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雅这一声尖叫,惹得其他人同时面色一变。
方三响反应最快,一把将她拽下坡去。孙希也赶忙推着姚英子,迅速撤回土坡的另外一侧。如果此时有听诊器的话,他们的心率只怕直逼一百七十,动脉几乎都要爆开了。
难怪津浦铁路要派军队护路,原来旁边麇集着这么多人。这些大概是附近逃难而来的难民,没想到已经冲到了蚌埠集前。
王培元与峨利生两位医生相继赶到,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王培元是经历过大灾的人,知道旱灾与水灾的难民形态大不相同。旱灾发生没那么迅速,难民会携带各种家当逃难;而洪水一至,势头迅猛,老百姓往往只来得及自己逃出来,什么都带不走。
所以水灾难民的收容与管理,极为麻烦。眼见蚌埠集前这一片混乱,王培元脸色变了数变,急得直搓手:“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眼前难民少说也有几千人,卫生条件简直一塌糊涂。便溺遍地,污水肆流,大量蚊蝇滋生,更别说还有大量没有妥善处置的尸体。这样的环境之下,暴发任何一种传染病都不奇怪。而不远处的蚌埠集四门紧闭,似乎龟缩起来,不闻不问。
两人退回坡底。峨利生医生注意到,医疗队的大部分人脸色都变得惨白,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大声道:“你们为什么要害怕他们?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难道不是帮助这些不幸的人吗?”
年轻的实习医生们垂下头。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的任务,可那画面实在太惊人了,如同一把烧红的铁叉子直接捅进双眼,无关情怀,无关技术,那是直击心底的生理恐惧。
其实带这一队的本是柯师太福医生,可惜他身染疾病,峨利生医生便主动请缨前来。只见教授把旁边的长条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摞白底红十字的袖标,走到方三响和孙希面前,道:“发下去,每个人都戴上!”
孙希是他最熟悉的学生,而方三响此时最为镇定。他们俩接过袖标,挨个给同事们发起来。无论男女,接过袖标的手都在剧烈抖动。峨利生医生没有出言安慰,他严厉地扫视了一圈,从长条箱里又拿出一面红十字小布旗,展开旗面,转身朝着坡顶爬去。
王培元有些担忧地喊道:“现在过去太危险了!”
峨利生医生一脚已经踏到坡顶,回头道:“我不是鲁莽,而是要给我们的学生补上最关键的一课,就是作为医者的勇气。”说完他一跃上坡,把手里的小旗高高举起。峨利生医生的这个举动,让医疗队的成员眼里燃起火光。毕竟都是年轻人,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先是方三响,然后是姚英子,接着其他人也陆续跟上,边戴袖标,边往上爬。
孙希没动,看着王培元。王培元自嘲地笑了笑:“大家都这么热情,我很欣慰啊!倒是我,年纪越大,怎么胆子越小了?还不如一个洋人。”他抓了抓即将谢顶的头上的发丝,也跟着爬了上去,并刻意选择站在整个队伍的右侧。这样万一难民冲过来,他可以挡一挡。
坡顶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小小的标志,立刻被那一片难民注意到。那些逃亡者不知对方底细,也根本不认得这是什么旗,没什么动静。可随着队伍逐渐接近城门,他们看清楚了,这支队伍里每个人都拎着长箱子和布挎包,包里鼓鼓囊囊的。
这些细节就像是风吹过草地,引动一片羡慕、几缕惊疑和星星点点的渴望与贪婪,很多人眼神开始泛亮。难民群开始了小小的骚动。
峨利生医生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视,大部队紧随其后,只有王培元不时转过头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队伍穿过野地,沿着一条长满蒿草的沟渠朝前移动。走着走着,姚英子忽然觉得裤脚一沉,低头看去,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蒿草丛里伸出来。她“啊”地叫了一声,本能地朝旁边躲闪,那小手没抓到,吓得往回缩了缩。
原来草丛里蜷缩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全身只挂着一块污糟的肚兜,皮肉深陷,肋骨一根根凸起,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她大概是太饿了,一看到人来,便下意识地要来乞讨。
姚英子的惊叫把她吓到了,她赶紧惊慌地朝草丛深处缩回去。这时姚英子才看清,她的双腿蜷曲着,脚掌内翻,全靠胳膊在挪动身体。
妇幼保健是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必修课,姚英子立刻判断出来,这是脊髓灰质炎,也叫小儿麻痹症,她应该是没得到及时诊治而导致下肢屈髋畸形。
她一个连走路都没办法的小女孩,跟着难民潮逃来这里,得吃了多少苦头。姚英子一想到这一点,心里登时软了,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半块吃剩下的巧克力,朝前递去。
小女孩不知道这是什么,可饥饿之人别有一种敏锐。她略带畏惧地缩了缩,用鸡爪一样的指头去试探。姚英子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索性把巧克力往前伸了伸,轻轻放在她手心。小女孩战战兢兢地看了她一眼,得到认可后,才把东西放进嘴里。
只是轻轻一咀嚼,她双眼顿时睁得极圆,这世上还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小女孩的小嘴嚅动着,脸上露出陶醉的微笑。看到这笑容,姚英子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美食都拿给她。
后面的王培元医生看到这一幕,急忙要去喝止,可为时已晚。小女孩身后的蒿草丛急速摆动,像是有无数小兽穿行其间。一大堆孩子突然凭空冒出来,他们大多全身赤裸着,像草窠里的蚱蜢一样嗡嗡跳起,把医疗队给围住了。
姚英子的善心,给了他们极大的鼓励,原来找这支队伍是可以乞讨到好东西的。有的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有的扯住队员们的衣袖裤管,有的甚至自作主张去翻长条箱。只有峨利生医生与方三响周围没有孩子靠近,前者是洋鬼子,后者的身躯有点可怕。
医疗队的队员们顿时不知所措。这些小乞儿都很可怜没错,可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他们发现队员们不会恶声恶气地大骂,顿时胆量大了起来。像宋雅这种体形娇小的姑娘,被推搡几下就要哭起来。
更可怕的是,看到小乞儿们得手,附近的成年难民们也蠢蠢欲动,三两个地朝这边凑过来。
王培元救灾经验丰富,知道一旦这些灾民得到鼓励,整个医疗队都会“失陷”在这里。他狠了狠心,一把扯掉攀到宋雅背上的小孩,冲方三响喊道:“三响,去把他们隔开!”
方三响利用高大的身躯,一挤一扭,便把靠近姚英子的几个孩子挡了出去。他双手一拎,像拎小猫一样抓起两个,扔回蒿草丛中。
在混乱中,姚英子看到那个小女孩蜷缩在地上,好几双光脚直接从她背上踏过去,便赶紧冲上去把她扶起,可这么一个举动,让周围的饥民们更是兴奋起来。
这时孙希及时冲过来,把她往回拽去,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圆,朝远处远远一抛,立刻引走了七八个小孩子。
就在医疗队与乞儿们纠缠时,蚌埠集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乞儿们一听这声音,立刻放弃了对这支队伍的围逼,转而朝着城门前拥去。事实上,整个城外的难民群都因为这锣声而蠕动起来。
狼狈的医疗队在王培元的带领下,迅速朝着蚌埠集靠去。在城门口,他们看到一队绿营装束的士兵手持马鞭和长枪走出来,人人都用布巾围住口鼻,赶出来十几辆驴车,每辆驴车都装着几口青灰大瓮,瓮口热气腾腾,有淡淡的米香弥漫出来。
在绿营的监督下,这些大瓮依次卸下,一字排开。难民们对这个流程很是熟悉,默契地排了几十条长队。现场没看到蚌埠当地官员或乡绅,只有面无表情的绿营兵们背靠城墙,横着长枪——与其说是维持秩序,更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与津浦护路队的神态差不多。
王培元眯起眼睛观察了一阵,神情越发严峻。这支赈济的队伍里没有医生,也没有任何人做登记——不像是赈灾,倒像是贿赂。
蚌埠集的城墙很是低矮,根本经不起冲击。目前这形势,很可能是官府与灾民形成的默契:我保你饿不死,你也别来烦我。
这种事在如今很常见。各地的父母官一遇到灾情,自家城门一关,舍点钱粮出去,只盼着把灾民打发过境了事,至于卫生状况什么的则一概不管。所以每次暴发灾情,动辄绵延数十州县,就是官府各扫门前雪的缘故。
峨利生观望了一阵,发现驴车上只有稀粥,忍不住开口道:“这样可不行,只有粮食,没有青菜的话,很快就会暴发坏血病的。”王培元无奈地摇摇头,城外这个卫生状况,需要担心的实在太多了,坏血病已经不是最急迫的。
这个数千人的逃难群落的卫生状况恶劣到无以复加,俨然一枚定时器坏掉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爆炸。一旦出现疫情——无论是伤寒、麻疹、鼠疫、白喉还是疟疾——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扩散出去,造成极大的灾难。届时别说旁边的蚌埠集,整个淮南地区都可能会沦为人间地狱。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两位教授不由得心中发毛,一心想尽快进城,说服官府展开防疫工作。
