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响记得,在整栋哈佛楼里,曹主任最喜欢去两个地方。
一个是财务室,里面有银钱叮当响;另一个则是透视室,里面放着一台德国产的爱克斯光机。这是医院里最值钱的设备,曹主任把它盯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紧,曾经有年轻医生好奇,跑进去摸了一下,结果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扣了足足半个月薪水。
如果曹主任知道方三响现在做的事情,只怕会直接吐出三升动脉血。
方三响宽厚的肩膀上,此时正压着一根竹扁担。扁担两头各系着一个方形大木箱。左边的箱子上贴着“旋转阳极X射线管”及“纯钨靶盘”两张字条,右边的箱子上贴着“三相高压发生器”和“钨酸镉荧光屏”。
这两个箱子都颇为沉重,两头把扁担压得极弯,活像一张绷紧的弓。随着方三响健步如飞,箱子随扁担上下颤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方三响不懂标签上那些拗口的名词,但他知道这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一台西门子牌爱克斯光机的关键部件,而且是方圆五百公里之内唯一的一套。换句话说,如果它们不慎被毁坏,将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方三响每想到这一点,便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把扁担扶得更稳一些。
此时他正置身于一支庞大的队伍之中。队伍中有身穿灰色军服的军人、头扎白羊肚手巾的民夫,穿着短袄与文明裙的男女学生,还有身披白褂头戴白帽的医护人员,熙熙攘攘有两百多人。他们和方三响一样,每一个人肩上都扛有一根扁担,挑着形状各异的大小包裹,人群里还夹杂着十几辆牛车、骡车和独轮车,车上坐满了缠着绷带的伤员,匆匆走在一条小路上。
早春的陕北大风吹得凶狠,一吹起来,这条未经硬化的黄土小路便陷入狂欢。方三响之前从来没见过,这里的风竟然是有形状的,也是有颜色的。每一阵风都会裹挟起大量黄土,在半空盘旋飞舞,土色勾勒出风势的走向、大小,让整个队伍都沉浸在一层淡淡的黄霭之中。
方三响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一不留神便被吹眯了眼,鼻孔和嘴巴里像是糊了一层干土面,难受到连咳嗽都觉得拉嗓子。
眼见着又一阵黄色劲风在眼前起了势,他赶紧偏过头去,避开迎面的土风。这一回头,方三响恰好看到在身后的远方,山顶上矗立着一座九层宝塔,宝塔山下的城市正冒着股股黑烟,几架涂着太阳旗的飞机耀武扬威地飞。
这是延安留给方三响的第一个印象。
这是全面抗战的第三个年头,战事越发艰苦。考虑到中国的医疗力量匮乏,于是中国红十字会在总干事林可胜的倡导下,成立了全国救护总队,把全国的医疗力量整编成几十个分队,分作医疗、医护、防疫等功能,派遣到各个战区支援。
方三响原来在总医院时负责时疫防治工作,被编入了第54防疫队。这支队伍原本应该进驻西安,但林可胜很快给出了新指示,让他们前往延安,配合先期抵达的第10、第23医疗队和第7医护队为共产党政权提供服务。
关于延安和在延安的共产党,在很多人心目中一直以来都是个神秘的存在。关于他们的传闻不绝于耳,充满矛盾。
根据官方的说法,这些人原来是盘踞在江西的一伙土匪,被政府剿灭之后,一路流窜到了西北,然后政府考虑到抗战大业,将其收编,摇身一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但方三响认为其中疑点实在太多。江西和陕西相距极远,哪家土匪会流窜那么远还不散伙?而且,既然他们已穷途末路,政府为何不一口气剿灭,偏还要在西安事变之后招安?更重要的是,方三响读过《新青年》和许多宣传小册子,更认识一个投奔了那边的农跃鳞,知道共产党所言所行,绝非报纸上叱骂的土匪那么简单。
所以这次来延安,他是带着一肚子好奇前来的。
可没想到的是,第54防疫队刚刚抵达延安没几天,宝塔山上的铁钟就响起了警报,日军飞机来轰炸了。位于延安城内的边区医院门诊部紧急进行疏散。第54防疫队的队员屁股还没坐热,也跟着忙活起来。
边区医院有一台极其宝贵的爱克斯光机,是之前第10医疗队千辛万苦从山东运来的。这东西太金贵了,不能磕不敢碰,但实在太重。方三响自告奋勇,把其中两箱关键部件挑起来,跟着大部队朝城外奔去。
若说空袭与疏散,方三响也不是没有经验。他开战后一直活跃在一线进行救护,经历过很多次。但这一次疏散,他却感觉处处透着古怪。
首先这支队伍的人员组成虽然复杂,行动却极有条理。一声令下,有人负责把伤病员抬上马车,有人负责收拾药具病历,有人去挑扁担与箱子,大家都有条不紊。偌大的一个医院,半个小时之内居然就动身了。
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岗位与职责。边区医院这个利索劲,应该演练过很多次,简直比许多军队还高效。收拾妥当之后,一分钟都没耽误,所有人挑起担子立刻上路。
这时方三响注意到了第二个古怪之处。
这支队伍里除了专业的医护人员,大部分都是当地人,却没见到任何宪兵或士兵在旁边监督。当然,队伍里也有少量的警卫部队,但那些士兵自己也都挑着担子,埋头赶路。若国军这么漫不经心,恐怕走不到一半民夫就跑光了。而眼前这些老百姓完全不用督促,倒像是自家的事一般,一个个跑得专心致志。
至于第三个古怪之处,是在距离方三响不远的旁边。
那是一个穿着杂棉灰袄和土布鞋的中年人,肩上扛着一个大药箱子,走起路来微有跛脚,但步速丝毫不逊于方三响。
第54防疫队抵达延安之后,就是他负责接待的。此人叫徐东,江西吉安人,是参加长征——延安方面把从江西到陕西这段路程称为“长征”——的红军。不过他因右腿受过伤,改任八路军留守兵团卫生处的一个科长,管着红十字救护队的对接工作。
方三响不清楚八路军的军衔体系,但一个卫生处的科长,在军中最起码也是个上尉副营长的级别,那可是要被尊称为“长官”的。
可这么一位“长官”,居然扛起一个沉重的药箱,早春三月,愣让他吭哧吭哧跑出一头汗来。若不是他偶尔还吆喝两声,提醒周围的人小心货物,真和普通民夫没什么区别。
老徐注意到方三响投来的目光,还以为他嫌沉,主动开口道:“方医学要是肩膀酸了,咱俩换一换。”他讲话很有特色,总是把“医生”称为“医学”,还爱说某件事医学不医学。
方三响忍不住问道:“徐科长怎么还亲自扛东西?”老徐一脸莫名其妙:“啊?我怎么就不能扛了?”方三响“呃”了一声,反被问住了。
老徐见场面有点尴尬,重重咳了一下:“你们大老远来帮忙,屁股还没坐热就碰到恶客上门,实在是不好意思。”方三响道:“没关系,我们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享福的。病人的安全最重要。”
“这里的病人,大多是在晋北打鬼子的伤员,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徐东说到这里,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右大腿,“只可惜我这条腿不争气,不然也想上阵杀敌。”
“你这条腿怎么伤的?”
“嗐,在直罗镇打东北军的时候,挨了一枪子。”徐东打开了话匣子,“那时候红军缺医少药,甭管什么伤口都是火药燎一下,再拿一块布扎上,一点都不医学。我命硬,算是熬过来了,也有熬不过来的……你们医学叫啥来着?”
“感染。”
“哦,对,感染,一感染就死了。若那时有边区医院这么医学,好多人能活下来呢。”
方三响一时无语。在他看来,边区医院简陋至极,连合格的药棉都没有,只能用未经去脂的本地土棉。可在这个老兵眼里,这样的条件已经很高级了,他们之前的境况得有多惨?
“方医生是从哪里来的?”
