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
汉口邮政总局的大厅里,此刻正弥漫着血腥味、硝烟味与消毒水的呛鼻味道,呻吟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这一切,恍如二十七年之前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惨状的重演。
不,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多不同之处,姚英子心想。
邮政总局的大厅,比武昌起义时要宽敞那么十几平方米;如今的消毒药水主要成分是甲醛,比石炭酸的味道稍微好闻那么一点点;当年红十字会救治的是革命军和清军伤员,而现在则是清一色的国军伤兵;而忙碌于其中的姚英子本人,也不再是二十岁的青春少女,而是四十七岁的伤兵医院主任。
她一边喘息着,一边抬起胳膊,试图擦去额头油腻的汗水。可脏兮兮的袖子一抹,反而在额头上抹出一条混着烟垢与鲜血的黑红色污渍。
“姚主任!又来了一车!”
一个小护士拖着哭腔跑过来。她顶着两个黑眼圈,脸色青白,显然是疲惫过度。姚英子赶紧伸手搀住她,说宋佳人你坐下来休息一下,然后一撩乱发,快步走到邮政总局大门。
一辆彭斯大卡车刚刚在大门口停稳。司机打开后车厢的挡板,里面是一大堆穿着灰色制服的人体,他们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倚靠着,大部分都奄奄一息,少部分已没了声息。不知从谁身上流出来的污血,顺着地板缝隙丝丝缕缕地向下淌去,在卡车下的土地上形成一汪又一汪小血池。
中日两军最近在武汉外围展开殊死拼斗,运送伤兵的卡车每天要来十几趟,往往一车运到时,车厢里的人死生各半。几个护工爬上卡车,一个一个去探鼻息,有气的送上担架,没气的直接扔在旁边,一会儿会有收尸队过来拉走。他们对死尸见得实在太多,就像是分拣物品一样,潦草而麻木。
姚英子与司机简单地交接了一下,也赶紧过去帮忙甄别。她注意到车厢里很多尸体都是脸色铁青,口鼻出血,不由得失声叫道:“这是毒瓦斯啊!”
毒瓦斯是《日内瓦公约》明令禁止使用的武器。之前的淞沪会战,日本人就曾丧心病狂地动用过这种武器,现在竟然又公然用了一次。
姚英子一具具尸体检查过去,很多死者的嘴唇边缘都散发着淡淡的腥臊味。他们没有防毒面具,只能用浸泡了人尿的棉布捂住口鼻。可日本人用的是氰酸瓦斯,这种简陋的防护毫无用处。从扭曲的五官可以看出,这些战士死得多么痛苦和不甘心。
姚英子强忍着愤懑,仔细甄别着。忽然她注意到,尸堆下面有一只苍白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她急忙蹲下,注意到那只手的小拇指轻轻弯了一下,急忙喊旁边的护工过来抬开尸体。
那些护工很不情愿,其中一人说:“多半是尸体抽搐啦,何必费那个事?”姚英子眼睛一瞪:“死人再怎么抽搐,指关节也不会主动弯曲。”
姚主任做事严谨细致,任何疏漏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这么一坚持,护工们也只好过来帮忙,费劲地重新抬开几具尸体,露出下面一个小兵。
这小兵不过十六七岁,唇边连绒毛都没长出来,一脸铁青,双目紧闭,只有右手的指头有意无意地抓挠着,似乎十分痛苦。姚英子见他嘴唇嚅动,急忙把耳朵凑过去,听到他微弱近乎不可闻的呢喃:“妈妈,妈妈。”
一个人在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地呼喊母亲。姚英子心中一痛,急忙招呼护工过来,把他抬上担架。护工道:“姚主任,他中了毒气,就算抬回去也治不了。”
姚英子也知道氰酸瓦斯无药可救,但这个小兵既然能熬到现在,说明求生欲望强烈,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呢?姚英子坚定地一挥手:“把他送去特护区。”
护工们乖乖地抬起他离开。等到甄别完整整一车的伤兵之后,姚英子快步走回邮政大厅里,来到位于墙角的特护区。眼下所有的护士都忙得脚不沾地,她走到小兵床边,先把军装胸口的身份牌抄下来,登记在案,然后用棉签拨开他的眼皮,用清水清洗,因为氰酸瓦斯最先伤到的其实是人的眼角膜。
伤兵医院这边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只能看他自己的命了。
宋佳人给她端来一盘冷馒头加咸菜。姚英子吃了一口,觉得胃有些疼,便放下了。宋佳人说:“后面刚送来一小罐牛奶,要不我给您端过来?养养胃。”姚英子愣了一下,点头说好。一会儿工夫,宋佳人拿来个牛奶罐,还刻意用身子遮住,生怕被人看见。
谁知姚英子根本没沾唇,反而把牛奶倒进一个杯子里,又掺进一点小苏打粉末。宋佳人急得叫道:“哎呀,您这样怎么喝呀?”姚英子拿起一块棉布,蘸了蘸混合后的液体,给小兵擦起身体来:“你记住,牛奶和小苏打是弱碱性,混合之后,可以有效缓解皮肤灼伤。”
宋佳人见姚英子把宝贵的牛奶拿来做这样的事,心疼得直跺脚。姚英子看了她一眼:“有这个时间,你赶紧去看看其他伤员。”
望着宋佳人跑开的瘦弱身影,姚英子心疼地叹了口气。这些女孩子正是大好年华,应该是在黄浦江边畅游,在二马路的百货商场里闲逛,在大光明大戏院里看好莱坞电影,可如今被抛在如此残酷的环境里。
可谁又不是如此呢?
现在全面抗战已经进入第二个年头,沿海一带已悉数沦陷。在颜福庆的带领下,上海华界医院随国民政府迁到了武汉。到了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的六月,日本人的大军在武汉附近云集,三镇局势风云变幻,后方医院的压力也陡然大了起来。
这个叫宋佳人的女孩子,是宋雅的女儿。之前宋雅听从姚英子的建议,果断跟丈夫离了婚,抱着女儿去了讲习所,还让女儿跟了自己的姓,叫宋佳人。宋雅几年前因为肺痨去世了,姚英子心疼故友,就安排宋佳人进了上海医学院的护士学校,就在红会总医院——现在已改名叫红会第一医院——旁边。这次内迁,她还没毕业,就跟着姚英子投入这一处伤兵医院的繁重工作中。
而姚英子自己,也同样承受着折磨。这并非单纯来自工作,更是来自周围同事异样的目光。
没人公开在她面前提起,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好奇与鄙夷。大家都听说了,姚英子曾经公开支持过满洲国的建立,甚至还捐过钱,溥仪登基时的公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之前这件事还只是在小范围议论,等到去年中日全面开战,整个医界全都知道了,争议四起。有目之汉奸者,有视之投敌者,甚至还有人态度激烈,要求医生工会将姚英子除名。
面对这些质疑,姚英子只得默默地主动申请去最累最苦的地方,拼了命地工作,让自己顾不上去想这些烦心事。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她早已有心理准备。
为小兵处理完之后,姚英子站起身来,突然一下感觉到有些眩晕。她扶住旁边的输液架子,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大概是低血糖吧?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实在让她吃不消。
她正要坐下来稍事休息,这时宋佳人又跑过来:“姚主任,颜署长找你去一趟。”姚英子忍不住笑道:“咱们医院的人,叫他老院长就可以,不必这么生分。”
国民政府搬迁到武汉之后,把卫生部降格为卫生署。颜福庆临危受命,担任了卫生署长,在武汉坐镇指挥,可以说是目前整个医界的掌门人。
即使许多年过去了,姚英子一听这个名字,依旧会觉得闻到一股碘酊味道。这味道让她心安了不少,她用清水稍稍洗了下脸,把头发梳整齐,又叮嘱了宋佳人几句,这才走出门去。
武汉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是这近乎透明的蔚蓝中,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因为这样的天气,意味着日军的飞机随时会俯冲下来,在城区内投下炸弹。在汉口密如蛛网的宽窄巷子之间,人流如江潮一样涌动着。有拖家带口逃难的汉口居民,有退下来的伤兵,有行色匆匆的政府文员,也有一脸麻木推着独轮车的民夫。
姚英子在这一片杂乱中赶到了卫生署临时驻地。只见颜福庆穿着白衬衫和藏蓝色背带裤,正在两张拼起的八仙桌前用放大镜看着三镇地图,旁边堆满了表格与文书,不远处一台老破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
“颜院长。”姚英子喊了一声。
颜福庆从文山里抬起头,一看是她,立刻搁下放大镜。他已是快六十的人了,眼神却和年轻时一样清澈透亮。越是这种艰苦忙碌的环境,似乎越让他精力旺盛。
“真抱歉,这么忙还把你叫过来。”颜福庆站在原地,没有坐下,因为屋子里仅有的一个沙发上堆满了卷宗。姚英子道:“我再忙,也没有您忙啊。”
颜福庆点点头。他此刻确实是整个武汉最忙碌的人之一,身为卫生署署长,他要考虑的可不只是武汉战场几十万人的医疗保障,还有各个医院南迁与西迁的庞杂计划。人员、药品、设备、运输、地方协调……如果此刻切开他的大脑,里面流淌的恐怕全是各种数字。
“长话短说。眼下有一件紧急任务,我想交给姚医生你。”
卫生署在战时有权下指令到任何一家医院,姚英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颜福庆看向她道:“伯达尼孤儿院之前迁到了汉阳,这你是知道的。”
姚英子点点头。伯达尼孤儿院原本是在江湾,专门收留两次淞沪会战中失去双亲的战争遗孤,创始人之一正是颜福庆的夫人曹秀英。抗战爆发之后,伯达尼孤儿院在红会的协助下,带着所有的孩子从上海一路迁至武汉,驻扎在汉阳,由红会专人看护。
“昨天一枚炮弹落在难童营附近,负责人和两名保育员为了保护孩子,同时殉职。”
颜福庆的语调极为沉重,姚英子面色“唰”一下变得煞白,但她并没有悲声痛哭。在战乱之中,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感觉生命的重量极为轻飘,倏忽而去,全无半点征兆,更无半点铺垫。过了半晌,她才颤声道:“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汉阳一趟,把孩子们先照看起来。”
“不,我需要你把孩子们带走。”颜福庆严肃地盯着她,“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三镇城区岌岌可危。今晨军方通知卫生署,要开始组织非战斗人员有序撤离。这个难童营,必须尽快转移到大后方去。”
姚英子眉头微皱:“要撤离去哪里?”