蚌埠绿营对这一队古怪的人态度不甚友善,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直接喝令他们折返,宣称城门除施粥之外,不得开启,亦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出。王培元手执官府文牒,反复表明身份,可把总坚决不同意。
医疗队遭到这种冷遇,队员们无不愤愤不平,脾气急的索性开骂起来。把总眼睛一瞪,要把他们都驱赶开。还是孙希想出个办法,他把峨利生医生往前一推,厉声道:“这是英国公使代表,他担心大英帝国在蚌埠集内的利益受到损害,需要进城查看。”
那时节民怕官,官怕洋人。一看到高鼻深目的峨利生医生凑过来,把总先自矮了半分,又听说事关洋务,顿时没了抗拒的勇气,松口说得有当地人作保才成。
方三响很是不爽地哼了一声,洋人的面孔比中国人还管用,这可真是讽刺。孙希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事急从权。”
幸亏蚌埠集里也有几个红十字会的通讯会员,身份还不低。王培生设法跟他们取得联系,他们出面作保,这才把医疗队顺利接进城去。
蚌埠集市不大,城内只有老大街、华昌街、太平街三条正街,比之上海远远不如。不过这里连接怀远、五河、凤阳、淮南各处,是重要的商业集散地,沿街一排排皆是木制厢铺与货栈,放眼望去比民房还多。
这一次因为皖北水灾,城里的行人明显变少,店铺也大部分上了门板,门口只留着一根拴驴桩子。其实敲敲门的话,店主全家多半还在,只是所有人都不举火烛,不发声响,像乌龟般缩在壳子里,巴望着灾难早点结束。
城里只有两家客栈,早已住满了因洪水而滞留的客商。在当地会员的斡旋之下,医疗队被安置在了太平街尽头的一处酱园库房里。这里地板上东一团、西一块全是酱油渍,医疗队的年轻医生们顾不得许多,把干稻草往地上一铺,直接躺在上头,呼呼大睡过去。
睡了三四个小时,姚英子被一股刺鼻的味道熏醒了。没办法,隔壁就是酱园的曲室,几百斤豆粕曲料正在里面发酵酝酿。虽然她在上海也见过浓油赤酱,可直接睡在酱油缸旁边,体验完全不同。
她厌恶地扯了扯长发,发丝有点发黏,除汗腻之外,上面又附了一层咸腥味。如果这时候能放一缸热水,用巴黎洗发水洗净头发,再换上丝绸睡衣,来一杯热牛奶,该多么惬意。
可浑身关节的酸疼,把姚英子拽回残酷的现实中来。滑腻的地板,阴暗的采光,肮脏斑驳的墙壁和无处不在的霉味,她僵硬着不敢动弹,只有胃袋微微翻腾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一种悔意,自己是不是不该扒上那辆车……
这时库房的门被推开,方三响提着四个水桶进来了。桶里是刚打上来的井水,桶底扔了明矾。其他人此时陆陆续续起身,他们都有些沮丧,连交谈的兴致都没有,默默地围着水桶洗漱。
城外的那一幕像一股浑浊的洪水,冲垮了这些年轻人所熟知的一切文明印象。他们无法想象,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和上海相距不过几百公里的土地上。
孙希见姚英子抱着双腿默然不语,把一块浸好的毛巾递过去:“后悔跟过来了吧?”
“没有!我就是有点倦。”姚英子把毛巾扑在脸上,遮住表情。清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稍微精神了点。孙希叹道:“别逞强了,其实大家都是一般心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神曲》里描写的地狱景象,也不过如此。”
姚英子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小女孩的眼神。自己连五分钟都忍受不了,她怎么能一直生活在其中?姚英子试着去揣摩她的处境,却发现那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他在南非的矿井里,是不是也这么难受啊?姚英子忍不住又想起那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她也曾无数次揣摩他的处境,同样无从着手。她所能想象出的最惨的画面,无非是满地尘土、一日两餐。
这时另外一个男生发出惊呼,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他头顶的房梁上飞跃而下,迅速逃出屋子。这引发了一场新的混乱。方三响摇摇头,又从外头端回一个大盆和一个木桶来。
盆里是用酱油炖的菜,黑乎乎的分不清什么种类,里面有零星几块肉,汤上浮了几丝油花。莫说跟上海馆子里的比,就是总医院食堂的菜都比它好上许多倍。旁边的木桶里,是满满一桶糙米饭,饭粒瘪黄,里面还有可疑的黑点。
众人一看这饭菜,毫无食欲,都不想吃。
孙希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包香气四溢的炖肉。旁边一个叫严之榭的胖同学叫道:“这是老任桥牛肉,你哪里买到的?”
孙希得意道:“我问城里的一家清真铺子弄的,据说是当地特产,尝尝?”
闻到香气,姚英子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可她看到纸包里除了牛肉还有牛心、牛黄喉、牛肚绷之类的牛杂,猛然想起城外那头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牛骨架子,忍不住张嘴欲呕。孙希赶紧把手一缩道:“喂,喂,别弄脏了,这会儿找个能开门的铺子可不容易。”
严之榭对姚英子讨好道:“老任桥牛肉里,最好吃的是清炖牛肚绷,用麻油浸拌过之后极入味。姚小姐若吃不惯下水,可以试试那个。”姚英子瞥了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有时间出去的?”姚英子忽然发现,孙希的黑眼圈很明显,猛然醒悟:“你是嫌这里脏,一直硬撑着没躺下睡吧?”——论起洁癖,孙希可比她严重多了。
孙希狼狈地辩解道:“Nonsense(胡说)!我睡得很好!”姚英子知道他脾气,一旦碰到难以启齿、无法回避的尴尬,就会试图说英语来逃避。看他的反应,果然是熬了一夜没睡。
孙希转身送到其他女生面前,可谁都吃不下,男生们肯动手的也不多,大家病恹恹的都没胃口。只有严之榭满不在乎地拿起几块,大口吞下。
他是浙江金华人,家里做火腿生意,是以养出一副老饕脾胃。平时在学堂里,他就三天两头出去打牙祭,哪里有美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时方三响走过来,把最后一桶水放下,道:“你们别聊天了,快点洗漱。等一下就要开会了。”他看了眼姚英子:“英子,如果你受不了的话,还是早点回去吧。”
姚英子眉头一立,正要反唇相讥,方三响的声音骤然提高,显然不只说给她听:“这里可不是偶尔闹闹赤痢的闸北,这里是实实在在的灾区,要死人的。如果你们连现在的状况都无法承受,说明还没准备好。”
严之榭抹抹嘴边的油,过来打圆场道:“大家初来乍到,难免不太适应嘛!好比广东人到了四川,肠胃也熬不住辣。”方三响瞪了他一眼:“这是一回事吗?”
方三响正经经历过战场,又在战地医院里实习过。他说出这一番话来,严之榭便不敢多说什么。姚英子气不过,忍不住反击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好?”
方三响指着饭菜道:“因为你吃不下这些东西。”他嘴唇紧抿,双目圆睁,显然不是开玩笑。姚英子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怪我把巧克力给那个小女孩,惹来一堆乞丐,对不对?!”方三响愣了下:“我可没那么说,我是说,资源有限,要捉大放小,别把注意力放在个别病例身上……”
“你觉得我是个成事不足的大小姐!给你们添累赘了对吧?”姚英子这一路的憋屈,一次狂泄而出,“好!我吃!我吃下去你就没话说了吧?方主任?”她拿起一根竹签,插起一块炖得稀烂的牛肚就往嘴里送。
那牛肚滚在嘴里,姚英子几次要呕出来,可还强撑着往下咽。宋雅吓得赶紧搀扶住她,拍打背部。孙希出来打圆场:“哎,蒲公英你少说两句。大家是没休息好,有点低血糖嘛,不要意气用事。”
方三响却分外执拗:“我不是意气用事,我是在担心!这是战场,不是郊游,疫病可不惯你的脾气!”
“谁要你这个悭吝人来管!”
两个人还要再吵,幸亏这时两位教授出现在库房门口,才中断了这场莫名的吵闹。
王培元与峨利生头上戴着刚买的竹雨笠,身披蓑衣,活像两个走船的渔民。这些年轻人还在休息的时候,他们可没歇着,冒雨去找当地官府交涉。
两人顾不得去安抚大家的情绪,迅速召集所有医疗队成员。姚、方二人怒气冲冲地互瞪一眼,分别站到了队伍的两端。
王培元的眉头和皱纹挤在一处,活像个压瘪的橘子,可见交涉得并不顺利。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当前形势。
原来蚌埠这地方和别处建制不一样。它原本只是一个集市,名叫蚌埠集。后来朝廷把凤阳、灵璧、怀远三县各割一部分,以集市为中心合并成了一个镇子,没有县衙,只设了一个三县巡检司。所以蚌埠只能称集,只有一道围墙充作城墙。
这种级别的防御,根本顶不住大量流民的冲击。三县巡检司只好动员城内商绅捐出米粮,只求安抚住那些流民。至于消除卫生隐患方面的事,他们既不懂,也不敢,更不能去做,连基本的人数统计工作都没做。
对于红十字会医疗队的到来,巡检司的态度并不热情。姓李的巡检表示:“洪水早晚会退,灾民早晚会散。横竖都是旁县的百姓,生死自有当地官员头疼,我等只要固守城关、多挨几日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杞人忧天?”