“上海,红十字会第一医院。”
“哦,上海来的医学,好,好,那肯定很医学,哈哈。”
两人之间又尬聊了几句,一时间都陷入沉默。徐东咳嗽了两声:“咱们加快点走吧,此处风大,别让伤病员在半路吹感染喽。”
“好,好。”方三响如释重负。他感觉和徐东是两个世界的人,常识差别很大。事实上,自从抵达延安之后,他感觉每一处都和他的常识不太一样。
不过这会儿不是思忖的时候,方三响低下头,尽量让脸不正对呼呼的风势,一步步朝前走去。
这支队伍的疏散地点,早就规划好了,位于延安城南一处叫二十里铺的地方。这里有一道很深的黄土沟,隐蔽性颇好,还能避风。沟里早早开好了一排十几孔土黄色的靠山窑。窑洞口的门窗、山墙和烟囱口都提前挖好了,可以直接入住。
队伍风尘仆仆地抵达之后,众人卸下行李,开始重新布置。方三响发现他们的工作次序很有讲究。先将窑洞打扫干净,撒上一圈石灰,然后把伤病员连同被褥抬到炕上,担架就是现成的窑洞门板。等把人安置好了,再开始搬运贵重设备和进口药材。
其间有人抬进来几桶井水,先撒明矾,然后在院子里煮沸,一半供人饮用,一半用来给器械消毒。虽然这里的环境简陋,但医院对卫生细节当真是一丝不苟。
方三响把两个箱子从扁担上卸下来,技术队的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取出部件,检查完毕后,在方三响的帮助下抬进一孔窑洞,开始重新组装。
这个小伙子叫刘筠,是第10医疗队的成员,原先在齐鲁医院工作,精力旺盛,就是嘴有点碎。这台机器,正是他千辛万苦从西安扛到延安的,中间吃的苦头可不少。
“方医生,是不是感觉很不习惯?”刘筠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说。方三响诚实地点了一下头,伸开两只胳膊,牢牢抓住射线管支架两侧:“我也算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可在这里的感觉,和我之前去过的地方都不太一样。”
“哈哈,我刚到延安时,也不太适应。那个老徐,天天跟在屁股后头问我,这爱克斯光的胶片多少钱一张,我说完价格,你猜他干了啥?他跑到垃圾堆里,把所有的废胶片都拣出来洗干净,以为拍完了还能再用呢。”
方三响听完忍俊不禁,想起了许久不见的曹主任。刘筠又道:“不过待的时间长了,我挺能理解老徐的。延安这里物资太匮乏了,恨不得一根火柴掰成两截烧。而且这边的干部有一个好处,跟他们做事特别愉作儿。”
愉作儿是山东话,意思是舒坦。
“为什么?”
刘筠想了想:“这么说吧,我们医疗队去年在西安驻扎了几个月。七成病人都是政府官员的亲眷朋友,全是递条子加塞的,另外三成才是普通百姓。你说我大老远从山东跑来西安,说是支援后方,结果倒成了那帮人的私人医生。”
方三响这几年各个战场都走遍了,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早已习以为常。
“后来我们队调到了延安。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用这台机器给红军军官们做痨病筛查。那些人都是长征熬过来的,走了两万多里地,很多人身体都出了大毛病。可那些干部一合计,让我先给普通士兵筛查。结果那些士兵听说了,也推让,让我先给延安当地的老百姓查。”
听到这里,方三响有些动容。
“结果我从去年一直忙到现在,这才刚刚轮到留守的红军干部做筛查。就说老徐吧,他一直咳嗽,据说是过草地时伤过肺。可每次我催着他拍张片子,他都找各种理由,全让给别人了,到现在也没做上。”
一个管爱克斯光机的负责人,居然到现在都没排上号拍片子,这让方三响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西安那些官员见着百姓的做派,就好比一把土扬进水碗里,沙子是沙子,水是水,泾渭分明。像老徐这样的人做事,就好比牛奶倒进水碗里,一下子就溶没了,你分不清谁是官、谁是民。”
“牛奶是乳浊液,它的成分里只有乳糖能溶于水,油脂和蛋白质可溶不了。”
“哎!我就是个比喻嘛!换成葡萄糖,行了吧?”刘筠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你慢慢就体会到了,这边的人穷是真穷,可有一股精气神,眼睛都是放光的。这些人的做事风格,和医生差不多,一心就想着要把病给治好,旁的什么好处,什么安危,不必多想。”
听到这话,方三响蓦地想到一位故人。曾几何时,陈其美也这样说过,救国如治疴,他希望做一个要治疗中国顽疾的医生。只可惜……现在这些人,也是怀有同样的理想吗?
他正陷入沉思,却听刘筠用脚猛地一踏,旁边的小柴油发电机“突突”地开动起来,整台爱克斯光机也随之发亮。刘筠从窑洞里探出头去:“徐科长,你快过来!”徐东正在院子里搬着箱子,一听招呼,赶紧走过来问:“这么快就弄好了?医学不医学啊?”
刘筠笑嘻嘻道:“医不医学,得您亲自试试。来来,我给你照一张。”徐东赶紧摆手:“我不着急,先给老张吧,他排了很久了。”刘筠道:“这机器刚装完,电压还不太稳,得拿个人试验一下。徐科长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再找别人。”
“别,别,那就我来吧。”徐东不知道电压是什么,一听有风险,赶紧挺身而出。
刘筠冲方三响挤了一下眼,摆了个奸计得逞的手势。方三响摇摇头,走出窑洞去,任由他去摆布。
外面医院的安置基本上结束了,分隔病区的布帘也拉起来了,几百号人归整得井井有条。炊事员在院子里的大灶摆开一口大锅,蒸起了高粱面窝头,灶边的小锅还煮着杂炊——其实就是白水加了点辣子、盐巴、一口袋小米和几把野蒿子,里面还搁了一条羊尾油。羊尾油上拴着一根线,显然是要重复利用的。
闻到香味,边区医院里的医护人员、病人纷纷聚过来,每人领两个窝头,盛一小碗杂炊,围坐着吃起来。吃完了以后,不知谁起的头,居然开始唱起歌来。这些歌和方三响在上海听过的不太一样,像是军歌和纪律歌,铿锵有力,节奏感强,很适合一起鼓掌合唱。还有几个女子搬出纺车,一边唱一边纺起线来。
一起参加合唱的,还有第10、第23两支医疗队的医生们。方三响认出了几张熟面孔,都是上海医界的同行。他们的面相和在上海时比,粗糙了很多,精神却很放松,看来已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在呼呼的风声和嘹亮的歌声中,方三响也拿起一个窝头,靠在磨盘旁边,边吃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
他自从投身战场之后,与老婆孩子已有数年未见。林天晴在武汉沦陷之后,便彻底与他断了联系,不知道随军队撤去了哪里。这一封信,还是半年前姚英子通过在长沙的救护总队辗转寄过来的。方三响没事就会拿出来看一遍,信纸都被磨出了毛边。
在信里,姚英子说他们在重庆已经顺利落脚,这里环境很好,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很高兴。她准备休养一段时间,就着手筹备卫生示范区的工作。
信的下半截,是方钟英写的,这小子练得一手好字,在医生家庭里可不多见。方钟英说他现在是歌乐山下有名的说书先生,到处给人讲故事,可受欢迎了。他甚至考虑自己试着写一写。
每次看到这里,方三响都会笑。方家居然要出一个作家了,如果爹知道该多高兴。不过……他又看了一遍,姚英子说她“休养一段时间”?这么说之前生过病?不过她自己就是医生,应该懂得如何治疗吧?方三响一转念,又想起另外一个许久不曾谋面的家伙。
“不知道孙希在上海怎么样?”