“重庆附近有一座歌乐山,那里有一处清末建起的保育院,已经废弃了,稍做修整即可使用。我已经先期拨了一笔款子到那边,以做重建之用。”
姚英子走到地图前,还得靠颜福庆指点,才在一大堆图标与地名中锁定那两个极小的字。颜福庆拿起一把尺子,从武汉顺着长江一路量到重庆,换算了一下比例,结果让姚英子倒吸一口凉气。
仅仅水路就有一千多公里路程,而且还是逆水而行,要穿越险峻的三峡地带。即便是和平年代,带着这群平均年龄只有七岁的一百多个小孩子走完这段路,也是个极大的挑战,遑论如今兵荒马乱。
“你的专业是妇幼,又有战场经验,是最适合这个任务的人选。”
颜福庆强调了一句,可姚英子瞬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无奈。
看来她身上的“汉奸”争议,压力已经传到了颜福庆这一层。让她护送这些孤儿去重庆,既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也是对其他人有所交代。只是颜福庆心思细腻,不愿说破,只是反复强调她符合条件。
“我明白的,谢谢颜院长关怀。”她淡淡道,心中一阵温暖。
“你先别谢我。”颜福庆拦住她的话,“我也不瞒着姚医生你。我可以拨给你的物资,只有两百斤大米、五条小黄鱼,以及一条平底驳船。”他讲完这句话,脸上居然浮现几丝愧色。
平底驳船,意味着没有客用船舱,只能待在甲板上风吹日晒;两百斤大米,只够一百个孩子吃上七天,领队之人得想办法在沿途自行筹措;至于五条小黄鱼,得用来购买必要的药品、粮食和日用品,恐怕几天就花光了。
“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苛刻,不近人情,可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
姚英子能明白颜福庆的难处。他要面对的可不只是难童营这一百多张嘴,到处都在要钱、要人、要设备。颜院长能把难处开诚布公地讲在前面,已是极有良心。
“我很想多批给你一些物资,可物资处和运输处那些人实在是……遇到高官亲故,一批条子就是几十个家眷几百件行李;遇到公家的事,就是各种推诿、各种官腔。虽然他们平时一贯如此,可战时能不能收敛一些?”
颜福庆似是抱怨,又似是替姚英子打抱不平。她轻轻笑起来,难得见温润如玉的颜院长发牢骚,旋即郑重点头道:“这件事,我一定尽心而为。”她不会拒绝颜院长的任何请托,也不忍拒绝。
颜福庆听她答应,不由得欣慰道:“国难当头,医者为先。我们每个人都得尽心而为才行。”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沉痛,又极为坚毅。姚英子知道,颜院长在抗战爆发之后,便让自己的长子颜我清从美国归来参战,次子颜士清如今就在红会负责伤兵救济;她曾见过的那个小姑娘颜雅清,如今成了飞行员,在美国搞飞行抗战募捐。
她不由得想起孙思邈的《大医精诚》篇:“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颜院长如此毁家纾难,岂不正是孙思邈所描述的苍生大医吗?
“姚医生,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颜福庆的问题,把她从回忆中拽回来,她连忙整理思路道:“我希望能再拨给一批除虱粉、安替比林和龙胆紫。”
护送孤儿去重庆这一路上,卫生条件会极差,需要早做准备。安替比林可以解热镇痛,龙胆紫可以外用,治疗癞、疥、黄水疮等幼儿常见的疾病。姚英子提的这三样药品,都有针对性。
颜福庆当即写了张条子给她,又笑道:“不愧是姚医生,其实我这次派你去,还有一个目的。”
“嗯?”
“等你们到了重庆安顿下来,我会再拨一笔款子。你可以试着在那里再造一个吴淞示范区出来。”
一提这名字,姚英子眼眶登时湿润了。吴淞示范区自成立之后,成绩斐然,区域内死亡率和发病率都直线下降。可惜在一九三二年那场上海大战之后,日本人占领了吴淞全境,卫生示范区被迫停止,她一直引以为憾。
颜福庆道:“姚医生你不必难过。吴淞示范区虽然没了,但它至少证明,我们这条路走对了。建立起公共卫生体系,比培养几个良医更重要,这才是中国最需要的。即使遇到战争,这件事也要做下去——不,更准确地说,正因为国难当头,才更要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上海有这个基础,四川……”
“上海也罢,四川也罢,不都是在中国吗?只要人还在,就没什么不可以的。你看,你在吴淞接触过那么多贫儿、孤儿,所以一张嘴就能点出他们在旅途中最需要的药品。这样的宝贵经验,不会因为国土沦丧而消失。”
“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实在是难以维持。”姚英子还有些迟疑。
颜福庆兴致勃勃道:“当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全国各所医科学校和医院,都在积极内迁,上海医学院已经到昆明了,马上还要搬去重庆。我打算在重庆集合各家力量,建起一座综合性的医事中心,一边为抗战提供保障,一边培养新人。你不会是孤军奋战。”
听到这一席话,姚英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要知道,颜福庆的毕生梦想,就是在上海创建一家“医事中心”,为此前后奔走了八年,终于在枫林桥沈家浜建起一座综合性医院,命名为中山医院。这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大医院,为此红会第一医院还调去了一大批医生充实其中,姚英子当时也申请调去中山医院的妇产科。
可惜医院落成后仅仅半年,她还未顾上去履职,中日战争便爆发。上海各大医院集体西迁,把偌大一座崭新建筑留给了日本人。
若说心痛,没有人比颜福庆更心痛。但颜院长居然还能保持着热情,摩拳擦掌从头再来。反观自己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颜福庆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心思的起落:“你要记住,在战争中,我们失去了很多,但失去的,只会让我们更坚强。”姚英子双眼放出光芒,“嗯”了一声:“我在歌乐山等着您。”
两人郑重地握了一下手,这是战争时期心照不宣的礼仪,因为没人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也没人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颜福庆转身又开始埋首在文牍之中,姚英子走出卫生署,心中沉甸甸的,却又怀着一丝雀跃。她仰起头来,只见碧蓝的天幕之上,一轮烈日正肆无忌惮地抛射着光焰,似要吞噬掉整个人间。
“他们两个,也在看着同一个太阳吧?”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加倍思念起方三响和孙希。
三个人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了,这还是他们加入红会总医院以后的头一遭。方三响去了红会救护总队,辗转于各处战场,林天晴母子倒是留在了武汉;孙希因为受过枪伤,行动不便,在第一医院留守,翠香说要照顾他,也留了下来。
战争离乱,大家天南海北,各在一方,连保持联系都无比艰难。姚英子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们平安,然后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任务上来。
说是尽快撤离,可她却足足耽搁了三天。原因说来可笑,姚英子只用了半天,便交接完了伤兵医院的所有事务,可前往物资处领取药品与粮食时,却被负责发放的科员索要回扣,被姚英子狠狠告到上级。上级不痛不痒地批评了两句,依旧指派那科员来发放。科员怀恨在心,便故意卡了两天才拨给她。
就耽搁这两天工夫,外围时局变得更加危险,日军飞机天天飞临武汉上空,汉口最大的龙王庙码头,此时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汇成了一锅即将煮沸的滚粥,朝着江边大小船只漫溢而去。
在这锅纷纷攘攘的人粥之中,有一条细小的蓝龙在奋力游动着。这条蓝龙由一百多个小孩子组成,他们大的有七八岁,小的只有三四岁,统一穿着蓝布小衣,胸口绣着名字。每个人的腰上都拴着一截细麻绳,细麻绳连接着一条更粗的绳子,绳子的尾部被姚英子紧抓在手里。
姚英子手里的人手太少了,只有用这种笨办法,才能让孩子们保持基本的队形,不致被人群冲散。
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挎着包袱,一手握住绳索,一手抓紧身旁小孩子的手。小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小块麦芽糖,这可以确保他们不哭不闹。
“让一让,让一让。让孩子们先走!”姚英子一手牵着绳子,一手还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姑娘,喊得满头大汗。人群在前方聚拢又散开,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在这个节骨眼上,扔孩子还扔不过来,谁会带着一百多个累赘上路?