王培元费尽唇舌,可李巡检始终不为所动。峨利生医生实在气不过,拍了桌子说如果放任城外灾民不管的话,迟早会暴发大疫,届时城墙可保护不了蚌埠集内的军民。
不知是峨利生医生的洋人面孔起了作用,还是“大疫”二字太过骇人,李巡检的态度稍微有些松动。但他表示,除非医疗队能证明确实有大疫要暴发,否则蚌埠将维持现在的体制。
王培元讲到这里,环顾着一张张略显茫然的面孔,一贯和善的面孔变得严肃。
“大家也看到城外的状况了,四个字,危如累卵!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队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要把灾民悉数隔离;有的说要填埋尸体与垃圾;有的说要修建厕所,切断污染水源。
王培元道:“你们说得都对,说明同学们课堂上都认真听讲了,我很欣慰。但是,没有当地官府的支持,这些事情我们现在做不到——这是你们要学的第一堂课:防疫工作,绝不只是一个医学问题,还要考虑很多医学之外的要素。”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方三响发问。
王培元道:“请各位谨记,接下来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排查所有难民的症状,尽快搞清楚潜在的时疫类型。只此一项任务,别的都暂时放一放。”
他参与过很多次灾难救援,深知地方上很少有单一的时疫流行。难民们会携带不同的病菌聚拢在一块,形成一个极复杂的培养皿,各种疫病杂处混居,如同养蛊一样。哪一种时疫会“脱颖而出”,谁也无法预测。
对救疫人员来说,同时应对所有疫病是不可能的,只有先确定最具威胁的时疫类型,才能有的放矢。
王培元又补充道:“我们的时间,只有六天。”
六天?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很意外。这么短的时间,要在一个几千人的大群体里进行疫病排查,太仓促了吧?
“六天之后,会有一批军火运入蚌埠绿营,李巡检将会开始驱散流民。”
王培元没有往下说。但队员们知道得很清楚,流民一旦骚动,疫病必然随之四散流窜,届时做什么都晚了。
可是,只有六天啊……
队员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只看到困惑。六天之内,要抓出最具威胁的疫病,无异于在即将海啸的大海中捞起一根针,必须集中所有人手来做这件事,这意味着……要对很多病患视而不见?
王培元看出了大家的困惑,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们觉得这很残酷。但只有拿到证据,我们才能说服巡检司;只有巡检司提供配合,我们才有可能拯救大多数人。这就是现实,它从来不会按照理想状态展开。至于多余的同情心,我建议你们暂且收起来。”
姚英子不由得低下头,觉得脸颊有些火辣辣的。
“红会的援助呢?”有人高声问道。红会这一次可不只派遣了医疗队,还安排了携带救援物资的大部队陆续出发。
“我们搭的是最后一班运料火车,现在整条津浦铁路都因为水患而关闭了——短期内,我们只能靠自己。”王培元回答。他环顾四周,看到这些年轻人士气不是很高昂,“啧”了一声,招了招手,让他们聚得更近些,开口道:
“你们在入学之时,应该都背诵过希波克拉底誓言吧?”
众人点头,以为王培元又要来一番说教。不料他却开口道:“我不是要带你们重温这段誓言,我是想给你们讲一讲孙思邈。”
孙思邈?药王孙思邈?在场的人除了峨利生都听过这名字,可为什么突然要讲起他?
“希氏之誓言,不独西方有之。孙思邈有一本著作,叫作《备急千金要方》。这本书的第一卷却不是讲药理,而是讲医德——”他饶有兴味地当场背诵起来,声音抑扬顿挫: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这篇古文相对简单,这些学生都是上过私塾的,一听就明白。他们惊讶地发现,这段论述,竟然与希波克拉底誓言惊人地相似。孙希低声翻译给峨利生教授听,后者也是频频点头,深有感触。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害怕,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性表现,很正常。但是,当你佩戴起红十字袖标,那就意味着你要背负起相应的责任,用意志力去克服软弱的天性。这是希波克拉底所谓医生的天职,也是孙思邈所说的苍生大医。诸位若能理解,我便很欣慰了。”
峨利生教授接话道:“你们一定要记住,治病和救疫,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者是医学,后者更像是社会学,更需要我们用人性去理解。刚才王教授背诵的那段话里提到……”他迟疑了一下,让孙希在耳畔重复了一下中文发音,然后努力用古怪的腔调复现出来: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见彼苦恼,若己有之。”
峨利生念叨了两遍,到底还是改换回了英文:“看到别人的苦痛,有如自己感受相同。这种共情,是救疫所必备的精神。所以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接下来要去的不是地狱,而是战场。我们要去战胜的不是病患,而是疾病。”
湛蓝色的双眸扫视过每一张脸,一股电流般的震颤从医疗队每一个队员的身体里流过。两位老师的鼓励,就像是吗啡针一样,斥退了疲惫和困顿。大家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齐声说:“记住了!”
王培元呵呵一笑,老怀大慰道:“老峨,你中文不错啊,我很欣慰啊,很欣慰。”峨利生医生目视前方,唇边却轻轻叹出气来,这句中文他已经快听厌了……
见大家都没什么异议,峨利生医生公布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医疗队将分成甲队和乙队。甲队由王培元带领,对城外灾民进行初步的统计以及身体检查,采集数据与样本;乙队由峨利生医生带领,在蚌埠集内找一个条件适宜的地方设立割症室、解剖室与检验室,做病理分析与检验,顺便也对急切的重病患者进行救治。
接下来,王培元开始点名,方三响和几个体格比较好的男生被编入甲队,严之榭也在其中。孙希和几个内、外科尖子则被编入乙队。点到姚英子的时候,王培元迟疑了一下,问她愿意去哪队。姚英子瞪了方三响一眼,气鼓鼓地说她去乙队检验组,省得碍某些人的眼。
王培元并不清楚之前的争吵,不过检验组相对安全,便同意了。
接下来,医疗队按照出发前的预案,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姚英子找到装着检验设备的箱子,这里装的都是玻璃仪器,极易破碎。她谨慎地朝库房外慢慢抬,不提防踩到酱油污渍,脚下一滑。眼看整个人连箱子都要摔倒在地,一只大手及时托住了她。
“小心点。这些设备很贵,碎了可没法补充。”
方三响提醒,然后拎起两大箱时疫药水,转身走开。姚英子忍不住冷哼一声,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经过一番周折,医疗队最终把割症室与检验室设在了蚌埠集的一个道观里。这里规模虽小,还算干净,观内还有一眼深井,取水用比较方便。旁边的地窖,原本就是临时停灵的地方,现在正好改为解剖室。
孙希他们忙着在右厢房消毒,姚英子和宋雅一起待在左厢房,一件一件把仪器、载玻片、塞着棉花的试管拿出来。这一次医疗队带来了几架显微镜,什么牌子都有。王培元让姚英子负责检验室,也是因为她调校手段高明。
“姚小姐你可真厉害。”宋雅一边抠出试管里的棉花,一边赞叹道,“我最头疼的就是调显微镜了,要么看不见,要么一片模糊。”
“叫我英子就行了。”姚英子专心致志地拧着旋钮,“你呀,一定得记住,先调目镜,再调物镜焦距,算准每个倍数的成像距离就好了。”
“唉,我总是记不住这些东西,也许当初就不该来医学堂。”宋雅幽幽道。她是学看护专业的,也属于约定生。
姚英子抬起头来:“你这么想就错了!张校长说过,女子比男人细致、坚韧、有同理心,最适合献身医学。你如果自己都不坚定一点,外头那些男人的偏见便更深了。”
宋雅苦笑道:“你跟我们不一样,谁敢对姚家小姐有偏见呀?”
“这和身份没关系,这是性别上的歧视。你看那个方三响,刚才非说我吃不得苦,还不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女人都柔弱不济事?”
“哎……你们关系不是蛮好的吗?”
“哼,谁跟他关系好!一枚铜钿掰四瓣的吝啬鬼。”姚英子恨恨地道,“他这么积极,怕是就为多拿一点补贴。”
宋雅有点尴尬,垂下头:“我……我也是啊!这次来皖北的人,每天有两个角洋的补贴呢。”厢房里的气氛顿时有点凝滞。姚英子“呃”了一声,赶紧解释道:“你们不一样。你是节俭,他是真爱钱,比曹主任还计较。”
“其实,我心里是很害怕的。不……不是现在才有,很早之前,峨利生医生开始上解剖课以后,我就一直在做噩梦了。我一点也不想做看护,我怕血,怕尸体,怕那些恶心的图片……”宋雅的声音微微发抖,纤细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培养皿,“可我没办法。没有补贴,我不能,我只能……”
宋雅说着说着,竟小声啜泣起来。
总医院的约定生中,有很多人和宋雅一样家境贫寒,完全是冲着免费食宿与补贴才来的。一旦被赶离总医院,就会陷入困顿。方三响说过很多次,但姚英子直到现在才算真正理解。
一块手帕递到了宋雅的脸前。姚英子没吭声,以她的身份,现在说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虚伪。宋雅擦干净泪水,小声问了句:“姚小姐,你难道不怕吗?”
姚英子的眼神飘向窗外,外面阴雨飘摇。“我吗?我认识一个人——嗯,就算是认识吧——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也是刚毕业不久,一个人去了南非的矿山,帮助那里的华工。我一直在想,他一个人在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难道不怕吗?可是我一直想不通。这次到蚌埠来,我也觉得害怕,可这也是个好机会,可以试着理解他。什么时候我不再害怕这些,大概就能明白他的心意了吧?”
