宫,不知道路也是寻常。”又道:“刚刚裴殿帅来找过你。”
陆曈一怔:“找我做什么?”
“不知道。”林丹青摇头,“见你不在,他就走了。”
陆曈沉默。
正说着,长乐池更远处,渐有乐声传来。
“快快快!”林丹青撇头看过去,“傩仪要开始了,说起来,我刚才还真怕你耽误时候,赶不上傩仪开始,常医正回头又要罚你。”
陆曈笑了一下:“不会。”
“你不是告诉过我,今年傩仪提前一个时辰,戌时就要开始吗?”
她微微一笑:“我算好时辰的。”
盛京皇城里,许多年未有傩祭仪礼了。
今年因蝗灾再度国傩,皇城亲事官和教坊主持都觉匆匆。林丹青人脉广泛,医官院奉值时恰听教坊人说过,今年傩仪要提前一个时辰开始。
天章台祭典,最重要的是祭典,不可行差踏错一步。诸君百戏是热闹同乐,至于傩仪,百官反而不太重视。
总归是今日最后一环,倒也不会特意去记这个时辰。
林丹青得了提前的消息,转头将此事告诉陆曈,还与陆曈议论:“既要提前,是不是傩祭有了新花样?”
陆曈摇头只说不知。
她便叹气:“有新花样也没意思,有心思做这些,倒不如早点拨医官去苏南赈灾来得实际。”
外头礼炮声打乱陆曈思绪,另一头,长席不远处,戚华楹看着身边空位,眉眼闪过一丝焦灼。
“还未找到哥哥?”她压低声音,问身侧下人。
下人摇了摇头。
“糟了。”
戚华楹暗自揪心。
一炷香前,戚玉台称自己要如厕,起身离席,之后不见踪影,到现在也不曾回来。
长乐池边四处都有禁卫,倒是不可能出什么危险。但戚华楹心中总觉不安。
临出发前父亲再三叮嘱,戚玉台的癫疾随时可能再犯,不可离人。
若是在什么地方突犯癫疾……
“可有将此事告知父亲?”戚华楹问。
下人为难:“傩祭将要开始,太师大人已去亲事官那处……”
远处人群喧闹,戚华楹心中一沉。
看来,只有寄希望于戚玉台只是暂时离席未归。
若真犯疾,也盼是个无人察觉之地。
……
库房里,油灯隐隐绰绰。
满地披发假面、香烛锦绣中,木偶静静矗立。
戚玉台躲在木偶之中,似只藏在暗处的鼠,啮咬黑暗中残肴。
不对,不是鼠。
应该是鸟。
一只对着青云之上,飘飘欲飞的鸟。
不知是不是数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银壶的酒水太过香甜,药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痛快。和先前陆曈登门时带给他的药散不同,这简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热烫、灼刺、销魂。却又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窒息般的滞胀。
只有欢愉。
四周的黑暗与狭窄并不令他感到逼仄,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只安全的鸟笼,金银打制的、装满美食和清水的鸟笼。
虽然这鸟笼却使鸟儿失去自由,但华美的笼子里,也是林中野鸟一辈子无法品尝的舒适。
他感到安全。
这里也的确安全。
傩仪辰时才开始,他从前对傩仪不感兴趣,父亲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错,他今日才知道,傩祭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
他在狂欢与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这样多来几次蝗灾、洪灾、旱灾或是什么灾祸就好了。
这样陛下就能年年祛傩,他便能次次销魂。
戚玉台面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只觉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的,飞鸟扇动翅膀,摇摇晃晃飞向云层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闭上眼,手中银壶滑落,碰在木偶中,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细响,很快被外头说话声淹没。
“这东西倒是挺沉的。”拖着木偶的仪官如是说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头上长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轮子滚动,纵使如此,拉着也并不轻松。
“你要不钻进去看看?”另一人问道。
“我可不想倒霉。”
说话的仪官嫌恶地别开眼,生怕偶人沾到半丝衣袍,道了一声:“晦气!”
三三两两的匠人鱼贯而入,将库房中一干面具油纸擡走。
为首的仪官催促拖着木偶的几人:“傩礼快开始了,赶紧把东西送上去吧。”
……
长乐池边,火焰骤起。
团团青烟里,渐渐显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这群人着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又有鼓乐奏声,百名幼童头裹红巾,手持摇鼓唱和: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
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随食观。错断食巨。
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
赫汝躯,拉女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
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此乃傩歌。
十二名鬼面仪士跳着驱傩舞,最中围绕着只一人来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极其丑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这是……”
“瘟神。”陆曈道。
林丹青惊讶:“从前傩礼不曾见到此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奇问陆曈:“不过陆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参加大礼吗?怎会认得此物?”
“书上看来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点了下头就继续看远处傩舞了。
陆曈漠然垂眼。
她见过瘟神的。
常武县大疫那年,左邻右舍接连病倒,整座常武县死气森森。知县大人病急乱投医,请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时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仪式。
贫穷小县的姑婆,不懂什么“大傩之礼”,亦没有乐队巫师。草草搭个台子,一人戴张白脸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执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着姑婆嘴里悠长古怪的唱腔,问隔壁婶子:“戴面具的那是什么?”
婶子告诉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驱走,疫病就没啦。”
瘟神。
陆曈似懂非懂点头,心中默念:
要赶走啊。
一定要赶走。
赶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来。
人群蓦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陆曈擡眼,围绕着最中间的傩舞,舞者嘴里吐出烟火。
陆曈神色平静。
林丹青奉值处,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医官院整理东西,曾替林丹青送过一回药,恰好看见教坊门口,乐官们正将这只“瘟神”送入。
“当心点,别碰坏了!这可是今年驱傩的主角儿!”