他留守在沦陷区的红会第一医院,通信早已断绝。那个叫川岛真理子的女人,不知是否还在纠缠。幸亏翠香也在,多少有个照应,希望他们能平安。
如今三人天各一方,分别良久。方三响每次读信,脑中便会浮现当年他们在外白渡桥看日落的情景。那时候多美好啊,三个人正青春年少,无忧无虑,峨利生医生、沈会长、柯师太福医生、陶管家、项松茂他们也还健康地活着。
可方三响也明白,那种美好只是种幻觉。整个上海都是一种幻觉。如果沉迷在那座茧房里不出来,便无法看到真正的中国,更无法诊断出早已病入膏肓的肌体。如今国土沦丧大半的劫难,在那时早已种下种种前因。
方三响阅读良久,然后把信仔细叠好,放回贴身口袋,也加入合唱中去。
当天夜里,方三响就和刘筠睡在放爱克斯光机的窑洞里。说实话,这里面又黑又憋,土炕睡起来又硌得实在不舒服。好在他尸体堆里都睡过,从不挑拣这个。在外头呼啸的风声和刘筠的呼噜声中,方三响也沉沉入睡。
在梦里,方钟英举起刚出版的一本厚厚的小说,在哈佛楼前向爸爸和妈妈夸耀,姚英子、孙希和翠香围拢在身旁,一起撺掇他请客,欢声笑语,一口一个“蒲公英”——这外号可是好久没听过啦。
次日方三响早早起了床,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他披上衣服出去看,发现警卫班的士兵在挑水。这座医院之所以临时安置在这里,是因为附近有一口深井。陕北水源缺乏,靠井靠河的地方最为金贵。
方三响最怕闲着,索性也去帮忙。他连续挑了三四趟,灌满了两个大水缸,忙得满头大汗。这会儿其他人也陆续起床了,他搁下扁担去吃早饭,忽然看见徐东从外面匆匆回来。
原来徐东昨晚没待在医院,拍完片子之后便返回延安去汇报工作了,没想到他一大早又赶回来。这一来一回,脚程可不近。徐东一见方三响,拽住他说:“方医学,麻烦你去叫一下防疫队的医学们,咱们得开个会。”
昨晚方三响已经听其他医疗队的人说了,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他们没事就喜欢开会。他当即把防疫队其他人叫起来,来到一个空置的窑洞。椅子不够,大家就席地而坐。
第54防疫队的队长叫蒋烁,来自北京协和;副队长花培良大夫,是湘雅医院的一位老资格。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医生齐聚在这个小窑洞里,都把目光投向徐东。
徐东拿出一根卷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舍得抽,随后开门见山。原来在延安东北大约五十里的山沟里,有一个小地方叫郭梁沟,前两天暴发了一场疫病。
西北的疫情向来非常频繁,鼠疫、霍乱、天花、斑疹伤寒、回归热一样不缺,尤其是每年三四月份,都是疫病高发期。之前军阀混战,从来没人好好整治。直到共产党到了延安,建立起防疫委员会,才真正重视起来。但限于资源和经验,他们暂时只能建起预警体系,让各地有疫情及时汇报给延安,但具体防疫工作展开却比较困难——之所以邀请第54防疫队来这里,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原因。
“郭梁沟再往西北不远,就是甘谷驿,那里我们有一个第二兵站医院,是最靠近前线的医院,里面伤兵很多。万一疫情扩散到那边,可是要有大麻烦的。希望几位医学帮帮忙,处理一下。”徐东盘腿坐在炕头,忧心忡忡地说道。
蒋队长当即表示责无旁贷,这本来就是防疫队的本职工作。不过目前防疫队的工作重点,是延安城区和周边县区,人手实在不够。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派方三响去郭梁沟调查一下,指导当地的防疫工作。
徐东把卷烟塞回口袋,说他正好也得去第二兵站医院办事,不如陪方三响走一趟。防疫队的人其实都明白,他们外出必须有一位卫生干部陪同,既是监督,也是保护。
散会之后,徐东牵来了两头骡子,揣了四个硬馍和两条腌萝卜。方三响带了几样常见的药物和试剂,统一放在绣着红十字的布挎包里,两人一起上了路。
陕北地界放眼望去,几乎满是土黄色的景致。这里的地形简直就像是一张当地人的面孔,黑黄色的肌肤皴裂,生出密密麻麻的皱纹,沟、坎、坝、塬、梁、壑……层层叠叠。方三响真不知道,如此单调的风景竟有这么多名词来形容。
但这风景又很宏大,天地高阔,目力可以落到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整个人的心境一下子便舒张开来。这两匹黑瘦的骡子钻行于褶皱之间,活像两只小小的跳蚤。
听着徐东在骡子上絮叨,方三响才知道陕北的局面有多么困难。农村往往走上几百里地都看不到一个医生,找不到一个药铺。就算镇集上有,农民也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只能小病自愈,大病等死。尤其是疫病一旦暴发,经常整个村子一起完蛋,所以在陕北有个称呼叫“屋病”或“村病”,不特指某一种病,而是指所有会导致大面积死亡的恶性时疫。
“中央其实一到陕北,就先建了永坪医院和下四湾医院,前年又把边区医院搞起来了,今年还准备再建一个八路军军医医院,听说好多洋医生都报名了。只不过还是太少,人也不够,药也不够。”
徐东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哎呀,中央今年二月刚开完生产动员大会,号召自己动手。我怎么又抱怨上了,真是不医学,不医学。”方三响在骡子上侧过头:“徐科长,你为什么会来?”
“这不是为了陪你嘛。”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延安?我听说那场长征很艰苦,你们的人死了九成,为什么不老实在家里待着?”
老徐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在家待着?方医学你有所不知,我在吉安原来是个农民,小孩子得了大肚子病。我借了同村地主的高利贷,结果钱花光了,人也没治好。地主趁机上门,要把我家祖传的几亩地收了,老婆让他们活活打死了。我告去县里,结果县知事被他们买通,反说我是山匪滋事,关了一年。等我回到家里,啥也没了,连茅草房都被扒光了。若不是红军来得及时,我可能已经自杀了。”
方三响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知道农民境况堪忧,可没体验过如此惨的事。老徐的表情一如既往,只是眉眼微微抖了一下。
“为什么我会参加红军?我自己的命已经这样了,但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农民,没有红军,他们就会和我一个下场。红军是咱们穷人自己的队伍,帮的是咱们穷人。在江西是这样,在延安也一样。闹革命,帮着穷苦人翻身,让他们不再受压迫,这就是红军——不对,现在得叫八路军了——的本分。我是长征幸存下来的,就得替那些牺牲的同志来尽这个本分,要不然不白来了?”
老徐在骡子上挺直了腰板,整个人变得特别严肃。方三响总觉得这段发言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来了,萧钟英当年牺牲前的发言,就是如此风格。
“倘若我们把眼光放高、放广,那么会看到什么?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是自西向东一往无前的汹涌流向……这个浩浩汤汤的大方向,却从未改变,也无法改变。”
萧钟英讲起这段话时,眼神灼灼。辛亥之后,方三响见证了无数次纷争,再也没见过那样清澈炽烈的眼神。直到今日,他才惊讶地在老徐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天擦黑时总算抵达了郭梁沟。
郭梁沟有两千多居民,再算上附近十几里内的村落,得有个四五千人,算是个大镇集了。两人进了镇子也不歇息,径直去了镇公所。
这里距离延安很近,所以当地的镇长是由党支部书记兼任,还有民兵队长、妇女主任、农会主席,再加上一个刚当选了陕甘宁边区参议员的当地老乡绅。这一整套郭梁沟的领导班子,早早等在镇公所门口,俱是一脸焦虑。
他们一看只来了两个人,先是一阵失望。徐东跟镇长很熟,赶紧说这位方医学可是从上海来的,专门做防疫,可厉害了。“上海”两个字似是带了权威认证,其他人的表情立刻变得轻松了点,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先讲讲情况。”方三响掏出个本子,扭开钢笔。
从三天前开始,郭梁沟镇上一家布铺的伙计开始吐黄水,很快其他伙计和掌柜全家也发作,一户接一户。而在周围的农村里,情况更严重。截至今天,镇公所接收到的报告,已经有六个村子一百八十三例,其中三十五人死亡。
这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它在当地叫“吐黄水病”。病人初发病的时候,先是没精神,想困觉,几个钟头之后肚子开始难受,不停地呕吐,吐光了食物就吐黄水,有的还会伴随腹泻。体弱的老人、孩子一天不到就死了,壮实男丁最多也就挨两天。
“好家伙,这个传染率和致死率也太高了……”方三响按住内心的震骇,抬起头,“病人现在安置在哪儿?”
