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的预感果然成了真。当铺来当当的人不见增多已是让众人头疼,到了月中盘点账册时,丁二朝奉更是大惊失色,连忙把三朝奉和古平原找到后院厅中议事。
“你们看看,这不得了!”他把账册往桌上一放。
“先别急,莫非是账上出了毛病?”古平原瞥了一眼账册,心想麻烦果然来了。
“咱们当铺生利靠的是两样,一是活当取赎的利钱,二是死当卖物的价钱。现在活当已是江河日下,我原本想把到期不来取赎的死当东西盘点一下,然后争取卖个好价钱,好填补填补近日的损失,没想到一看账册,这十几日来,取赎当物的人可真不少,好多都是快到期来赎,一般来说,十件活当能取走一半已经算多了,眼下却是九成之数,以前可没有过这样的事儿啊。”
“这样我们的利钱也得了不少啊!”古平原提醒道。
“虽然有利钱,可是活当给的当钱少,变成死当之后最是有利可图,那比利钱可高多了。”丁二朝奉解释。
“没错,活当变死当是当铺的第一生财之道。要照这么个搞法,咱们库里的东西只出不进,那岂不成了坐吃山空。”三朝奉不停搓着手心,神态极是焦急。
“那些当票我还有点印象,不少都是家贫无奈才当的,虽然是活当,可是不像有能力取赎的样子。”古平原翻了翻账册,“我看还是按照底册上的记录,去这些人家问问吧,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这件事,八成又与对面的祥云当有关。
等派出去打听的伙计一回来,丁二朝奉气得把他那把一直拿来喝茶的云顶石壶都摔了。
“欺人太甚!”丁二朝奉重重一拍桌子,“这个姓李的东家居然敢冒当铺之大不韪,背地里偷着收我们的当票。实在是太可恶了!”
三朝奉是个老实人,此番也动了真气,提议道:“他能收咱们的,咱们就能收他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四朝奉,你说呢?”
古平原现在在众人眼里已经成了智囊。他低头沉思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既然敢做初一,就一定防着咱们做十五。我觉得他们肯定在自家的当票上做了什么手脚。”
“古朝奉,你说对了。”最后一个回来的金虎跑进当铺,上气不接下气,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茶水,这才把一张当票往桌上一放,“这是我一户亲戚在他家当的活当,请几位朝奉看看,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当票。”
古平原拿起当票一看,上面大致与普通当票相同,也是用的东昌纸,上面有祥云当的戳记押花,照样写满了当字,唯有左下角印了一行小字,规定必须由当当人前来取赎,背面还用红印泥按了主顾的指印。
“果然如此。”古平原把这张当票扬了扬,“咱们要是如法炮制,那就得麻烦那位主顾去跑一趟当铺,麻烦不说,人家也未见得肯来,就是来了,这么兴师动众的,只怕会落人口实。到时候人证俱在,输理的就变成我们了。”
“对面那个李东家是什么来头?心思可够毒的。”丁二朝奉左思右想,一拍大腿,“这样,我们也改当票,改成和他一模一样的,这样至少今后的当物不会再被轻易取赎。然后我准备也在门口立块牌子,就写‘祥云加一’,咱们和他拼到底了。”
“硬拼不是办法。”古平原觉得不妥,“咱们先别忙着改自己的铺规,这样等于被他牵着鼻子走。再说,无论是改当票还是立牌子,都不是小事,真要这么做,必须得到大朝奉的许可才行。”
丁二朝奉方才一时情急,被古平原一语点醒,便想到此举的确会惊动在家养病的祝晟,不禁一阵气馁。
古平原接着往下说:“他门口立的那块牌子是明火执仗,收咱们的当票是釜底抽薪,这样明的暗的一起来,其实还都是在拼本钱。我们眼下不知道他有多少本钱,贸贸然拼上去,万一被他耗光了铺里的钱,那可不是玩儿的。”
丁二朝奉与三朝奉对视一眼,脊背上同时冒出冷汗。古平原说得对,要是铺里没了现钱,那就只能关门歇业。
“那个李东家一肚子的鬼主意,搞不好就是要引我们这么做。”古平原只顾想着生意上的事,不留神说走了嘴。
别人没注意,金虎却听到了,追问一句:“古朝奉,听你的话,好像认识那个李东家?”
“啊?没有没有,我只是看他的面相,不像是个老实人。”古平原连忙弥缝,好在大家都在动心思,也没人注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要坐以待毙?”丁二朝奉真是发了愁。
万源当铺的众人都不知道,收当票这一招,是李钦从洋行里学来的。他在英国人开的洋行学做生意,听了不少英国的商场故事,其中有一件就讲到两百年前,英国开始盛行典当业,当时王城伦敦里一共有十三家典当行,生意做得都不错,利润颇丰,引起了一名侯爵的觊觎之心。这名侯爵就凭借着自己的巨额财富,不断收取那十三家典当行的当票,最后各家的利源渐渐枯竭,终于被迫将铺子都卖给了侯爵。侯爵得意之下大排筵宴,光烤面包的师傅就雇了十个,为了准备第二天的盛宴,面包炉彻夜未熄,结果失火引发了王城大火,几乎半个伦敦都被烧掉了,那十三家当铺也化为了乌有。
李钦就喜欢听外国的事情,记得非常牢,这一回自己干起了典当,便依样画葫芦。这一招果然毒,因为花样简单,纯粹是靠本钱来压制对手,反倒难以破解。古平原在地上踱来踱去,一时也苦无善策。
就在大家都愁眉不展之际,忽然来了一个泰裕丰的小伙计,口口声声说王大掌柜要找古平原。古平原心里纳闷,不知道王天贵此时找自己何事,难道说他知道了当铺的困境?那也应该去找祝晟而不是自己。他一头雾水地跟着小伙计来到票号门口,正碰上王天贵由歪帽陪着从里面出来。
“你来啦。”王天贵看了他一眼,“陈知县刚派人来请我过府一趟。原本有事情要你去办,眼下没时间和你交代了。老曲知道这事儿的首尾,你去问他好了。”
“是。”古平原躬身答应,“请王大掌柜放心,我一定用心效力。”
“嗯。”王天贵点了点头,坐上“二人抬”自去了,歪帽经过古平原身边,目光冷冷一扫,古平原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了上来,却对那冰冷的目光不避不闪,直视着歪帽的眼睛。
二人一错肩,谁也没说话。古平原迈步进了泰裕丰,曲管账正在前厅打算盘,他走过去道:“曲管账,王大掌柜说有事吩咐我去做。”
“哦,对,是有件事。”曲管账早看见他进来,此刻忽然堆出一脸笑容,“县里的许主簿有事要请老爷去商议,老爷把这件事指给你去办。许主簿怎么说也是个朝廷命官,他有什么事,你可一定应对好了,不能出错,听懂了吗?”
“明白了。”古平原答应一声,见曲管账再无话,便辞了出去。等他走了,曲管账脸上换上得意的笑容,“古平原,这次的事儿保管让你出了茶馆进澡堂——里外挨涮!”