姚英子的身边,只有宋佳人一个成年人帮忙,这是她特意从伤兵医院调过来的。她们两个人分别在队伍的尾部和中段,一边随时检查绳子有无断裂,一边随时扶起摔倒的孩子,避免拖伤,忙得汗流浃背。
花了好长时间,这条小蓝龙才算穿过人群,抵达江边码头。一条木壳的驳船正停在水面上,微微晃动着,一条搭板与码头相连。
码头上的人忽然发现,这些孩子居然有一条船可以乘坐,立刻瞪大了眼睛。许多人都生出别样的心思,指不定自己也能蹭上去。于是人群开始不怀好意地朝这边拥来,姚英子和宋佳人试图拦住他们,生怕孩子们被挤下水,可她们两个女子哪里抵挡得住,眼看人群就要冲上船。
就在这时,半空“啪”的一声枪响,所有人浑身一哆嗦,霎时停了下来。只见在一堆货物的高处,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兵,手里的步枪指着天空,枪口袅袅冒烟。
姚英子认出他来了,正是三天前那个中了毒瓦斯的小兵。他因为吸入的毒气量少,奇迹般地恢复了神志。医院伤兵太多,他便拖着没完全康复的身体,被安排在码头维持秩序。
小兵居高临下地扫视人群一圈,恶狠狠地吼道:“娘个脚的!这是送娃娃的慈善船,谁他妈的想混理[27],俺就毙了谁!”
他嗓音有点嘶哑,显然是毒瓦斯的后遗症。这一口山东口音,让姚英子没来由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陶管家。那些人一见大头兵要动真格的,都赶紧退了回去。姚英子和宋佳人赶紧把孩子们一一送上船。
小兵见周围的人都退开了,便跳下货堆,走到搭板前。还没等姚英子反应过来,小兵扔下枪,咕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这让姚英子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搀扶起来。
小兵瓮声瓮气地说:“谢谢姚妈妈救命之恩,把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说完他背对驳船,横拿步枪,摆出一副守关的姿态。看来在驳船离开之前,他决心死守这里了。
也不知哪个孩子听见这个称呼,也学着喊出来。这一下子倒好,一大堆孩子不分大小,都嚷嚷起来,一时间船上船下,满是稚嫩童音喊着“姚妈妈”,弄得姚英子尴尬不已,又不好训斥。那小兵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似乎很是得意。
很快孩子们都完成了登船,这一百多个小脑袋聚成一团,攒动如同蜂群一般。船头冒出一个穿着藏蓝长褂的半大男孩子,这男孩梳着分头,文质彬彬的。他居高临下地清点好人数,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姚英子汇报道:“五十男,五十二女,共计一百零二人,一个不少。”
姚英子摸摸他的头:“方钟英,你现在是这条船上年龄最大的孩子。我现在任命你为总队长,你要管好他们。”
方钟英今年虚岁十一,继承了父亲的方脸浓眉,性子却和妈妈一样细腻温柔,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他听到自己成了总队长,登时有些愁眉苦脸,这种孩子王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多看一会儿书。
可干妈一直盯着他,方钟英只好无精打采地答应下来。他的眼神来回在码头边缘扫视,突然似乎被刺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在那边,一个身穿护士服的高挑女子站在原地,手里抱着一个浅蓝色的包袱,引颈望向这条船。
姚英子一见,急忙下船拉住她的手:“天晴,你来啦?”林天晴把包袱往她怀里轻轻一推:“这都是钟英喜欢的书,你帮他带上吧。”姚英子这才发现,方钟英没有跑过来,反而靠去另外一侧船舷,扭过头去。
林天晴笑道:“这个犟孩子,大概还生我的气呢,怪我不跟他一起走。”
“是呀,为什么你不跟我们走呢?”
姚英子接到任务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林天晴母子。如果他们能和她一起上路,她既多了个帮手,也可以避开武汉接下来的战乱。谁知道林天晴拒绝了这个邀请,只让她把方钟英带上。
“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职责。医院里现在全是伤兵,我作为护士长,怎么能擅离职守?老方知道了,肯定要训我的。”林天晴看向远处汉口城区某个方向,目光闪动,“更何况,我兄长就埋在这里,我不能弃他而去。”
她的哥哥林天白,就埋在汉口球场路。那里当初是六个掩埋起义烈士的坟冢,还引发了好大一场混乱。如今原址修起了辛亥首义烈士公墓,当地人俗称为“六大堆”。
姚英子知道这对兄妹的感情,只好抱了抱她,叮嘱说:“你自己当心。”林天晴道:“钟英这孩子有些内向,平时只喜欢看书,这样下去要变成书呆子的。你可要好好管教一下他。”她又絮絮叨叨了很多琐事,关于儿子的嘱咐仿佛永远都讲不完。
驳船发出响亮的汽笛声,差不多要启程了。姚英子注意到林天晴又朝船上望了一眼,眼神微微透出失望。她大为恼火,跳上船去到对面船舷,按住小男孩瘦弱的肩膀:“钟英,船马上就开了,快去跟你妈妈道别啊!”
她手上用力一扳,小男孩被迫转过脸来,他早已泪流满面。姚英子登时心软下来,掏出手帕给他擦擦眼睛,语重心长道:“钟英,你知道你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知道,我爹跟我讲过很多次。”
“你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责任,是做人的本分。你妈不是不要你,是她要尽自己的本分和责任。你爹也是,我也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国家才有救。你已经十一岁了,不要再任性了,去跟你妈妈道别,不要让她担心!”
“我是怕……我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小钟英瘪起嘴来,拖着哭腔。姚英子心中一颤,这孩子果然比同龄人敏感。她面上不露声色,一拍孩子的后脑勺:“说什么傻话,她很快也会撤走的,我们只是先走一步罢了。快去!”
两人说话间,驳船已缓缓驶离了岸边。方钟英从甲板跑到船尾,趴在船舷上对着码头拼命挥手,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听到儿子的喊声,林天晴也踮起脚来,朝着驳船拼命挥动手臂。母子隔着越来越宽的江面,互相遥望,拼命呼喊。方钟英的声音很快变得杳不可闻,他的小脑袋瓜化为驳船上的一个黑点,又过了一会儿,连驳船本身也变成了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
可林天晴仍在原地怅立,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任凭江风吹起长发,吹干她面颊上的两道泪痕……
这条驳船并非孤船西上,它离开龙王庙码头之后,便加入一支庞大的江轮船队之中,一起朝着长江上游开去。姚英子万万没想到的是,驳船甫一入列,便出现了一个大麻烦。
正常来说,驳船本身并没有动力,全靠另外一艘火轮拖曳。政府为了应对战时运力不足,为驳船加装了一套推进螺旋桨和柴油发动机,让它们可以在长江自行移动。但这种改装简单粗糙,能走就行,所以一开起来,船体便左右晃荡得厉害。
倘若只是运货倒还好,这条船的甲板上是一百多个小孩子。船体一晃,再加上浓重的废油味道,孩子们无不晕头转向,纷纷呕吐,号啕声响彻江面。只苦了姚英子几个大人,又是清洗呕吐物,又是抚慰,忙得连晕船都顾不上。
幸亏宋佳人心细,随身带了四盒清凉油,她们忙不迭地一个个给孩子们涂太阳穴。这时姚英子才真切地体会到,数量一上百,很多思维都需要改变。她原本觉得清凉油挺耐用的,指甲一次抠一点点出来,一盒能用上一个月。但眼下一百多个孩子抹一圈,四盒清凉油瞬间就空了。她没奈何,只能帮孩子掐住内关穴,可人的手一共只有两只,再多便顾不过来了。
姚英子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却没想到第一个下马威居然是晕船。