“您跟我来。”民兵队长说。
郭梁沟没有医院,只有一个边区保健药社。能送来的病人,都收留在那里。方三响一踏进去,本以为会看到屎尿与呕吐物遍地的狼藉景象,没想到里面还挺干净。只见病号们在药社里一字摆开,每个人都分配到了一张门板和一个呕吐盆,十几个女子里里外外忙活着。窗户半开,还有一层过滤沙土的纱窗,所以空气里只有淡淡的酸臭味道。
这让方三响微微讶异,以他的经验,这些安排一般要在红会的要求下,地方上才会开始采纳。郭梁沟这里倒都提前安排好了。
妇女主任解释说:“我把镇上几个党员和农会家属都动员起来啦。不过她们能做的,也只是清扫呕吐物,具体咋治可就不知道了。”她和方三响年纪差不多大,短袍短发,嗓门响亮,看起来十分干练。
方三响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对病号们做仔细检查。病人普遍腰酸腿痛,四肢发麻,而且脉搏微弱。他们吐出来的黄水,是一种黏稠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应该是胆汁反流掺入胃液。
这个症状,很像是肉毒梭菌感染啊……方三响有了初步判断。这些患者普遍眼睑下垂,这是最典型的特征,因为这种细菌会导致神经末梢麻痹。到了最严重的地步,患者往往死于心衰或呼吸困难。
无论是哪一种疾病,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病人脱水,用输液的方式是最好的。方三响经验丰富,在出发前便做了充分的预判,起身后喊了一声:“徐科长。”
徐东赶紧从挎包里取出一大把胶皮管和空心针头。这些在上海当作一次性用品的器材,在延安都是宝贵物资,徐东还细心地给每一根管子和针头都编了号。
方三响吩咐他们迅速煮一大锅水来,按量放入盐和砂糖,调配放凉。他则和老徐及其他几个镇上的干部,用胶皮管、针头和陶罐组成一套简易的输液器。
这已不是辛亥之时,医界对于输液调速的重要性已有充分的认知,胶皮管上都配有莫非氏滴管。方三响在装配时,忍不住怀念起柯师太福医生。那个爱尔兰人发明的那套自动输液器,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可惜后续没有继续改进,不然这时可管大用了。
输液器具一共只有十几具,只能先安排脱水症状严重的重病号使用。至于刚刚发病不久的人,方三响则叮嘱护工尽量给予稀粥和清水。
在病人中,不乏年老体衰的患者,他手头没有洋地黄,只好用熬煮的浓茶代替。茶叶里的茶碱可以强心,单宁酸可以止住可能的胃出血,这都是缺乏药品时的权宜之举。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方三响几乎每年都要赶往外地救疫,实操经验十分丰富。郭梁沟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只见他指挥若定,考虑周详,一条条指令发下去,无不清晰明确,让包括老徐在内的所有人都心悦诚服,连声称“真医学,真医学”。
而方三响自己也很惊讶。要知道,身边这些人不是红会救援队的队友,可执行命令的效率一点不差。他安排下去的事情,没有推诿,没有拖延,几乎立刻能得到响应。这可是少有的经历。
方三响一口气忙到了半夜,才从保健药社走出来。夜里的风比白天要大,一吹起来许久不停,如一头无形的沙兽过境。镇上一片漆黑,家家户户都紧掩着门户。他不得不把嘴唇紧抿住,才能避免被灌进一嘴土腥味。
回到镇公所之后,那几位干部还在等着。方三响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我认为大概率是肉毒梭菌引起的食物中毒。”
“坏人下毒?”老徐一激灵,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方三响耐心解释说:“不是下毒,是有一种细菌叫肉毒梭菌。这种细菌毒性很大,如果它沾到了食物上面,然后食物被患者吃入口中,就会引发中毒。”
老徐满是疑惑:“照方医学你这么说,所有患者应该是吃了同样的食物才行吧?但这个吐黄水病,在镇上和几个村里都有发现,最远的村子离镇上得有二十来里地呢。”
他虽没受过防疫学的训练,但洞察力相当敏锐,一眼便看出方三响这个理论的破绽。
农会主席就用铅笔在纸上画出一个郭梁沟镇的简易地图,标出所有村子的名称。妇女主任拿来病人名册,和地图一一对照,发现除了郭梁沟镇上,周围六个村子都有病例,彼此相距平均十来里路。
如此分散的病发点,不太可能是吃过同样的食物导致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环境卫生太差,导致食物大面积污染,所以才会扩散得这么大。”方三响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他太了解农村的卫生状况了。
不料妇女主任立刻不满道:“我们郭梁沟,可是得过边区卫生模范的!这位同志,没调查你可没有发言权啊!”徐东赶紧过来打圆场:“方医学刚到延安,还不太熟悉,也是按照常理判断。”妇女主任气呼呼地站起身来,一拽方三响的袖子:“走,走,我带你去瞅瞅,哪里有问题,我们好改进!”
方三响被这么强势地一拽,只好顺着她出去。做实地环境调查,本来也是防疫的重要一环。老徐和其他几个干部都熟悉她的脾气,知道劝不住,面面相觑了一阵,也一起跟去。
郭梁沟镇不算大,只有一条大街,两侧多是布铺、粮食铺、骡马店和客栈。此时天光大亮,因为闹吐黄水病,所以各家都紧闭着门户不敢出来。外头依旧大风肆虐,吹得贴在墙壁上的各种标语纸哗啦啦地直响。除了号召抗日的,还有大量“喝生水有害健康”“苍蝇蚊虫是敌害”“早种痘,得幸福”之类的健康宣传语。
妇女主任气呼呼地把方三响拽到一处半砖半夯土的小屋前:“你瞅瞅,这是镇上的公厕!你来体验一下!”方三响拗不过她,只好进去试了一次。这是个人坑分离的旱厕,边角都抹着石灰,就西北来说相当干净了。
他提着裤子出来,注意到这个公厕的位置是在下风口,臭味飘不到镇上,规划可谓颇为合理。
“这样的公厕,在镇上一共有五处,都在下风口。”妇女主任一边说着,又把他拽到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夯土围墙边,里面堆了各色垃圾,“这是扔垃圾的地方,定期都有人清理。镇上的人乱扔,是要罚款的。”
接着她又领着他到了一处牲畜活禽的交易集市,这会儿还没开门。妇女主任指着入口处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让方三响看。那牌子上林林总总写了十多条,规定得颇为详细。诸如砧板和菜刀要定期消毒、生肉要用纱网或纸罩住之类的,连牲畜粪便都要求用布兜兜住,不得随意抛撒。
“方医生,你说说看,我们卫生工作做得如何?”妇女主任瞪大眼睛。方三响表示心悦诚服,这里的卫生改造比之吴淞示范区不遑多让,就落实执行而言,甚至还略有胜出。
“这是镇上,附近村子里呢?”
妇女主任得意道:“为了不把卫生模范这面旗丢给别人,我们每个休息日都组织积极分子做义务劳动。各村互相比,谁要觉得这环境还闹疫病,可真是昧着良心,眼睛瞎了!”
徐东听她说得太尖刻,赶紧咳了一声。方三响倒是丝毫不以为意,防疫工作就是不断提出假设,不断验证,再不断推翻。既然之前猜错了,他又开始思考另一个可能。
也许存在一个病菌携带者,他出于某些原因经过了所有病发者居住的村落,污染了他们的食物。
美国在二十世纪初,曾有一个有名的案例叫作“伤寒玛丽”。有一个叫玛丽的爱尔兰厨娘,自己携带了伤寒沙门菌而不自知,也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她七年内先后在纽约换了七个厨娘的工作,结果每一个地方都暴发了伤寒疫情。地方卫生局不得不将其拘留,随后在她的胆囊里发现了大量活性伤寒沙门菌。她最终造成了足足五十二例直接传染者,其中七人死亡。
在郭梁沟镇上,也许存在着这么一个“病菌玛丽”,在三天时间内途经了至少六个村子及镇子,把身上的病菌散布给几百人。
这时那位参议员老乡绅颤巍巍地开口道:“这吐黄水病乃是本地痼疾,有如虎狼,凶险莫测。每年三四月份只要风一起,它便要出来噬人,动辄倾家灭户,要过了端午才会消退。像今年这种规模,已经算是小了。”
他说得委婉,可方三响听出来了,这是在提醒自己猜错了。
吐黄水病在这里存在了许多年,有鲜明的季节性。这说明,这个传染源不可能是某个特定的人。更大的可能,是与当地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有关,或是某个依照一定行动模式的团体。
也许不是“伤寒玛丽”,而是“第戎乐队”?方三响脑中闪过另一个典故。
法国巴黎在十九世纪末曾暴发过一场回归热,而且是每年八月暴发,非常准时。卫生部门花了大力气才查明。原来第戎有一个知名乐队,每年去巴黎参加七月十四的巴士底日演出。他们乘坐的马车垫子里,全是携带回归热螺旋体的虱子。
听完方三响讲的这个故事,徐东敛起了笑眯眯的模样,环顾四周,语气严肃:“同志们,郭梁沟镇离甘谷驿第二兵站医院实在太近了。我们的战士在前线打鬼子,可不能因为自己人的失误送掉性命。”
甭管是“伤寒玛丽”还是“第戎乐队”,让它们接近兵站医院,都会是一场灾难。
其他几个人齐刷刷挺直了身板,神情紧绷。可这病在陕北肆虐了上百年,根除谈何容易?大家同时看向方三响,这是上海来的防疫医生,一定有些好办法。妇女主任挽起袖子大声道:“我们没受过什么教育,就会打扫卫生。方医生,你锦囊里有什么妙计,我们照办就是!”