古平原来到衙署求见许主簿。门上本来端着架子想要个门包,一听是找主簿,换了张晦气脸,不耐烦地向里摆摆手,“去吧去吧,用不着通禀,许主簿就在最外面那间签押房,一进门就是。”
门上的这种态度,古平原见了并不意外。他的老师常给他讲府县一级的官员吏务,其中就说到主簿。主簿虽在一县官员中名列第三,也有九品的品阶在身,但比不入流的典史、巡检甚至捕头还不受重视。因为主簿掌管的是文书、教谕这样既繁杂又没有油水的活儿,人称“豆腐官”,这有两重含义,一是说这官儿太软,谁都能捏两下,二是说这官儿太苦,只能混到吃白菜豆腐。所以连个小小的门上都能轻视主簿。
古平原来到外间签押房,伸手叩了叩门。门内有人应声,古平原推门而入。签押房内除了几张泛黄的字画,便是用旧的桌椅,书册倒是不少,墙角那边推起高高一摞,也没个架子摆放。古平原前些日子在黄帝祠已经见过许主簿一面,见此人一身儒雅又爱书,便知道不是个黑心肠的官儿,他跪倒一拜,口称“大人”。
“起来,起来。我就知道请不动你家王大掌柜,好歹派个人来,也算给了我面子。”许主簿有些牢骚,但不失礼数,唤手下差人泡了碗茶,让古平原坐下,“你叫什么名字?不知在泰裕丰所司何值?”
“在下古平原,在王大老爷的买卖万源当里当个四朝奉。”
“朝奉?”许主簿哑言失笑,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唉,王大掌柜不愧是生意人,这算盘打得可真精。你看我这屋里有什么能当的吗?居然派了个朝奉来。行了,你回去吧,让你白跑一趟,实在抱歉了。”说着便要端茶送客。
古平原进屋伊始便在观察许主簿,发现他面有忧色。主簿虽然清苦,但也不担责任,既不管官司捕盗,也不管钱粮征收,手里没有麻烦的公务,那么难道是私事为难?
古平原在座中一揖:“大人,小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也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大人若是有什么烦忧,反正我已经来了,不妨向我说说。昔日鸡鸣狗盗之辈能救孟尝君于危难,卖酒屠豕之人能助玄德公成霸业,大人怎知我就不能助您一臂之力呢?”
“嗯?”许主簿原本没注意这个钱眼里翻跟头的生意人,还以为是王天贵用来搪塞自己的寻常伙计。此刻听他谈吐不凡,竟有战国时苏秦张仪之风,顿时吃了一惊。再细一端详,发觉这人年纪轻轻,却能不卑不亢,眸子里晶光莹然,便知道小瞧了此人。
“是我失言了。原来先生是阛阓奇才,我竟差点失之交臂。”许主簿很高兴。
“不敢当,能为大人分忧,小民自当效力。”古平原拱了拱手。
“唉!”许主簿叹了口气,“其实啊,这件事和我倒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只是忝为此官,民间疾苦不能不悬在肝胆,我也知道自己官微言轻,只是眼下有件事实在是看不下去。”
古平原仔细听来,原来县外有个油芦沟村,去年遭了一场“寡妇瘟”。村中死了不少青壮年,余下老弱妇孺无力耕田,今年年初借了一笔钱,打算种枣树为生,偏偏又遭了一场农灾,实在过活不下去了。眼下债主逼债,村里人没法子,打算卖儿卖女来抵债。
“我去油芦沟看过,实在惨得很,几乎家家难以举炊。现在要卖人还债,父母卖儿女,丈夫卖妻子,甚至还有公婆卖儿媳,眼看这个村就完了。还有一桩,这女人被卖,大多流落下三处那种地方,名节必毁。我执掌本县教谕,名教之事是我份内事,眼看这么多女人难保清白,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古平原肃然起敬:“大人宅心仁厚,实在是这一方百姓的福气。”
许主簿连连摇手:“我官卑职小,护庇不了一方百姓,但求尽一份心力罢了。我请王大掌柜来,就是想和他商量一下,能不能借出一笔银子,先暂时帮助油芦沟村把债还上。本乡本土怎么都好说,听说那油芦沟村欠的是几个外地商人的钱,所以被催逼甚急。”
古平原心思灵动,许主簿这一番话说完,他就明白了王天贵为什么不派票号伙计,却派了自己这个当铺朝奉。王天贵这老狐狸在县衙里有熟人,一定早知道了许主簿的用意。如果是他自己或者票号中人来谈,那就肯定离不开“放贷”二字。但和当铺谈事情,就一定要有当物,许主簿看来身无长物,油芦沟村也没什么东西可当,则事情自然就谈不下去了。看样子王天贵也知道这笔钱借出去必然吃倒账,所以希望许主簿自己知趣收篷,双方不伤和气。只是自己这个打头阵的,必然就得罪了人。
至于曲管账口口声声让自己“一定应对好”,那是希望自己不知轻重把事情揽下来,把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回头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了王天贵。
看来是个进退两难的局面,那么不妨事缓则圆,再说自己只是听了许主簿的粗略讲述,也不能胡乱出主意。古平原想定了,说道:“大人,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去一趟油芦沟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帮村民度过这一劫。反正大人只是希望百姓不要妻离子散,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倒也不一定需要王大掌柜出钱。”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许主簿连连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油芦沟村在小南河对岸十七里外的一处山洼里。古平原雇了一头走骡,不到一个时辰便进了村子。他从村头二里地一路瞧来,果然时近春忙,地里却少人耕作,连耕牛都不见一头。路上偶有一两条黄狗,连肚皮都饿塌了,无精打采地趴在路边,看见生人只是翻翻眼皮,连叫都懒得叫一声。
古平原找了两个在村口磨盘上玩泥人的小孩,问明了保长的家,沿着村里的土路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一处房前。他刚要举手叩门,就听里面有人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卖我嫂子!”说着一人大力推门而出,险些撞到古平原。
“乔松年?”
“古老板!”
两个人一对眼,都“呀”一声叫了出来。古平原就问:“乔兄,你为何在这村里?”
“怎么,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乔松年也是一愣。
古平原听了这话才回想起来,当初在文昌阁前,自己从一个疯子手上救下个妇人,结果乔松年赶来说那是他的哥嫂,还让自己有空去县外的油芦沟村找他。结果这一阵事情忙,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喔,我记得了,这里便是你哥嫂的住地。”古平原抱歉地笑了笑。
“其实是我嫂子的娘家。”乔松年步下两级台阶,“听起来古老板不是专程来找我,那么到这村子所为何事呢?”
“乔兄,上次匆忙间我也没时间细说,我现在县里万源当铺当个朝奉,你就别再老板长、老板短了,我比你年轻,你我兄弟相称吧。”
“这……好吧,我就托个大,叫你一声古贤弟。”
“乔兄,我到这儿其实是受了县里许主簿的嘱托。”
古平原把事情一说,乔松年挑了挑眉毛:“想不到这许主簿倒是个好官儿,我方才在保长家,就是因为这事儿发了脾气。唉……”他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呢?”古平原问。
“别站在街上说了,走几步就是我嫂子家,咱们去那儿吧。”
古平原随乔松年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对了,我上次怎么听你嫂子管自己的丈夫‘松年、松年’的叫,那不是你的名字吗?”