除了颠簸,暴晒也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时值盛夏,武汉附近的天气太过晴朗,烈日没遮没掩。这条驳船是平底货船,没有遮蔽,孩子们无不汗流浃背,小脸通红,很快几个小的便有了中暑征兆。
驳船水手看孩子们可怜,在船底翻出几条盖木料的苫布。姚英子和宋佳人用棍子支起来,勉强搭成几个带着糟木头味的帐篷,让孩子们趴在下面。
好不容易折腾到日落,船上才顾得上开火。她在上海时很少自己动手做饭,现在却不得不亲自在船尾煮起粥来。船体颠簸,她必须随时盯着,防止灶台翻倒,为此烫伤了好几次。她没办法,颜院长批的两百斤大米,一百多张嘴根本吃不了几天,一粒都不能浪费。
好在方钟英已从感伤中恢复过来。他把孩子们召集在一块,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故事,三国、西游、聊斋,还有国外的一些童话。这都是方钟英平素看的书,熟极而流。对这些战争孤儿来说,这些故事简直太精彩了,他们个个都听得目不转睛。
姚英子蹲坐在灶台前,一边盯着火候,一边回头看去。只见满天星斗之下的大江水面,一个少年坐在驳船高处侃侃而谈,稚嫩的声音在甲板上回荡。一群孩子瞪大了眼睛,津津有味地托腮听着,每个人的双眸里都有星星在闪动。
姚英子内心最柔软的一块,突然被触动了。她发觉被人叫“姚妈妈”的感觉,也挺好。
“哎呀,姚主任,粥都煳了!”宋佳人在旁边突然尖叫了一声。
姚英子吓得赶紧把注意力收回来,一看锅边,只是泛起几个气泡而已。再一看,原来是宋佳人累得在旁边打起瞌睡,刚才大概是梦见什么了。姚英子心疼地摸了摸宋佳人的头发,没有叫醒她。
这才是第一天,所有人就累得够呛,接下来的日子,还不知如何呢。姚英子苦笑着撩起额发,用手背把脸上的灰擦了擦,反而涌起一股倔强。她年轻时飙过车,见过水灾,拦过难民,经历过战场,跟这些经历相比,眼下的事不算什么。
想到当年自己站在黄浦江边,望着远去的轮船发誓要当医生,姚英子便涌起一阵庆幸。幸亏遇到了颜院长,决心走上从医这条路,才有机会领略到这么多风景,否则自己将又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富家名媛,在上海过着无知无觉的奢靡日子,直到大厦将倾。
炊烟从灶台飘摇而上,直至半空,化为几缕轻霭,在月光映照下变幻成各种剪影。姚英子怔怔地看着,认出了在战壕间奔走的方三响,认出了在割症室开刀的孙希,还有沈敦和、峨利生、张竹君、项松茂……这些人只有轮廓,可她一眼便能认出来,每认出一个,心中便多了几分温暖、几分安定。
“哎呀,姚主任,粥都煳了!”宋佳人又喊道。
姚英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这次真煳了……
船队沿着长江一路向西,首先路过的是嘉鱼县,它在武汉三镇的西南方向,当年三国赤壁大战就在这一段江岸。方钟英借景发挥,在船上给小孩子们讲起了借东风的故事。
姚英子趁着船队停泊补给,在当地买了好多橘子。吃完剩下的橘子皮放在鼻下,用力一挤,汁液喷在鼻孔里,也能缓解晕船。
船队在嘉鱼停泊半日之后,拔锚继续上路,前往下一站岳阳。可出发刚刚一天过去,天空中忽然飞来一架日军的飞机。这架飞机飞得很低,机身那个膏药一样的太阳标志清晰可见,它慢悠悠地围着船队盘旋了几圈,这才离开。
船队的人可吓坏了。日本空军和中国空军在武汉上空,光是大规模空战就爆发了二一八、四二九和五三一前后三次,小规模战斗无数。即使是平民,也摸出规律来了。刚才那是侦察机,过一会儿就会招来更为凶狠的轰炸机。
这么大一支船队,又是在无遮无掩的江面上,等敌人的轰炸机来了,简直就是活靶子。而中国空军在之前的恶斗中筋疲力尽,已是无力援护。
这支船队由十几条民船组成,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亲眷,各揣心思。有的船只想要退回武汉,回到中国军队的防空网内;有的船只想抢先急行,向西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还有一些船试图躲到江边的汊港暂避锋芒。这一下子,队形立刻散乱开来。
这一散开不要紧,江面登时失去了秩序。要知道,船只不像汽车可以随时变向,它的吨位大,惯性强,改变航向需要预留足够的空间和时间。这十几条大船相距很近,缺少统一的调度,一时间江面上的航迹变得乱七八糟,如同藤葛一样纠缠在一起。
姚英子他们在驳船上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眼看着一条大江轮在前头改变了方向,似乎要快速掉头。可惜转向空间不够,硕大的船身朝着驳船挤压过来。好在驳船的船长及时倒退避让,这才勉强避开。
可他们光顾着前头,却忽略了后头有一条货轮正急着向左偏航,试图超越整支船队先行向西。只听到“咣当”一声,驳船的船尾与货轮船头重重撞在一起。因为惯性,两个硕大的金属身躯持续碰撞着,挤压着,发出瘆人的摩擦声。
这次碰撞让驳船甲板发生了严重的倾斜,苫布下的孩子们吓得乱成一团,哭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力气小的没抓住苫布,朝着一侧船舷滑去。姚英子、宋佳人跑过去,拼命将身体压在苫布两侧,挡住孩子们。这时方钟英抱着桅杆大喊:“不好了,粮食!粮食!”
姚英子侧头一看,顿时大惊。他们的口粮都堆放在船尾部的凹槽里,还没顾上拿绳子固定好。随着整条船发生倾斜,这些粮食口袋纷纷翻倒。
姚英子眼前一黑,这可是一百多人这几天的口粮。可眼下她根本顾不上这些,护住孩子们才是最重要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口袋滚下甲板,“扑通、扑通”掉落到江水里去。
三条船纠缠了半天,才勉强远离彼此,分散在江面喘息。等到驳船勉强恢复了平衡,众人还没松一口气,天空中传来低沉的隆隆声,五个黑影恶狠狠地俯冲下来。
日本人的轰炸机来了!
这些飞行员接到的任务,是尽量消灭中国人从武汉撤离的力量,这么大一支船队,而且还没有军舰护航,简直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飞行员迅速调整角度,按下了投弹按钮。机腹下的一个固定抓架陡然松开,一枚航空炸弹滑翔而下,乘着强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朝着一艘客轮飞去。
姚英子趴在甲板上,看到那艘客轮上的乘客发狂地四处奔跑,有人跳下水去,有人抱住头瑟瑟发抖,可无论他们做什么,也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命运。
一道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起,汹涌的气浪拍击到甲板上。姚英子看到,那艘客轮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赤色烈焰向四面八方绽放开来,不时有冒着火的影子惨号着跳入江中。偏生这条船还没有沉,载着这个场景在江心不住打转,把命运展现给每一条邻船。
姚英子、宋佳人压住苫布两侧,腾不开手,吓得面色惨白。只见方钟英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驾驶舱,催促船长赶紧开船逃开。
船长也知道事情紧急,想要提升速度,没想到船尾先是发出几声隆隆的怪声,然后冒出浓浓的黑烟。之前那一下猛烈撞击,怕是把发动机给撞坏了。
这一下子,驳船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只能无助地在大江上漂流。
不过即使动力仍在,也没任何意义。比起飞机的速度,江面上所有的船只都慢得像是固定靶子。日军轰炸机肆无忌惮地在天空盘旋着,炸弹一枚又一枚砸下来,船只一条接一条地陷入火海。日军飞行员杀得兴起,甚至在航空炸弹用光之后,还操控飞机俯冲盘旋,拿机载机枪扫射。
一排密集的子弹扫过驳船驾驶舱,玻璃破碎,船长和其他两名水手应声倒地。唯有方钟英个头比较矮,堪堪躲过一劫。他小脸吓得煞白,双手抱头窝在轮舵下方,哭着喊爸爸妈妈。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条驳船因为早早冒起了黑烟,遮蔽了飞行员的视线,反倒避开了日军的重点关照。日军飞机盯着其他更大的目标肆虐了很久,直到弹药耗尽,才纷纷飞走。
此刻江面上一片狼藉,整支船队几乎全部沉没。唯有这一条失去动力的驳船在水流推动下,默默地穿过惨烈如地狱般的火海,穿过无数漂浮的残骸。
