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听到这个要求,俱是一愣。孙希接过电报纸,皱着眉头读了一遍。
这是一份求救电报,发报人是固镇一所新式学校的校长。固镇是淮河北边的一个小镇子,距离蚌埠约有百里。沱河前一阵发大水,校长赶在通讯中断之前,给蚌埠发了一封求援电报,说学校里困守了许多教职工与学生,轻、重患者有二十余人,急需医疗支援。
“这是农记者的好友?”孙希问。
“不,我不认识他,这是我在蚌埠电报局的收报槽里无意中看到的。”农跃鳞冷笑,“现在皖北都乱套了,巡检司哪顾得上这些?若不是我发现,只怕这求救电报是石沉大海,再无踪迹。”
孙希咳了一声,正要开口。农跃鳞又道:“我知道这次渡淮北上危险重重,不过固镇距离蚌埠不到百里,倘若红会能派遣几位医士前去,便可挽救二十多条性命。”他停顿片刻,拿起电报纸晃得哗啦哗啦响:
“请你们想想看那位校长的处境,四面皆水,孤立无援。他肯定也知道蚌埠这边的巡检司靠不住,但又能怎么办呢?这是唯一的指望。那位校长就守在那里,翘首南望,在绝望和煎熬中等待着一点点微渺的希望。你说我们见到这电报,难道能忍心置之不理吗?”
农跃鳞到底是做记者的,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孙希和姚英子听了还好,方三响却不知不觉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一个孤独地矗立在老青山的黑暗中的身影,同样也是在绝望和煎熬中等待着一点点微渺的希望。
“我跟你去固镇!”方三响脱口而出。
孙希吓了一跳,急忙拦住他:“老方,老方,咱们别意气用事,总得先请示了王教授再说。”方三响没有回答,直直看向农跃鳞:“你什么时候出发?”
农跃鳞道:“我下午便走。”
“可是最近淮河涨水,我听说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啊!”姚英子不解道。农跃鳞笑了笑:“山人自有渡淮的妙计——你们若愿意去,下午三点在北城门口相见,我可以等你们十分钟。”
农跃鳞把电报纸留在桌子上,抓起礼帽,飘然离开,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孙希端起茶杯,一脸无奈:“我看哪,这事八成不会被批准,实在太危险了。”方三响霍然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沉声道:“我现在就去问王教授,他若不答应,咱们就以个人身份北上。”孙希先是“嗯”了一声,随即觉得不对味:“等会儿……什么叫咱们?你把我也算进去啦?”
方三响道:“队伍里除了峨利生医生,你的外科水平最好,自然是最合适的。”孙希大为气恼:“你怎么不尊重我,先问问我意见?”
“那我问你,你同意吗?”方三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呃……同意!”
“那我呢?那我呢?”姚英子问。
“你不能去!”这次他俩倒是迅速统一了意见。
姚英子撇撇嘴,难得没有跳起来驳斥。蚌埠一役,她已成熟了许多,知道上海之外的世界有多么残酷,可不是耍耍小性子就能解决的。
方三响急着要跟王教授请示,当即走出茶馆。孙希生怕他乱讲话把自己给连累了,也急忙追着出去。姚英子也起身要走,可她迈出茶馆的一瞬间,无意间一瞥,余光捕捉到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姚英子定睛一看,看到茶馆旁一棵老槐树下跪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身上只围着一块脏兮兮的红肚兜,脚掌内翻,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跪着,身前搁着半个破瓷碗——正是她之前遇到的那个罹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孩。
姚英子眼睛一亮。她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个小姑娘,尤其是她吃到巧克力时绽放的那个笑容,让她印象极为深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蚌埠的灾情缓和之后,一批没有疫病隐患的灾民被允许进入城内乞讨,这女孩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她样子可怜,身前的瓷碗里倒搁着不少茶客抛的铜钱。
姚英子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女孩显然还记得这个给她巧克力的大姐姐,一见到她便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稀疏的牙齿。姚英子帮她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身体,令人惊讶的是,这女孩除了小儿麻痹症和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居然没什么大毛病,别说“鬼拽腿”,就连轻微的皮疹都没有,生命之坚韧委实令人感慨。
姚英子摸了摸口袋,可惜巧克力早没了,她起身打算去买些糕点来。谁知姚英子胳膊摆动,让女孩眼神倏然一亮,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把那个装着铜钱的破瓷碗端起来,讨好地递给姚英子。
这个举动,让姚英子愣住了,这是要做什么?
女孩见她没接,用力晃了一下,铜钱在瓷碗里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响声。女孩另外一只手撑在地上,极力让身躯靠前,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皖北土话。
她声音稚嫩,土话又难懂,姚英子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女孩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端着碗的手臂一直递,一直递。好在旁边有个年纪大的乞儿,自称跟女孩是同村逃难出来的,帮忙翻译了一下。
原来这女孩姓邢,没名字,大家都叫她大丫头。她家在淮河北岸一个叫三树村的小村子里。遭了洪灾之后,村民纷纷朝南边逃难。可大丫头的娘正赶上怀胎害了软脚病,根本跑不动。结果大丫头她爹只好背上她,先随大众渡过了淮河。没过几天,大丫头的爹病死在蚌埠集前,剩下她一个人,像只被遗弃的奶猫般趴在集外的草丛里,靠同村人偶尔接济一下,勉强不死。
刚才大丫头对姚英子说的土话,是“救救姆妈,救救姆妈”。因为这些天来,她看到胳膊上挂着红十字袖标的人在灾民群中忙来忙去,知道他们能治病。刚才她看到姚英子胳膊上也有同样的标志,便急忙把碗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希望请她去三树村里给姆妈看病。
一个不到八岁的残疾乞儿,讨来钱不是为自己果腹,而是请医生去救她被遗弃的姆妈。
姚英子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姚母去世很早,她从小虽然享尽富贵,唯独母爱是她可望而求不得的奢侈品。大丫头这个举动,正击中了姚英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从大丫头手里接过瓷碗:“放心吧,姐姐一定去给你姆妈看病。”女孩见她收下了钱,如释重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不知为何,姚英子觉得她的这个笑容,比吃巧克力时的还要开心。
她扔给同村那乞儿两块大洋,让他好好照顾大丫头几日,顺便问清三树村的位置,然后转身匆匆赶去医疗队的驻地。
此时方三响已经向王培元、峨利生两位教授汇报了固镇的情况,强烈要求自愿前往。两位教授商量了一下,眼下蚌埠局面还未稳定,主力不能擅动,但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他们决定先抽调两个人去看看情况,再视形势而定。
王培元、峨利生两个人各有职责,都走不开。除方三响以外,还需要另外一个志愿者。孙希知道自己躲不过,索性主动站出来:“好,好,我去我去,谁让我学习成绩最好呢?”说完气呼呼地瞪了方三响一眼,后者双手抱胸,一脸理所当然。
这时姚英子推门进来,说:“我也要跟你们北上。”这一下子可把其他人惊着了,别说王培元,就连一直主张锻炼年轻人的峨利生医生,都表示反对。孙希疑惑道:“你不是答应不跟着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变卦啦?”
姚英子平静地把大丫头的事讲了一遍,周围人都不吭声了,宋雅等几个女生还偷偷地抹起眼泪来。
“可我和老方要去固镇,难道你打算一个人去三树村?”孙希问。
姚英子走到一张地图前,说她问过了,三树村就在淮河下游不远的北岸,离蚌埠也就四十多里路。“我跟你们一起渡河,然后直接去村里找大丫头的姆妈,快的话两天便能往返。”
王培元紧皱着眉头,背着手研究起地图来。峨利生医生手持拐杖,用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眸盯着姚英子,忽然问道:“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大丫头太可怜了啊!自己都要饿死了,乞讨来的钱却先拿出来救自己的母亲。”姚英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只是如此?”
“我在医校读书时,张校长教育我们,当今之世,女子首先要怜惜女子同类。而怜惜同类最重要的手段,便是怜惜她的健康。我遇到这种事,自然责无旁贷。”
峨利生医生仍旧不动声色:“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她母亲已经死了,也许去了别的地方,你会扑个空?甚至有可能她在说谎,只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
姚英子似是受到侮辱,恼怒地提高了声调:“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我是说如果。如果结果和你的预期不同,你该怎么办?”
“就算您的假设是真的,那么我去这一趟,至少能证明并没有一个孤苦伶仃的孕妇被抛弃在荒村等死,我认为是值得的!”