说着说着,姚英子的神情有微妙的变化,鼻端似乎闻到碘酊的味道,面颊居然微微泛红。这种微妙的气氛,突然被对面厢房的孙希打断:“英子,宋雅,快,快过来帮把手!”
两人推门赶过去一看,原来甲队已经开始从城外输送病患过来了。
虽然王培元说要收起同情心,可红会职责所在,不可能真的见死不救。所以一些急病患者,还是会送来救治,诸如急性阑尾炎、绞窄性肠梗阻之类,都是水患之后常见的症状。一起送来的,还有两具无名的新鲜尸体,放在地窖里等待解剖。
其实按照大清律,是绝不允许解剖尸体的。不过皇帝既然照顾不到这座孤城,那么他的权威在这里自然也暂时失效。
割症室里只有三个床位,峨利生医生让孙希等人各自负责一个,他则游走于三床之间,随时予以指导,整个厢房里顿时乱成一团。姚英子和宋雅过去帮忙,可没过多久,不得不退出来,因为她们的工作也来了。
姚英子把一卷厚纸展开,和宋雅各执一边,贴在检验桌的对面。这张纸上画满了纵横交错的墨线,分隔出许多小方格。
这是王培元医生和峨利生教授一起绘制的速查表。它的最左一列,是各种常见的传染病名称,诸如肺鼠疫、霍乱、登革热等;最上一行,是二十几种人体发病的典型症状,发热、咳嗽、起疹、头疼、眼结膜充血、肝脾肿大等等。倘若一种传染病有相关症状,两者交错的格子里,便有一个朱笔涂勾。
这个表格一目了然,即使是再差的学生,也能按图索骥做出基本判断。
她们俩刚把速查表贴完,第一批样本便送过来了,盛在一个大竹筐里,筐隙满是新鲜泥土。姚英子一撸袖子,和宋雅分工埋头做起事来。开始她们还会偶尔交谈几句,可很快厢房里只听见脚步声和器皿碰撞声。
这一忙,就是整整三天。
样本像雨后的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源源不断地从城外送回来,每一件都要及时观察、检验、记录,割症室和解剖室时不时还会送来一些新鲜的人体组织,要立刻得到结果。
在厢房的另外一角,还有一个简陋的木架子,上面摆放着为数不多的科赫式玻璃培养皿,里面盛放着浓度不一的明胶培养基,都是拿骨头汤熬的。
六月正是闷热潮湿的雨季,倒很适合培养物生长,只是苦了待在厢房里的人。
姚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汽车发动机里的活塞,无时无刻不在厢房里往复运动,疲于奔命,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饿了啃两口冷馒头就点酱菜,渴了喝点热茶——因为两位教授严格要求,只能喝煮沸后的水。
老任桥牛肉她再也没机会吃,因为孙希几乎没离开过割症室。他偶尔会来检验室送样本,但没说几句便匆匆离去,黑眼圈深得像一副墨镜。至于方三响,姚英子一直没见到过,但她收到的问询表和样本瓶标签,很多都是他独有的大架子笔迹。
甲队只有严之榭偶尔会回来一趟,脸依旧胖乎乎的,只是神情憔悴得很。从他口中,姚英子得知甲队的工作颇为艰难。一方面是灾民的数量太多;另一方面灾民对医疗队的手段充满恐惧,语言又不甚通。尤其是抽血,灾民的抵触情绪非常大,有几次差点动起手来。
甚至那几具被抬去解剖的尸体,一度被谣传是割去心肝食用,引发了很大的骚动,连巡检司都过来询问。峨利生医生不得不分出神去,帮当地几位乡绅的母亲做了白内障手术,这才把民众的情绪压下去。
“我还以为最难对付的是疑难杂症呢,没想到会是病人的愚昧。”严之榭愤愤不平地说,一口吞下半馊的饭团。
这一次,医疗队的队员们终于学到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他们就像是刚刚离开训练场的战士,披挂着精良甲胄,手持着锋锐武器,可踏入现实战场的一瞬间,便沉入泥泞之中,举步维艰。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像老师讲得那么理所当然,也没有现成的公式,他们必须依靠自己,在这个冗赘、杂芜而复杂的世界一步步杀出来。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各种低级失误层出不穷。这支军队几乎是跌跌撞撞朝前冲去,留下一路狼藉。这时候,队员们才理解王教授之前说的话:“治病和救疫,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所有的伤春悲秋与矫情,全在这种极度忙碌中被稀释至无形。大家不再嫌弃酱油炖菜,有什么吃什么;也不再挑剔地板肮脏,因为根本没时间躺下安睡。当初姚英子和方三响那段不愉快,早烟消云散了。她本来还想打听一下,当初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孩怎么样了,可了解到甲队的忙碌状态后,只好暂时收了这个心思。
他们不只白天要完成繁重的工作,晚上还要被两位教授召集起来,检讨工作得失,讨论检验结果。开完会之后,这些年轻人在席子上倒头就睡,经常一闭眼就睡着了,连梦都没有,直到数小时后被人叫醒。
在这期间,蚌埠集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灾民们发现,米粥每天都变得更加稀,几乎能照清人脸。这些失去一切的普通百姓,求生直觉格外敏锐。米粥越稀,他们便越接近蚌埠集城墙之下。绿营士兵一天比一天紧张,呵斥声也凶狠起来。
北方的淮河尚算平稳,可人类之间的均衡正在悄然崩溃。
六天,这个时限沉甸甸地悬在众人头顶,犹如一道徐徐落下的铡刀。医疗队里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拼了命要在死线前找出答案。
这种寻找并不需要多高深的医学知识,就是大量重复性劳动:询问,提取,检验。那些以为防疫靠灵光一现的人,如今梦想被碾轧得连渣都不剩。
更让他们焦虑的是,这种努力迟迟不见回报。难民群里出现的症状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发热、起疹、腹痛、头疼、手脚发凉……令人眼花缭乱,无从判断哪一种更具有普遍性。三天过去,那头狡猾的恶魔仍旧隐匿在人群的缝隙里,默默积蓄着能量,伺机暴发。
第四天中午。
姚英子麻木地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玻璃培养皿,略做染色处理,然后用显微镜对准。这些动作她重复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有些古怪。
明胶培养基上,聚集了大量古怪的球状细菌。在用革兰氏法染色之后,呈现出嫩嫩的粉红色。
可这些怪东西既不像短杆的大肠杆菌,也不像卵圆形的百日咳杆菌,姚英子瞪着眼睛盯了半天,也没找到核仁与核膜,脑子里没有一种阴性菌符合这种特征。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她皱起眉头,叫宋雅把记录拿过来。一共有三个样本,一个提取自一名五十岁男性死者的腓肠肌筋膜,一个提取自一名四十岁女性的口腔细胞,还有一个提取自一个十五岁男性的血液。
她又去翻问询单。死者的过往病史欠缺,另外两个活人都有过发热症状,都起过疹子,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症状。不过这几个人还不约而同地提及,他们的胫骨也隐隐作痛。姚英子仰起脖子,看了半天速查表,没有能够完全匹配的病症。
“也许是光线太暗,你看错了吧?或者培养基被污染了?”宋雅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她们观察显微镜快要看吐了,经常头晕眼花,操作失误很频繁。
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阴云,窗口的光线很暗。姚英子点起一盏煤油灯,把显微镜靠近,反复调试焦距,可还是无法判定这个怪东西的真容。宋雅说赶紧检查下一项吧,不然今天的任务又完不成了。姚英子却觉得不甘心,跑到旁边厢房找孙希过来看。
孙希盯了半天,双手一摊:“细菌学不是我的专业啊……先别管它有没有核仁,你想过它们的传播路径是怎样的吗?”
经过连续数天的奋战,医疗队的年轻队员们已经略窥门径了。治疫最关键的点,甚至不在疫病本身,而在于其传播途径。比如腺鼠疫是通过鼠蚤传播,白喉靠飞沫传播,痢疾与霍乱通过被污染的水与食物传播,布鲁菌病通过牛羊牲畜传播……
确定了传播途径,便可以进行有效切断。所以他们在研讨时,会下意识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
姚英子查阅了记录,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孙希低头又研究了一下,觉得十分古怪。腓肠肌是肌肉组织,俗称小腿肚子,口腔属于消化系统,血液是循环系统,三个地方不搭界,怎么会同时有这种古怪的细菌出现呢?
教科书上写过的那些病症,没有一个是可以覆盖这三种途径的。孙希拗不过姚英子,又把峨利生医生给拽来了。
峨利生医生比前几天憔悴多了,眼窝深陷,颧骨似乎更凸了。他听完姚英子的汇报,在显微镜里观察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微生物的研究刚刚开始,有太多新物种学界尚未发现。至少在我的知识范围里,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到了晚上的例会,姚英子把这个发现说了出来,王培元同样无法解答。她有点沮丧,觉得既然他们两位都这么说了,也许这真的是个意外失误,便把报告纸揉成一团丢掉。可旁边一个人俯身把它捡起来,姚英子一看,居然是方三响。
“你干吗?”她不太自然地问道。两人上次吵过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讲话。
方三响这几日是医疗队里最辛苦的人之一,他密布血丝的双眼扫视纸面:“我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
“你找到的这个细菌,在口腔细胞、肌肉组织和血液里都有发现。什么样的细菌,能同时到这三个地方?”