方钟英惶恐地抬起头,发现驳船前进的方向似乎不太对。他虽不懂操船,可这几日的船上生活多少让他意识到,若任由它以这个速度继续前进,一定会狠狠撞到江岸。
就像他刚才讲的故事一样,这里乃是赤壁古战场。江岸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红色岩崖,石角狰狞。倘若这么撞上去,必然是船毁人亡。
可驳船已失去了动力,不可能凭自身力量避免这场灾难。方钟英本想向甲板上的大人求救,可他看到她们正死死压住苫布三个角,苫布下方哭声震天。方钟英回过头紧咬嘴唇,努力回想着船长之前的操作,用两条瘦弱的胳膊抓住舵柄,拼命朝左边打去。
只见驳船冲势不减,船头却朝江中偏离了几分。这一个微小的偏离,让它与江岸之间的角度减小了一些,不是迎头相撞,而是用船身侧贴过去。
只听得一声让人牙根酸倒的剐擦声,这一条驳船的右侧船身紧紧贴住赤红岩壁,狠狠地剐蹭起来。一时间石片飞溅,船体凹陷,震得甲板上的人几乎站立不住。
所幸过不多时,瘆人的剐擦声消失了,整条驳船到底停了下来。不过它的下腹被硬生生蹭出一个大洞,江水咕噜咕噜地往里灌去。
惊魂未定的姚英子顾不得夸奖方钟英,急忙招呼所有人从船上撤离。她一脚踏在岩岸上,一脚踩在船舷上,把孩子一个个抱过去,让那边宋佳人接住。方钟英组织起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一起往岸上跳。
突然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掉入水下。众人大惊,可她落水的位置恰好位于江水灌船的漩涡里,恐怕是直接被卷入船底,捞无可捞。姚英子有心去救,可手里还有别的孩子要传接。就这么一犹豫的当口,漩涡里已经看不到人了。
姚英子记得这个小姑娘叫阿苗,父母是在淞沪会战中被炸死的两名护工。她爱吃甜的,却从来不主动伸手,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摆弄手里的布娃娃,那是她带去孤儿院唯一的玩具。这样一个乖巧孩子,突然之间就消失了,如同她的父母一样。
宋佳人放声大哭起来,可手里一刻不敢停歇。大人们流着泪,终于把剩下的孩子都转移到了岸边。她们两个累得瘫倒在地,动弹不得。而那一条驳船在数分钟之后,沉入水底,再无任何痕迹。
姚英子蹲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望着吞噬了小姑娘的江水,心头一片绝望。船没了,补给也没了,人也没了一个,他们这一行人才刚离开武汉不久,便被命运狠狠地打落。
过了一阵,江面上开始有东西漂下来,这是刚才船队的一部分残骸。宋佳人红肿着眼睛,跑到岸边捞出来半箱被水浸透了的饼干糊,用手刮出来,抹在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嘴里,一人只能抹一口。宋佳人还给姚英子拿来一些,却被婉拒,姚英子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小孩子毕竟还小,一舔到饼干糊,立刻就不哭了。望着那些意犹未尽的小脏脸,姚英子缓缓站起身来。这些孩子的性命,就在自己手里,现在可不是颓丧的时候。
姚英子强行按下悲恸与绝望,起身环顾四周。他们此时是在长江北岸,周围除了高低起伏的岩崖,还有一片片苍翠的竹林。她让宋佳人带着孩子们在竹林里找一处地方,尽快生火烤干身体,自己则带上方钟英,去外面寻求援助。
方钟英的方向感和记性都不错,他说在日军空袭之前,船队曾经过一片极狭长的江心洲。船长说那里叫新淤洲,位于江北的洪湖与江南的嘉鱼之间,两边的农民多年为这个洲的归属大打出手。由此推断,他们弃船登岸的位置,应该就在洪湖所属的沔阳县境内。
这一大一小一路探寻,很快在一片芦苇荡的尽头看到一个鱼塘。鱼塘旁是一条泥巴小路,两人精神大为振奋,有路即意味着有人家,有人家就好办了。
可是他们走了一阵,村子见到两三个,可全都空无一人。没办法,这里距离武汉很近,村民们大概早嗅到了危险的味道,齐齐逃难去了。方钟英正要往前走,却猛地被姚英子抱住,捂住眼睛。
“钟英,不要看,朝前走。”
就在两人的前方村口,是一个井台。井口呈圆形,周围用一圈青石板垫高。六七个小孩子围靠在井口,互相依靠着一动不动,脸上斑点密布,已死去多时。
姚英子之前跟着红会在安徽和江西几次救灾,也曾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很多父母逃难时,实在无法携带所有子女,只好把不会走路的孩子抛在井边,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大灾之时,如此做法并不罕见。
姚英子捂住方钟英的眼睛,缓缓走过井口。这时方钟英轻轻把她的手放下来:“干妈,我想看看。”
“钟英,你最好不要看,太惨了。”
“可这样的惨事,不会因为我不去看,它就不存在了。”方钟英一本正经地回答,活像个大人。姚英子被这句话说愣了,只好松开手。
方钟英鼓起勇气,目光在这些不幸的小尸体上依次扫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他没有畏怯避开。犹豫片刻,他鼓起勇气走到井边,把他们一个个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草垫子上。没有铁锹,也没有挖坑的时间,方钟英只好在附近摘了几束凤尾蕨,轻轻盖住尸身。
“古人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爸说我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太久,只会读死书。我现在出来才明白,什么叫作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这是韩偓的诗句,相当冷门,很少有孩子开蒙背这样的诗,这应该是林天晴刻意教的。姚英子摸了摸方钟英的小脑袋瓜,说:“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那个村子,又走了十来里路,终于找到了一处兵站,这才得知自己是在洪湖与长江之间一个叫颜咀的小镇子。
姚英子拿出颜福庆亲手开的路条和红十字会会员证,请求支援。兵站的军官却粗暴地拒绝了,沉着脸说前线战事紧张,兵站不可能为一些平民小孩分出精力。无论姚英子如何恳求,军官就是置之不理。
就在姚英子一筹莫展之际,一辆运兵的卡车从后方开去武汉,停在这个兵站略做补给。那个带队的士官跳下车,正嚷嚷着找水喝,看到姚英子,眼前一亮,急忙过去打招呼。
原来这人之前也在邮政总局的伤兵医院待过,认出是姚主任。姚英子向他说出困境,士官一拍巴掌,二话不说招呼同队的士兵下车。
有了这队士兵去江岸相助,姚英子总算把孩子们一个不少地接到了兵站。士官在前线还有战斗任务,很快离开。而那位兵站军官依旧是一副死人脸,不肯给予方便。
姚英子没奈何,便让这一群孩子在兵站附近的小土坡上坐下。方钟英想起《三国》里的某个情节,暗中挑唆,过不多时一群孩子突然扯起嗓子大哭起来。小孩子别的不擅长,号啕是行家里手,这下子哭声此起彼伏,宛如交响乐一般,穿透力还极强。最后吵得兵站军官烦不胜烦,一脸沮丧地分拨出少许糙米,才算是塞住他们的嘴。
到了晚间,互相簇拥着入睡的孩子们忽然又被吵起来。一辆装满了行李的卡车从武汉方向开到兵站,催促加油的喇叭声一声接一声。
兵站军官打着哈欠出来。从对面车上下来一个人,自称是武汉政府的一名参事。参事趾高气扬地要求尽快补充汽油,兵站军官面无表情地回答,所有离开武汉的车辆行人,都要检查行李。参事大怒,声称里面都是政府机密文件,享有免检权。两人就这么顶起来了。
在一旁休息的姚英子听见争吵,想走过去跟参事商量一下,能不能捎走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可她走近车子,隔着窗玻璃无意中发现包裹露出了一角,上头挂着几行英文标签。她出于职业习惯,细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写的是“磺胺吡啶”与“盐化阿特雷乃林”。
前者是抗菌特效药,后者可以用于强心与抑制内出血,都是战场必备药物。
姚英子双眼一眯。这两种药品中国本土无法生产,只能从英国进口,价格昂贵。武汉的各家伤兵医院都当宝贝似的,轻易舍不得用。这位参事居然带了足足一车药品离开武汉,毫无疑问,是打算偷运到后方去渔利!