乔松年笑一笑:“这话说起来就有些长了。”
原来乔家两兄弟,长兄叫乔松年,弟弟叫乔鹤年,取的是“松鹤延年”的意思。他们父母早亡,哥哥一向在祁县乔家堡做事。因为弟弟读书有天分,所以哥哥一直拿钱供他读书。嫂子乔温氏极是贤惠,不仅支持哥哥抚养小叔,而且还攒下私房钱为小叔子娶妻成家。乔温氏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女,自从嫁了乔家长兄,便专心家务,照顾丈夫子女,实在是妇人中的楷模。
“可惜呀,老天爷大概是嫉妒我大哥妻贤子孝,居然让他得了离魂症。”乔松年脸上一阵黯然。
那是三年前,乔家堡老主人去世,一直贴身服侍的哥哥乔松年大概是因为悲伤过度,忽然发了疯,谁也不认,谁也不理,打人毁物,口中还念念有词,结果被乔家堡捆起来送回了家。乔温氏大哭一场,只得悉心照顾,可是乔松年的疯症不时发作,不留神就跑到外面乞讨度日,可把乔温氏给苦坏了,一边要带孩子,一边还要不时寻找疯丈夫。没办法只得回到娘家油芦沟村来住,有父母帮衬着,方才好些。
“我去悬济堂当伙计,其实也是想顺便认识些名医,看看能不能找到治我哥哥的好药。我又听说这离魂症若是常常被人叫名字,时间长了,三魂六魄就会被喊回来,虽然是巫医的不经之谈,但何妨死马当活马医,所以到了悬济堂报名字,我就索性用了我哥哥的名字,反正那儿也没人认得我。”
“所以你是乔鹤年,不是乔松年。”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
乔鹤年点了点头,忽然一指:“到了,这就是我嫂子家。”
那是一处三面土墙的小院,一间正房左右开间,院子里有鸡舍,还有一处谷仓。古平原视线一扫,发现在小院外面隔墙盖着一个黄土打坯的矮屋,上面铺着油毡纸,压着十几块瓦,门便是斜搭的一块木板。
“这样的猪舍倒从没见过,放在院外不怕被人偷了去?”古平原一指那矮屋。
乔鹤年有些尴尬:“贤弟,这是我住的屋子。我大哥不时犯疯症,我住在嫂子家,只怕惹人闲话,所以在外面搭个土棚子。”
古平原一愣,这矮屋如何能住人?他推开木板,弯着腰向里一探身。发觉蜗居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一领草席铺在地上,别处连个草梗都不见,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好,枕边放着几册书和一盏油灯,还有一个席地而坐的蒲团。古平原是读书人心性,见乔鹤年守礼苦读,心里一阵感动,双目不由得潮湿了。
乔鹤年把古平原让进小院,乔温氏见来了客人,连忙端茶倒水。那天天色已晚,又情势危急,古平原没有看清乔温氏的长相,此时看去就见乔温氏虽然穿着朴素,可是不掩秀色,柳叶眉、丹凤眼,双瞳剪水,体态姣好,确实是个美貌的妇人。那乔松年蹲在一旁,见到陌生人来家中有些紧张,站在门边双手连连搓动,显得很不自在,不时用眼看向自己的妻子。
“没事的,是大弟的客人。”乔温氏软语安慰,拉着丈夫的手把他领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我看你哥哥比上次见面时好了许多。”
乔鹤年欣慰地一笑,“我在药铺也算没白待,总算求名医配了个好方子。自从年初用药以来,我大哥已经不再犯疯症了,只是待人接物还很木讷,好多从前的事也想不起来。”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才不过两个多月就有此疗效,继续用药想必痊愈是指日可待。”
“借古先生吉言了。”乔温氏安置了丈夫,回到屋中正听到这句话,对着古平原福了一福。
“唉,可惜这药材太贵,其中还要用上老山参,眼下我正想法筹钱呢。”乔鹤年面上泛上一丝忧色。
“对了,大弟,你去保长家借钱,他怎么说?”乔温氏问道。
“别提了。”
“到底怎么样?”
“他不但不借钱,还出了个馊主意。”乔鹤年没好气道。
乔温氏凝目望着乔鹤年,目中满是询问之色。
“过几日村中要开人市儿,到时有人贩子来此,各户村民都要卖儿鬻女,保长劝咱们家也……”
“也怎么样?”乔温氏咬住下唇。
“他说大哥的一双儿女,可以留下个男孩传宗接代,女孩就……”
“不行!”乔温氏摇摇头,语气中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我也说不行,他又说、又说……”乔鹤年抬眼看看嫂子,这话就在嘴边却吞吞吐吐。
“是不是要卖我?”乔温氏脸色一黯。
“皇天在上,嫂子,我可绝无此意。我当时就说:‘宁可把自己卖了,也绝不会打这个主意。’古贤弟那时在门外,想是也听见了。”
“是。”古平原进了乔家,一直正襟危坐并不多言,此时听乔松年一说,便点了点头。
乔温氏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腿一软坐在炕上。这时从隔壁传来玩耍的声音,是乔松年和他的两个孩子在玩,若不是他的声音不同,听上去还以为是三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做着游戏。乔温氏听着听着,脸上现出苦涩的笑容。
她忽然站起身,冲着乔鹤年双膝一跪,把乔鹤年吓得蹦了起来:“嫂子,你快起来,我怎么受得起。”
“大弟,卖我就卖我吧,不然我的孩子迟早会饿死,你大哥的病也无钱买药。我只求你替我照顾好他们,我也就心安了。”
“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到推车撞壁的地步。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卖给别人,那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乔温氏跪在地上,只是垂泪不语。乔鹤年又不敢伸手去扶,只得拿眼看古平原,向他求助。
“乔大嫂,你先起来。”古平原思索着说,“实不相瞒,我就是县里派来办这件差的人。你们的苦处县里的老爷已经知道了,这不是正在想辙儿嘛。世上路千条万条,一路不通还可以走另一路,总归是能想出办法的。”
乔温氏这样的妇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听说县里肯派人来解决此事,立时便觉得有了希望。她擦擦眼泪站起身,用希冀的眼神望着古平原。
“我听许主簿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只是他也语焉不详,能不能请你再给我详细说说。”
乔大嫂点点头,拿把小凳子坐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去年秋收时,油芦沟村有人从甘肃买了一头半大的牛犊,原想着开春耕地使唤,不料这头耕牛从买回来就生病,连带着把附近人家的牛都染了病,不到半月工夫连死了十几头牛。庄户人家最看重的一是天时,二就是牛,这下子起了恐慌。偏偏村里有几个嘴馋的二流子,把当天埋下的牛半夜又挖出来煮了吃,结果人也染上了病。这瘟疫来得又凶猛又古怪,大家都得病,可就是青壮男子死得多,请来的大夫说这叫“寡妇瘟”。
眼看着一个几百户的大村,转眼间就死了一百多人。消息传出,附近都起了恐慌,县里派差役封了进出村的道路。但也不是就让村民等死,朝廷遇上这种事,按例有赈灾的款项,买来药发给各家各户,只是那药对这瘟疫并无效果。等到入冬时,村里的青壮年已经死了大半,家家有哭声,户户添坟头,黄纸白纸飘得满村都是,乍一看如同鬼界。
“幸好这瘟疫到了冬天就停了,可是咱们这村子也已经元气大伤,我的父母也不幸病故。”乔温氏哀哀地说,眼角滴下泪来。