望着凶巴巴的姚英子,峨利生医生唇角微微一翘,用手里的拐杖敲了下地面:“医者不能只凭情感行事,但没有情感的医者是不合格的。你能这么想,正是医者的本分,很好,我准许你前去三树村。”
既然峨利生发了话,王培元也只好表示同意,但他提出一个前提条件:姚英子不能一个人去,必须有人护送。
方三响和孙希已有任务。严之榭主动请缨说:“我陪姚小姐去吧?”其他医疗队的男学生也纷纷表示愿意前往,可都被王培元拒绝了。姚英子需要的是一个本地人,通晓当地情况,还得有一定威慑力。
王教授当即赶去巡检司那边交涉,希望从他们那里派人。这一次李巡检态度倒是很好,一口答应抽调一人随行,但他又无奈地表示,渡淮之事要医疗队自己想办法,巡检司概不负责——这倒不是李巡检有意刁难,最近雨多水涨,淮河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就算出重金,也没有船家愿意接。
“奇怪了,巡检司都说没办法,他农跃鳞哪来的手段,总不能飞过淮河吧?”孙希疑惑道。方三响不耐烦道:“既然农记者拍了胸脯,自然是有办法的。别废话了,快收拾。”
医疗队简单地盘点了一下物资,让方三响和孙希带走了大部分急救药物和一部分手术器材。考虑到姚英子的体力,只给她备下一个小药箱,里面装了一些硫酸镁、甘汞片、碘酊和小苏打之类的药品,都是常用药品。孙希之前塞给她一把手术刀,这次还让她带着。
下午两点半左右,这一支小小的医疗分队准备停当,很快抵达了蚌埠集北城门。同时抵达的,还有巡检司派来的一个向导。此人头戴罗帽,一身短衫,没系襟扣,露出一圈肥腻的肚皮,腰带里勉强别进一把二六式手枪——竟是之前与姚英子起过冲突的那个外委把总。
此时故人相见,彼此都颇有些尴尬,看来这是李巡检小小地刻意报复一下。还好孙希反应快,出面说了几句客气话,把总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把总姓汤,说三树村他去过,确实不远,肯定把姚小姐护送周全。但他随即又表示眼下淮河水头厉害,他对怎么过河可没办法。
正说着,农跃鳞也在城外现身了,他一见方、孙、姚三人都来了,不由得跷起大拇指:“我果然没看错人,三位都是身怀仁心的杏林圣手。”三人都好奇地盯着他,这位大记者孤身一人,除了挎着个相机,身边并没跟着什么船手艄公,不晓得要怎么渡河。
农跃鳞也不解释,扶了扶眼镜,嘿嘿一笑:“走,咱们出发吧。”
他带着四个人离开城门,斜斜朝着东北方向走去。孙希悄声问汤把总,说东北方向可有什么渡口,汤把总皱着眉头想了一圈,摇摇头,说:“我是本地人都没听过。”
走了三四里路的光景,耳边已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接近淮河南岸了。前面带路的农跃鳞方向一折,顺着一座山丘的脊线往上爬去。不是过河吗?怎么还越走越高?众人都觉得纳闷,但也只好跟随。
待他们登上山丘顶端之后,视野陡然开阔。只见黑压压的铅云之下,横亘着一条宽阔的大河,如浊黄色的丝绦一般长长铺开,水流汹涌,浪花翻腾,像一位看不见的画家在两岸之间抹下一笔赭色。
但比起这条大河,更夺人眼球的是两岸的景致。
就在这座山丘之下,以及河的正对岸,是两座巨大的营地。营地杂乱无章,十几台形态各异的笨重机械各据一角,它们之间的间隙被沙土、木材与石块等建筑材料填满,在更远处还有许多顶灰棕色的帐篷,似雨后的蘑菇一般。
两个营地各自朝着河中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黑色臂弯,臂弯凌于激流之上,隔空向彼此极力靠拢着。两道臂弯下,各是两根厚重、敦实的灰石桥墩。它们如定海神针一般,屹立在滚滚浊流之中,不见丝毫动摇。这番景象与周遭环境极不协调,却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豪迈与庄严。
直到这时,农跃鳞才说出自己的计划。
原来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淮河南岸的小南山,对岸叫作孙家台。津浦铁路延伸到此处,将要在淮河之上架起一座贯通南北的铁路桥,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不过此时大桥尚未合龙,只刚刚筑起南北各两根桥墩。河中间的四根墩柱,要等到这一阵洪汛过后才能恢复施工。
孙希在伦敦见惯了大桥,并不如何惊叹。其他人包括姚英子在内,可从来没想过在淮河上居然还能架起长桥,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盛景。
农跃鳞道:“你们可不要只看到它的雄壮,也要看到它的力量。这桥一架起来,铁路将第一次贯通中原南北,从此中原几千年的格局都要改观。”
汤把总对这说法无动于衷,在他看来,火车不就是运运货、载载人,能有什么新鲜的?
农跃鳞兴致勃勃地朝左边一指:“你们看到了吗?对,就在铁路桥上游两百米的南岸,他们同时在开挖一处大船塘。等到铁路修通之后,与这个船塘连缀成线,可就真真不得了。从此以后,整个皖北的麦子、高粱、大豆、牛皮、药材,都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蚌埠集这处枢纽,给南方运过去。外地的食盐、洋布、煤油等则可以直接沿津浦铁路分销至皖北各处,从此皖北民众便可衣食无忧,就算遭遇洪涝,也可以有所凭恃了。”
他看看汤把总犹自未悟,有意道:“倘若我住在蚌埠集,哪怕借钱也要盘下几块地皮、建几个货栈。一俟津浦铁路开通,这里必会大兴,收益岂止十几倍?”
一听这个,汤把总眼睛一亮,嘴唇哆嗦起来,想要拉着农跃鳞详细请教。这时方三响耐不住性子,打断催促道:“可这桥还没架好,怎么过啊?”
农跃鳞哈哈一笑,示意他们紧跟自己,径直朝着施工营地走去。
这个营地也被第三十一混成协的士兵保护着,他们见有人靠近,警惕地举枪喝令。好在农跃鳞过去跟一个工程师模样的洋人谈了几句,递了一支烟,他们居然就放行了。显然是这位记者早就事先打通好了关节,当真是手眼通天。
这个小团队在营地工人们好奇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到了淮河边。这里用麻袋与条石垒成了一条巨大的堤坝,挡住了眼前不断上涨的滚滚河水,头顶则是一片黑压压的竹架。
然后怎么走?大家都望着农跃鳞,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农跃鳞胸有成竹,站在堤坝上双手抱胸。过不多时,一条牵着钢索的小船晃晃悠悠从对岸驶了过来。
原来为了方便两岸联络,施工方在淮河上配置了一条联络用的小木船。小木船的顶篷有一条钢索,钢索以四根桥墩为支点,连接在两岸营地的蒸汽绞盘机上。只消开动机器,小木船便会被钢索牵引着横穿淮河,既不需纤夫拉动,亦无被激流冲走之虞。
津浦铁路的修建,与地方全然无涉,所以即使是蚌埠本地人,也不知还有这么一个渡淮的手段。只有时刻关注时事的农跃鳞,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众人啧啧称奇之余,一起上了联络船,只听得蒸汽机发出一阵轰鸣,钢索开始咯吱咯吱地绞紧,小船震动了一下,缓缓朝着对岸驶去。
如今淮河正是行洪期,水流湍急,冲势强劲。饶是小船已被钢索固定,也被冲撞得不时晃动,似有无数头疯牛在用头狂顶船帮。众人必须用一根绳子束住腰,才勉强不被掀下水。看来巡检司确实不是有意推诿,这种流速靠人力撑船,绝无横渡可能。
姚英子望着钢索缓慢有序地移动着,暗暗计算了一下速度,忍不住好奇道:“这蒸汽机是什么牌子的?怎么动力输出如此稳定?”
农跃鳞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英国货就是德国货。”他又忽生感慨:“你们看,机器之力是何其强大。天堑可跨,激流可越,我们这个泥泞的老大帝国,眼看也要被这种力量彻底改变啦。可有些人犹然不悟,沉浸在老章程里。”
农跃鳞转向汤把总,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后者正紧紧地把手枪按在腰间,生怕落入水中,哪里顾得上别的?农跃鳞把目光转向三个医生,轻轻拍了一下船帮,几滴水花溅了上来。
“击水中流。谁把握住潮流,谁就能把握未来。三位仁心仁术,鄙人钦佩得紧,不过还是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方三响忽然问:“农记者你要我们怎么关心?”农跃鳞镜片后的细眼微微露出一丝狡黠:“快了,快了。再过一阵,时局的变化,恐怕你想忽略都难。”
横渡花了约莫半个小时,小船有惊无险地抵达对岸。他们下船之后,按照计划分成两拨。农跃鳞、方三响、孙希三人向北直接去固镇,而汤把总护送着姚英子,向淮河下游的三树村前进。
临别时,方三响对姚英子千叮咛万嘱咐,一条一条注意事项讲过去,简直比王培元还唠叨。而孙希则把汤把总拽到一旁,偷着塞了一把银圆,后者的士气有了明显提升。
一离开孙家台施工营地,周遭的风景陡然变得单调起来。放眼望去,只有黄与灰两种颜色。黄是洪水裹挟来的大量泥沙,它们涂满了视野中的大部分空间;灰色则是半坍塌的夯土矮墙、勉强挺立的孤树、浸泡肿大的动物遗骸,以及烂缸、衣物、破筐等杂物,它们点缀在泥浆之中,无言地诉说着惨状。
三树村距离孙家台十几里地,但这十几里的路,和姚英子想的可是大不相同。两个人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痕迹的泥泞小路,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沿途没看到一个人,甚至连飞鸟都没看到一只,安静得有些可怕。
汤把总一边走着,一边提醒姚英子,近日雨势看涨,搞不好这一带还会被冲刷一轮,得早去早回。姚英子“嗯”了一声,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前走去,不时从水壶里倒出些清水在丝帕上,捂住口鼻。因为此时暑气未散,跟空气中的泥腥味一混合,黏糊糊的,呼吸起来极为难受。
“大小姐,你可省省吧。这一带水井肯定都废了,清水可难找。”汤把总提醒了一句。
“我带了明矾,大不了化一壶。”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放着大城市清福不享,非要来这鬼地方找一个不相干的妇人。”汤把总走得热了,把衣襟扯开,露出一片黑乎乎的胸毛。若不是顾及姚英子在旁边,他本来还想打个赤膊。
姚英子把挎包往肩上拽了拽,冷笑一声:“救国保种,就是从重视每一位同胞的生命开始……算了,你这种人,听了也不会明白。”汤把总眯起眼睛:“庄稼汉从来都是死了埋,活了跑,长草短草一把窝倒。都是贱命一条,至于吗?”
姚英子觉得跟他实在没道理可说,索性专心赶路。
快走到傍晚时分,两人终于远远地看到一处村落。这村子里是一片简陋的夯土平房,村口三棵大槐树歪歪斜斜。
姚英子放眼望去,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生气。所有的地面都覆着一层厚厚的泥浆,若不是依稀还能分辨出篱笆、围墙、井栏、畜圈之类的轮廓,还以为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坟冢群。
汤把总张望了一阵,如释重负:“这村已经泡荒了,肯定没人,咱们可以回去了。”姚英子拧着双眉,仍不甘心:“你怎么知道没人?”