姚英子当即找到兵站军官,说出发现。参事一见事情要败露,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根金条,试图贿赂。不料兵站军官勃然大怒,一脚把参事踹倒在地,解下皮带狠狠地抽。
姚英子不想看到这么暴力的场景,转身走回土坡上,去安抚那些孩子重新入睡。她弯下腰,正一个个检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发现兵站军官背着手走过来,旁边的随从手里还拎着几张大饼和肉脯。
兵站军官示意他们把食物放在地上,对姚英子道:“我有个好兄弟,前一阵在武汉负伤,因为缺乏药物,最后死在医院里。原来这些药不是没有,是被这些狗娘养的给贪了。如果没有他们,说不定我兄弟就不会死。”
他的表情依旧那么死板,可姚英子能感受到他话中的愤懑与不甘。兵站军官又叹息了一声:“如果当时我兄弟能被送去邮政总局的伤兵医院,碰到你这么负责任的医生,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姚英子摇头道:“你错了,我在前线医院认识的每一位医护人员,都会尽心竭力地抢救战士,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条生命。我的一位好朋友,甚至放弃了跟她儿子返回后方的机会,毅然留在前线。”
她伸出手,拍了拍方钟英的脑袋,后者兀自沉睡,只是嘴唇吧嗒了两下,不知是梦见了美食还是梦见了母亲。兵站军官盯着这一百多个攒聚的小脑袋瓜,默默地转身离开。
到了次日清晨,兵站军官再次找到姚英子,一脸恼怒地告诉她,他早上接到上峰打来的电话,要求把参事放掉,药品收缴后送回武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这种事实在太常见了,姚英子都没有力气去愤怒。不过很快兵站军官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他动用自己的权力,好歹把那辆运药的卡车扣了下来,派去宜昌转运物资。去程是空的,车上运什么他就管不着了。
姚英子大喜过望,连连称谢。一群孩子也在方钟英的暗示之下,扑过去抱住兵站军官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着“谢谢叔叔”。兵站军官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大窘,动都不敢动一下。
有了这么一项意外收获,姚英子一行人总算坐上卡车,改从陆路继续向西进发。这一路向西去,只有一条简易的硬化公路,路况很差。这些小孩子先在江上受到了巨大惊吓,然后又在车里颠簸了数天,当车子接近监利时,一场疫病猝然发作。
先是年纪小的孩子开始呕吐,体温上升,然后许多大孩子也相继出现类似的症状。他们的咽喉肿痛得厉害,身体浮起密密麻麻的罂粟粒一样的红疹子,看起来格外吓人。
“我怀疑……是烂喉痧。”宋佳人给孩子们做完体检之后,得出了结论。
姚英子一听是这个病,脑袋嗡的一声。烂喉痧又叫猩红热,是一种常见于儿童的疫病,江浙一带每年都会暴发,传染起来非常厉害。
伯达尼孤儿院迁到汉阳之后,卫生条件比上海差很多。估计这些孩子接触了带有病菌的食物或玩具,让它们潜伏在体内。这段时间舟车劳顿,让孩子们的抵抗力下降,导致烂喉痧一下子暴发。
在这种状况下,绝不可能再继续前行了。司机有任务不能停留,姚英子只好带领所有人就近下车,来到附近一个叫网市镇的小地方。由于猩红热会传染,姚英子不敢进镇子,就在郊外找到一间废弃的私塾,把病发的孩子们安顿下来。
这间私塾已经被拆得空空荡荡,屋徒四壁。姚英子只好带着方钟英,在附近捡来一堆木板、石头,搭成一张张小床,留给体质最差的孩子。其他人则席地而卧,身下只铺上一层湿漉漉的发臭稻草。
这些孩子的颌下淋巴结都肿得厉害,苦不堪言,除了啼哭,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姚妈妈”“姚妈妈”。姚英子跪在地上,一边用灭虱药清理稻草,一边回应着孩子们的呼唤,一天忙下来,嗓子比膝盖疼得还要厉害。
但姚英子丝毫不敢休息,颜院长把这些孩子托付给她,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辜负他的信任?她还背负着“汉奸”的争议,更不能有任何疏失。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孩子们本身的安全。那个失足落水的小女孩,让姚英子痛彻心扉,至今仍未缓解,她不允许再失去更多。
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都安顿好,姚英子觉得整个人困累至极。她正打算小寐一阵,耳边忽又传来嗡嗡的声音,整个人一个激灵——这里临近江边,蚊子奇多,会咬得小孩子们睡不安稳,万一惹来疟疾就更麻烦了。她只好用井水洗了把脸,强撑着在私塾里走来走去,用蒲扇驱赶蚊虫。
到了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姚英子皱皱眉头,走过门去,见到宋佳人蹲靠在窗下,正嘤嘤地哭着,脚边的野草足有一尺高。
姚英子恍惚看到初到蚌埠时的宋雅,于是坐到她旁边,柔声宽慰道:“佳人,你辛苦了,是不是后悔跟我出来啦?”
“我不是后悔,我是心里有些难受……”宋佳人擦擦眼泪,把头靠在主任肩上,嗫嚅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姚英子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脊背靠住墙壁:“对中国大部分人,这样的日子才是常态啊。还记得二十八年之前,我和你娘都还是总医院的学员,还没现在的你大呢。红会组织去淮北救灾,那是我们第一次外出,所有人抵达蚌埠时,都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了。”
“比现在还惨?”宋佳人好奇地问。
姚英子笑起来:“跟那些灾民的生活状况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你娘直接吓得连吐带哭,差点逃回上海去。”她顿了顿,似乎在缅怀过去的时光,“可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上海只是个特例,中国绝大部分老百姓,都在过这样的日子,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我们可以害怕,可以胆怯,却不可以不去理解,不去同情,不去努力改变这一切。”
“所以您才会去办保育讲习所、办卫生示范区对吗?”
“等到了我的年纪,你就会明白了。既然走上学医这条路,便天生会生出这种责任感,峨利生教授、沈敦和会长,还有颜院长,他们都是这样主张的,也是这样做的。现在轮到我们了,以后也会轮到你们。”
宋佳人还想再问,可她抬起头,听到的却是粗重的呼噜声。原来姚主任说着说着,竟累得睡着了……
到了次日一早,姚英子早早醒过来,觉得腹部像是揣了一块石头,隐隐作痛。过去几天里,她根本没怎么认真吃过热乎东西。但姚英子惦记着孩子们,勉强爬起来,先去给他们做检查。
烂喉痧这种病没有什么特效药,唯一的办法是把病人隔离静养,等疹子自行退去。但这里有一个前提,病人要充分摄取营养。红会第一医院有专门的摄生食谱,里面包括了牛乳、水果、面包,以及适当的蛋与肉。
可惜如今姚英子手里除了清水和少量安替比林,什么东西都没有。兵站军官倒是提供了一点糙米,可孩子们总不能一直喝淡粥。
她无奈,只好前往网市镇上寻求援助,东家讨点盐巴,西家求些酱菜,好多店家甚至把她当成女乞丐撵出门去。幸亏网市镇上有一座万佛古寺,住持是个老和尚,慷慨地送了姚英子两担寺里种的蔬菜,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姚英子把蔬菜挑回去,正赶上方钟英从附近的林塘里抓回一只野鸭,赶紧熬了一锅蔬菜鸭汤,给病情最严重的几个孩子喝了下去。
到了次日早上,又一个变故出现了。一直跟着他们忙前忙后的方钟英居然也病倒了,同样是烂喉痧的症状,浑身滚烫。
更麻烦的是,姚英子在给他做检查的时候发现,这孩子的两颊颇有些浮肿。她不由得心中一惊,急忙让宋佳人取了方钟英的尿样去检查。
他的尿液颜色稍深,煮沸后再加入一点醋和盐,能看到有不甚明显的沉淀,这说明尿里含有一定程度的蛋白质。
“糟糕,这是肾炎。”姚英子立刻有了判断。这是快速验证肾炎的一个土办法,不够准确,但胜在操作简单,不用专业设备就能筛查。
方钟英躺在石板上,迷迷糊糊地还要挣扎着起来,被宋佳人死死按住。姚英子给他喂了一点安替比林,但她知道这只能降温,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儿童猩红热会有一系列并发症,而肾炎是其中最棘手的一种。
眼下最紧迫的,是尽快给他消肿才成,不然发展成尿毒症,她可没脸面对方三响和林天晴。
姚英子在吴淞示范区为了开展工作,曾向项松茂请教过很多中药知识。她如今努力回想,茯苓皮可以消肿,玉米须可以降低尿蛋白。这些药材不算罕见,她记得上次去网市镇,看到有两家中药铺子,决定再去一趟。
她给其他两人交代之后,匆匆朝镇上走去。从私塾到镇子的大道,要绕着一条河湾盘转好几圈。姚英子心急如焚,打算索性取直从浅河滩上蹚过去。
可就在她准备跨过河边滩涂时,忽然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她急忙回头,可迎面一个布口袋罩下来,四周登时一片黑暗。姚英子感觉自己被人抓住双臂,周围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
姚英子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是被绑架了。如今战乱频仍,各地治安明显变差,尤其是这一带水路纵横,这伙人八成是四处流窜的水蜢子。
她一边挣扎一边高喊,说自己是红会医生,带着孩子们逃难而来,身上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对方听得不耐烦,用破布直接塞住她的嘴,将她拽上了一条船。小船晃晃悠悠开了许久,然后姚英子感觉自己被推到另外一条更大的船上,周围很是嘈杂,似乎有很多人。
“老三,你这又绑了个什么回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
“嘿,搂草打兔子,路上捡的,给大哥做见面礼。”
“这送礼还有半路上临时抓的啊?该说你有心,还是没心呢?”
“有心,当然是有心。江水汛期快到了嘛,到时候船家歇了,怕大哥无聊,弄一个在床上解闷也好。”周围响起一阵猥琐的笑声。那个大哥也笑了一阵,又开口道:
“今年这水啊,估计会不小。兄弟们当心点。俗话说,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请去龙王家。龙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鱼虾。”
本来瑟瑟发抖的姚英子,听到这一句,突然怔住了。这声音,这腔调,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浮现在心中。
这时一个人把口袋从她头上摘下,起手就是一耳光:“老实点,让大哥看看俊不俊!”顺手把破布也从她嘴里拽了下来。
“汤把总,是汤把总吗?”姚英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看到人群正中有一个秃顶老胖子,正一脸诧异:“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当过把总?”
“我是红会的姚英子啊,二十多年前在蚌埠集,还记得吗?”