“死者已矣,活人的日子可也要过下去。但是村里没了耕牛和劳力,这来年春耕可怎么办呢。”乔鹤年接过话。
转机来自一个胶东商人,他有一批枣树苗,愿意先贷给村民种,将来枣熟后亦由他负责买去,顶完买枣树的钱,余者就归各户所有。这本来是好事,保长便带着全村各户的户主与那商人签了契约,趁着前些天冻土消融、雪水润地的好时机,便种下了这批树苗。
“也不知老天爷怎么想的,就是不肯放过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树苗种下没几天,一场鸡蛋大的冰雹如雨点打下,把刚长芽的枣树全毁了。偏偏县衙里的钱谷师爷带着差役又来催去年欠的粮,谁家不交就要出一人入大狱,据说入狱就不给饭吃,直到完粮为止。村头葛九爷是个老独户,火气大些,年初通知清欠陈粮时,他顶了差役几句,就被抓到大牢里,一个多月前尸体送回,人都饿成了一把骨头。眼下村里家家欠债,户户欠粮,简直是被逼到了绝境。”
一头是商人催着还债,一头是官府逼着完粮,又是人财俱无,难怪要卖儿鬻女了。古平原想起在狱里见过的饿了好几天又被撑死的“九爷爷”,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明白这油芦沟村果然是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既是又遭了一场大灾,何不再向朝廷申请赈灾?灾情重的地方按例是可以请藩台报户部,酌免该纳的钱粮。”
“保长去问过,县里说一年之内不能二次赈济,也算我们倒霉。”乔鹤年摇了摇头。
古平原讶然失笑道:“哪有此事!要照这么说,春旱秋涝是常有的事儿,要是只能择一赈济,老百姓早反了十遍八遍,这恐怕是哪个恶吏不愿多事,随便拿话搪塞你们。”
“有这事儿?”乔鹤年挺直腰板,急急问道。
“你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一心只在四书五经上,哪里知道三班六房的花样。他们既贪且懒,什么时候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古平原站起身,“我这就回去禀报主簿大人,只怕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许主簿听了古平原略带兴奋的回禀,出人意料地没动声色。站起来在屋中踱了几步,依旧是默然不语。
“大人。”古平原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只要向朝廷申请赈济,两边的事儿就都能解决了。”
“这我岂能不知,我早就向陈知县提过此事了。”
古平原大出意外:“知县大人怎么说?”
“他说什么如今朝廷频繁用兵,军费如流水,户部和藩库早已捉襟见肘。咱们身为臣下者,不能不替君父分忧,纵有困难也要担待着些。还说要是赈济粮讨来了,捻子打过来却没有军粮,朝廷怪责下来,谁也吃罪不起。”
许主簿涩涩一笑:“哼,他拿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我是承受不起,不然也不至于去找泰裕丰想办法。”
一边糊弄百姓说不能“一年两赈”,一边又对官吏说要为“君父分忧”,古平原心里一琢磨,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鬼。
我也觉得蹊跷,大概他是怕境内灾害之事太多,年底吏部考查,妨了他的‘卓异(卓异:清制,吏部定期考核官吏,文官三年,武官五年,政绩突出者称为“卓异”。)吧。许主簿不屑地说。
“那怎么行,人命至重!总不能为了升官,就眼看着部民妻离子散吧。”
“这道理我自然懂,奈何向省里上书报赈,需要知县的大印,我双手空空,尽管着急也是无济于事。”许主簿摊了摊手。
“知县大人在不在衙中?我去求见于他。”
“你想替油芦沟的村民陈情?算了,我已经在他面前说过几次都如泥牛入海,你去了又管什么用。再说陈知县如今正有一件挠头事,心烦意乱得很,你去触他的霉头,只怕要挨板子!”
古平原想起,方才王天贵匆匆出门,说是知县有请,莫非就是此事?
许主簿点点头:“应该是吧,这件事应对得不好,他恐怕就要摘顶子了。”
古平原心想,这样的官尽早去了才好,换个好官来,只怕油芦沟还有救。想着想着他动了好奇之心,问道:“什么大事居然闹到要摘知县的顶子这么严重?”
“你总听过僧格林沁王爷吧?”
古平原当然听说过,大江南北只要是对朝廷事务稍有熟悉的人,没听过这位王爷的只怕很少。他是道光皇帝姐姐的过继儿子,论起来是当今皇叔,虽然是个承平王爷,可是自幼习武,据说能手裂狮虎,百步穿杨,是满蒙第一勇士。自从长毛起事,朝廷用兵以长江为界,南边靠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一班汉臣招募湘勇、淮勇,北边就靠僧王的蒙古骑兵。
咸丰五年,洪秀全派天官丞相林凤祥、地官丞相李开芳北伐中原,这两人是太平天国五虎上将之首,最是骁勇善战。他们从南京出兵,一路摧城拔寨,打到天津杨柳青。朝野震动,百官惊惧,内廷与军机处已有迁都之议。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僧格林沁带着两个万人马队星夜勤王,就在京郊截住了北伐军,当时林凤祥等人已经看到了北京城墙,可就硬是被僧王给活生生拦了下来。
两年之中,僧王率蒙古骑兵大小数百战,将北伐军全部殄灭,无一漏网,生擒林凤祥、李开芳,于大清门前献俘凌迟,自此威名震于海内。咸丰帝龙颜大悦,御赐“巴图鲁”称号,赏戴三眼花翎,还特赐了四团正龙补服并准予穿用。
大清王爷中,文要数恭亲王拔尖,武则是僧格林沁当仁不让。他又是皇亲,又是国之柱石,圣眷优隆,名动天下。但此时古平原只是简单回答了三个字:“听说过。”
“那你就该知道,这位王爷要找谁的麻烦,谁就真的有了大麻烦。”
三天前,僧王的军需官来到太谷,说僧王追击捻子主力,直奔西安,路过太谷盘点军需,发现军中缺少民伕,要太谷县五日之内招募五百名民伕随军。征役的差事素来难当,此时更是难如登天。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许主簿问了一句。
“想来是春耕在即,各家各户都离不开劳力。”古平原略一思索答道。
“不错,这是原因之一,但还不是最要紧的。”
要紧的是,当了僧王军队的民伕,就如同上了断头台。僧格林沁的性子与去年问斩的肃顺正好相反,肃顺极尊汉人,如今南边的那几位统兵主帅,如曾、李、左等人,都是他一力担保举荐起来的。而僧格林沁则完全不同,他视汉人如猪狗,本来就秉性凶暴,残忍好杀,对待汉人更是心狠手辣。一遇到战局胶着吃紧之时,他往往就命令把民伕拉出来打头阵挡箭矢,攻城时也用刀逼着民伕抢登云梯,以便保存自己部队的实力。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僧王的军队里时常缺少民伕,也无人敢去。
本来僧格林沁也不在乎,没人应征就强迫拉伕,可是各地因为拉伕造成多起民变,所以今年春天朝廷下了一道严旨,为了休养民力,严禁军中再有拉伕之事,征役需给以往三倍的报酬。旨意措辞严厉,僧格林沁在幕僚的劝说下也不敢造次,于是便改强拉为强派,要各地官府想办法,这一次就派到了太谷县。