“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请去龙王家。龙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鱼虾——龙王爷请去吃宴席,没见过哪个能回来的。”汤把总阴恻恻地说了段土谣,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自顾自卷起烟来。
头顶的铅云依旧厚重,遮住了日头西沉的景象。姚英子站在坡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沉入深海的溺水者,看着头顶的光线无可挽回地黯淡下来。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气,视线极力朝村子扫去,想要最后尽一次努力。
可惜这次努力也失败了,她的眼睛扫来扫去,只扫到一片漆黑的死寂。理性告诉姚英子,倘若大丫头的母亲真留在村里的话,不会有任何生还可能。
“来都来了,我们进村去看看,哪怕看到尸首……也有个交代。”
汤把总敲了敲烟卷,不耐烦道:“尸首要么冲跑了,要么沤在泥水里,早烂了。你看了不得吓死?”
“帮帮忙。我是医生好吗?这种不过是毛毛雨。”姚英子说得不是很自信,其实她解剖学的分数不高,一见尸体就会呕。这次来蚌埠集,左厢房地窖里的解剖室她一次也没下去过。
“那也要明天再说!”
汤把总把烟卷叼在嘴里,掏出一根洋火在鞋底划着,呛人的烟气飘到姚英子面前。她突然眼神一凛,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束微弱如豆的光芒。
难道是错觉?姚英子急忙挥手驱开青烟,再定睛一看,不会错!那是一束黄澄澄的灯火,在黑夜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
姚英子莫名惊喜,叫汤把总来看,说那边应该有幸存者。汤把总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说灯火和三树村不是一个方向。
姚英子坚持要去看看,说万一大丫头她妈跑去那里了呢?总要去看一眼才死心。汤把总拗不过她,只好拿出一盏亚细亚牌的煤油灯,扭亮了提在手里,一脸不情愿地挪动步子。
好在这一路上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没什么特别的险阻。他们一路往光亮方向走,在天色黑透下来时便到了近前。原来那灯火来自一处高坡上的小庙。这里地势较高,侥幸避过了洪水侵袭,倘若附近有什么幸存者,这里是最好的庇护所。
两人快步上坡,来到小庙门前。忽然庙里传来一声惨呼,吓得汤把总连忙拔出手枪,还差点没拿住。他稳了稳手,这才深吸一口气,狠狠一脚踹开庙门。
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
只见殿内点着几支香烛,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正仰面躺在神坛前头,双腿屈叉开,腿间正趴着一个穿黑色对襟短褂的老太太。在她们身旁扔着好些污秽的长布条,有些还沾有斑驳血迹。坛上有一尊观音像,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一切,任凭殿内弥漫着古怪的酸腐气味。
“呸呸,晦气!”汤把总把手枪插回腰带,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迅速挪开视线。姚英子却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大丫头的妈妈也是孕妇,不会这么巧吧?
那老太太听到庙门口的动静,急忙抽手起身,面色惊慌。姚英子注意到,她的右手居然从女人的下体内缩回来了,指甲长如鸡爪,色泽灰黄。
汤把总那恶声恶气的模样,吓得老太太战战兢兢,以为是什么盗匪马贼。直到他自报是蚌埠集巡检司的人,老太太才松了一口气,俯身拿起一块脏绸布遮住女人的身体,战战兢兢地回答。
让姚英子失望的是,天下没那么巧的事,这个孕妇不是大丫头的母亲,甚至不是三树村的。她是隔壁村子一个乡绅的媳妇,叫翠香。她有八个月身孕,却赶上洪水袭来,偏又生了肿脚症,根本动弹不得。乡绅家里只好雇了一个稳婆,让她俩躲在这个观音庙里,一边避水一边准备生产。
“她还没生呢,你把手伸进产道去做什么?”姚英子突然质问。稳婆搓了搓手,赔笑道:“这位小姐怕是还未经人事,翠香这胎儿忒大,所以每天得多掏掏,开开路,到时候好生。”
姚英子急得大叫:“你有没有常识啊?没到临盆,怎么可以强行扩张产道?而且你手上那么长的指甲,伸进去造成感染怎么办?”她又朝前走了几步,额头青筋霎时浮现:“天哪!她身下垫的那个破蒲团,被多少人跪过,你知不知道,照顾孕妇的第一要务就是洁净啊!”
姚英子在女子中西医学院上过妇产学,还是张竹君亲自授课,说女子生产是天底下最精细、最复杂的人体活动,务必极为小心。这个稳婆的手法,与医学常识完全背道而驰。虽然姚英子与这孕妇素不相识,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稳婆胡来。
被她这么一顿训斥,稳婆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我韩小手在固镇接生了几十年,经手的孕妇比你见过的还多,轮不着你个小妞子教训!”
“接生?只怕接死的孕妇更多吧!”姚英子厉声反驳,上前一步,“你快让开,让我来处理。”
韩小手脸上的褶子一鼓一胀,仿佛随时会因愤怒而裂开。她恨恨地看向汤把总,汤把总耸耸肩:“她是上海来的女郎中,别的我一概不知。”韩小手一听是从上海来的,顿时有些畏缩,只是仍不肯让她接近孕妇。
姚英子看向汤把总,后者无奈地叹了口气:“姚大夫,你去三树村找人也就算了,怎么路上还要多管闲事?照你这管法,一年也回不去!”姚英子这一次态度却异常坚定:“身为医生,岂能见死不救?难道眼见这婆子害人吗?”
韩小手还要说什么,姚英子又道:“民政部已颁布《大清违警律草案》,稳婆须持照经营,请问你的执照何在?”其实这草案只是在朝中议了议,民间根本没推行下去。但韩小手一个农村老妇,哪里知道这些,竟被唬得不敢接话。
汤把总揉揉太阳穴,拿出平时的威风对那婆子喝道:“反正我们今晚也得在这破庙投宿。老太太你权且让她随便瞧上一瞧,又不会害人,横竖我们明天就走了。”
见到汤把总腰里别的手枪长把,韩小手只得恨恨道:“若真动了胎气,出了人命,官爷你可要做见证,这可不是老太太我招来的妖祟。”姚英子“哼”了一声,权当她在放屁。
翠香看着只有二十多岁,能看得出原来应该挺漂亮的,可如今面色憔悴,脸颊浮肿得厉害。她神色恹恹地斜靠在神坛前,让肚子高高挺着。一见到姚英子过来,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朝稳婆那边望去。
“你莫要害怕,我是来帮你的。”姚英子柔声道,蹲下身子抓住翠香的手,“生孩子是件凶险的事。我是上海来的医生,受过专业科学的训练,一定可以帮你顺顺当当生下宝宝,无病无灾。”
听到一脸稚嫩的姚英子说着故作老成的话,翠香忍不住笑了笑,情绪慢慢放松下来。姚英子趁热打铁,从怀里掏出一个俄国小布偶:“你瞧,这是洋人模样的小福娃,送你的。等你的宝宝出生了,你可以把它挂在床头,让娃每天看。”
翠香有些疑惑:“孩子看多了,会不会以后也生得像洋人啊?”姚英子咯咯笑了起来,往翠香怀里一塞:“你可以试试看嘛!”
这是张竹君校长教的办法。她曾经说过,民间女子受教育程度低,遽然施行西法治疗,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为此张竹君设计了一套流程和话术,先取得患者信任,再循序渐进。这些破冰用的布偶,都是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同学们在业余时间做的。
趁着翠香端详布偶的当口,姚英子亲切地贴近了一些,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这两样东西只与患者皮肤接触,侵略感没那么强烈,比较不会遭遇抗拒。
姚英子一边陪翠香聊着天,一边给她做了一些基本检查。一圈检查做下来,姚英子发现这女人的问题还不少,比如血压偏高,而且在夜里小腿经常抽筋,牙齿也有些松动,仔细询问之下,发现她关节和骨盆还会偶尔隐隐作痛。
这是很典型的缺钙症状,尤其是小腿肚子,严重到不搀扶根本走不动。难怪她男人竟把她抛下自己先跑了,还不如大丫头她爹,虽然同样把老婆抛下,好歹把双腿残疾的女儿抱过了淮河。
姚英子又听了听胎心音,还算正常,小家伙不是至为凶险的逆位。这让她松了口气。如果是逆位的话,唯有剖宫一途,在这个要啥没啥的破庙里就只有等死了。
翠香好奇地问她:这个听筒能听出是男孩女孩吗?姚英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旁边韩小手插嘴说:“肚子是尖的,一准是男孩。”姚英子不屑道:“肚子形状取决于胎位、羊水和孕妇腹部的脂肪,跟性别有什么关系?”