他直言不讳地提出疑问。姚英子摇摇头,这个疑问她和孙希讨论了很久,没有答案。所以大家才倾向于认为,这也许只是一次操作失误。
“那三个问询单都是我做的,他们三个都来自同一个村子。你看,胫骨疼这一点,两个活着的人都曾提及,而那位死者,恰好也是在小腿肚子的肌肉筋膜里发现异常。我觉得这不是个巧合。”方三响道。
“也许只是关节炎吧。毕竟只是他们三个人有这样的症状。”孙希不以为然,他们的任务是找出覆盖人群最多的症状,这种小伤痛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这个症状别人也有,只是排查的时候被忽略了呢?”方三响表情严肃,“我们在排查时,重点是放在体温、体表和一些重要器官上——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下意识会认为腿疼和时疫无关,你不去询问,人家自然也不会特意回答。”
“腿疼和时疫确实无关吧?”孙希不服气。
方三响扬了扬问询单:“你看,出现发热、起疹的难民比例很高。如果这些人也同时存在胫骨疼,说不定是一个突破口。”
姚英子突然有些扭捏:“这么说,你相信我的发现不是个错误?”
“时间快来不及了,后天下午巡检司就会动手。死马也得当活马来医。”
姚英子闻言胸口一闷:你多安慰我一句难道很难吗?她只得原地恨恨地跺了几下脚,咬牙道:“你想怎么办?”
“光在这里瞎猜没用。大家辛苦一点,去找之前排查过的村民,跟他们确认是不是都有胫骨疼的症状,顺便访查一下患者的传染病史和生活习惯。真相如何,还是得做实地调查——英子,你跟我去回访那两个人。”
“我也去?”
“对!”
姚英子心中有些犹豫,可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众人匆匆出了城。孙希本来也想跟着去,可手头有一个要紧的解剖任务,他只好偷偷递给姚英子一把德国产的柳叶刀,用来防身。
姚英子跟随着大部队,钻过一条漆黑狭窄的城门洞,眼前忽然豁亮。这豁亮其实也不算太亮,因为铅灰色的阴云牢牢钉在头顶,连光线上都附着一层浮灰似的。
借着这病恹恹的天光,她再次看到了那一片黑压压的难民聚落。几天过去了,聚落并没有任何改变,脚下依旧污秽肆流。昨晚又落了一场大雨,却丝毫没洗去空气中的闷浊。姚英子目力所及的景色全罩上了一层湿漉漉、黏糊糊的灰绿色,沤腐之味仿佛从每一粒泥沙与每一处草窠的缝隙中弥散而出。
但很奇怪的是,姚英子发现自己不像之前那么惊恐了。她还是厌恶这些,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可原来那种恨不得拔腿逃开的绝望,却倏然消失,反而隐隐有些迫不及待,仿佛前方隐藏着她追寻已久的答案。
“你害怕吗?”方三响问。
“还好……”姚英子咽了口唾沫,“你呢?”
“我在营口教会医院的日子,比眼前还要恐怖得多呢,到处都是断肢残臂,还有脑子被削掉一半的人,满目都是鲜血。后来魏伯诗德教士告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消除恐惧。”
“是什么?”
“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设立一个目标。当一个人有了想做的事情,一门心思忙碌起来,便再也顾不得害怕了。”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报仇。”方三响的神情一瞬间变得狞厉,“我要变得更强大,这样才能替我爹报仇。”
姚英子一阵愕然,她知道他的悲惨过去,可没想到他居然执着到了这个地步。方三响道:“我克制住恐惧,在医院里拼命表现,这才获得魏伯诗德教士的认可,推荐我来学医。我一个孤儿,唯有学医才能出人头地,才有机会报仇。”
他那么吝啬,不会是在暗中攒钱要搞复仇大计吧?姚英子心中暗想。
“英子,你最好也想明白,自己真正要做什么,这样才不会害怕。”
姚英子本来想说“我有啊”,可话到嘴边,忽然觉得太幼稚了,憧憬一位只见了一面的医生,跟为父复仇这种事实在没法比,最后她轻轻答了一声“嗯”。
两人很快离开城门,进入灾民聚集区。大部队分散之后,方三响这几天下来早已轻车熟路,带着她朝着聚落东北方向走去。经过数天的艰苦调查,方三响已经大体摸清楚了。灾民群看似杂乱不堪,其实隐隐有着聚合规律。一个村的人,往往会聚在一块,人与人之间基本不会有大的流动。
他们用围巾遮住口鼻,把红十字袖标戴在胳膊上,钻过一群又一群灾民。这些天来,灾民们对这些戴着红十字袖标的人已经习以为常,知道他们身上没什么油水可捞,若是去招惹,搞不好要挨上一针。所以他们挪了挪身子,半是敬畏半是嫌恶地让出一条路来。
姚英子本来还想找找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姑娘,可她应该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她也只好暂时收了心思。
方三响很快便找到了那两个样本提供者。一个是黑黝黝的十五岁少年,瘦小干枯,小肚子鼓鼓的,大概有某种慢性寄生虫病;一个是四十岁的女子,苍老得像是六十多岁,干瘪的乳房垂下去。他们是同一个村逃难来的,但不是一家人。
少年一见方三响,转身跑掉了,不知藏去了哪处泥水里。他还记得上次这个凶悍的家伙,拿一个吓人的针头扎了自己一下。不过那女子对方医生态度还不错,因为之前方三响用奎宁缓解了同村一个妇女身上的鬼脸疮,赢得了一点声誉。
方三响和姚英子走过去,对那女子进行了一次详尽的询问与检查。
中年妇女在前几日突然发热,胸口和后背开始起斑丘疹,不过如今已经消退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头疼和浑身骨头疼,病症发作时,胫骨和小腿肚子特别疼,几乎没法走路。
据中年妇女说,这在他们家乡叫“鬼拽腿”。像有一只恶鬼拽着腿,把人往阴曹地府里拖。方三响和姚英子详细询问了周围的人,发现附近村民或多或少都遇到过鬼拽腿,症状或轻或重。
方三响觉得,这个怪病很像是通过体虱或臭虫传播。之前有过类似的案例,虱蚤身上携带细菌,通过叮咬使之进入人体血液、淋巴,也有可能会引发筋膜发炎,与此次症状很符合。
“可你怎么解释口腔细胞里有那种怪细菌?”姚英子提出疑问。这一点方三响也无法回答,总不能是虱子爬进人嘴里去叮咬吧?
他们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圈,一无所获。这时远处蚌埠集头传来一阵锣声,那应该是放粥的信号,可过不多时,又有愤怒的叫嚷声从那边一浪浪涌过来。
“城里说这是最后一顿了!以后没粥放了,让咱们都走!”一个村民惊慌地传过话来。这个消息,登时在聚落里爆炸开来。有人气愤地痛骂官老爷中饱私囊,有人痛哭孩子要饿死,有人怯怯地说要不去淮南碰碰运气。
这些议论,很快交汇成了同一个声音:“如果明天官老爷不放粥,不如冲进蚌埠集里!里面有的是粮食!”这声音在灾民群体中迅速流传着,越传越有力,越传越大声,毫不掩饰。每一个人听到这消息,都焕发出异样的活力。
方三响看到人潮涌动,脸色变了变,催促姚英子赶紧走。
姚英子收拾好记录本,一低头,忽然发现中年妇女的小腹微微鼓起。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结果大吃一惊:她居然还带着身孕。姚英子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长期营养不良,还有各种慢性病,这么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居然还要再生育?这是要命啊!
姚英子急忙抓住她的手,警告说这样的身体状况,可绝不能再生育了。中年妇女似乎在听一个笑话:“都怀上了咋个不生?”一边说着,一边把枯槁的右手伸向腐烂的苇席,摸索了一下,放入嘴中狠狠一咬,发出脆响,嘴角似乎还多了一点点血迹。
姚英子一下子蒙住了。她看得真切,那……那是一只肥大的臭虫。这女人居然直接放嘴里咬死了?中年妇女在嘴里嚼了嚼,啐了一口,把一团混着浆液的碎壳远远吐了出去。
惊惧像乙醚一样瞬间流遍她的全身神经,所到之处,声带麻痹,血管冻结,连肌肉束都僵成了石头。
水灾之后最易滋生跳蚤臭虫,这是常识。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有人把这么脏的东西放在嘴里,还狠狠地咬上一口。她一想到自己刚刚还抓过女人的手,浑身的鸡皮疙瘩一层层冒出来,惊恐地向后仰去。
方三响意识到姚英子的情绪不对,赶紧伸手按住她肩膀。姚英子哑着嗓子道:“你注意到了吗?她在吃臭虫……”中年妇女觉察到她的异状,颇不以为然:“我们庄户人家是这样的,捉了臭虫跳蚤,放嘴里咬死,咬得越脆响越好,别的虫子听见,就不敢过来了。”说完她又捉到一只,放到嘴里嘎巴一声咬碎。
姚英子顿时说不出话来,这距离她所理解的世界实在太远了。方三响怕她留在这里夜长梦多,催促快点走。她走出去几步,回头去看,看到那个十五岁小男孩在泥里远远站着,嘴里也嚼着什么东西。
惊惧和慌乱中,隐隐有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姚英子猛地抓住方三响的手,颤抖着声音道:“我知道了……那个细菌,如果在病人血液里,被跳蚤吸走,再被咬死……口腔细胞应该就……”
她说得有点混乱,可方三响立刻听明白了。
那种“鬼拽腿”细菌,应该是通过跳蚤和臭虫进行传播的,但传播途径不止一种:
第一种是通常形式的,携带病原体的虱虫咬破皮肤,病血进入体内,或者排出蚤粪,从创口进入体内。但第二种方式,则是姚英子刚才目击到的:虱虫被人捉住,放到嘴里咬死,它体内的带菌人血就这样进入了口腔。
这太过离奇,估计连细菌都没料到,自己还能这么传播。这几乎无法从生理学来解释,只能归咎为当地人迷信所导致的不良生活习惯。两个人对峨利生说的话又有了更深的一层理解:
治疫不只是医学,还是社会学。
方三响沉思片刻,返回到聚落里,说服附近四五个得过“鬼拽腿”的村民取了样本,塞给姚英子,让她先行返回,尽快培育。而他要留在这里,给这个村的人都做一次大范围采集。
姚英子有点担心他的安危,方三响一指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今天蚌埠集宣布断赈,灾民们已经开始骚动了。如果明天我们还不能拿出东西,冲突将不可避免。我们没有时间了。”
“可是……就算现在立刻接种,培育也需要至少两天时间,怎么赶得及?”