“陈知县这次真是宠了媳妇得罪娘——‘左右为难’,要是得罪了僧王,一道参折递上去,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可要是在县里强行摊派,百姓都知道去了就是一个死,万一官逼民反,他不止掉乌纱,恐怕还要掉脑袋。”许主簿也觉得好笑,“陈知县一向长袖善舞,想不到这次却进退维谷。他实在想不出好法子,找王天贵只怕是想花钱买伕。方才我听说此刻王大掌柜还没走,想必也是觉得这麻烦棘手。”
“原来如此!”古平原听着听着,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嗯,你要去哪儿?”许主簿只顾说话,猛然发现古平原站起来往外就走。
“我去找知县大人!”古平原大步流星出了签押房,直奔衙署后宅。
俗话说“官不修衙”。朝廷不给这笔钱,也没有哪个官儿肯从自己的荷包里挖钱出来修官厅,所以县太爷尽管威风八面,但都住得不怎么样。可是太谷县的县衙后宅却是例外。古平原一说有急事找王天贵,便有家人引着他进了内宅。古平原边走边瞧,就见园外白墙若雪,显见得每隔些时日便粉刷一新,园里松径桂丛,密不通雨,亭前有一处水池,种着青莲,养着锦鲤,亭上有一处水阁,雕刻玲珑,如入琅嬛福地。不用问,这修园子的钱,自然是太谷的商人报效的,王天贵恐怕拿了不少,县太爷投桃报李,自然在一县之内任他为所欲为。
古平原心中不忿,面上可没露出分毫。随家人来到水阁之外,家人自去禀报,他便在外等着。
王天贵眼下正在头疼不已。他被陈知县找来,一见了面知县大人便连声说:“王翁,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耀公,”陈知县名耀宗,王天贵安慰道,“你我休戚与共,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等到陈知县把事情一说,王天贵也大皱眉头。不能强行拉伕倒罢了,如果时间宽裕,可以循着短处去威逼利诱,可眼下只有两天时间,哪里来得及找五百个人。
“王翁,我左思右想,还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知县啜了一口茶,瞥了王天贵一眼。
王天贵老奸巨猾,自然明白陈知县的意思,是要他拿银子出来报效。他在这官儿身上使的银子不少,如果陈知县真被摘了顶子,再换一个人来,便又得从头喂起,实在是不划算,所以能维持他一定会维持。可是在心里算了算账,他不禁骇然。
“这不是小事,给个十两二十两就能打发。这等于是买人家一条命,而且必是正当盛龄的男子。那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指望着赚钱养家糊口的人。能不能找来这么多肯拿钱卖命的人且不说,光这笔安家费就贵得惊人。”
“依王翁看,每人给多少合适?”
“若说普通一家老小过日子,一年怎么也要三十两银子,至少要给十年的用度,才能打动人心。”
“一个人要给三百两?”陈知县也吓了一跳。
“只怕还不够。别忘了这是买命钱,翻番也不稀奇。”翻番就是六百两,五百人就是三十万两纹银,这下陈知县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三十万两银子,王天贵倒是拿得出。不过用这么一大笔巨款来帮陈知县这个忙,他却觉得肉疼。“一个知县,值不值这个价?如果不帮他,再换一个人来,用不了五万两银子就能让他对我唯命是从,可比这个省钱多了。”王天贵心里一直在反复权衡打着算盘。房中一时有些冷场,只有极品龙井的香气飘荡其中。
“启禀老爷,外面有个人说有急事求见王老爷,他说自己是王老爷的伙计。”家人来报,打破了沉默。
“找我?”王天贵看了一眼陈知县,恕个罪起身,出了水阁。
“是你啊,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眼下没时间听你回禀,你去泰裕丰等我吧。”王天贵眼下正心烦,见古平原来打扰,嗔怪地说。
古平原静静听王天贵说完,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往水阁里看。见正面太师椅上坐着一人,虽然没穿官服,但正是那日在常家大院外见过的陈知县。
古平原抬脚便走,绕过王天贵径直进了水阁,对着陈知县跪倒参拜。
“草民古平原,见过知县大人。”
“嗯?”陈知县不料此时有人会闯入水阁,顿时一愣。
“古平原!”王天贵还以为古平原铤而走险,要向陈知县控诉自己擅自拘禁常四老爹、霸占常家家产一事,这他倒不怕,因为陈知县拿了他的银子,断不会为古平原做主。可是眼下他不想节外生枝,从后面赶过来断喝一声:“你大胆,没得知县大人传唤,怎敢擅闯衙署重地,还不给我滚出去!”
古平原跪在地上,连眉棱骨都没动一下,就像没听见一样,这时陈知县已经认出了他。
“你不是王翁的伙计嘛,我见过你一面,你的诗做得很好。起来吧,你来找本官有何事?”
“我是特意来为大人分忧。”古平原站起身,诚挚地说。
“这倒奇了,本官是朝廷命官,牧民一方,有何忧愁啊?”陈知县不愿在一个小小部民面前失态,故作矜持地说。
“大人有性命之忧!”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
“胡说!”陈知县一拍桌子,看了王天贵一眼,“王翁,你的伙计说话未免太不知轻重。”
“古平原!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大放厥词,还不出去!”王天贵也弄不懂古平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声呵斥。
“请大人听我说完,再赶我出去也不迟。”古平原不慌不忙,那副安静从容的气度打动了陈知县,于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人此刻想必正在为派伕一事烦恼。这差若是办得不好,僧格林沁王爷的火爆脾气朝野皆知,前些年就因为保定知府办差不力,一刀砍去他半个脑袋,事后也没听说朝廷降罪。”
陈知县心里一翻个,他确实听过此事,脑浆迸裂当场还吓死一个师爷。这五品的脑袋砍得,七品自然也不在话下,他的腿不由得有些哆嗦。
“可是这差办好了也有麻烦。眼下正是春耕,就算大人能拉到这么多的民伕,可是地里没人干活便要撂荒,‘一个壮汉养五口’,那么多人上哪儿找吃食?若是在大人境内出了暴民作乱的事儿,朝廷降罪还好说,暴民冲衙杀官,不也是近年常有的事儿吗?”
冲衙杀官杀的可就不止是一个了。同省大同府山阴县的县令就因为官司判得不公,犯人家属在集上喊冤,差役弹压又处置过苛,结果惹了众怒,满集的人冲进县衙,杀了县令夫妇和他的大儿子,女儿还被轮暴。要不是绿营来救,县衙险些让人一把火烧了。想到这儿,陈知县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古平原冷眼旁观,见晓之以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就该动之以利了。
“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件事如宝剑双锋,办好了,大人可以记上一份军功,想必大人也知道,文官获军功,那是终南捷径。搞不好僧王一场胜仗打下来,论功行赏,大人便可换个砗磲顶子了。”七品是素金顶子,六品才用砗磲,古平原这么说,自然是看出陈知县热衷功名。
陈知县被他说得忽冷忽热,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方才的矜持样子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他探身盯着古平原问道:“你说为我分忧,难不成是有了好法子?”