韩小手大怒,说:“我接生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错过!你一个小妞子懂什么?”翠香摸着肚子喃喃道:“希望是个男丁,他家便有后了。”姚英子眉头一竖:“你夫家把你抛在这破庙里,你还惦记给他家留后?”翠香还没言语,韩小手已抢白道:“人家留了钱粮,让我留下来看顾,十里八乡哪有这种好夫家,莫听这假洋女人挑拨离间。”
姚英子懒得跟她辩,低头开始给翠香清理起卫生来。
目前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位孕妇的卫生状况。那个韩小手完全没有消毒意识,她居然用沾满病菌的指甲伸进产道里去抓,去掏,去抠,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而且翠香垫的蒲团、裹的布条、披的衣服都带着一层油腻的秽垢,隐隐有腐臭味,一看就是许久不换。最近阴雨连绵,高温暑热,极容易滋生霉菌,万一引发了产褥热,就等于是直接判死刑了。
想到这里,姚英子一脸紧张地重点摸了一下翠香的下腹,询问得知她目前还没有产褥热典型的持续性剧痛,总算稍微放下心来。
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要判死刑的关卡可真是太多了。
她站起身来,在小庙里转了一圈。那个乡绅逃离之前,准备得颇为齐全,灶锅柴粮倒是都不缺。姚英子从庙外的水缸里舀出一锅雨水,让汤把总生起火,俯身把那些脏布条、烂毛巾还有不知沾了什么秽物的裙裤一股脑儿扔进锅里煮。别说韩小手,就连汤把总都嘀咕这也太喋六了——当地土话,意思是娇气麻烦。
姚英子趁水烧的当口,把翠香身下那个蒲团直接扔掉,然后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两条腿。
姚英子这次出门,本是为了去救大丫头有身孕的母亲,所以王培元有针对性地准备了一个用于产妇的药箱。箱子里的物品足以应付产科大部分状况。她从“百宝囊”里取出一瓶小苏打粉用热水调匀,张开自己的丝帕,帮翠香清洗起外阴来。
翠香见她趴到自己身下,很是紧张。之前韩小手每天都帮她“开开道”,让她疼得痛不欲生,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姚英子宽慰道:“不怕不怕,一点不疼,我是给你消毒。”
“消毒是啥意思?我中毒了?”翠香紧张起来。
“不是啊。小苏打是碱性的,可以破坏霉菌繁殖的酸性环境,减少感染风险。”
姚英子一边埋头擦拭一边解释。翠香似懂非懂,但看这姑娘一脸认真地在忙活,手法温和,态度专注。她整个人便不知不觉平躺下来。
“你这得收多少诊金?”翠香侧过脖子问。
“我是红十字会的,不要钱。”
“什么红十字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韩小手在旁边又冷笑,“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翠香你莫听她哄。”
姚英子冷哼一声,无暇辩解。
若换在蚌埠集之前,这样的事姚英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连想都无法想象。蚌埠集短短数日的经历,让她的感受有了一种奇妙的变化。那些污秽不再是避之不及的恐怖,而是必须打倒的敌人。
现在她终于理解了张校长的一句训诫:“医生一定要勇于面对这世上的污秽,才能守护洁净。”
她给翠香清洗完成后,又起身用石炭酸给小庙里外喷洒了一圈。这一通忙下来,热得她满头大汗,鼻尖挂满汗珠。可惜锅里还咕嘟咕嘟煮着布条,没法吃热食,姚英子便拿出个冷馒头,随便啃了几口,内心的感慨却难以抑制。
张校长说在大清生孩子是九死一生,她原来只当是个夸张修辞。观音庙这一幕,却让姚英子明白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仅从翠香的状况来看,韩小手的卫生观念落后得惊人,而她已是远近最有名的接生婆,怪不得死亡率居高不下。
姚英子当年在英文杂志上读过一段逸事。匈牙利有个叫西梅尔威斯的医生,在奥地利担任维也纳总医院附属第一妇产科诊所的住院主任。有一次,他发现第一诊所和第二诊所的产妇罹患产褥热的死亡率差异很大,一个是10%,一个只有4%。经过缜密调查,西梅尔威斯发现两个诊所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第一诊所附带了一个解剖间,医生上完解剖课之后,直接就来给孕妇看诊了;另一个则是单纯的诊所,医生日常接触不到尸体。
于是西梅尔威斯医生提出一个要求:第一诊所的医生以后要先对手部消毒,然后再给孕妇做检查。仅仅是这么一项小变动,便让死亡率降到了2%。很快整个欧洲都建立起了消毒观念,产妇死亡率大大降低。
其实只要做好消毒工作,就可以避免大部分危险。这么简单的事,欧洲人能做到,中国人也一样能做到吧?姚英子迷迷糊糊地琢磨着,又惦记起大丫头母亲的下落。她这一天实在累狠了,很快靠着神坛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立刻醒了过来,啪嚓一声,嘴边的半个馒头先掉在地上。
观音庙外头已是蒙蒙亮,惊叫声是从神坛后头传来的。姚英子过去看到翠香在地上抽搐着,四肢剧烈抖动。韩小手蹲在她的头前,双腿内侧夹住头,两手按住双肩,极力控制不让她翻身,大概是怕压到肚子。
姚英子一把推开老太太,怒吼道:“你这是胡来!”赶紧让翠香侧躺下来,免得被自己的痰水呛到。紧接着她迅速检查了一下瞳孔和脉搏,抬头问孕妇有没有癫痫史,韩小手冷着脸不搭理她,姚英子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翠香身上。这种抽搐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熬到结束。过了两三分钟,翠香才恢复平静,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姚英子正要帮她擦汗,忽然汤把总从前殿惊慌地跑过来,压低声音说外头有人来了,是水蜢子!姚英子闻言手一抖,却没停下动作。
每次洪水之后,皖北必然会涌现出大量土匪。他们趁着百姓流离失所、官府自顾不暇的时机四处劫掠。这些匪徒就像水蜢子一样,水灾越大,他们的数量就越多,残害越凶。按说这一带靠近蚌埠集,又距离第三十一混成协不远,水蜢子们不会轻易靠近。可今年水灾实在太大,皖北几乎皆成鱼鳖之乡,逼得这些水蜢子的活动范围也南移。
姚英子顺着小庙窗格朝外看去,只见小丘下面有七个骑骡子和驴的汉子,皖北少马,驴骡却很多。他们穿着杂乱,手里拎着各种镰刀、短矛,没有火枪。很明显,这应该只是一小拨临时聚在一块的流匪,不是那种积年匪帮。
这些人聚在小丘下,其中一个貌似探子的高个子下了牲口,沿着小丘朝这边爬过来。他们应该是路经此地,听到这里传来尖叫,来看看。
汤把总一脚踢翻炉灶,伸手从铁锅底蹭了蹭,抹了姚英子一脸灰。姚英子猝不及防,正要发怒,汤把总又一把将她头发薅乱,低声道:“你这样的小姑娘,被水蜢子瞧见肯定会被掳走。若想贞洁得保,快给我躲到神坛后头去!”
姚英子见他说得急切严厉,知道这事由不得任性,赶紧又抹了一把锅底灰,然后转到神坛后头,趴下跟翠香躺在一起。她刚躺下,那个探路的水蜢子便进来了。
这个探子见到庙里有人,两只吊梢眼先是喜地一抬。汤把总把手枪藏在腰间,只说自家媳妇要临盆了,在小庙里暂居。孕妇生产在皖北被视为秽事,迎面见了不吉利。探子探头一看,一双浮肿的脚从神坛后头露出来。他一见这个,不由得把两团哭丧眉攒起来,不愿意迈进去了,只把眼珠子骨碌骨碌朝着灶台瞟去。
汤把总会意,慷慨地——反正不是他的——从灶旁拎起一袋糠皮杂米,递给探子,然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探子掂量了一下袋子,少说有个七八斤,足够他们这伙人吃几顿了。他权衡一番,孕妇在水蜢子眼里毫无价值,只是个累赘,与其跟眼前这男人死斗,不如拿点东西合算。
探子一手拎袋子,一边还往里面瞥,汤把总“嘿”了一声,又提出一口袋杂米,双手摊开,意思是最后一袋了。其实汤把总也紧张得够呛,后脖子两条褶皱里全是细汗。见探子点了一下头,拎起两个米袋子往回走,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料探子走出去没几步,突然一个尖厉怨毒的声音从庙里传出来:“这里还有个白花小妞子!”探子闻言,猛然回过身来,疑惑地朝里面看去。韩小手猛然抓起姚英子的头发,狞笑着把她硬扯起来。全无防备的少女发出一声脆呼,让探子眼睛一亮。
虽然那姑娘满脸锅灰,可声音和身形是遮掩不住的。这种大姑娘可是水灾中的硬通货,无论自己享用还是卖给别人,都是极好的。
“好哇,你小子敢藏私!”探子狞笑一声,朝门槛里迈进去。翠香躺在地上,抬起脖子虚弱地喊道:“韩婆婆,你这是做什么?”韩小手咬牙切齿:“这假洋婆子要害你。我把她交出去,才能保得你平安。”
姚英子拼命挣开韩小手的揪扯,反脚一踹,把老太太踹倒在地,只见她打了几个滚,额角撞到庙门下角,直接晕了过去。可为时已晚,那探子放下两袋米,舔了舔嘴唇,朝她走过来,吊梢眼里透出不加遮掩的贪婪光芒。姚英子吓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砰的一声巨响,探子停住了脚步。他动了动眉毛,想努力朝自己脑门上看去。可惜他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到那上面的一个血洞,整个人双膝一跪,旋即扑倒在地。
汤把总在他身后一脸惊慌地端着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姚英子顾不得道谢,喘着粗气跑到窗边,朝小丘下面看去。
那一声枪响,惊到了小丘下的水蜢子们。他们纷纷从驴骡上下来,朝丘上移动。汤把总歪着脑袋,把枪口伸出门外又开了一枪。虽然这一枪没击中任何人,却成功吓得敌人们伏在半路上,不敢继续前进。
上头有枪?这对只有镰刀和草叉的水蜢子来说,已有了十足的威慑力。
双方就这样陷入奇妙的对峙。汤把总下巴一直在哆嗦,可枪口抖动得更剧烈,嘴里一直絮叨着:“我的个孩来……我的个孩来……”他在蚌埠集习惯狐假虎威,这样单独与匪徒对峙的局面还是头一次遇见。姚英子反倒比他还镇定些,先数了数草丛里趴伏的人头,然后问他子弹还剩多少。
汤把总战战兢兢地竖起四根萝卜般粗的指头。二六式左轮一次装弹六发,刚才打了两发,还剩四发,一点备用的子弹都没带。汤把总还补了一句:“这枪的扳机忒硬,扣半天才能打出一发,不顶用!”——言外之意,万一水蜢子们一起冲上来,一把枪可挡不住。
姚英子抿住嘴唇,心脏泵血的速度快到令她有些眩晕。直到这时,她才体会到水灾最为狰狞的一面,不对,是人性最为狰狞的一面。
“只能找个机会,往大桥那边跑,那边有军队,他们不敢靠近。”汤把总擦了擦汗。姚英子摇摇头:“不行,我们逃了,他们肯定要拿翠香泄愤。医生扔下病患逃走,这成什么话?”