那是二十八年之前的事了。当时姚英子要去淮河北岸救人,负责护送的正是汤把总。结果他们半路为了救怀孕的翠香,被水蜢子们围住。汤把总临阵脱逃,与姚英子就此失散。
事后姚英子返回蚌埠集,并没见到汤把总,以为他被水蜢子们杀了,还给衙门捐了点钱,为他立了个衣冠冢。可谁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位汤把总居然还活着,还摇身一变成了水蜢子的头目。
这边汤把总也认出了姚英子,白眉一抖,眼神登时有些复杂。
姚英子何等聪明,立刻觉察到他的心思,当即喊道:“你忘了吗?那时候你为了掩护我和翠香,一个人跑出去引开了六个水蜢子。这些年,我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周围的人忍不住“哦”了一声,齐齐看向汤把总。原来老大年轻时,居然还这么讲义气?汤把总一听,嘴角微微松弛下来,尴尬地笑起来:“姚医生,原来是你呀。”
既然两人相认,其他水匪不敢怠慢,连忙松开姚英子身上的绳索,把她带去汤把总住的船舱里头。
这时姚英子才发现这是一处小江湾,四周芦苇遮蔽,极为隐秘。二十几条大小船首尾相连,帆桅放倒,构成了一个简易的水上城寨。这东西搭起来极快,散开来也容易,符合水蜢子来去迅捷的风格。
汤把总叫来一个丫鬟,附庸风雅地泡了一壶茶,简单讲起自己后来的事情。
原来他那一次临阵脱逃,很快便被水蜢子们给逮着了。为了活命,汤把总跪地求饶。水蜢子本来也是松散团伙,只讲究人多势众,说“你打死我们一个,就拿自己来顶”,遂把他也拉入伙。后来那伙水蜢子去追姚英子,大半死在村里,剩下的就跟汤把总流窜去了别处。
汤把总知道姚英子身份高贵,无论她是否活着回到蚌埠集,自己也断然不能回去,索性安心落草为寇。要说汤把总也真是个放错地方的人才,在官场上碌碌无为,当水蜢子倒是如鱼得水。二十多年来,他纵横于淮河与长江之间,闯荡出一个水寨外加几十号手下,可比在蚌埠做一个外委把总风光多了。
最让姚英子意外的是,汤把总得势的由来,居然还跟自己有关。
他在那间破观音庙里,见过姚英子对孕妇翠香的处理措施,不知为什么记得很牢。有一次,他跟的水匪老大有一个姨太太生产,从外面找来一个产婆。汤把总逼着产婆剪了指甲、洗了手再去接生,剪脐带用的剪子也必须提前放入水中煮沸。这个姨太太因此活了下来,汤把总也算立了大功,从此被老大另眼看待,这才混出了头。
姚英子听完,简直啼笑皆非。她在南城厢和吴淞示范区推广了那么久的卫生观念,没想到执行力度最彻底的,却是在长江的一个水匪寨子里。
倒是汤把总,听说姚英子还给他在蚌埠立了个衣冠冢,颇为感动,一拍胸脯说:“当年我弃你而去,这次保证给你囫囵个儿送回去。”
姚英子心里惦记着方钟英,把护送孤儿的困境讲出来。汤把总盯着她看了半晌,忍不住感叹道:“当初你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一个人跑去淮北作死。现在又带了一百多个不相干的孩子朝四川跑。这么多年,姚医生你可真是一点没变啊!”
汤把总其实对姚英子的样子,早已淡忘。直到此时,他才从这个弱不禁风,甚至脸色很差的中年女医生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倔强少女的影子。饶是他做了几十年心狠手辣的水匪,也不得不暗生敬佩。
“我这就让那些臭小子把姚医生送回去,再送十块大洋压惊,权当是故人之礼。”汤把总慷慨道。姚英子却没急着起身,她不动声色:“汤把总,现如今湖北这场战事,你可听说了?”
“那是自然。”
“其实不只是武汉,湖北乃至中国都要天翻地覆。我劝你一句,你可不要指望还能待在自己的寨子里,享着太平清福,要早谋出路啊。”
汤把总的大鼻孔里喷出一团轻蔑的气息:“湖北的官军我见得多啦,甭管是清军还是国民军,甭管是黎元洪还是萧耀南、汪精卫,哪个不是待几天就走了?我们是水窝子里的蜢子,谁也捞不干净。”
“倘若人家不捞,直接把水窝子填埋了呢?”
“嗯?”
姚英子道:“我是从淞沪战场撤下来的,也在武汉亲历过战事,日本人和之前的敌手可是完全不一样。他们一打过来可是倾天大祸。”
“都是俩眼睛一鼻子,还能不一样到哪儿去?”
姚英子平静地讲起战地医院的一个个死伤案例,这都是她亲历亲见,无须渲染。开始汤把总还不耐烦,听到后来脸色有些白。一个长江水匪,哪里见过工业化国家总体战的威力?哪里见过几千上万具尸体的战场惨状?
“中日之战,乃是国战。所有人都要主动或被动地参与。汤把总若不做远虑,只怕近忧就在眼前。到底是机会还是祸事,就在你一念之间。”
汤把总听得有些懵懂,再看向姚英子,对方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却没再出言解释。相由心生,她这么多年做慈善公益打磨下来,气质越发雍容温润,让人一望便生出亲近信任之感。
汤把总心中一动,想起来了。姚英子的爹好像是上海滩一位大亨,她肯护送这一百来个孩子去四川,这些孩子的来头必然也不小……是了是了!若是帮了姚英子,便是给了这些孩子的爹妈一个大大的人情。政府正在用人之际,届时这些大人物稍微动动指头,让水蜢子像宋江一样受了招安,岂不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官军?
怪不得她说这是祸事,也是机会。
汤把总连忙拍了拍胸脯,慷慨道:“姚医生是菩萨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这样好啦,我水寨里可以出动几条船,把你们送到宜昌。”
姚英子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些水匪有他们的一套庸俗逻辑,觉得她尽心竭力护送的孩子,必然大有来头,那让他们继续误会便是。
水匪们的办事效率相当高,当即派了一条小快船把姚英子送回网市镇。宋佳人见她迟迟未归,正急得团团转,见她回来才如释重负。她一个人,可实在肩负不起这许多重任。
姚英子简单安慰了几句,赶紧去检查一下孩子们的病情。最早发病的几个,浑身的疹子开始消退,舌头上的白苔也有脱落迹象了。这是个好迹象,于是姚英子决定再等等,她跟汤把总约定,五日之后再出发。
她这次从水寨里讨了几袋子鸡头米和十几尾小江鲜。鲜鱼熬烂成汤汁,跟鸡头米一起直接下锅煮沸,再加点藕粉勾芡,便是一碗美味可口的米鱼羹,最为摄生不过。姚英子家里原来的苏州厨子很喜欢做这道菜,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亲手烹制,而且一做就是给一百多号人。
来自水蜢子的支援,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姚英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白天不停地做饭、洗衣服、清理床铺和倒屎尿,夜晚驱赶蚊虫、记录病情。直到孩子们陆陆续续开始退疹子,身上出现米糠状的一层层碎皮,姚英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次烂喉痧暴发,病号都是普通型或轻型,退完疹子就算是安然度过了,没有一个人死亡,放在上海也是一桩奇迹了。只有方钟英比较倒霉,引发了肾炎。好在姚英子从镇上弄回来了茯苓皮和玉米须,还请郎中开了个方子。他到底熬过了难关,只是小脸硬生生瘦了两圈。
他恢复清醒之后,听说姚英子差点被水匪劫走,自责得不得了,一直觉得是自己惹的麻烦。最后还是宋佳人训斥了几句,他才不再钻牛角尖。
在这期间,前线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整个战局仍处于胶着状态,但外围态势对国军渐渐不利。仿佛被这个消息刺激到了,汤把总亲自带队,殷勤地动员了足足六条长帆大江船,把孤儿院的孩子们全数接上。
这些水蜢子都是江里的老手,扯起帆来反倒比驳船开起来更快。他们从监利溯江而上,一路走石首、荆州、枝江,没过几日,便抵达了宜昌。
宜昌是入川的军事重镇,此时有重兵把守。汤把总不敢靠近,便在猇亭北岸附近把姚英子放下,然后率众返回洪湖,高高兴兴等着收编。姚英子则带着这一队大病初愈的孩子沿江徐行,半天时间便远远看到一座巍峨的八棱七层砖塔。
她问了当地人,才知道这叫作“天然塔”,相传是晋代郭璞所修,不过原塔已经坍塌无痕,这一座是乾隆年间重修。它雄踞长江北岸,位置极为巧妙,无论上游还是下游均能看得一清二楚,兼有灯塔之用。一看到它,距离宜昌城便不远了。
姚英子见孩子们疲惫得走不动,索性不进城,就在天然塔下的庙里借了一角禅院,让其他人看好孩子,自己只身进城去。
宜昌历来号称“川鄂咽喉”,如今国土沦丧泰半,政府内迁重庆,这一条出川通道便愈加显得重要。宜昌城里一下子拥入了十倍以上的人口,整个城区变得拥挤不堪,长衫眼镜的山东教授、宽袍瓜帽的河南商人、一身卡其色的中央军军官、烫着一头鬈发的上海滩阔太太、四川出来的黝黑民夫……路上行人什么穿着都有,口音也是五花八门,俨然成了一锅大杂烩。
姚英子找到了当地的红十字会,希望安排一条船入川。当地的会长为难地表示,现在滞留在宜昌城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在等入川的船票。要知道,三峡水道险峻,溯江而上要么是乘坐动力船,要么是坐传统木船靠拉纤通过。前者数量奇缺,且几乎全被军方征用,后者光有船不成,还得雇纤夫,价格贵得要死。
姚英子问还有什么途径没有,当地会长说有时政府会开放一部分动力船的舱位,优先给医护人员、病患儿童、工程师和社会名流,但要等多久不知道。姚英子没办法,只得先去港务局填写了申请表格,乖乖等待。
接下来,她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颜院长出发前给的经费,早就花得一干二净。这一百多号人,不知何时才能等到舱位,她必须想出一个维持的办法才行。指望红十字会的宜昌分会援助不现实,他们人数太少,费用也极度不足,光是应付宜昌城里就筋疲力尽了。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天然塔下,看到方钟英站在一块石头上,正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讲火烧连营的故事,但宋佳人不见了。她正担心,方钟英说禅院隔壁有一家逃难来的南京人,正赶上女主人分娩,宋佳人过去帮忙了。
姚英子一愣,连忙洗干净手也过去。一进隔壁,看到一个女子躺在床榻上,摆出分娩姿势,先生在一旁慌得六神无主。宋佳人正满头大汗地抚着她的肚子,大声喊着:“不要一直憋气,跟我一起深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产妇呻吟着,努力配合,却一直没有进展。
姚英子经验丰富,凑过去一看便知道,这是胎儿头围太大,卡住了。一问这产妇年纪,已是三十六岁,恐怕没什么体力再继续周旋。她转身抄起一把剪子,在火上烤了烤,待退温之后,把会阴迅速剪开一段。
产妇的先生吓了一跳,急忙问:“你这是干吗?”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不剪开,孩子出不来,就是一尸两命。这么直接剪开,刀口边缘齐整,缝合之后比撕裂伤恢复得更快。”她天然带着一种凛然的权威感,产妇的先生顿时不敢多言语什么。
过不多时,婴儿的哭啼声响彻屋子,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姚英子又取来针线,给会阴做了简单的缝合,这才算大功告成。产妇的先生千恩万谢,从行李中取出几捧橘子,递给宋佳人和姚英子。
从隔壁离开之后,宋佳人冷笑道:“救了他老婆女儿两条性命,就换来几个橘子。大概他觉得,您就剪了一下,缝了四针,这么点活,也就值个橘子钱。”姚英子道:“母女平安就好,我们帮忙又不是图这个。”
宋佳人眼睛突然一亮:“对呀,我们干吗不图这个?”姚英子眉头微皱,宋佳人抓住她的胳膊兴奋道:“您想,现在宜昌城里聚集着几万人不止,里面得多少孕妇和产妇?这里靠谱的产科医生又有几个?”