“大人,我若没有办法,岂敢在大人面前侃侃而谈。”
“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
“我自有办法给您找来五百名民伕。可是大人也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陈知县点点头,“你但说不妨。”
“第一、这些民伕自然是要给报酬。除了军营里发的‘饷’以外,每人还要给五十两银子,再加上他们的家里,要免去三年应缴的钱粮。”
“这没问题。”陈知县一口答应。五十两银子与方才王天贵说的六百两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笔银子陈知县自己就拿得出,更何况还有泰裕丰在旁支持。至于钱粮更是小事,太谷县这么多农户,随便分摊些也匀得过。这事儿户房书办翻翻手里征粮用的鱼鳞册,便能做得天衣无缝,根本不用大老爷操心。
“还有第二呢?”
“这第二嘛,我自去找人,至于怎么找?请大人不必过问,我一定按时交差就是。”
“这……”陈知县犯了嘀咕,这件事出入太大,他怎能凭一个小伙计的话,就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都交出去?他思索良久,看了看王天贵,“王翁,你说呢?”
王天贵一直在旁听着,心下早就大奇。古平原在太谷无亲无故,是个脚踩浮萍的人,他有什么本事能一下子找来那么多人卖命?此刻知县问他,那就是让他为古平原作保,王天贵心里没底,将古平原叫到一边,沉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你该不会是想玩什么花样吧?”
“王大掌柜。”古平原神情自若,也把声音压低了,“我的底细你最清楚,性命都捏在你手里,若是开玩笑,不怕自己掉脑袋?”
“那你上哪儿找这五百人?”
“这我不能说,反正只要王大掌柜信得及我有本事,就不妨为我担保。”古平原对眼下的局势可谓是洞若观火,一句话就说到了王天贵心坎里,“我帮陈知县保住这个官儿,还不用您大笔大笔花银子,何乐而不为?”
若真能这样,王天贵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古平原不肯交底,让他心里直犯合计。他反复琢磨了半天,一旁的陈知县不耐烦了,咳嗽一声。
王天贵舍不得三十万两银子,而且也不确定花了钱就一定能办好此事。没奈何,他只得转过身来,说道:“耀公,这个伙计做事一向稳重,我也很看重他,既然他说有把握,那我看此事可行。”
“好,既然如此,这件事我就全权委托给你去办。”陈知县对着古平原说道,“我现在就下个札子,特委你办这件差。只是军需官严令五日办妥,眼下已是第三天,所以无论如何后日你必须交差,不然我可要大刑伺候。”说到最后,陈知县把眼一瞪,摆出了官威。
“请大人放心,我一定实心效命,绝误不了事。”
古平原马不停蹄地赶回油芦沟村,他倒不是心疼王天贵的银子和陈知县的顶子,而是发觉这件事做好了大可以一举两得,既解了村民的危难,还能顺便帮万源当脱离眼下的困境。
等走到离村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他隐隐听到山坡后面传来悲泣之声,呜呜咽咽,听上去不止一人。他下了走骡,转过山坡一看,有一男三女站在一棵歪脖树下,其中一个老头子正好大不耐烦地劝那显是祖孙三辈的女人们。
“别哭了!有泪到黄泉去洒,搞不好阎王爷还能发发慈悲给个好投胎,现在哭给谁看,这世上没个好心人!”
他看那三个女人依旧是抱头哭个不停,在旁急躁地转了几圈,忽然揪起那个小女孩,往她脖子上就套绳子。
“娘,我怕,我怕。”那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吓得瑟瑟发抖,身子直往那少妇怀里钻。
“不怕,一会儿就好了。”老头子也抖着嘴唇,但手上却不停,闭着眼用力一勒绳子。那少妇跪在地上搂着孩子,看样子不敢反抗,却苦苦哀求着:“爹,放孩子一条生路吧!”边上的老妇人也跟着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住手!”看到这般惨象,古平原哪能见死不救。他几步赶过来,劈手夺过那老头子手里的绳子,两下子解开绳索,那小女孩本已被勒得脸色发青,绳索一松,这才“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杀人要偿命,何况虎毒不食子!”古平原怒声斥道。他已经听出,这老头子与那几个女人必是至亲。
冷不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老头子刚想出言反驳,忽然一阵气馁,“唉”了一声,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我何尝想逼死自己的家人,这都是老天爷不开眼哪!”老头子口中含含糊糊地也放了悲声。
古平原心中隐约猜到这一家人可能是油芦沟村的住户,一问果然如此。这老夫妇膝下只有一子,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媳妇,生的虽是个女娃,一家人也爱如掌上明珠,原想着“先开花后结果”,有女自然有男,没想到去年一场瘟疫,儿子病死了,只留下老父老母和孤女寡妻相对涕泪。
“别看只死了一个,可我家算是绝户了。”老头子苦着脸:“眼下村里住进了人贩子,保长让我卖儿媳换一家的性命。我好歹也念过几年私塾,懂得礼义廉耻,思来想去,这一家子连个男丁都没有,活下去也没个指望,还白白丢了祖宗的脸,倒不如一根绳都吊死了,也是个干净的死法。”说着他擦了擦泪,爬起来做个揖:“这位先生,您是善心人,可您管不了这档子事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您请吧,别耽误了咱们全家升天的好时辰。”说着,拿起绳索又要往小女孩脖子上套。
古平原哪能容他如此,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老大爷,您说错了,我就是专门来管这档子事儿的!”
“啊!”一家人闻听都是一愣,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古平原。
“笑话!”这个村子里大都姓温,此时在村中祠堂居中说话的是村中保长温和,他人名温和,语气可丝毫也不和善,瞪着眼睛问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古平原:“女人进军营当民伕?这是缺德带冒烟的主意,你骗谁啊,你分明是让这村里的女人去当营妓!”
“我是陈知县派来解决此事的,有县里的札子为凭,再说许主簿也很关切村里人,再三要我妥善行事。陈知县已经答应了方才我说的那两个条件,只要大家肯让女人去当差伕,我一定将此事促成,那就足以解了村里的燃眉之急。您身为一村保长,不可莽撞行事,要替村民福祉打算。”古平原言语恳切,村民中有不少人交头接耳,看样子也在商量是否可行。保长左右一顾,脸上便有些焦急之色,刚要开口说话,边上一人“咯咯”一笑走了出来。
“说的比唱的好听。札子呢,拿来我看!”
古平原打量了一下这个人,觉得他一脸的贪戾无厌,无论如何不像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但也没与他计较,从怀中拿出札子递了过去。那人略一过目,就冷笑一声,将札子举起来四周晃了一下:“看见没有,这上面只说让这个姓古的办征伕一事,可没说什么五十两银子和免三年钱粮,这分明是大话蒙人,等你们把自家女人送到蒙古军营里,不出几天就得让那帮虎狼兵睡残了!”