方三响一阵苦笑。他们恐怕要失望了,疫病调查可没什么锦囊妙计,就是个辛苦活。
比如教科书上说,肉毒梭菌通过食物来传播,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情况千变万化。也许携带者是个屠夫,污染的是同一种食材,流散到不同的买家手里;也许携带者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他在每一家污染的食物都不一样;也许同一个村里,地主买了过期的马口铁罐头吃了中毒,而穷人反而因为吃不起躲过一劫……
人是社会性生物,社会有多复杂,流行病的传播就有多复杂。必须花费大量精力去搜集线索,比对分析,才能拎出一条传播链条,斩断其根源,这没有取巧之道。
“这样吧,我们先去发病现场看看。”
方三响提议,回到现场,永远是防疫的第一准则。于是众人又去了最早出事的那个布铺后院。
这是个典型的西北小院,前厢房是铺子,后厢房住人。小院很是轩敞干净,两侧的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和玉米棒子,台阶上晾晒着一些山楂干。在靠近厨房的小屋里,几条风干的暗褐色羊肉在架子上微微晃动,彼此相连,下面还搁有两瓮腌酸菜。布铺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染了病,此时空无一人,陈设还保持之前的样子。
院子里面落满了一层黄土,这是昨晚大风带来的,只要一天不扫就会变成这样。在陕北这不算脏,袖子一拂就得了。方三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这里的厨房出乎意料地干净。这也能理解,政府在外头修了垃圾场和公共厕所,粪便、污水和垃圾有地方去,谁愿意弄脏家里。
在厨房里,方三响看到一堆狼藉没洗的碗碟。从上面的残迹可以判断,这户人家出事前吃的最后一顿饭是辣子羊肉、腌酸菜还有几碗油泼杂面,相当豪奢了。
老乡绅见他一直盯着碗碟,以为方三响饿了,呵呵讨好道:“要不咱们回镇公所,先吃点东西?我家里的厨子,做羊肉是一绝。”方三响摇摇头,皱着眉头走回院子,指着那几条羊肉:“这是风干的吗?”
“对,这个老板是靖边人,那边喜欢把刚杀好还滴着血的羊肉切成条,秋天挂起,西北风吹干,到打春时就能吃了。”看得出,妇女主任对这些人家都很熟。
方三响蹲下身去,打开风干架子下方的陶瓮,里面满满挤着墨绿色的腌白菜,菜叶中间还夹杂着零星的盐粒和黑乎乎的东西。
“他老婆是甘泉的,所以会往这缸腌菜里加花椒、大茴、蒜瓣和生姜,那味道是真不错。”妇女主任见方三响伸手过去,赶紧又补充,“在这儿可不兴乱拿东西啊。你想吃,我回头请你。”
方三响笑了笑,只从羊肉上割下一小条,又从瓮里挑出一片叶子,倒了点酸浆水出来,分别放入样本试管里。
“风干羊腿属于生肉,肉毒梭菌多见于被宰杀的牲畜肉中。而腌酸菜的瓮属于低氧环境,很适合肉毒梭菌这种厌氧菌繁殖。”方三响解释道,“我怀疑,吐黄水病的根源,就是这两样食物。”
“那八成是酸菜。”徐东猜测,“陕北这里比较穷,一般人家,难得吃上一顿羊肉,倒是酸菜,家家户户都腌的。春菜长出来之前,农户都靠这个下饭。”
方三响摇摇头:“不要太早下结论,要等检验了才知道。”然后把试管递给老徐,“麻烦你把这个,还有之前我在患者那里搜集的样本,一并送回延安。”
他之前已经采集了患者的血清、粪便和胃液样本,但手头没有设备,必须把样本送回防疫队去培养化验。
“这派个后生送回去不就得了?”老徐疑惑道。
“我们这次还带来了一批伤寒霍乱混合疫苗,需要在镇上打一下,有备无患。”方三响这么多年从事防疫工作,经验丰富,思虑很是周全。
老徐听明白了。疫苗属于战略物资,非他回去协调不可。于是徐东郑重其事地把样本揣到怀里,然后问:“那你呢?打算继续留在这镇上?”
“镇子看过了,我还要去郭梁沟附近的村子调查一下环境。”
周围的干部们一听,纷纷露出意外的神色。他们本以为这个上海来的医生娇生惯养,肯定会留在镇上享福,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去村里。
“时疫防治最重实地勘察。再好的理论不去现场验证,都是虚的。”方三响郑重道。
他之所以要去调查,其实还有一层非医学的考虑。第54防疫队携带的试剂数量有限,没办法做撒网式的大规模排查。方三响只能先锁定一个正确的范围,才能提高检测效率。在延安这里,什么事都得精打细算。
妇女主任豪爽地一拍胸脯:“这样好了,这附近的村子我都熟。我带你去,省得开路条了。”方三响知道这边管理很严,如果没有政府开具的路条,走不出十几里就会被拦住。有当地人陪同自然再好不过,当即应允。
于是徐东携带样本匆匆返回延安,方三响教会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输液的办法,留在镇上应对越来越多的病患。妇女主任做事雷厉风行,当即领着方三响离开郭梁沟镇,迎着呼呼的大风前往附近的村子。
在路上妇女主任自我介绍,说她叫齐慧兰,米脂人,早年在山西读过女校,算是郭梁沟本地干部里文化水平较高的。她丈夫也是个地方干部,在延长县工作,两人距离不算远,但已半年多没见过了。
“说不想我们家老头子,那是假的,可得分啥时候。前头打鬼子流血牺牲,我们在后方不赶紧多做点事,哪能光想着自家炕头呢?”
齐慧兰快人快语,健步如飞。看得出,她常年穿行于黄土高坡,腿脚锻炼得相当灵便,相比之下方三响反而显得笨拙。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齐慧兰带着方三响先后去了疫情最严重的四个村子。让方三响印象深刻的是,齐主任对这些村子都极熟悉,村里住着几户人家,家里几亩地,谁家跟谁是什么亲戚,张嘴就能讲出来。而那些村民对齐慧兰也十分热情,跟看见闺女回娘家似的。
说实话,方三响真有点不习惯。他以往去各地防疫,政府部门别说配合,不拖后腿就算不错了,事事都需要红十字会亲力亲为。而在郭梁沟镇的这几个村子里,大部分协调工作都被齐慧兰安排妥当,老百姓服从安排,方三响可以把精力完全集中在疫病调查上。
他的调查重点是村中的吐黄水病患者在发病前的情况,吃过什么食物,接触过什么人,怎么接触的……只有搜集足够多的案例,才能找到所有患者的传播共性,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这个工作量,按说需要至少五人才能完成调查。而方三响只有一个人,只能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在村里一户户搜集信息,就是在村子四周转悠,去茅厕、地窖、水源甚至坟头做环境调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会导致传染的地方。
这份功夫让齐慧兰也暗暗佩服,这么大风沙还坚持外出,回头都快变成个土人了,这个上海医生倒真是个能吃苦的。
在调查过程中,让方三响感触最深的,还是当地农民的贫苦程度。大部分村民的窑洞里,都是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谁家里有一口铁锅、几个瓷碗,就已经算是家境殷实。他甚至看到几户人家,几口人干脆和羊群挤在同一个窑洞过,满是腥膻味道。
而当地最缺的,还是医生和药品。但整个陕北的医疗资源都极度匮乏,村民们小病靠扛,大病靠躺。在其中一个村子,老太太害了眼病,家里没钱,就让她一个人躺在炕上瞎着。方三响看她实在可怜,便拿出最后一点磺胺给她用上,还顺便检查了一下老太太的身体。
这一检查,着实让方三响吃惊不小。老太太身上仅有的那件衣袄上面,肉眼可见虱子乱跳。要知道,陕北这边是回归热和斑疹伤寒的多发地区,虱子是重要的传播途径。他把老太太的家属叫过来,狠狠批评他们的卫生习惯,说应该勤洗衣服。
家属不服气,说齐主任号召我们半年洗一次。方三响眼前一黑,说:“半年?七天就该彻底洗一次,否则怎么消灭虱子?”
齐慧兰看不过去,把方三响拽到旁边解释:“陕北缺水缺得厉害,人和牲口都不够喝,哪有七天洗一次衣服的余裕?再说穷人家里往往只有一件衣服,还都是土布,洗得太频繁很快会坏。七天洗一次,两个月衣服就没法穿了,这些穷人可没钱再去弄一件新的。”
“穷讲究,穷讲究,不穷了才能讲究啊。”齐慧兰说。
这一番话说得方三响哑口无言,他常年在江南地区活动,形成了固定思维,竟忽略了陕北的特殊情况,也忘了考虑老百姓的实际情况。
方三响懊恼地想起颜福庆的一次讲座。那次颜福庆特别说过,农村的公共卫生工作,不单纯是个医学问题,需要充分理解当地情形,才能因地制宜。自己当时虽然记住了,却没往心里去。结果在这里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他当晚找到齐慧兰,诚恳地向她道歉,要做自我批评。
方三响到延安之后,发现当地有个很好的习惯,没事会召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会,有什么意见都畅所欲言。军队如此,医院如此,郭梁沟的民政干部们也是如此。
齐慧兰见这个上海医生有样学样,哈哈大笑了一阵,大大方方地接受。不过她说除虱确实是一件大事,中央也多次发文要求,转而向方三响请教了一些驱除虱子的办法。方三响也分享了自己的经验,一场自我批评会,变成了诸葛亮会。
经历了这次教训,方三响在调查之余,也力所能及地为村民们诊治。他发现这里出现最普遍的就几种病:沙眼、急痧、咽喉炎、痢疾等等。这些病的治疗办法很简单。他有时忍不住想,是不是只要教会一个普通人这程咬金三板斧,也能在村里当个郎中?