汤把总恼怒地吼了一声:“耶熊(得了吧),你个六叶子(愣头青)不走我自己走!”姚英子知道跟他讲道义和道理没用,便祭出老办法:“若顺利护送我俩离开,我回去给你赏钱加倍。”
“屁!有命赚,没命花!”汤把总啐了一口,握枪的手还是抖个不停。动了枪,出了人命,还被水蜢子围攻,这次任务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想。他把利害关系在胖胖的脑内飞速计算,眼看着一个最佳选项浮现出来。
趁着姚英子一错神的工夫,汤把总迈过翠香的身体,推开破庙后头的小门,闪身朝着与水蜢子们相反的方向逃去。姚英子回头听到声响,才一阵惊慌,没想到这个死胖子说跑就跑了。
丘下的水蜢子们听到有动静,直起腰,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靠来。姚英子蜷缩在窗下,一时间万念俱灰,赶紧从医药箱里拿出那把孙希送的小手术刀,努力回想人体最致命的地方在哪儿,想着想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可等了一阵,庙门却没动静,远远传来啪的一声枪响,响声颇为惊慌。姚英子擦擦眼泪,小心地抬眼去看,发现那六个水蜢子掠过小庙,噌噌冲着汤把总追去了。
汤把总到底缺乏经验,他若是不跑,对方不知虚实,尚不敢轻举妄动;这一跑,落在水蜢子眼里,显然是自露其短——若真是火器犀利,何必要跑呢?至于小庙,先把人干掉,再回过头来搜查也来得及。
这些贼匪颇有经验,六个人在小丘上散开一条线,像一张大网般拢过去。汤把总惊慌地在大网前头跑着,圆滚滚的身体在泥泞的黄土地上怎么也跑不快。总算他良心未泯,没喊一嗓子提醒水蜢子们庙里有人,当然,也可能只是他太过慌乱没想起来。
姚英子见水蜢子的注意力暂时不在这边,趴在窗边一看,注意到那丘下的几匹驴骡还站在原地,没人看守,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冲到翠香身边问:“你能走路吗?”
“脚软动不了……”翠香慌得六神无主。“我搀着你!你坚持一下!不然咱们都得死!”姚英子厉声叫道,她拉起翠香的胳膊绕过脖颈,用尽力气勉强把孕妇架起来。翠香知道打死水蜢子这事极为严重,也用手扶着神坛,极力挺着肚子站起来。
两人跌跌撞撞地迈过了小庙的门槛,姚英子还不忘拿起那盏煤油灯来。很快远处传来两声枪响,但移动的人影一个没少。汤把总只剩一发子弹了,恐怕凶多吉少。
事情紧急,姚英子扶着翠香朝驴骡那边跑去。这一路都是下坡,跑起来倒不费什么劲,可翠香脚下实在太软,跌倒了好几次,差点顺坡滚下来。姚英子怕她受伤,每次都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被撞得浑身青紫。
好不容易到了驴骡队前,姚英子也不辨哪匹,直接挑了匹身材最高大的青骡,把翠香扶了上去,自己选了匹黑棕色的驴子。
俗话说:马骑前,驴骑后,骡子骑当中。这些水蜢子的坐骑没配鞍子,都是光背上盖一块薄毯子。姚英子在上海玩过马术,却不知道骑驴骡的奥妙,一跨上去只觉得脊背奇高,硌得屁股生疼。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无论汤把总打中人与否,他已是弹尽粮绝,水蜢子们应该会很快返回。
姚英子顾不得这些,狠狠抽了翠香的青骡屁股一下,催着这头畜生朝北边走去,然后又把煤油灯往地下一扔摔得粉碎,又掷下火柴。火柴立刻引燃了流出的煤油,随即把附近的野草全都点燃了。那些牲口没拴缰绳,猝然受了惊吓,立刻四散乱跑起来。
这么一折腾,水蜢子回返过来想收拢,须多费一番手脚。姚英子做完这一切,驾着自己身下这头驴子去追青骡。翠香的双手撑在骡子的长脖子前,双腿叉开蹬直,生怕骡子的尖背撞到肚子,摆出的姿势尴尬且不稳当,晃晃悠悠随时会跌下来。
对一个即将足月的孕妇来说,这种移动可能是致命的。但姚英子也没别的办法,水蜢子随时可能追来,她们逃得越远越好。她一边大声鼓励着翠香,一边抽动骡驴,只盼多跑出去几步。
这两人无比狼狈地跑出去约莫五里路,姚英子回头看去,发现水蜢子倒是暂时没追过来,可这一带刚刚闹过洪灾,地面涂满黄泥,这两匹牲口的一串蹄印异常清晰。这么跑下去,敌人想要追过来十分容易。
可姚英子能做什么呢?她对这附近的地理一无所知,想问问翠香,却见对方脸色煞白,身子瑟瑟发抖,在骡背上几乎支撑不住。她本来就体质虚弱,这么一折腾,几乎已逼近极限。
姚英子急切地伸直脖颈,想找个安全的落脚处停下来,让她喘口气。却见翠香的头扭向另外一侧,牙关紧咬,嘴角和脸颊猛烈地颤动起来。这是癫痫又犯了?姚英子暗叫不好,抢先跳下驴去。只见孕妇四肢猛烈地抖动起来,一头从骡背上栽倒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刚冲到马下的姚英子身上,溅起一片泥浆点子。
姚英子被砸得眼冒金星,感觉就像几年前遭遇的那场车祸似的。她凭着残存的理智,轻轻把翠香从身上推下来,然后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扑过去检查。
此时翠香的瞳孔开始放大,而且因为呼吸暂停,脸泛起青紫色。抽搐还在持续,姚英子有点慌乱,一边拼命回忆课堂上讲的要点,一边伸手去摸翠香的肌肉,发现她背侧的肌肉出现了强直性收缩,频率远大于腹侧。
“这是……子痫?!”
姚英子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震得整个人脑子一片麻木。张校长在上课时特意说过,孕妇在罹患妊娠高血压时,往往会导致癫痫,这在临床上叫作子痫,是种极危险的病症。
姚英子之前帮翠香量过血压,确实数值偏高。但她缺少经验,只顾着关心翠香因为缺钙导致的抽筋,并未重视其他症状。等到翠香在早晨那一次癫痫发作之后,引来了水蜢子,姚英子更顾不上去做判断。她们骑着驴骡逃跑这一路,翠香连慌带吓,受到的刺激太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了第二次。
此时翠香瘫倒在地,像中了邪一样抽搐着,四肢无助地搅动着泥浆,口里白沫阵阵。姚英子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量让她保持侧躺,确保不会噎到。姚英子数着自己的脉搏,眼看数过一分钟,可翠香的抽搐状况还未有缓解。
这可麻烦了!
对快足月的孕妇来说,子痫极易引发子宫血管痉挛,轻则胎盘受损,重则母子双亡,必须立即干预才行。姚英子意识到这一点后,慌乱地在医药箱里翻找,同时拼命回忆课堂上的东西,努力找出答案。书到用时方恨少,她这时真恨自己心不在焉,哪怕多记住一句,说不定都能用上。
哗啦一声,一个小玻璃瓶被她的手指碰动,滚落到地上。这瓶口贴着一块橡皮膏,上面是孙希写的两个工整楷体“泻药”,里面是小半瓶白色粉末。
姚英子的眼神迅速移开,可又突然移回来。
白色粉末?医生一般用的泻药是巴豆粉,磨出来是灰色。而这瓶子里的白粉,其实是硫酸镁粉末,它除了促泄,还能治疗水灾常见的肠痉挛。医疗队这次前往皖北,特意提前制备了一批。如果姚英子记得不错,张竹君校长曾经说过,硫酸镁对于癫痫控制也有效果,不过只有这么一句,更多的她便死活想不起来了。
眼看翠香抽搐不停,姚英子知道再拖下去会出人命,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医药箱,迅速翻出一个赫斯式的金属活塞针筒,旋开上头的锥形针帽,将浸泡在酒精里的针头装上去。
她不知道硫酸镁该怎么控制癫痫,但以常理推之,给癫痫中的病人灌药,能直接要人命,那便只有静脉注射一途了。姚英子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推测没错。她迅速拧开泻药瓶子,用指甲挑起一点点粉末,拿仅剩的一点清水稀释,然后吸入注射针筒中。
尽管翠香那边危在旦夕,姚英子却只能强抑急切,缓缓地操作针筒吸入。她必须极为谨慎,因为金属质地的针筒是不透明的,无法观察,万一混入气泡可就要死人了。
好不容易吸入完毕,姚英子又遇到了一个麻烦。
这款赫斯针筒比较粗长,上方有两个金属固定环和一个推压环。规范的操作,应该是左手握住针筒,右手中指与食指各套入一个固定环,用拇指套入推压环,让虎口缓缓并拢完成注射。可现在翠香正在剧烈抽搐中,姚英子必须腾出一只手去压制她,只能单手持筒。她手太小,双指套入针筒后,拇指根本够不着推压环,无法完成注射作业。
情急之下,姚英子蓦然想起了与方三响初见时的情景。那家伙竟然用鸦片膏蘸着纱布,直接去捂暴露的动脉,真是骇人听闻。他后来说,那是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野路子,在有限的条件下抓大放小,先解决主要问题,其他的可以暂时忽略。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迫学他的思维方式,姚英子苦笑着张开嘴,一口咬住针筒侧面,那金属筒壳竟是一股酸苦味道。紧接着,她用双手撕开翠香的左袖子,露出肘部——这里静脉比较粗大,容易瞄准。
姚英子觑准翠香抽搐的一个间隙,腾出一只手握紧针筒,飞快地朝着静脉扎去。这个针头是侧开的,角度必须歪一点,这让她的姿势变得极为别扭。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翠香如今青筋凸起,让浅蓝色的静脉变得颇为醒目,瞄准难度不大。
针尖轻轻刺破皮肤,下压侧挑,让针头侧孔充分贴入静脉内部。姚英子一手按住翠香左臂,一手握住针筒,然后屈起身体,把自己脑门顶在推进环上,一点点朝前顶去。姿势又滑稽又无奈。
这不是个简单的活。静脉注射要求一个缓字,而用脑门顶在环上,很难控制力度,全身的肌肉都得绷紧。这一针,足足打了一分多钟才算打完,姚英子的脑门多了一道竖长红痕,跟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似的。
姚英子松开翠香,整个人滚落到旁边的地上,气喘吁吁。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身体因过于紧绷而酸痛不已。但考验还没过去,硫酸镁到底能不能奏效,尚未可知。
说起来,这还是姚英子第一次独立面对一个病人,从诊断到治疗,没有人在旁边指点或帮忙。唯一的评判官,就是对面病人的生死。离开了老师的庇护之后,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做一个医生的责任有多么沉重。每一个判断,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翠香的四肢抖动频率有了显著降低,两分钟之后,抽搐症状消失。她筋疲力尽地仰卧在泥浆中,浑身被汗水浸透,只有起伏的胸口表明她还活着。
姚英子没有心存侥幸,第一时间把翠香的腿抬起来,不让小腿着地,然后去叩击她的小腿膝腱。课堂上的先生说过,硫酸镁很容易过量中毒,所以必须观察膝跳反应是否消失。直到翠香的小腿虚弱地向上踢了一下,姚英子才“扑通”一声,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
她累得连一根指头都挪不动,可心情雀跃得要跳上天。这是一种姚英子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她自幼含着金汤匙出生,无论做什么,大家都要卖姚大亨三分薄面,即使选择从医,在张竹君、沈敦和的羽翼下亦是一路顺风,哪怕在蚌埠集,身旁也总有方三响和孙希看顾。直到此刻,一种真真切切源于自己的成就感,充盈全身。倘若有一面镜子的话,姚英子会看到,她的双眸熠熠生辉,那光芒就好似张竹君校长谈起理想时那样。