姚英子忽然明白宋佳人的思路了。大量逃难民众拥入宜昌,必然有一定比例的孕妇产妇。她们完全可以提供相关服务,收取一定费用,既救了人,也解决了孤儿院的经费问题。
“可是,怎么让别人知道?”
宋佳人道:“我刚才看到他们屋里扔着一张《国民日报》,可见宜昌本地也有报纸。我们登个广告不就得了?”姚英子苦笑:“可我们连登广告的钱都没有。”宋佳人调皮地眨眨眼睛,在自己行李里翻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得意扬扬地在姚英子眼前晃动。
这镯子,正是当年宋雅去姚府求助时,她送给宋雅的。没想到宋雅一直没有卖掉,反而传给了女儿。睹物思人,姚英子霎时有些感慨。
“你舍得吗?”姚英子问。宋佳人撇撇嘴:“当初您舍得给我娘,我如今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说又不是卖掉,我拿去当铺抵押,日后还要回来赎的。”
姚英子实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听从宋佳人的这个方案。她们先去当铺里,换了一笔钱来,然后找到宜昌《国民日报》的编辑部。宋佳人花重金占了一期号外,用最大号的字体排出:《沪上知名女医莅临宜昌,妇产儿诸科俱臻,不日即离,欲诊从速》。
姚英子觉得这标题有点太过了,自己明明逃难到此,却说得好像专门来做善事一样。再说了,什么时候走还不知道呢。宋佳人却表示,你说得越理直气壮,人家才越信服,你强调马上就走,他们才会越急着来。
“看病我拜您为师,起新闻标题,我可是您师傅。”宋佳人得意忘形道。
登完广告剩下的钱,宋佳人用来租了一间铺面做接待,说名医的排场不能省。
事实证明,宋佳人是对的。号外一经登出,前往天然塔求医的人当真是络绎不绝。宜昌城里滞留了太多难民,临产的妇人几乎每天都有。那些有钱人看不上本地游医,一听说有上海名医到场,都纷纷找上门来。
姚英子实在觉得不安,便每天安排出几个慈善名额,留给没钱诊治的老百姓。结果消息一传出去,更是名声大噪。
姚英子和宋佳人忙得脚不沾地,银钱哗哗地流进口袋。孤儿院一百多个孩子,不仅每餐都能吃到肉与蛋,甚至连衣服都换了一套新的。宋佳人每晚盘完账,都忍不住感叹说“干脆咱们别走了,在这里建个保育院,保管赚得盘满钵满”。姚英子听完只是笑笑,把一块热石头按在腹部,去检查孩子们的床榻。
他们在宜昌滞留了有大半个月,终于等到了一条江轮的舱位。姚英子毫不留恋,把近日所有积蓄拿出来,还借用了几位病妇夫家的人脉,买到了船票,总算带着孩子们顺利登船,沿着三峡逆流而上。
若是太平时日,这些乘客大概会欣赏一番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的峥嵘奇景,可如今完全没有心思,只盼着早点出峡。
偏偏这时节赶上雨季,头顶阴雨连绵,江中惊涛骇浪。每走上一段,便会看到水面上有一片黑黝黝的礁石突起,有如水兽高高拱起的脊梁。无论什么动力的船,到了这附近都必须小心翼翼地避让绕行,稍不留神便会被浪头卷过去,撞得粉身碎骨。
同船的有个老江客讲起掌故,说这些礁石叫作怨死石,最不吉利。倘若有小船被礁石撞碎,幸存的水手落水后,会奋力挣扎爬上礁石,活活怨死在上面。
方钟英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怨死?”那人叹了口气,说:“躲上礁石的人明明活着,没人会去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船来船往,在众人的注视下绝望死去。死前满怀怨气,久而久之,就萦绕在礁石四周,故而得名怨死石。”
听完这段,满船乘客议论纷纷。这死法实在是太可怕了,还不如直接撞死痛快。方钟英仍是不解:“为什么没人去救?”众人都笑他幼稚,一个老学究道:“那礁石附近的水流激荡回旋,极其危险,任何船只靠近都要出事。又有谁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冒死冲到礁石上相救呢?这礁石啊,是通了人性的,正吃准了没人肯去。”
“他们说得不对。”
方钟英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反驳,连忙转动小脑袋瓜,发现对面姚英子斜靠在舱壁上,双手按压小腹,一张疲惫的脸贴着舷窗,似是一直在遥望江涛中时隐时现的礁石。
“钟英,我告诉你。峨利生教授会去救的,沈敦和会长会去救的,牛院长、颜院长也会去救。你爹和孙希也是一样。哪怕风浪再高,他们也会去救那些困于礁石上的绝望之人。”
“我明白的,这是医生的本分。”方钟英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
姚英子欣慰地点点头:“总要有这样的人,那些困在礁石上的人才有生的希望。所以你千万不要被这样的传说吓到,不要以为人性就只有漆黑一团。要有信心。”
“我爹也是这样吗?”
“蒲公英大概是我们三人里最先领悟的……”姚英子觉得当孩子的面说外号不好,正要改口,方钟英却笑嘻嘻道:“干妈你给我讲讲,你和孙叔叔为啥叫我爹蒲公英吧,我对这故事好奇了很久。”
姚英子眉头微皱:“不像话,怎么说自己老子的?”方钟英却摇晃着她的手道:“反正路上无聊嘛,当故事讲讲。还有孙叔叔,你们三个到底怎么认识的?”
“这可说来话长了……”
姚英子斜靠在舱壁上,望着外面风雨如晦,娓娓道来。这个故事很长,讲着讲着,方钟英忽然发现,干妈的耳边赫然出现了几缕银丝。他很确定出发前是没有的。他想伸手给拔掉,姚英子却已然沉沉睡着。
接下来的航路,总算是有惊无险。江轮很快出了江峡,进入巴蜀境内。
说来奇怪,入川之后,姚英子的话变少了,大部分交涉的事都交给宋佳人,她留在后面照顾孩子们。孩子们欢欣鼓舞,一路上“姚妈妈,姚妈妈”喊个不停。
经过数日周折,他们远远见到矗立着一座雄伟山城,那里应该就是重庆了。
宋佳人和方钟英见到此景,无不如释重负。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大孩子,高兴地喊起“姚妈妈”。很快小的也有样学样,队伍里一起喊起来,两侧山谷传来阵阵回音。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姚妈妈却没有像平常那样立即回应。宋佳人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却看到姚英子捂住肚子,缓缓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