“这不是写论文,我们要拿出的不是无懈可击的学术理由,而是说服巡检司的证据!”
姚英子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了他的意思。方三响眯起眼睛,看向远方蚌埠集头,短眉之间凝结出深深的忧虑:“我们不快点的话,这些人都会死。”
类似的情况,他已经在少年时代经历过一次,不想经历第二次。姚英子见状,只得叮嘱了一句小心,然后匆匆返回蚌埠集。
此时城墙内侧已经聚了很多绿营兵,穿着号坎,人头攒动。之前堵门的那个把总站在一辆马车上,扯着嗓门高喊:“李巡检说了,再坚持一天,咱们就有家伙了,到时候怎么样都随你们。”士兵们稀稀拉拉地应和了几嗓子,却没见多兴奋。
姚英子远远看到那个姓李的巡检骑着马晃悠过来,旁边还簇拥着几个文员。看来巡检司已经下决心要动手,开始做战前检查了。可惜这些绿营兵都是汛营编制,战斗力极弱,平日连火器都不给配齐。这个把总也只是个外委把总,怕是拿银子捐的职位。
这样一支军队,别说打仗,就连对付城外的灾民,都得一再动员鼓劲。
“怪不得朝廷要编练新军。若是有外敌压境,靠他们可怎么得了?”姚英子心中暗想。
她一回道观,正遇到孙希冲过来,手里还挥舞着一份电报稿。姚英子说:“等一下!我先把手里的样本弄好。”她叫了宋雅帮忙洗干净培养皿、消菌备育,一时间手忙脚乱。
她们一边弄着,孙希一边把电报的内容讲出来。
原来昨晚散场之后,孙希跑去了蚌埠电报局,亲自给总医院拍发出一封电报,向柯师太福医生请教。他是传染病学的专家,见多识广,也许能知道这没核膜的怪细菌的来历。
柯师太福很快回电指出:四年之前,芝加哥大学有一位叫霍华德·立克次的病理学家,在研究洛基山斑点热时,首次发现一种类似细菌的微生物。它的特征和姚英子发现的一样,属于革兰氏阴性菌,没有核膜与核仁——事实上,它到底算不算细菌,学界仍在争论,暂时以发现者的姓命名为立克次体。
柯师太福对自己不能亲赴前线一直引以为憾,为此特别卖力,很快把这四年以来的相关研究做了总结,拍发过来:人虱、鼠蚤、螨虫、蜱虫等是主要的传播途径。各国报告的立克次体症状,种类有很多。其中最接近蚌埠集外发现的,是一种叫作五日热的病症,靠跳蚤传播,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胫骨与小腿肚子疼痛。
这份报告,跟姚英子和方三响的猜想十分吻合。
与此同时,大范围的回访报告也有反馈了。几乎全部有过发热、起丘疹症状的难民,都出现过胫骨疼。他们几乎可以确定,目前潜藏在灾民群体中最危险的病魔“鬼拽腿”,即是这个“五日热”。
姚英子听着孙希念完电报,眼睛亮了起来,成功的喜悦悄然上涌,可随即又被压抑下去。方三响说过了,重点不在学术发现,而在于如何说服巡检司。想到这里,她手中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微生物学所谓“接种”,就是把带有病菌的样本——比如血液或组织块——放入适宜其生长的培养基中,使其繁殖发育,积累到一定数量后,便可以方便观察或分离。比如大肠杆菌,二十分钟即会繁殖一代,等候一夜便足够了。
而这个全新的、连算不算细菌都不知道的“立克次体”,它的生长周期还不明朗。之前姚英子观察到的,是繁殖了三天的状态,但局势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姚英子别无选择,只能守在检验室里,随时紧盯。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向上帝祈祷,希望这种立克次体繁殖的速度,要比巡检司动手快一点。
很快方三响也回来了,带回了更多样本和统计数据。姚英子接过东西,正要处理,却忽然发现他的衬衣被撕扯开,脖颈往下有几道很深的血痕。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叫道。
“哦,有几个村民不愿意被采样。我赶时间,所以粗暴了点。”方三响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好了,他们比我可惨多了。”
“这是重点吗?”孙希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这五日热能否通过血液直接传播,可还不知道呢。”
他们俩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按进割症室去,对着创口一通消毒。
三个人都是学医的,知道这种措施只是心理安慰,意义很小。面对快哭出来的姚英子和满脸惶急的孙希,方三响宽慰说这病致死率没那么高,那中年妇女和小孩都能扛过去,他应该也没问题。万一得上了,还能产生抗体,以后制作抗血清也方便。
王培元与峨利生闻讯也赶到了检验室。他们读完电报,一致认为,此病为五日热的概率非常之高,可惜的是,两位教授也无法加速立克次体的繁殖,只能建议把屋子的温度再提高一点。
几名队员一起动手,干脆把厢房的门隙窗缝用厚纸糊起来。六月的天气本就闷热,这么一封闭,厢房里很快变得像蒸笼一般,人待一会儿就跟泡了澡似的。姚英子拒绝离开,她坚持说要留下来盯着。王培元只好把孙希和宋雅也留下,让他们轮流值班。
至于方三响的伤情,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静观其变。
“你们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很欣慰啊!”王培元有些激动地说道,“看来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努努力才行了——李巡检那边,我再去说说看,哪怕多拖延一会儿也好。”
“我留守右厢房。方医生的身体状况,需要有人盯着。”峨利生医生仍是不动声色,然后掏出怀表,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整,距离巡检司动手还有二十个小时。
在这一天,这一夜,整个蚌埠集内外都陷入一种微妙的焦虑中。
城外的灾民们在黑暗中聚在一块,听着远处淮河的水流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达成默契,如果明日上午没有继续放粥,就坚决冲城,自己去拿。
在城内巡检司的府库里,一个个长木箱被撬开,每一个箱子里都搁着五杆全新的汉阳造,空隙部分则被黄澄澄的88式子弹填满。在李巡检的注视下,绿营兵们慢吞吞地给枪械上油,擦拭,装弹,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气息氤氲的左厢房内,姚英子不顾额头上的滚滚汗珠,先用麂子皮擦去显微镜头的水雾,然后小心地对准培养皿内。过不多时,她失望地移开视线,在记录本上写下一笔。门外孙希和宋雅打着瞌睡,耳朵却时刻听着里面的动静。
在对面的右厢房里,方三响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点困意也没有,他似乎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乎伤情。峨利生医生坐在对面,手中怀表嘀嘀嗒嗒地响着。
“今天见不到李巡检,我就不走了!”王培元怒气冲冲地站在衙署前,高声喊道。老人家叫嚷了一阵,见对方仍不回应,索性往地上一坐,一副想出门就踏过我身体的姿态。身后忽然传来“噗”的一声,白光闪过,非常耀眼。王培元正要回头看去,却见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黑夜终究过去了,蚌埠集又迎来了一个没有晨曦的白昼。晦暗不明的雾气从淮河弥漫过来,填塞着这座小城的每一处空间,与铅云联手,模糊了一切线条和颜色。
同时被遮蔽的,还有人类对危险的预估。李巡检提着官袍两角,一步步踏上城头。他一边走着,一边朝雾气里张望,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
“白白喂了你们好多天,不知恩图报,反而得陇望蜀。今天若不乖乖滚蛋,可别怪本官不客气!”