直到翠香发出一声呻吟,才把姚英子从喜悦中拽回现实。
翠香睁开眼睛,虚弱地问这是在哪儿。姚英子怕她过度紧张,哄骗说没事了。翠香摸着肚皮说孩子没事吧。姚英子“嗯”了一声,用丝帕给她擦额头上的汗。翠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口渴得厉害,可水壶里最后一点清水早被用掉了。姚英子无奈地举目四望,可视野里只有一片暑气弥漫的泥浆,没有河道,没有池塘,更没有水井的痕迹。
水灾过后,居然会找不到水用。这可真是既讽刺又残酷。姚英子想起自己登岸之后,被汤把总批评浪费清水,自己那时还不服气,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幼稚。
翠香渴得不行了,勉强支起身子看了看,说往北走上几里有个小王村,但还剩下什么人就不知道了。姚英子心里重新燃起一点希望,可翠香连续两次癫痫加上惊恐狂奔,耗尽了体力,如今连站起来都难,骡子也骑不住,更别说赶路了。
子痫不知何时还会复发,而那些水蜢子也随时可能追踪而至。更麻烦的是,翠香这么一折腾,搞不好胎儿会提前发动。刚才小小的成功喜悦,在姚英子心中迅速退潮,焦虑重新浮现。
她们根本没有摆脱危险,情况反而更加严重了。
一个念头从姚英子心中浮现:“要不……就此离开?”
姚英子看着翠香,悄悄攥紧了拳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生出这个念头,这是一个医生该有的想法吗?可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刚才经历的事情,已抹去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安全感。畏惧与惊恐,不可抑制地如病菌般滋生开来。
一连串的自我解释,在姚英子心中响起。无论是癫痫、水蜢子还是胎儿,都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因素。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完全尽到了医者的责任,不该有任何愧疚。此时是她抽身离开的最好时机,再拖延下去,只怕下场比翠香还惨。
突然之间乱了思绪的姚英子,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把身体转过去,不想让翠香发觉自己的挣扎。这一转,她却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是从医药箱里传出来的,是淡淡的碘酊味。刚才姚英子翻找硫酸镁和针管时,应该是不小心打破了盛放碘酊的瓶子。
霎时,这味道唤醒了姚英子的记忆,把她拽回那一次车祸的现场。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遮下了所有的灾劫与苦难。那个场景,似乎已永远与碘酊味连接到了一起,无法分割。
“我到底在干吗?”姚英子猛然惊醒过来,不由得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居然会生出抛下病人的念头,你可真是争气!姚英子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把精神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困局中。
方三响那句话说得对——“抓大放小。”当务之急,不是考虑琐碎的细枝末节,而是把翠香转移到一个安全的环境。急救也罢,临盆也罢,都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来施展,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姚英子思索了一下,从骡子身上把小毯子取下来,铺在翠香身上,然后把毯子两角拆出线来重新搓成绳子,与一驴一骡的缰绳绞在一块。然后她折了一根树枝,赶动两头牲口,让它们拖着翠香身下的毯子朝北方走去。
这一路上,她忙得不可开交,又得控制牲口,又得盯着翠香的身体,还得分神随时观察牵引绳和前方地势。多亏洪水在这一带反复冲刷过几次,泥浆滑腻,地面上的沟沟坎坎被稍稍抹平,才让翠香不至于太过受罪。
两人移动得太过艰苦,姚英子几次都打算彻底放弃。所幸药箱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碘酊味,简直比吗啡还强力,每次一嗅,便如疾风般席卷全身的神经元,令它们如酷吏般榨出身体最后一点力量。
人在危难时的潜力当真无限。姚英子花了足足半天时间,竟真的把翠香挪到了小王村的村口。两个人筋疲力尽不说,连牲口都喷着粗气不愿意动了。
这小王村和三树村一样,村民早已跑光,只剩下一大片空荡荡的屋舍,一半多都被水泡得垮塌下去,宛若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蓬头坟冢。姚英子挑了半天,选了一间尚算完整的土屋,勉强搀扶着翠香走进去。
这边的贫民宅子多用夯土,无非是四面土墙打起,穿过几条檩子,再铺上几重茅草与蒿。这种屋子只占得“便宜”二字,经不得水,受不得风,且因为材质问题,窗户不能开大,只能朝南小小地开一两个口,比麻雀窝大不了多少,采光极差。
人待在屋里头,正晌午两眼一抹黑,唯有土壁上的霉味与馊味扑鼻而来。
在这屋子的正堂东南角,有一方比地面高出半米的实心土堆,上头还残留着几缕麻布片——这便是这屋子主人的床铺所在了。床脚处颇有些灰白颜色,姚英子疑心是尿液浸泡出的硝土。
姚英子实在无法想象,这居然会是人居之所,喉咙忍不住一阵翻动。翠香对此倒见怪不怪,反过来安慰姚英子,说你们大城市的郎中不习惯,穷人家可不就住这样的地方?
把翠香在“床”上安顿好,姚英子出门去寻找干净水源。她一边在村子里乱转,一边嘀咕。这小王村的卫生意识简直差得惊人,大部分屋舍都紧挨着猪圈和厕所,混杂一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老水井,井口竟与地面平齐,连井栏都不砌一个。雨水一落,便与垃圾、粪便汇成污水流入井中。若按文明世界的卫生标准,只怕这村子早沦为疫病地狱了,不知道怎么生存至今的。
她的医药箱里只剩下一点点明矾,水源太脏的话,实在难以清洁。姚英子在村里转了半天,竟然一点可用的水都找不到。她东张西望,不知不觉走到村子另外一侧,突然眼睛一亮。
只见在这一侧的村口有一片土坡,坡顶竖着一根黑乎乎的笔直木杆,杆头有一条横杆,两头牵着长长的铜线伸向远方——这是电报杆啊!再往远处看,隔一百五十米又是一根,根根接续,撑着铜线延伸向远方。
这些电线杆埋得很扎实,洪水这么大,都没冲倒它们。
之前农跃鳞说过,固镇的学校可以向蚌埠集拍送电报,两地有线路连接。电报线路一向讲究截弯取直,也就是说,小王村的位置,理论上就在两者之间,说不定距离固镇已经不远。
姚英子心头一热,不由得向前快走了几步,眼看要走到电报杆附近,忽然惊起草丛里一大群绿豆蝇。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到鼻前,她小心翼翼地瞥过去,见到一具呈现巨人观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短袖长裤,胸腹鼓胀得像个孕妇,裸露的皮肤已呈褐色,上头分布着青绿色的腐败血管网,清晰可见。
总算姚英子是学医的,不致被吓得晕倒。她屏住呼吸观察了一番,从这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只怕是洪水席卷过来时溺死之人,等水退了以后,尸体便留了下来。
姚英子默默画了个十字——这是在学校养成的习惯——迈步正要离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又观察了一下,勉强分辨出这身泡烂的制服是电报局的,说得再清楚点,是电报局巡线员的号服。
邮传部有规定,长途电报线每隔三十华里便要设巡线员一名,确保线路畅通。这个巡线员应该是固镇派出巡线,中途遭遇洪水,死在了小王村。姚英子很快在死者旁边不远处得到验证,那里有一个棕色的皮革包,外皮泡得发白,但里面有一层严密的油布。她把它捡起来打开,里面裹着证件和几样巡线工具。
姚英子翻检了一阵,突然双眸一闪,她注意到工作包里居然有一部普兰特测试机。
她对于机械有着天然的兴趣,知道这机器其实是个简易发报机,核心机构是一个拍发装置与一组普兰特铅酸电池。巡线员在排除了线路故障之后,会用它接入电线进行测试拍发。虽然铅酸电池的工作电压最多只有2伏,但足以验证线路是否畅通。
可见这个巡线员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姚英子郑重地向他行过一礼,然后把测试机取了出来。虽然蚌埠集和固镇之间的线路已断,但小王村位于淮河北岸,说不定这里到固镇还是通畅的。她可以用这部机器给固镇发个消息,通知医疗队或任何收到的人,前来小王村救援。
她不知道固镇电报局是否还在运作,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她迅速把测试机搭入线路,略做测试,还好,至少目前还是畅通的。
普兰特电池的电量极其有限,姚英子不得不放弃发送句子的想法,争分夺秒地拍发一连串关键词:先是求救SOS,这是两年前刚被确定为国际通用求救的代码;然后是“小王村”“孕妇”与“危急”三个英文单词。可惜的是,当她最后拍打自己的英文名“Jane”作为落款时,普兰特电池恰好耗尽了全部电量,没发出去。
对此姚英子也没好办法,听天由命吧。无论希望多么渺茫,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有时候人就是靠着这么一线希望才撑下来的。
拍完电报,运气似乎回来了。姚英子回去的路上,在附近的槐树林里发现一处林间洼地。前一阵积了不少雨水。她伸手捞了一下,至少上层的水质还算澄清。
姚英子把装了明矾的水壶灌得满满的,又折了几根槐树枝,回到原来的屋子里去。翠香见有水了,急切地伸手要去喝,却被姚英子拦住,说不能喝生水。她掏出火柴引起火,直接把水壶架在上面烤,一会儿工夫便烧开了一壶水,又小心地凉了一阵,才拿给翠香。
翠香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壶,脸色总算恢复红润。她注意到姚英子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才不好意思地把壶递回去。
“你和别的郎中不太一样。”翠香重新躺回床上,摸着肚子感慨道。她可没见过这么拼命救一个陌生病人的郎中。
“叫我医生。”
姚英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替翠香检查。翠香任凭她摆弄,检查了一阵,翠香仰起头问:“我的孩儿还好吗?”姚英子脸色凝重地道:“你是严重的妊娠高血压,又犯了两次子痫,再犯一次的话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想保命,最好终止妊娠。”
“终止妊娠?”