“你是何人?敢挡县衙的差事!”古平原听他挑拨生事,忍无可忍地问道。
“他叫黄冠球,是南边来的人贩子。”乔鹤年越众而出,看着那姓黄的,一脸鄙夷不屑。
“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人贩子!我专门替大户人家寻仆妇佣人,你们村里的女人跟了我去,保管吃香喝辣。平日陪着主人家扯扯闲,几年下来哄得人家高兴,兴许就还了卖身契,一家团圆。我这半是买卖半是行善,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一旁保长也喝道:“乔鹤年,你又不是村里人,跟着起什么哄!再要多话,我把你连同那嫁出去的乔温氏都撵出村子!”
古平原见乔鹤年气得急红了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踏前一步,问道:“我是官府派来的,这札子上有县衙大印,难道说你们不信当地官府,却要信一个远道而来的人贩子?你们就真的信了他说的话,真的信他能让你们的妻女、儿媳不受欺凌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
老百姓互相瞅瞅,他们原本已经听了保长的,愿意卖妻鬻女,好歹留下一脉香火传承。尽管知道黄冠球的话如同空中楼阁,十有八九不可信,但也只得把这瞎话当成慰心的良药,一家人都拿这句话彼此哄着对方,为的是不让亲人伤心,也给自己留些希望。如今古平原指了另一条路让村民选,自然也有人颇感兴趣。
“住口!”保长忽然怒了,走上前把古平原一搡,指着他说,“你是哪儿来的骗子!告诉你,就是真的官府也不能强拉女人做民伕,更何况我们村子里的事已经解决了,这些女人明日签了契约就要上路,你赶紧滚吧!”
乔鹤年还要上前理论,古平原拿眼一扫,正看见那黄冠球身后有两人像是打手,都在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心念一动,拦住乔鹤年,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对黄冠球大声道:“哼,你想拦着我办差?告诉你,论钱,城里最大的票号是我的东家开的,论势,你只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转头对乔鹤年说,“乔兄,我索性暂不回城,今夜就借你搭在外面的草棚一用。以民妇充民伕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和县大老爷禀报,你我连夜共同写个说帖,明日一早我就递到县衙,这是县里急办的差事,陈知县得信后一定亲来。我就不信,这姓黄的还敢和知县大人对着干?到时候一顿板子就把他打出县界!”
说完,他一拉乔鹤年,头也不回地出了祠堂,临走时一瞥,果见那黄冠球眼中凶光大盛,转回头向一个打手使了个眼色。
古平原拉着乔鹤年,一路上也不让他开口,可把乔鹤年憋苦了。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蜗居”里,他刚要说话,古平原依旧是摆了摆手,将那扇简陋的木板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瞧去,不多时回过头来,眼中已然有了稳操胜券的神色,冲着乔鹤年点点头。
“古贤弟,你把我拉回来做什么?不把话说清、理辨明,这些乡愚哪会理解你的苦心。”乔鹤年这才埋怨道。
古平原微微一笑:“乔兄,且慢说别人,你呢,愿不愿意回家去说动嫂子到军营当差?”
“愿意!我信得过你。”乔鹤年半点没犹豫。
“对了,你相信我,是因为蒙古贩药材时你我相知一场,所以知道我不会像人贩子说的那样,把女人送去当营妓。可是这些村民与我素不相识,又怎会轻信我?你又是外来户,虽然是个秀才,只怕在村民心中的份量比不得那保长。”
他这么一说,乔鹤年也愣了,讷讷道:“这……明日就要立契带人走,就算你今夜挨家挨户去劝,只怕也难有一半人信你。”
“这恰恰是此事的难处。五百民伕一个不能少,哪怕被人贩子带走了一半,我这差事就算办砸了。”
乔鹤年紧缩双眉,连声道:“难、难哪!”
“其实也不难!”古平原忽又道。他见乔鹤年急急抬头,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眼神里却有一种出奇制胜的狡黠:“我虽然不能在一夜之间取信于人,却可让对手在立契之前失信于人!”
乔鹤年实在听不明白,怔怔地瞧着他,谁知古平原下一句话更是让他如坠云雾中。
“村里有猎户吗?”
这一夜过了三更,乔鹤年的小窝棚里还亮着烛火,隐约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对坐。风从门缝里透过去,火光一晃,人影也在不停摇动。
周边漆黑的静夜之中,看似全村都已入眠,其实有好多家都夜不能寐。明日一早起来,朝夕相处的亲人就要随着人贩子到南方去,此生只怕再难见面。也不知有多少母亲在此刻双泪交流地“遍抚儿身舐儿面”,期待着“有命丰年儿赎母”。
就在寒鸦泣叫之时,忽然就听村中响起了一阵锣声,铜锣“咣咣”敲起,不亚于春雷卷地。一边锣声大作,一边还有人在大喊:“拿贼呀,村里进贼了!乡亲们快出来拿贼!”
村里虽然少了青壮年,但是同姓之间守望相助,再加上醒着的人本就不少,一听之下纷纷拿起擀面杖、顶门闩,出门一望,村东头起了火,于是各自呼喝着给彼此壮胆,赶了过去。
等到了近前,就见着火的是乔温氏家外的那间窝棚。窝棚外有几个人倒在地上,村里相熟的两个猎户正一举五股叉、一举齐眉棍守在一旁。那几个人在地上不断翻滚挣扎,却绊手绊脚一时难以起身,旁边那个敲锣的正是乔鹤年,他见村民都赶了过来,往地下一指:“这三个就是贼,跑到我嫂子家来放火烧屋,被当场擒住了。”
也合该这三人倒霉,一村人眼下都是憋了满肚子的火,正好拿他们撒气,一时间扫炕的笤帚、烧火的棍子都被举了起来,雨点一般地打落,把三个人打得是鬼哭狼嚎。古平原一直在旁看着,这三个人是谁,他自然心里有数。他生平最恨两样生意,一是大烟,二就是人贩子,又见这几人果然心狠意毒,有心让他们受点教训,于是始终一声不吭,直到看出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这才站出来说话。
“各位父老乡亲,请先停手。看看你们打的是谁?”
大家此时也打累了,渐渐歇了手。这时候小小一间窝棚已经燃尽,有人拿起火把一照,被打的人虽然已经鼻青脸肿却也能认得出,顿时惊讶出声:“这……这不是黄冠球嘛!”