李巡检呵斥道。他原来不敢动手,是因为手里这点兵不成气候,如今城头已经有几十名绿营精锐持枪待命,只消一声令下,便会有弹雨砸下去,那些刁民就能领教什么叫雷霆之怒。
他的身后城下又传来吵闹声,不用问,一定是那劳什子红会的王老头子。这个团体来了六天,每天除了抽血就是问话,也不抓药也不开方,算什么正事?如今又来聒噪,真是烦死人了。
“不见!让他候着吧!”李巡检一甩袖子,径直朝前走去。
与此同时,姚英子模模糊糊地从昏睡中醒来,刚一动,就听“叮咚”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那是一个小玻璃瓶,她搁在头上当闹钟。她猛然惊醒,看到宋雅和孙希靠在厢房门口,脑袋靠在一块都睡着了。
她没惊动他们两个,把厢房门拉开一条小缝,闪身进去,再迅速关上。姚英子走到放培养皿的木架子上,小心地挑起一点点菌落,混着龙胆紫液涂在载玻片上,轻轻加热。
这一系列动作重复了很多次,她已轻车熟路。姚英子轻轻拧动显微镜,很快观察到几个圆状菌形,没有核仁与核膜,革兰氏染色后呈粉红色,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菌群还未繁殖充分,浓度很低,她必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才能看到这些小东西。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从几个不同聚落采集的样本,都看到了这东西,足以证明其蔓延程度。
她记得方三响的话,他们的任务,不是发严谨的论文,是要说服巡检司。
姚英子看了看时间,神情一滞。她顾不得收拾,左手抓起那一架夹着载玻片的显微镜,右手拿住方三响的资料和孙希的电报稿,飞速跑出道观。
直到这时,孙希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看到房门大敞,不由得悚然一惊,急忙起身,靠着他肩膀的宋雅冷不防摔倒在地,发出“哎呀”的叫喊声。孙希惊慌地跑到右厢房里,方三响与峨利生医生俱在沉睡,别无他人。忽然从远处北城门方向传来一声枪响,孙希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糟糕!”他一拍脑袋,撒腿就跑。
此时在北城墙上,一个绿营士兵放下步枪,狼狈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这玩意儿的后坐力可着实不小。在他正对面的城下,一个难民瘫坐在地上,屎尿齐泻,两胯之间的地面上多了个小孔,还冒着袅袅青烟。
“蚌埠乃是朝廷重镇,本官职责所系,岂敢疏忽?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怜尔等水患之苦,放粥赈济。如今城中粮食亦已罄尽,难以维持。尔等还不尽快散去别处就食?若无故逗留,以怨报德,本官只能以盗匪目之,休怪律法无情!”
李巡检的演说并没有打动任何人。低矮的城墙之下,难民们麇集成一大群,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无表情地朝前移动着。他们疲乏的病体只有余力思考一件事:对面不放粥,我们就冲城。横竖都是死。
李巡检发现那些人还在朝前移动,不禁变了变脸色。他以为对方没听懂,又厉声用土话威胁了一遍,可人群的移动依旧坚定。
“看来一枪还不够震慑这些匪徒哇!”
眼看这一群衣衫褴褛的脏穷鬼即将接近城门,鼻子都已经能闻到臭味,李巡检擦去额头上的一滴汗,大声道:“只要他们触碰城门,那就是盗贼无疑,诸军可以自由射击!”
绿营兵纷纷举起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城下。可因为雾气太浓,大部分灾民并没有注意到凛然的杀意,那些站在前排的人虽然看到了,可后头的人继续移动,把他们生生朝前推着,朝城门冲去。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飞冲上城头。李巡检一看,这姑娘戴着袖标,居然也是红会的。他还没来得及训斥卫兵怎么把人放上来了,那少女已经高高举起了一尊黑物,朝自己冲来。
“刺客?!”
李巡检大惊,急忙往后退去。旁边的把总还算忠心,身子一拦,一下子抓住了少女孱弱的胳膊。姚英子不顾手腕剧痛,大声喊道:“李巡检,这是显微镜!我们刚刚已经找到证据!”
“什么证据?”李巡检有点糊涂了。
“鬼拽腿,眼前那些难民里潜藏着鬼拽腿!”
李巡检动作停住了,疫病这事不比别的,还是得重视一下。于是他吩咐把总放开她,扬着下巴道:“你说。”
姚英子把显微镜递了过去。李巡检好奇地探过头去,眼前却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鬼东西?”
“您得闭起一眼,用另一眼去贴目镜。”姚英子指导道。李巡检试了几次,终于看到了里头的东西,可仍旧莫名其妙。
“这粉粉的,是什么东西?”
姚英子没有时间开课,只得急切道:“很多疫病,都由这看不见的微生物引起。您看到的这个小东西,可以导致鬼拽腿。我们医疗队经过六日调查,如今城下灾民已有很多人携带此病。”
李巡检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没武断地一口叱退。他也接触过一点洋务,洋人的很多玩意儿听着匪夷所思,可确实有门道。
“你是说,这小东西,就是鬼拽腿的源头?”
“没错!”姚英子双眼发光,觉得自己快要说服他了。
“而城下很多人的身体里,都有这东西?不管的话,会传遍全城?”
姚英子点点头,虽然这位官员说得不够严谨,但理解得大体没错。李巡检不由得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那更不能让他们留在蚌埠了!”
姚英子一口血几乎喷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巡检采信了医疗队的证据,却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李巡检甩袖转身,冲绿营兵们嚷起来:“快开枪!开枪,把这些瘟神给我统统赶走!”
而在城下,灾民们已无限接近城门。姚英子甚至看到,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孩,被人怀抱着,赫然走在了第一列……士兵的指头,开始向扳机施加力量,几秒之后,蚌埠集前便会血流成河。
姚英子大声尖叫,想要跳下城去,至少把那个小女孩抱开。可那个胖胖的把总死死拦住她,不许她动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不是枪响,这声音要更闷一些。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白光在城头炸裂,几乎要将灰暗的天空撕开一道口子,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这是镁粉瞬间燃烧的声音!只有一种机械需要用到这个!
等到强光消失,姚英子见到两个人爬上城头。一个是王培元,他正举着一盏镁光灯的长手柄,一团白烟正从头顶飘起,一枚空空的镁粉弹壳落在地上。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正手捧一台公牛眼相机,镜头正对准这边。
摄影者头发稀疏,下巴平阔,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玳瑁腿眼镜——竟然是农跃鳞。
他不是《申报》记者吗?怎么跑来蚌埠了?姚英子脑中一片混乱。农跃鳞冲她笑了笑,先卷动一格胶卷,然后再次对准李巡检。
李巡检简直要出离愤怒。这城头难道是什么骡马集市吗?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去自如!他正要抬手怒斥,农跃鳞冷冷道:“李大人,您下令军队向平民开枪的英姿,我可是已经拍下来了。”
“什么?”
“您继续,我可以换个角度再拍一张。《申报》读者就喜欢读这样的报道。”
他说完之后,把一张名片扔过来。李巡检一看,冷汗登时就下来了。蚌埠集内就有《申报》的代售点,他知道那报纸的影响力有多大。李巡检急忙辩解道:“我是要顾全大局,才不得已而为之。城中赈济旬日,库仓荡尽,实是力有未逮啊!”
“巡检司库里尚有粳米五百多石,城中十几家粮商,各有积储。这是大人口中的荡尽?”
李巡检噎了一下,没想到这个记者真的是有备而来。他心念电转,又一指姚英子手里的显微镜:“你可以问她!是她说的,说有个啥啥细菌,会造成鬼拽腿散播流传。我不开枪驱散,蚌埠阖城都要完蛋。”
农跃鳞道:“红会六日前就到了蚌埠,献了积极防疫策略若干,你那时为何不听?”
李巡检看了眼王培元,知道这事实在瞒不过。他还要强辩,农跃鳞已开口喝道:“你身为地方官,不想着救灾防疫,反而为了自己方便,纠集绿营开枪驱散,这与杀人灭口有什么区别?上天难欺,难道下民就那么易虐?”
“官府做事,你一个记者凭什么乱插嘴?!”李巡检恼羞成怒。他使了个眼色,那个把总松开姚英子,悄悄朝农跃鳞靠近,想要去抢那照相机。
农跃鳞丝毫不畏惧,反而向前数步:“你若能将在场众人都灭了口,尽管来动我试试。”
一滴冷汗浮现在李巡检的额头上。他哪敢真的动手,《申报》名头太大,一旦传扬出去,朝廷可不会保他,搞不好还会学曹操来一出“王垕借头”,自己可要栽到底了。
他在心中权衡了半天,忽然哈哈干笑了几声:“先生误会了。我怎么会对百姓开枪呢?实在是城中的赈济迟了半日,灾民们有些骚动。我怕惹出乱子,多派了几个兵看着罢了。”
农跃鳞手中的相机却没放下来:“巡检爱民如子,亲往赈济,防大疫于未然,皖北灾民幸赖得活——我也可以拍这么一组照片。”
同是新闻主角,一边是酷吏虐民,一边是勤政爱民,李巡检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他磨了磨牙,终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绿营兵们纷纷把枪都抬高,退出子弹。那个把总还算机灵,赶紧吩咐手下抬来那一面大铜锣,咣咣咣咣敲了起来。城下的灾民听到锣声,知道城里肯定会继续施粥,纷纷又退回了原来聚集的地方,安心等待。
李巡检步履蹒跚地走到王培元和姚英子身前,勉强施了一礼:“接下来当如何避疫,请先生……咳,咳……幸以教我。”
他这么前倨后恭,王培元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也装模作样咳了几声:“李大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很欣慰啊,很欣慰。”姚英子捅了他腰一下,王培元才赶紧继续道:“接下来我是有这么个建议……”
蚌埠北门紧张了快一个上午的局势,终于松弛下去。仿佛真的存在天人感应,一缕久违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给这座晦暗许久的城市映出些许光泽。
有了巡检司的支持,医疗队的防疫工作终于可以顺利展开。
得益于这六天以来所有队员的不懈调查,他们掌握了大量数据,足以勾勒出“鬼拽腿”——或者叫五日热——的疫病状况,并有针对性地设计出了一套方案。
一方面由巡检司出面,强制要求灾民们去淮河岸边,先剃光头,然后轮流穿着衣服入水浸泡,这是除去体虱最简单也最经济的办法;另一方面,城内商绅筹措了两千张干净的苇席与稻草席,去替换那些发霉的铺盖,并掩埋尸体。与此同时,医疗队也将进行卫生宣教工作,警告所有灾民绝对不要用嘴去嚼虱子或臭虫。
只要阻断了人虱之间的传播途径,五日热暴发的概率就很小了。
在当晚的防疫会议上,峨利生医生特别表扬了姚英子,称赞她有着卓越细致的观察力,并未放过一点点小异常,这是一位医生最该具备的素质。
“伟大的巴斯德在酒精里,无意中发现了酵母菌,他没有放过这个小变化,从而改变了整个法国酿酒业。你能在不知道立克次医生的研究时,独立发现这个立克次体,也很了不起。这个发现,也许会开启一个全新的微生物分类。”
严之榭带头,全场一片掌声。姚英子兴奋得脸都红了,要知道,她自从加入总医院之后,还从未得到过峨利生医生的夸奖。孙希在一旁打趣说,美国那位立克次医生年少有为,你们也算有缘分,要不要替她写一封英文信,认识一下,万一情投……话没说完,脚背被狠狠踩了一脚,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你不要瞎说!”姚英子叱道,惹来周围一片哄笑。
孙希一瘸一拐,手扶着方三响的肩膀,要脱鞋查看。方三响冷然道:“要不要我给你拿点乙醚来?”孙希一怔:“我是脚背瘀伤,要乙醚那种东西做什么?”