“就是别生了。”
翠香发出一声惊叫:“这怎么可以?我夫家不会同意的。”
其实到了大月份,就算强制引产,风险也很高。可姚英子一听她这么说,火气便不打一处来:“你夫家?他们把你扔下逃到淮河南边时,可是没半点犹豫,现在凭什么又来管?”翠香环抱着肚子,只是苦笑着摇头:“这毕竟是他们于家的骨血啊!”
姚英子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你不要这么练戆。女人又不是专门产种的牲口,肚子属于你自己,又不是夫家的私财!孩子生与不生,难道不是先问你?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啊……倘若再犯病,姚医生你能先把孩儿救下吗?他们于家留了后,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我问你,你想活下去吗?”姚英子问。
“谁不想啊?”翠香怯怯道。
“那就是了。你想活下去,是出于你自己的想法,不是任何人强加给你的,也没人能剥夺这个权利!”
张校长说过,她在广东搞医院时,发现农村的广大女性普遍思想蒙昧,满脑腐朽观念。与其跟她们说大道理,不如从最根本的活命权去启发。她们再愚昧,也希望能活下去,而想要活下去,不争取权利、不打破传统陋习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为什么张竹君主张用医学去开启民智。医术与人命直接相关,最能引起她们的关注。
翠香抚着肚子,说实话,姚医生的话她听不太懂,不过言语中隐隐有种她不熟悉的全新力量。在姚英子的引导下,翠香断断续续地讲出自己的经历。
她出身皖北一家草户。皖北这地方洪灾频繁,种地不如耙拉野草来得赚钱,只是格外辛苦。她父亲得了肺痨去世,母亲便把她卖给同村于乡绅做童养媳,做工做到十四岁,与于家儿子成婚圆房,三年之后才怀上孕,没想到又赶上一场洪灾。
姚英子说起邢家大丫头,翠香居然还认识,感叹说是个苦命孩子。姚英子冷笑,大丫头她爹虽然把她娘抛下了,好歹抱着自家闺女过了河。你夫家连怀孕的媳妇都带不走,还不如人家。翠香一阵沉默,末了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人闲谈了一阵,翠香体力终究不支,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姚英子自己也小憩了片刻,再醒来时看到天色开始发暗,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声音。姚英子知道,这是肠鸣音,是胃肠道蠕动产生的气体流动,该吃饭了。
先前忙起来不觉得,这一声肠鸣仿佛是个开关,一下子让她变得饥肠辘辘。可惜仅有的吃食早就抛在庙里了,姚英子摸遍全身,也没找到半点充饥之物。这位大小姐还从未饿过这么久,只能强撑着身体,在村里翻找。
这村子被洪水荡涤了几遍,早剩不下什么了。姚英子找了好久,才在一处土灶旁找到一团黑乎乎的烂糊。拿回去翠香认出来了,说这叫蓼子根,其实是一种湖草。每到灾年,这一带的老百姓就采集湖草,把根部舂碎后做成粑,勉强糊口。
这粑被水泡过许久,表皮有点发绿。姚英子强抑着恶心吃了一口,只觉苦辣霉三味齐冲,胃部不由得剧烈地翻腾起来——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啊!毒药都没这么可怕!反倒是翠香勉强啃了几口,说自己出嫁前每年也要吃几个月这样的东西。
吃几个月?姚英子面色一僵,那还不如杀了她。她把那团烂糊丢给翠香,狠狠地给自己灌了口水,起身出屋,想压抑一下自己的饥饿感。
她信步走到村子中间的一条巷子里,正欲观望天色,却忽然听到一阵人声从附近传来。
“老六你确定吗?”
“没错!你瞧,这蹄印都在呢!这俩娘儿们肯定就在不远处!”
姚英子吓了一跳,急忙躲在半截土壁后头,见到早上那几个水蜢子居然真的追过来了,其中一个手里还挥动着一把手枪。看来汤把总凶多吉少……
“臭娘儿们,敢偷咱们的驴骡骑!害得咱光脚走这么远!”
“大哥你莫急,这回逮着她,你骑回来不就是了?”
一阵猥亵的笑声在村子上空响起,姚英子的心坠下去。刚才她竟忘了把村口的痕迹扫掉,他们可以很轻松地找到藏身的屋舍。
怎么办?
姚英子脸色有些发白。她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现在悄悄离开村子。凭她的腿脚,找到固镇问题不大,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抛弃病人的事——那本来就不是她的病人。一个上海烟草大亨的女儿,没有义务为了一个无关的皖北孕妇冒险。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那几个水蜢子已经进了村子,循着痕迹接近翠香的屋子。
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几乎压垮了这个女孩。姚英子不得不按住怦怦跳动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可她的双眸一接触到墙脚,却倏然亮了一下。再抬头时,眼眸里却透出了一种坚毅的炽热。
水蜢子盯着蹄印,正要往屋子里去,忽然听到旁边有脚步声。他们纷纷抬头,看到一道倩影正朝远处逃去。
“兔崽子!在这儿呢!快追!”
一瞬间,汉子们双目放出光,齐齐朝那影子追去。他们跑惯了山野,腿脚极快,很快便拉近了距离。那影子有些慌不择路,竟一头冲进一间土屋里去。
这土屋只有一个大门,水蜢子们争先恐后地冲进去,生怕落于人后吃不到甜头。那个少女被逼到屋内一角,背靠土墙。几个汉子围拢过来,舔着嘴唇,身上因兴奋而散发出汗臭味。
姚英子见他们靠得足够近了,狠狠地朝土墙猛踹了一脚。
随着姚英子这一脚踹下去,整面土墙登时四分五裂,向内侧倾塌。而缺少了这一侧支撑之后,整个屋顶轰然砸落下来,连带着其他几面纷纷崩解。一时间尘土飞扬,惨呼四起。
这间屋子,她之前来过,发现夯土墙脚已被洪水泡软了,下方露出蛛网一般的裂缝,距离倒塌只欠一点点外力。她没敢让翠香住进来,才搬去另外一间房子。没想到如今面对野兽,这屋子却成了一个绝好的陷阱。
在坍塌前的一瞬间,早有准备的姚英子打了一个滚,从旁边的裂隙中钻了出去。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整间屋子已经没了,眼前变成了一个木土交叠、烟尘飞扬的大废墟。那六个水蜢子,全数被压在了夯土之下。
她喘息着,这算是杀人了吗?姚英子知道这些人穷凶极恶,可一想到自己竟夺去了六条性命,心境便无法保持平静。她走到废墟前,正迟疑着要不要挖开看看,突然一只手从废墟里伸出来,差点抓住她脚踝,姚英子尖叫着跌倒在地。
随着一阵扒开土块声,体格最健硕的一个水蜢子从废墟里冒了出来,满头灰土,一缕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
“臭娘儿们,敢算计我!”水蜢子骂骂咧咧,伸手要去抓她。姚英子大惊,转身便跑。等到这人彻底把身子从废墟里拽出来,她已跑开数十米远,钻进了邻居家院子的屋子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见她又钻进夯土屋子里,水蜢子嘴角便猛地抽搐一下,万一她故技重施……趁着这个空当,姚英子从屋子另外一侧翻出去,跨过半倒篱笆,躲到更远的一处柴房里去。只要贯彻这个策略,拖到天黑便有把握逃走了,姚英子心中暗想。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哀鸣。
“不好!”姚英子脸色一变,翠香的子痫又犯了,怎么偏偏发生在这个时候?那个水蜢子脑子不笨,一转念便明白怎么回事,不再跟这边周旋,转身大踏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姚英子面临着两难抉择,如果不立即注射硫酸镁,翠香会很危险。可眼下这形势……她一咬牙,主动暴露出身形,指望比水蜢子更快抵达屋子。
不料水蜢子似乎早料中了她的反应,突然一个回身拉近距离,比椽子还粗的胳膊一下子掐住少女的脖颈,把她提到了半空。
这下子姚英子再也无法摆脱,双腿无力地踢动着。水蜢子狞笑着,逐渐加大手上的力度,这小娘儿们坑死了五个兄弟,一下掐死太便宜她了。可突然他的手腕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忍不住啊了一声,五指登时失去力量,不得不松开。
水蜢子扭头一看,发现手腕内侧多了一道细长且深的刀痕,鲜血正从里面喷涌而出。那女人跌落在地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柳叶刀——这是出发前孙希偷偷塞给她的手术刀。
水蜢子怒极,他不顾腕部鲜血飞溅,挥动拳头,重重地砸在姚英子的小腹上。她悲鸣一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手术刀扔在一旁。水蜢子不解气,抬起脚来,朝着她的太阳穴狠狠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的黑影冲到两人之间,交叉双臂挡住了这一脚致命的踩踏,往上用力一托。水蜢子站立不住,整个人朝后头倒去,那黑影趁势前冲,双拳如水车般抡起来。他的拳路不成章法,可毕竟有体重上的优势,受了伤的水蜢子完全不是对手。
姚英子被那一拳打得神志迷糊,恍惚感觉有人把她横抱起来,朝旁边移动。她睁开眼睛,发现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白净面孔。
“孙希?”