他开始自觉荒唐,让一普通人去治病?这不是开玩笑吗?可随着深入的村子变多,方三响发现,这里实在太缺医生了,就算把整个上海的医生都调过来,也不够分派,那么为什么不让普通人试试呢?毕竟治好病才是终极目的——这不也是一种因地制宜吗?
也许这是个值得推广的路子,回头跟徐科长说一声,方三响心想。
唯独吐黄水症的调查,迟迟没什么眉目。方三响找到一些线索,但目前还没办法建立起一条完整的链条,来解释郭梁沟这次疫病的扩散模式。每个村子的患者,似乎都是独立出现,彼此之间似乎没有联系。
对这个困惑,齐慧兰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说:“我带你多转转。”
这一日,两人寻访到了第六个村子。这村子叫李庄,建在一片高高的塬之上,是郭梁沟镇地势最高的地方。这村子已经出现了十个吐黄水病的患者,都已送到镇上去输液了,村里陆陆续续还有人发病,一片云愁雾惨。
方三响一进村听说有病人,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立刻准备调查。他正忙着,齐慧兰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保的人来了,指名道姓要找你。”
“边保?”
齐慧兰介绍说,边保的全称是“陕甘宁边区保安处”,是边区政府负责锄奸和保卫工作的机构。他们所到之处,那里一定有大案子发生。
“他们找我做什么?”方三响一愣。齐慧兰摇摇头,把他拽到村子东头的一孔窑洞里。这是村支部的办公室,边保干部已经在里头等候了。
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瘦高个子,眼窝深陷,下巴尖得像把刺刀。他很客气地亮出证件,自称姓卞,是边保的一名保卫干事,说希望跟方医生谈一谈。
方三响看看桌子前摆了一把椅子,俨然是副审讯的架势。坐定之后,卞干事掏出个小本,开始询问起来。他的吐字很清晰,但字与字之间绝不连音,使得腔调透着不自然和死板。
卞干事开始问的都是一些琐事,诸如何日抵达延安,与谁同行,落脚何处,谁做的介绍,等等,然后话锋一转,问到他来郭梁沟的事。
原来延安近日频频遭遇轰炸,边保怀疑当地有日本人的奸细给飞机导航。恰好郭梁沟有民众看到一个陌生人在各处村子游荡,形迹可疑,报告给了当地锄奸委员会,于是卞干事他们火速赶到这里调查。
方三响一听,心中一松,便把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谁知卞干事听完之后,眼睛却是一眯:“为什么你要把徐东支回延安,单独留在这里?”
方三响一怔,说徐科长是回去送样本检验,顺便调取混合疫苗过来。
“什么混合疫苗?”
“伤寒霍乱混合疫苗。”
“你刚才不是说,这次的疫情大概率是肉毒梭菌引起的吗?为什么让徐东去取无关的疫苗回来?是不是为单独行动制造借口?”
不得不说,卞干事相当敏锐,居然一下就注意到了这一个疑点。方三响解释说,目前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不能排除是伤寒沙门菌或霍乱弧菌引起,伤寒、霍乱在陕北也属于高发病症。他建议在郭梁沟这边打,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卞干事眯起眼睛,显然并不相信方三响的这套说辞。方三响有点生气:“你是否受过医学训练?”
“没有。”
“那么你凭什么来质疑我的专业判断?又凭什么认为我别有企图?”
“方医生,我这只是例行公事,请你不要激动。”
“我是隶属救护总队的医生,受林先生指派前来贵处提供医疗支援。如果你们怀疑我有企图,欢迎向上级投诉,但我不接受没有证据的污蔑。”
卞干事微微一笑,示意他少安毋躁:“方医生,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突然齐慧兰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冲卞干事嚷道:“我和方医生这几天寸步不离,一直在忙着调查疫情,他根本没时间做别的。”
卞干事面无表情道:“你是二十四小时都跟着他吗?”齐慧兰脸颊红了红,猛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呢!寄宿当然是在不同的老乡家里。”卞干事双手一摊:“既然如此,你怎么能保证他没做别的事情?”
齐慧兰一下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开口道:“方医生大老远来帮我们,我看得出来,他肯定是个好人。”卞干事慢条斯理道:“奸细不会在自己脑门写上大字,在被发现前都是好人。”齐慧兰还要争辩,卞干事冷笑道:“齐主任,你也是老革命了,组织原则还要不要讲?当初在山西,你难道就看出叛徒了?”
齐慧兰顿时哑口无言。她之前参加过山西煤矿的工人起义,因为一个工委副书记叛变,导致起义失败。她没料到,卞干事连她的底都摸了一遍,只好拍了拍方三响的肩膀,说“方医生你只要如实讲话就好”,转身离开。
她走到门口,忽又回头警告说:“现在郭梁沟的疫情还没过去,每天都在死人。你们调查归调查,不要耽误我们的工作。”这种反应卞干事见得多了,他一点头:“我们会把握好分寸。”
齐慧兰离开之后,卞干事话锋一转,开始问起方三响参加第54防疫队的细节。方三响本来不想配合,但又怕给齐慧兰添麻烦,只好按住怒意,一一回答。卞干事问得越来越细,开始追溯他在上海的经历。
方三响发现卞干事的问题很精准,没在上海生活过的人,很难问出来。不过他早过了冲动的年纪,知道孰轻孰重。对方不说,他也不去提。
这一场问话持续到了晚上,卞干事等三人拿出自己携带的蜡烛,继续工作。齐慧兰忽然又来敲门了,这次她带来了一封信。卞干事正要皱眉批评,齐慧兰说这是疫情报告,不容拖延。卞干事只好先检查了一下,递给方三响。
信是徐东转交的,他正押运疫苗往镇上赶,先派了个腿快的交通员把防疫队的检验结果送来了。齐慧兰顺便还带来几个刚蒸好的馍和一碟山楂干,招呼他们来吃晚餐。
报告是副队长花培良亲自写的。他在患者的血清、粪便与胃液样本里发现了大量肉毒梭菌,证实了方三响的猜想。但是,在那家布铺的风干羊腿与酸菜上,却并没有发现梭菌痕迹,这让方三响有一下扑空的感觉,之前的猜想完全破产了。
郭梁沟这次疫情,短时间内在多个村子同时发生,彼此之间并没有显著的物品与人员流动。方三响一度怀疑这很可能是“第戎乐队”模式的一个变种——利物浦罐头。利物浦在一九三八年曾有过一次肉毒梭菌的大暴发,受害的十几个村镇彼此并无关联。最后查明,这些村镇使用了同一种有瑕疵的工艺制造马口铁罐头,导致肉毒梭菌污染。
所以方三响猜测,要么是风干羊腿,要么是腌酸菜,要么是其他某种郭梁沟民众普遍食用的食物,加工方式出了问题,可这个理论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
方三响拿起一个馍,边咬边盯着里面的数据。卞干事见他全神贯注,不好催促,也和其他两个人慢条斯理地吃起东西来。
方三响这一琢磨,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蜡烛烧得只剩一个底,齐慧兰提议明天再说吧,卞干事无奈之下,也只能答应,但让另外两个干事在方三响的窑洞外轮流站岗。
方三响这一个晚上,脑子里全是郭梁沟疫病的各种传播模式,不知何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到了次日一早,他忽然被人推醒,齐慧兰焦急地喊道:“快,快,卞干事也吐黄水了!”
方三响脑子嗡的一声响,立刻爬起来,赶到边保三人住的窑洞,发现三个人蜷缩在炕上,黄水吐得到处都是,症状与之前得病的人一模一样。好在方三响随身带着应急的几套输液设备与药物,立刻进行施救。
好不容易安置好了,方三响把视线投向炕头的那张小桌。他们昨天才赶到李庄,晚上还好好的,今天就发病了,那么唯一和食物有关联的机会,就是昨晚齐慧兰端过来的吃食。
齐慧兰急得脸色发白,她说是拜托李庄老乡做的,绝没有卫生问题,也绝没有下毒。方三响安慰了几句,问她具体情况。
昨晚齐慧兰一共只端来两种食物。一种是杂粮馍,是棒子面与麦粉混合的,上锅蒸熟;另外一种是山楂干。杂粮馍方三响也吃了,但他忙着琢磨疫情,没碰那碟山楂干。而那三位干事倒是吃了不少。
这个山楂干是当地流行的小吃之一,做法极简单:把熟透了的山楂摘下来切成一条条,晾晒好,再放在瓮里半发酵,滋味酸甜。穷人家吃不起酱菜和糖精,靠这个当调味品。有钱人家也做,给小孩子当零食吃。
方三响记得,那个布铺里就有一瓮山楂干摆在台阶上。当时他被羊腿和腌菜吸引,居然忽略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吃食。
方三响立刻让齐慧兰通知李庄,把所有山楂片都收起来,绝对不许再吃,然后叫了几个村民抬着边保的三位干事,返回郭梁沟镇。
恰好这时徐东也赶回了郭梁沟镇,正忙着组织施打混合疫苗。他一看边保三个人中招,吓了一大跳,拽过齐慧兰询问详情,听完之后连连跺脚:“哎呀,这个小卞,怎么不先问问我!”