领头乐官责骂完下人,转头接过陆曈手里的药单。
陆曈微笑起来。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会让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渐渐的,吟唱中,又有一人从后至前慢慢行来。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执戈扬盾。厚重熊皮压在此人身上,将对方瘦弱干枯的躯体显得越发伶仃,漫漫香雾里,诡谲森然。
傩舞乐声陡然尖刻。
驱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却换成了太师戚清。
太师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广布,今年苏南蝗灾,主动捐出家资赈济灾民,引得民间一片赞扬。
多年以来,他又修桥修路,受他恩惠的穷人对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对他的看重。
陆曈登门为戚玉台施诊时,戚玉台便常说起此事,只说今年驱傩由他父亲扮作方相,言辞间十分自得。
长乐池边,烟火烧灯亮如白昼,袅袅青烟中,太师温和地笑着,不似驱鬼将军,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举起手中长剑。
林丹青惊呼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陆曈微微一笑。
“杀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会带来灾祸和瘟疫的瘟神当然要一击必中,杀气腾腾的剑会驱走疫鬼。那只高大的、坚实的偶人,中间空心并不是为了藏匿什么,而是为了方相子的“剑”刺进时,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欢呼与鬼魅傩歌混在一处,颠簸终于将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唤醒。
戚玉台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幼年时候,适逢父亲生辰。
父亲历来爱鸟,他捉到一只漂亮的鸟儿,剪断鸟儿翅羽,将它关进鸟笼,送给父亲手上。
父亲很高兴,慈爱地将他抱起来,认真夸奖他。
戚玉台雀跃不已,还想再捉一只鸟儿送给父亲,却被人从身后摇晃。
戚玉台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丝明光顺着缝隙漏入眼中,耳边传来嘈杂鼓乐声,伴随眸中奇诡乐调,他茫然一瞬。
这是哪里?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来,他在教坊今夜傩礼存放面具的库房里,偷偷服食药散。
头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识将眼睛贴上偶人那丝狭窄的缝隙,朝着外头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亲。
父亲披着熊皮,玄衣朱裳,青烟中,似他幼时梦里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这是……傩礼?
可傩礼不是辰时才开始,他服散到药效尽失,至多也不过一炷香功夫,为何傩礼已经开始?
四周戴着傩面的人围绕在父亲身边祝祷,戚玉台看着看着,视线掠过父亲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长剑,眼睛陡然睁大!
他想起来父亲要做什么。
傩礼的最后一环,叫杀瘟神。
方相士会用剑杀死瘟神,彻底驱逐鬼祟。
如今,他成为“瘟神”,父亲成为“方相氏”。
父亲会杀了他。
他不能待在这里,他会死的!
这一刻,顾不得会造成何种影响,戚玉台下意识想大喊出声,然而甫一开口,却发觉嗓音变得极细,隔着偶人,难以令人察觉。
戚玉台又回头摸索,偶人狭窄肚腹却倏然变得很大,他摸不出门缝何处,似被人从外头关上。
冥冥之中,他变成了一只逃不出去、飞不起来的笼中鸟。
戚玉台无路可逃,浑身发起抖来,惊惧之下,拼命从里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坚实的肚腹似无边笼罩黑夜,无论如何看不到头。急促的鼓点淹没一切,淹没他绝望的叫声。
“救命——”
“救命——”
“救命——”
无人回答。
戚玉台把眼睛贴近那道缝隙,父亲的脸近在咫尺,他努力叫着父亲的名字,发了疯般拍打,父亲漠然微笑着看着他,如看一尊恶心的、令人厌恶的疫鬼,朝他走近。
“扑哧——”一声。
戴傩面的舞者高呼着,纷纷紧随将手中长剑刺入——
“轰隆——”
一簇烟火冲上夜空,红红白白,礼炮应声而响。
头顶之上,五彩烟焰蓦地炸开,无数璀璨光点拖着长尾划过夜空,若无数发光飞鸟,展翅从空中坠落。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除疫鬼啦!”
“瘟神走啦!”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烟焰遮蔽,璀璨飞鸟划过一切,这欢乐的乐声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乡茶园老农歇下农活,远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贩坐在布棚下,听着隐隐传来的礼炮声响。南药方里,整理药草的医工们走出药园,擡头看向头顶坠落的彩焰。
乞巧楼下推着摊车被驱赶的小贩,青楼中刚刚挨过打的年轻姑娘,名落孙山埋头书海的穷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应、吴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这皇城里绚烂烟火。
爆竹声、欢呼声、鼓乐声混在一处,肆意乱舞的火苗里,却有殷红血迹顺着偶人肚腹,渐渐流淌下来。
第一个发现的乐工首先嚷叫起来:“妖祟!有妖祟作乱——”
人群顿时喧闹。
后边的人不知前头发生何事,仍在擡头看头顶烟火。喧闹声夹杂尖叫声,长乐池边,渐渐乱成一团。
禁卫们得迅,第一时间赶至龙船周围,护送帝王下船回宫,裴云暎拔刀护住梁明帝,厉声喝道:“保护陛下,犯上者诛!”
欢乐祭典里,血流如河,红衣禁卫们飞快掩护皇家人撤退,长乐池边一片混乱。裴云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过无数或茫然或惊慌的人,肆意搜寻。
一簇又一簇烟火潮水似的涌上夜空,他看到了陆曈。
陆曈站在人群里。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边,正仰头看头顶烟火。
灯火闪烁变换,流动光影落在她脸上,鲜艳绯色好似溅了一脸血痕,女子站在温暖喧嚣下,看得认真而入迷,唇角带了一丝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开心。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傩仪之礼”——《东京梦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