“你先莫讲话,小心有内出血。”孙希急切地喝道,抱着她迅速逃离这一带。姚英子努力转动脖颈,看到方三响已稳稳压制住了水蜢子。
你们俩都来啦?姚英子心中一宽,看来那通电报确实发出去了。可是,又没有落款,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呢?
孙希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把她轻轻放下。他一边做初步诊查,一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原来他们抵达固镇以后,迅速联络上了被困的学校,恰好就在电报局隔壁。农跃鳞停留半日之后,继续北上,在出发之前拜托他们时常去电报局里看看,说不定别处也有发电求援的人。但凡有一分希望,也不可放弃。
恰好今天孙希去巡视时,看到一部莫尔斯快机有古怪。它明明收到的是测试信号,却吐出一些有规律的单词。
“虽然没有落款,可我跟老方研究了一下。在这个位置,这个时间,有本事搭线发电报求救的,也只有姚大小姐你。”
发现姚英子没大碍,孙希也有了调侃的心情。那边厢方三响发出一声怒吼,双手抓住了水蜢子的脑袋,拼命往地里砸。
这一幕看得孙希直咋舌,脑海里蹦出来的全是脑震荡、颅内伤等术语。这老方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杀气。他冲姚英子苦笑着摇摇头:“可我们没想到,你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都算是胆生毛啦,吓得我差点吃一剂洋地黄救救心力衰竭。好了,起来吧,就是咽喉有些轻微挫伤而已。”
姚英子咳了一声,微有痛感。这时夜空里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喊声,她像触电似的猛然跳起:“哎呀,快,快去看看那个孕妇!”
“邢大丫头她妈?”
“不是她……哎呀,总之赶紧去看,她有妊娠高血压,还发过子痫!两次!”
孙希吓了一跳,他虽非妇科医生,也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他冲方三响喊了一嗓子,然后跟着姚英子朝那间屋子狂奔而去。
此时天光已经完全暗下来。那间破屋的轮廓被夜色侵蚀得模糊不堪,宛若墓穴般阴森。姚英子越接近屋子,心中越紧,因为那声音竟渐渐微弱下去。第三次子痫发作结束了?人什么状况?
两人在一片漆黑中冲到床边。姚英子口中大叫着:“翠香,翠香,我来了,来了!”她的指尖触碰到一段软绵绵的躯体,有些冷,此时对方的声音已低不可闻。姚英子努力贴到翠香的嘴边,才勉强听清她一直在呢喃着三个字:
“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
“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翠香听到姚英子的声音,还想要努力,动了一下头,可突然脑袋一歪,斜垂下去。姚英子没看到这一幕,她正手忙脚乱地打开医药箱,把注射器和最后一点硫酸镁取出来。
孙希点亮随身带的煤油灯,提到翠香面前,表情猛然一沉。
翠香一动不动,面色绀青。孙希先试了试她的呼吸和脉搏,然后伸手去翻她的眼皮,发现两个眼底都渗出丝缕状的血迹,看上去颇为恐怖。他微微叹了口气,对还在弄注射器的姚英子道:“英子,英子……”
“你干吗呀!快赶紧抢救呀!”
“英子,她走了,呼吸、脉搏都没了……”孙希试图冷静地解释,“眼底血管破裂,这是妊娠高血压导致的脑出血啊!”
“那你快开颅找出血点啊!”
孙希苦笑:“别说这里,就是在伦敦,她这个情况也没得救。”
姚英子的肩膀猛颤了一下,她狠狠抓住孙希的胳膊,指甲几乎陷入皮肤:“那……那快做剖宫产手术,也许还能把胎儿救出来!”
孙希拗不过她,只得拿出手术刀,简单地消了毒,然后为翠香推了几毫升的乙醚。这是一种出于人道主义的习惯,万一死者重新活过来——这存在一定可能——不至因为手术剧痛而真正死去。
说实话,他对胎儿的状况不抱什么希望。子痫发作时,母体呼吸停止,会造成子宫暂时缺氧。翠香这次发作猛烈且持久,眼底血管都被撑爆了,胎儿就算侥幸不死,也会因缺氧损伤大脑。
可看到姚英子的模样,孙希不敢再解释什么,只是把煤油灯朝肚皮前挪了挪。这一次不用考虑产妇健康,他选择了子宫的正中线上下刀,这是最快取出胎儿的途径。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屏住呼吸,在翠香的大肚皮上轻轻地划下第一刀……
过不多时,一身土污的方三响从外面摸进来,他已经把水蜢子彻底打昏在地,赶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一进门,他就撞见满手血污的孙希,正小心翼翼地从翠香的身体里捧出一个婴儿,一条长长的脐带还连着母体。
他立刻发现不对劲了。孙希手里的婴儿非常安静,就像脐带另外一端的妈妈一样安静,一丁点哭声都没有。姚英子慌乱地把婴儿接过去,倒提起来,连续拍打臀部。
这是学校里教的,倒提可以排出肺里的羊水,拍臀可以促进呼吸。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婴儿还是没有声音。姚英子还要继续拍,手臂却被方三响按住:
“别拍了,这孩子已经死了。”
“你胡说!”她大吼起来,几乎要把自己的声带撕破。
孙希放下手术刀,也走了过来。“我在动刀前没有听到胎心音,胎儿在母亲体内可能就死了。”他轻轻按住姚英子的肩膀,声音低沉,“把他们母子好好埋葬吧,我们尽力了,你也尽力了……”
姚英子怀抱着婴儿,呆呆地看向仰卧在土床上的翠香。床头的煤油灯,给她勾勒出一圈暗色的金边,明暗交错,那张疲惫的面孔,竟泛起一丝解脱的平静,有如西洋油画里的圣母般安详。讽刺的是,当翠香真正喊出“我想活”的求救时,正是她迈向死亡的那一刻。
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土床上,打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坑。姚英子望着眼前的母子,几乎要被胸中无穷的悔意和失落呛到窒息。
假如我在张校长的课上多用用功,假如我能早点识别出妊娠高血压症状,假如韩小手具备最基本的卫生常识,假如汤把总能尽忠职守,假如没有水蜢子围攻……我不仅没能完成对邢大丫头的承诺,也没完成对翠香的承诺。这一路穷尽心力的拯救,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徒劳的抗争。
姚英子踉跄着,把婴儿轻轻放在翠香的怀里,又把她的手臂拉过来,环住孩子。一大一小,脐带相连,母子俩保持着人世间最亲密的姿势,同时陷入永恒的长眠。
一个手制娃娃从翠香怀里滑出来,与那死去的婴孩并排蜷缩在怀里。姚英子怔了怔,这一瞬间,悲恸、悔恨、挫败与愤怒汇成滔天洪水,在她的心智堤坝上决口而出,一泻汪洋。情绪如同一个乱流旋涡,将一切都席卷入内。她有生以来,还从未如此彻底地崩溃过。
啜泣化为哭泣,哭泣转成号啕,号啕又渐变成声嘶力竭。连姚英子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伤心到底是源于身为医者的责任,还是身为女子的共情;是为了萍水相逢的翠香、失踪的邢大丫头母亲,还是所有有同样遭遇的女性。
孙希生怕她伤心过甚,想过去劝解,却被方三响拦住了。后者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出了屋子,只留姚英子一人在屋里。
此时入夜已深,无一点月色。空村荒草,女子的哭声从身后的废屋传出来,回荡在坟冢般的废墟之间,凄厉而诡异。两个医生各自点起一支烟来,吸了一口,同时默默地放在地上。黑暗中两点微弱的火光,权当送死者上路的香烛。
“贼人呢?”
“被我打昏捆住了,手腕的伤也做了处理。至于其他五个,都被土屋坍塌压在底下了。”方三响故意说得像是个意外事故。
“我简直要佩服死自己了。若是当时我没发现那封求援电报,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孙希拍拍胸脯,一阵后怕,忽又生出感慨,“咱们离开上海时,可实在没想到会经历这么多事。”
方三响抿着厚嘴唇,语气淡然:“上海只是个特例,只是个幻觉。这才是大清真正的模样啊!”
哭泣仍在持续。孙希无奈地回头道:“咱们做医生的,要学会淡然面对患者的死亡。若每一次死亡都这么哭一回,只怕泪腺用废了也不够哭的——这个大小姐,还是感情太丰富了点,我还是去劝解一下吧。”
“你是劝她不该离开上海,还是劝她不该渡过淮河?”
“呃,老方你问得好……”
方三响瞥了孙希一眼,双手抱臂:“你就让她哭吧。有些事情,非得她自己想通不可;还有些事情,非得她自己想不通才行。”
“前半句我能明白,后半句什么意思?”孙希大为疑惑。
“很多事情,我们只有先想不通,才会真正去问上一句:为什么?”方三响抱着手臂,黑暗中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