方三响道:“乙醚洒在舌头上,会有麻痹效应。治好了嘴欠,脚背就不会被踩了。”孙希大为愤怒:“你到底站哪边的?”
“公义。”
远处宋雅正在向姚英子道喜,其他几个女生也围了过去,欢声笑语。方三响眯起眼睛看了一阵,忽生感慨:“你看到了吗?其他人看英子的眼神,和出发前已经不一样了。他们现在真正把她当同伴了。”
“哼,某人当初还要撵她回去呢!”孙希龇牙咧嘴地揉着痛处。
方三响道:“我那是担心她,怕她过惯了富贵生活,坚持不下来。”
“那你是小看她了。一个十几岁就敢开车满上海滩转悠的疯丫头,一个连启动的火车都敢扒上去的疯姑娘,她干出什么事来我都不意外。”
“你这算是夸奖吗?就不怕她再踩你一脚。”方三响摇摇头。孙希笑道:“反正红会的救济队马上就来了,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再坚持几天咱们就能回上海了,回归日常。”
“回归日常啊……我倒有一种预感,以后这才是日常。沈院长可不会让咱们闲下来。”
一听到这名字,孙希眼神忽地闪动,笑容一下子凝滞了。方三响好奇,问他怎么了,孙希赶紧一拍他肩膀:“我是想,多出出这种差事,你老兄补贴又可以多拿一些喽!”他说着笑话,把之前的失态遮掩过去了。方三响也没追问,认认真真计算起来这次能拿多少。
在这次会议上,王培元宣布给医疗队放一天假。经过六天高强度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不休整一下的话,恐怕医疗队会比灾民先崩溃。
孙希对享受有着天然的嗅觉,居然被他在蚌埠集里找到一家浴室。浴室没有对外营业,但老板允诺单独为医疗队烧两池子水,权当做慈善。于是医疗队全体队员终于有机会痛痛快快地沐浴一番,疲劳尽去。
从浴室出来,队员们个个神清气爽,觉得好似再世为人一般。大家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严之榭的声音最大不过:“沱湖的螃蟹,固镇的牛肉,冬天还有烫羊,等疫情退去我带你们去吃个遍!”
“你不是学牙医的吗?还教人这么吃?”孙希回过头笑。严之榭道:“健全的牙齿,是为了更好地享用美食呀!”又惹得队伍一阵大笑。
他们正说闹着,却见农跃鳞迎面走了过来。
蚌埠能有如今的局面,这位农大记者阙功甚伟。方、姚、孙三人见了,都很亲热。农跃鳞主动邀请,说可否去茶馆一坐。三人左右无事,便欣然应允。
他们走到太平街上的裕昌隆茶馆,里面的茶客已经聚了不少。大家正议论纷纷,说的都是皖北灾情。茶博士一见戴着红十字袖标的年轻人进来,抢一步过去,先报了个万儿,尖声说三位恩人莅临,蓬荜生辉。掌柜的也从柜台后头出来作揖,说红会医士奔波防疫的辛苦,蚌埠上下都看在眼里,这次茶钱全免,聊表谢意。
周围的茶客一阵叫好,纷纷过来拱手打招呼。姚英子和方三响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又是得意,又是窘迫。好在孙希惯爱出风头,一整领子,游刃有余地应对了几句,这才算落了座。
农跃鳞先抬起相机来拍了一张,笑道:“贵会在蚌埠奋战六日,一场大疫弭于无形。看茶馆里民众这样的反应,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哪!这我可得记录一下。”
“农大记者,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姚英子好奇地问。
农跃鳞直言不讳道:“我在上海,每天报道的都是些风花雪月,不是哪家豪门猝起风波,就是戏院名角儿莅沪逸事。每天采写这样的东西,于国于民无益,我烦也要烦死了。”他把相机搁在茶桌上,啜了一口茶水,继续道:
“比如皖北这场水灾吧,上海各大报纸只是转述一下安徽官府电文,没一个记者愿意来皖北实地看看。这样的新闻对读者来说如隔靴搔痒,又有什么意义呢?”
姚英子点点头。她在上海读到水灾报道时,只是一堆地名和数字,没什么触动。直到亲临蚌埠,她才真切地体会到情况有多凄惨。
“所以我决心亲赴皖北一趟,用我的眼睛,用我的笔和相机,把最真实的感受记录下来。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要让上海读者与灾民感同身受,我这记者才不算白当。”
方三响忍不住拍桌子赞道:“难怪敢一个人独闯蚌埠,实在是好胆色。”农跃鳞摇摇头:“蚌埠不算什么,你们在城下见到的流民,不过是从皖北逃出来的极小一部分。北边的宿州、灵璧、亳州、涡阳等地才是受灾至烈的区域。”
“难道你要……”孙希有些惊讶。
农跃鳞道:“不错。我其实只是路过蚌埠,接下来准备渡淮北上,去真正的灾区看看。”
三个人都被他的大胆吓到了,渡淮北上?
他们在蚌埠忙活了这么久,对附近地理已经有了一些基本概念。这一次水灾最为严重的地区,就在淮河北岸。从灾民的只言片语中,他们大概能推测出北边灾情有多惨烈。就连沈敦和都特意发电报过来叮嘱,未经许可,红会人员只能在淮河以南行动。
农跃鳞一介文弱书生,居然打算只身北上,这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疯狂。
“这……这未免也太危险了吧?《申报》主编会允许你这么做?”孙希对新闻界的运作机制还算了解,这种以身犯险的事,一般报纸会尽量避免才对。
“不允许啊!所以我已辞职了。写出报道来,还是由《申报》独家刊发,出了事,我一人承担后果。”农跃鳞扶扶眼镜,语气坚定。
姚英子大为震惊:“至于到这地步吗?”
“冯煦冯梦华都来了,我们做记者的,岂能落后于官?”
其他两人还好,孙希一听这名字,额头登时凸起一条青筋。农跃鳞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朝廷前几日任命冯煦为查赈大臣,马上要来巡视灾区了。他自己公开宣布:要与荒政相终始,仍以民为重——啧,能有这种想法的官员,如今实在不多了。”
孙希道:“这次我们红会救援队北上,也是他给安排的火车。”农跃鳞笑道:“冯梦华原本就是安徽巡抚,只因得罪了两江总督端方,才被夺职闲置。这次安徽遭灾,他自然上心得很。”
“那你呢?你为何又这么上心?”姚英子好奇。
农跃鳞双手抠住相机两侧,声音低沉:“我祖籍是河南开封。四岁那年,赶上黄河大决口。我娘抱着我一路南下讨饭,病死在了半路。剩下我孑然一人被善堂收养,这才苟活至今。”
三个人见他忽然讲起身世,都沉默下来。
“我娘去世时我年纪太小,不知道自己本姓什么,也不知父母与祖先姓名,更不知自己出生于何处,只知道来自开封。等我长大了,曾去开封寻访老家,看是否还有亲人,却发现一切都已湮灭。地方官府里的卷宗,只记了一笔某年某地洪灾死了多少人。我们一家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在这世间游荡。”
农跃鳞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闪动。他缓缓举起相机:“所以这一次皖北大水,我想为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做点什么事,至少要为他们记录点什么。不要像我的家人一样,被洪水带走了性命,也被夺走了曾经存在的痕迹。”
三个人默默地端起茶杯,各自喝了一口,用来掩盖内心的震撼。这时农跃鳞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报,轻轻搁在桌子上,眼神诚挚而炽热:
“我知道有点唐突。但你们红会,能不能派几个人跟我北渡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