好在卞干事发病时方三响就在旁边,处置比较及时,现在三个人情况比较稳定。老徐安抚方三响道:“方医学,你莫怪他们,回头我给你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方三响表示并不介意,当务之急是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他把各处的山楂干封存了一批,派人急速送去延安检验,然后又让镇上发出告示,警告全境居民不要食用。
镇公所的执行效率非常高,决议立刻下发到了各个村子,由当地农会监督执行。这个禁令的效果立竿见影,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感染人数果然大幅下降。又等了两天,再没有更多的吐黄水病患者出现。
而防疫队那边,也以最快的速度送来了结果,证实在山楂干上的肉毒梭菌,就是这次的罪魁祸首。
镇公所里的人无不如释重负,欢欣鼓舞。病例不增加了,源头也找到了,说明这次的疫情正式结束,这都是方医生的功劳。干部们一起去道贺,却发现方三响依旧趴在桌子上,对着地图愁眉不展。
徐东很奇怪,这事不是解决了吗?一问才知道,方三响发现了一桩怪事:
整个郭梁沟镇一共有十二个村子,发生疫情的,却只有六个村及镇上。其他几个村子也食用山楂干,为什么没事?这是不是说明,山楂干的加工工艺,并不会直接导致污染?肉毒梭菌一定还有一个源头,只能污染部分山楂干。那么,真正的源头在哪儿?
这问题,镇公所的人自然回答不出。老徐有心劝解一句,见方三响那副认真的样子,又没法说啥。
整整一天,老徐见方三响一遍遍地翻着病例,又是感动,又有些担心。齐慧兰拎着个饭盒匆匆过来,见徐东在门口转悠,问:“方医生还在呢?”老徐搓搓手:“方医学不容易呀!他做到这一步,其实对所有人都有交代了。可他还要查,说非得把疫情的根挖出来。哎,真医学,真医学。”
齐慧兰把饭盒一举:“那也不能不吃饭啊,累出病了,我们可没本事治好他。”她推门进去,嚷嚷道:“方医生,先吃点东西。”
方三响依旧在埋头思考着。齐慧兰把饭菜摆好,嘴里絮叨着:“现在不都没事了吗?你也歇歇,别累出毛病来。”方三响摇摇头:“这次是平息了,但如果找不到这个源头,明年还会复发。”
“不让他们吃山楂就行了呗。”
方三响抬起头:“齐主任你应该比我清楚,这边的老百姓有多贫困。山楂干这种食物,加工起来不费柴火,也不消耗人工,是他们唯一负担得起的调味品。政府一纸禁令,真的禁止得了吗?就算真禁了,他们吃什么?”
齐慧兰惭愧之余,又有点佩服。看来之前洗衣服的事情,对这个上海医生触动很大,这么快就学会从陕北实际情况出发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哦,对了,卞干事想见见你。”
“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不想再浪费时间。”
“谁知道那个人又在想什么。”齐慧兰气呼呼地说,“不过你还是去看看好了。如果他还纠缠,我就向上级党委反映!哪家的奸细会帮着郭梁沟把疫情给治好啊?”
卞干事和他的两位同事因为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三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只能半坐在床上。卞干事一见到方三响,诚恳地先表示感谢救命之恩。
“这是我应该做的。”方三响淡淡道,“请问还有什么疑问没澄清?”
卞干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偏白:“没有了。请你不要介意,怀疑一切是我们的工作。方医生从上海过来,又没有其他熟人交叉确认,所以必须有这么一次调查。”
说到这里,方三响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认识农跃鳞吗?”卞干事点头:“听说过,我记得他是《申报》的一个主笔,左翼记者。”方三响说他在一九二八年前往江西苏区,后面便失联了,现在如果在延安,可以帮他做证。
卞干事想了想,说延安没有这么一个人,要么是他换了名字,要么是在长征结束前就牺牲了。方三响一阵失望,不由得担忧起那位老记者的命运来。
“你是不是也在上海待过?”方三响忍不住问了一句。
卞干事的嘴角似乎颤动了一下,沉默片刻,吐出一句话:“一九二七年,上海总工会。”
方三响眼皮一跳,这个年份和这个机构名称,足以说明很多问题。看卞干事的年纪,一九二七年恐怕还是个年轻工人或学生。
“方医生请你见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牺牲了太多同志,有太多血的教训。我们所经历的严苛环境,是你们不曾经历过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得保持警觉,稍有差池,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惨痛后果。所以我们的做法,你们无法理解。家养的猫,不会明白野猫为什么见人就跑。”
卞干事的解释,让方三响沉默起来。他注意到,对方的脖子处还有一处伤疤,那伤疤是方形的,应该是烙铁留下的印记。他原有的一点点愤懑,霎时烟消云散。经历过那种残酷斗争的幸存者,自然会警惕到近乎不近人情,因为稍有疏失,就是流血的后果。
窗外忽然又是一阵大风呼啸,窗户噼啪作响。卞干事起身将它关牢,坐回来道:
“我身边的同志,早已十不存一。我是少数极其幸运能活着来到延安的人,所以我格外珍惜如今的局面。某种意义上,我和你一样,也是医生。我们边保的工作,就是化身为这样的大风,把一切污秽和毒素荡涤一空。”
方三响听到这句话,先是一阵感动,随后却骤然呆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脑子里沉滞的开关。
他离开病房之后,显得十分兴奋,回到自己工作的房间,立刻翻找出一张郭梁沟的手绘地图。过去的几天里,齐慧兰带他走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他对地形地貌有了一个很直观的认识。凭借着记忆,方三响在这张简易地图上用笔勾起线来。
齐慧兰听说方三响从卞干事那里回来了,赶紧过来问什么事。方三响却一把抓住她两侧肩膀:“我记得镇上那位参议员说过,这病每年都有,春天风起即发,过了端午才会消停,是不是这样?”
“啊,对的。”齐慧兰有点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污染的是山楂干,却有这么鲜明的季节性?两者的关联是什么?”
方三响似是质问,又似是自问,念叨了几句,转身又埋首于地图之上。齐慧兰离开屋子之后,当即去找徐东,担心地说:“方大夫琢磨疫情,是不是琢磨魔怔了?”徐东宽慰说:“你不懂医学,医学就是得魔怔一点。我接待的那些医学,一个个谈到专业都挺魔怔的,很正常。”
到了次日,徐东惦记着回延安,过来敲方三响的门,一敲之下,门自己开了,里面却没人,只看到一地被大风吹散的纸。他不由得大惊,到处问了一圈,有人说看到方医生昨晚骑了匹马,急急忙忙离开镇子了。
这个离奇的举动,惊动了镇上所有的干部。他们聚在一块,完全不明就里。这时卞干事在其他人的搀扶之下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一张纸。
“方医生是间谍。”卞干事的第一句话,就让周围的人都炸开了锅。齐慧兰和徐东大为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怀疑来怀疑去的?卞干事冷笑着一抖那张纸:“这是他亲手绘制的等高线地图,就扔在桌子下面。”
只见那张地图上面,弯弯曲曲画着很多线,虽然潦草,却是确凿无疑的等高线。这下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他们就算不懂等高线原理,也知道这是军事上才用得上的。一个防疫医生,画等高线地图做什么?
齐慧兰看向卞干事:“昨晚你们谈什么了?”卞干事淡淡道:“我们谈了谈他在上海的事,谁知道他做贼心虚,就这么畏罪潜逃了。”民兵队长心急火燎,一拍大腿:“那我们赶紧去追啊!”
整个郭梁沟镇的民兵立刻被动员起来,向四面八方撒出网去。凭他们在当地建起的基层组织,想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没到一天,镇公所便接到通知,在李庄发现方三响的踪迹。
他跑回李庄去干吗?齐慧兰和徐东莫名其妙,只得匆匆赶过去,正见到方三响冒着呼呼的大风,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攥着一把黄土,往试管里装。
“方医生!你这是在干吗?为什么要逃走?”齐慧兰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满脸都是灰尘的方三响抬起头来,难得露出笑意:“我不是逃走,我是在找吐黄水病的真正源头。”
“哎呀!你查这个,先跟我们说一声嘛,何必不告而别?”徐东气得直跺脚。
“我是怕错过了时机,所以想先搜集好样本,再跟你们讲……”
他话没说完,民兵队长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捆起来。这时大病初愈的卞干事也已赶到,大声道:“方三响,你擅自绘制郭梁沟一带的等高线,是为了寻找为日军飞机导航的高点吧?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李庄的村民们都聚拢过来,对着这个可恨的间谍指指点点。齐慧兰郁闷地上前把人群轰散,又问徐东怎么办,徐东摇摇头,觉得这事变得越发诡异了。
他们把方三响一路押回镇上,卞干事却没跟回来,只是下达了一道严厉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方三响。这样一来,徐东和齐慧兰想要询问他到底发了什么疯都没办法,只能将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奇怪的是,方三响倒是没有多愤怒,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似乎被什么事情给迷住了。
他们在莫名的焦虑中等了足足两天时间,卞干事才返回。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打开了关方三响禁闭的屋门,不是为了提审,而是郑重地说:“这两天委屈你了。”方三响笑了笑:“不委屈,不委屈,这两天我独处,想通了很多事。”
齐慧兰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人被冤枉了,反而还更兴奋了?反倒是徐东经验丰富,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皱着眉头道:“你们俩这是演双簧呢?”
卞干事这才转过身来,把真相讲给两位干部听。
原来卞干事大张旗鼓去李庄追捕方三响,是故意演给某些人看的。潜伏在郭梁沟的日本间谍一看边保抓错了人,便放松警惕,再次冒出头来,恢复给日军飞机导航的工作。
他为日军导航的方式很简单,在整个郭梁沟的最高点——李庄所在的塬上——点起三堆火,按规律排列。卞干事和民兵早早埋伏在附近,一见火起,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直接抓了个正着。
这人是李庄一个富户家的二儿子,送去外地上学时被日本人收买。之前几次延安遭遇轰炸,都是他导航的。因为这家伙就是本地人,所以躲过了边保的数次搜捕,直到今日才算落网。
“因为我们不确定他在镇上有没有同伙,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们。”卞干事解释。他成功破了一桩大案,表情却依旧沉静。
齐慧兰拍着胸口,连连喘气:“你可真是把我吓死了,下回可不兴这样。”徐东哈哈一笑,看向方三响:“我可是没想到,方医学除了医学高明,还有演戏天分呢,要不要我介绍你去抗大话剧社?”
谁知方三响却认真地分辩道:“我那不是演戏,我不会演戏。那是真的,我真的找到了吐黄水病的根源。”
“啊?”其他几个人都愣住了,连卞干事都好奇地挑起了眉头。他当初只是拜托方三响配合演戏,谁知道这人居然假戏真做了。
方三响背起手来,像上课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个大学教授一样:“整个疫情事件里,有两点让我十分不解。一是各个村子的山楂干制作工艺一样,却并非所有山楂干都有肉毒梭菌;二是每年吐黄水病有鲜明的季节性,开春即发,端午后就消退了。
“我之前设想了许多途径,但都无法解释这两个疑点。直到跟卞干事谈完,我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传播途径,近在眼前,竟被我忽略了,真是灯下黑!”
“是什么?”齐慧兰沉不住气。
“是风!”方三响一拍桌子。众人无不诧异,这和风有什么关系?
方三响伸开手臂:“我一直在寻找肉毒梭菌的来源。它应该具备某种环境共性,每个村子都有,每年都有。那么郭梁沟这些村子的共性是什么?是大风!肉毒梭菌应该是风吹来的。”
“风里头……还有这玩意儿?”齐慧兰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准确地说,不是风里有,而是土里有。肉毒梭菌广泛存在于各种土壤、泥沙之中,郭梁沟这里的土壤,含有肉毒梭菌的肯定也不少。大风一吹,黄沙漫天,便会吹得到处都是。”
“乖乖,那不漫天都是毒吗?”徐东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风刮得正紧。
“你们倒不用担心这个,肉毒梭菌在土里是芽孢形态,只有碰到适宜的环境,才会停止休眠,开始繁殖。”
卞干事若有所思:“所以,是大风裹挟起沙土,落到晾晒在外面的食物之上,土里的梭菌芽孢才造成了食物污染,对吧?”
“没错,你看吐黄水症的暴发时期,和风期完全一样。冬末风起它开始闹,端午风停,它也就消停了。毫无疑问,大风才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伤寒玛丽’。”
“但晾晒在外头的食物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只污染了山楂干?”
“这是因为肉毒梭菌在无氧环境下才会繁殖。而陕北这里制作山楂干的方式,是先切成条晾晒,再放入瓮中发酵。所以先是大风把芽孢吹到晾晒的山楂条上,然后被污染的山楂条又被放进瓮里封闭,细菌才开始繁殖。等到老百姓拿出来吃,便会得吐黄水的病。”
三个人其实并不太清楚什么叫“无氧”,但看方三响胸有成竹的模样,都被说服了。这时齐慧兰又疑惑道:“可是你只解释了第二个疑点呀,第一个疑点呢?为什么有的村子一次几十人发病,有的村子却安然无恙?”
“很简单,高度。”
方三响把那张绘有等高线的地图亮给他们看:“郭梁沟镇,顾名思义,有梁,也有沟。有的村子建在塬上,正对着风口;而有些村子则建在山沟里,风根本吹不进来,自然也就没有芽孢污染山楂干的情况。我做了统计,所有有十人以上病例的村子,地势无一例外都在高处,李庄正是个典型。”
卞干事盯着那等高线地图,喃喃道:“我本来以为你是故意给我制造借口,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用意。”
“所以我跑去李庄那边,一是诱敌,二来也顺便收集了一批土壤样本,送去延安检验。目前我说的只是理论,只有等防疫队从里面检出足够多的肉毒梭菌芽孢,这一次的疫情才算圆满结束。”
众人听完这个解说,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上海医生实在厉害,才到了十几天,居然就把肆虐了郭梁沟镇上百年的吐黄水病给摸清楚了。
“要不怎么说人家医学呢!”老徐哈哈大笑,笑完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赶紧去甘谷驿医院,提醒他们不要给病人吃山楂干,那边闹起来可不得了。”齐慧兰也说:“我跟镇长商量一下去,看来以后要对晾晒山楂条做严格规定了。”
两个人生怕还有新的疫情起来,匆匆离开去布置工作。方三响相信,以他们的执行能力,肯定不会再让吐黄水病复发了。
“对了,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我走访了那么多村子,连一个像样的医生都没有。老百姓若是得了病,根本找不到人来治疗。所以我想做个尝试,总结出一些常见的病症和应对办法,教给村子里的人,希望他们能充当救急之用。”
卞干事没吭声,可他的眼神越发凝重,说明这段话引起了他的重视。
“我在红会总医院学到的最重要的精神,就是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每一个人都有权得到医神的眷顾。可正规医生实在太少了,光靠慈善义诊,根本无法覆盖这些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稍加指导,让他们加入呢?当然,他们没受过正规训练,没有处方权,但毕竟可以服务到更多的人。”
“我们这里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但在这里,我能看到希望。”方三响直言不讳道,“从前我在江浙一带防疫,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跟政府、乡绅和民众互相扯皮上了,往往十成的计划,落实不到一成。而在这里,所有人的力气都是用在一起的,都是为了解决问题,这是每一个防疫医生都梦寐以求的工作环境。”
卞干事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一个上海来的医生,在穷山沟里打转,不觉得这医生越做越小吗?”
“不,正相反,我觉得这才是大医所为。”
“大医?”
“对,大医!”方三响最不耐烦背古文,可孙思邈的这一篇论述,却过目不忘,时时习诵,这会儿说到,立刻朗声背诵起来:
“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卞干事虽然是工人出身,对其中细处不甚了了,但大体还算听得明白。他双目放光,拍桌赞道:“好一个普同一等!想不到古人思想,已是如此深刻,与我们倡行的平等理念有暗合之处。”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了吧?”
“可惜我是负责边保的。你这个建议,应该向防疫委员会提出,但我很喜欢这个建议。”说到这里,卞干事微微抬眼,看向外面漫卷的狂风,呆板的面孔第一次露出生动,那是一种满怀感慨的坚毅,“因为你如今梦寐以求的东西,正是我们多年来为之奋斗的理想啊!”
这一句话,仿佛击中了方三响的胸膛。那个盘桓心中经年、苦苦求索的问题,似乎终于浮现出了一个答案。他今年已年近五十,胸口却涌上一股属于年轻人的冲动,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我能不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