“正是。”古平原接过话大声道,“他见我阻了他的生意,于是起了歹心,带着两个人要趁夜烧死我和乔鹤年!乡亲们,像这样狠毒的人,你们难道放心把自己的亲人交给他?”古平久在奉天大营与流犯为伍,什么穷凶极恶之辈没见过?昨天在祠堂里眼见黄冠球和两个手下都不是善类,又看出这笔买卖对他必有厚利可图,绝不肯放弃,所以最后故意虚张声势,搬出县太爷这尊神,其实是激他心浮气躁铤而走险。他果然发现黄冠球派人悄悄跟踪自己到乔家,分明是意图不轨,这才胸有成竹地让乔鹤年找猎户,趁天黑在窝棚外设了绊索,窝棚里放上两个地里搬来的稻草人,就静静地守株待兔,等姓黄的来上钩。此时大功告成,于是当众揭穿了他的凶狠嘴脸。
老百姓哄的一声炸了营,彼此议论纷纷。虽然人多声杂,但脸上的神情都摆在面上,几乎个个都有惊惧之色。古平原知道事情差不多要成了,走前几步来到黄冠球面前,伸手搜他衣怀,黄冠球被打得上气不接下气,哪有力气阻止。
古平原从这人贩子怀里摸出两张纸来,借着火光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一声,把其中一张揣起来,另一张对着大家亮了亮。
“有识字的可以过来看看,这是他与广州一家妓院签的契约,讲明要把女人买到南洋去当咸水妹,也就是给洋人糟蹋。”
“洋人!”这种风气闭塞的小山村都拿洋人当黄眉毛绿眼睛的妖怪,一听这话人人切齿,又扑上来要打。忽然人群外有人急急发话,“都住手!”
来的是保长,他今夜多喝了几杯,好不容易被人叫起来,急匆匆赶到乔温氏家外。
“姓古的,你分明是顾着自己的差事,这才不择手段陷害黄先生。”保长一根手指对着古平原的鼻子,转过头对在场众人说,“各位父老乡亲,不要听他花言巧语挑拨离间,明日一早我们还是如数完契,拿了银子好度荒。”
乔鹤年一听这话,气得放下手中铜锣,争辩道,“保长,你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姓黄的放火烧屋,要杀人害命,我们几个都是人证。”
“你们几个都拿了他的钱,说话做不得准!”保长的手一直指着古平原,口中吼道,“乔鹤年,你们兄弟俩都不是村里人,乔温氏一个女人却带着两个外姓男人住在村里,实在不成体统。我是保长,今日就命令你们搬出村去!”
“你……”乔鹤年听他血口喷人,险些没气炸心肺。
“呵呵!”古平原一直没言声,此时忽然笑了。他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来到保长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从头顶看到脚底,又从脚底看到头顶,把保长看得心里直发毛。
“你要做什么!”
“到底是谁拿了谁的钱呢?”古平原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放得极低,如同耳语:“用一村女人的名节,来保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我虽然是生意人,可也没听过这么精的算盘。”
保长骤闻此语,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像白日见鬼一般看着古平原。
“我怀里现放着一张签着你名字的字据。要是拿出来抖一抖,不必上大堂,这些村民就能扑上来把你咬死!”古平原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保长遍体生寒。
“这事儿我先不说破,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古平原丢下面如死灰的保长,站到一块大石上,扬声道:“各位乡亲,这姓黄的放火烧屋、卖良为娼,分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咱们说什么也不能让亲人跟他走!”
“对,对呀,说得没错!”村里人也不傻,孰是孰非自然看得清楚,互相望望,接二连三地点着头。
“黄冠球,你知道我就是官面儿上来的人,你敢意图杀官差,真是胆大包天!但我此刻有事在身,不与你计较。你滚吧,要是再敢生事,休怪古某无情!”别看古平原不是当官的,此刻摆出官派儿还真是气势十足。黄冠球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知道这一次彻底栽给了这个年轻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多留,捂着痛处一瘸一拐慌忙离去。
“保长,此人一走,与村里的交易自然取消。接下来还望你能协助官府,办好征伕一事。我白天说的两个条件,对村里人有百利而无一害,还请大家三思。”
“是、是。”俗话说“千求不如一吓”,保长被古平原几句威胁吓破了胆,此时诺诺连声,方才不可一世的样子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古平原与乔鹤年见此情形,对视一笑,知道剩下的就是水磨功夫了。
陈知县在县衙耐心等候,可转过天来并无消息。他便有些急了,天黑之后,更是派衙役在街上守着,可是直到天光大亮也仍然没有消息。这下子陈知县可是心急如焚,派人去把王天贵请来,要问个究竟。
王天贵也在找古平原,他回到泰裕丰后心里越想越没底,总觉得古平原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神通。于是他派出得力的伙计,让他去看看古平原在做什么,没想到伙计回来说,古平原根本就没回当铺,人已经无影无踪了。王天贵心里一惊,心想难道他是打定主意要跑,临走时让我上一个恶当,顺便毁了我的靠山?如果是这样,那我绝轻饶不了这小子,连带常家人,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心里虽然打鼓,可到了陈知县面前还得好言安慰,帮着古平原说好话。
“大人,您别急,这还没到午时呢。”
“午时?午时就要开刀问斩了!”陈知县在屋里坐立不安,眼睛直盯着房门,既怕军需官上门催问,又盼古平原忽然出现,心里直如油烹一般。
王天贵也被他带得心神不宁,不时拿起身上的怀表看看时辰。一直等到下午未时二刻,陈知县终于忍不住了,把三班的马快和皂隶都找了来,喝令他们撒下人马全县大搜,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把古平原翻出来。
王天贵木然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陈知县发号施令,心想:“晚了,古平原要跑,此刻只怕已经出了省界。想不到我还是看走了眼,他竟不把常四一家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马快头子刚领命出了衙署,掉头便跑了进来。
“我不是让你去找古平原吗?怎么又跑回来了!”陈知县现在看谁都想踹一脚。
“来、来了。”马快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道。
陈知县噌地站了起来,“军需官来了?”
“不、不是,是那个古平原。”
说话间,古平原已经排闼直入(排闼直入:闼,门。推门就进去。指未经敲门得到许可就径直而入。),脸上风尘仆仆却含笑而立。
“你、你……”陈知县没想到他居然来了,王天贵也是愕然起身。
“恭喜大人,事情已经办妥了。”古平原轻描淡写一句话,陈知县听来却不异于鸾音鹤信,只是还要维持官威,强压着心头喜悦,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
“人呢,人在哪儿?”
“人已准备妥当,只等大人去亲口宣布免了他们的钱粮,便可随军启程。当然,还有那五十两银子。”古平原眼中血丝密布,显见得这几日没有睡好,但说起话来却是有条不紊。
“有、有。”陈知县向旁一瞥,王天贵早就准备好了,从袖袋里拿出两万五千两的银票。
“那么请大人随我来。”古平原一转身,陈知县与王天贵一前一后都跟了出来。
古平原出了衙门就上马,陈知县也只得上了自己的蓝呢轿子,另一顶轿让王天贵坐了,随着古平原而去。
一路走,陈知县不时掀开轿帘看看,发觉出了县城,上了乡间土路。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古平原这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到轿前。
“大人,到了,您请下轿吧。”
陈知县下了轿,往前面一看就是一怔,只见面前黑压压一群人都跪在地上,看样子有上千人。再往四周看看,他认了出来,这里不是去年发生瘟疫的油芦沟村吗?王天贵走过来,对陈知县低声说:“许主簿也来了。”
“哦?”陈知县一回头,果然见许主簿的轿子与自己脚前脚后抬了来,“他来做什么?”虽然是自己的僚属,可是陈知县一贯不怎么理睬这个清高的许主簿,眼前的事儿更是和他没关系。
不等他想明白,古平原便对他说:“大人,您的承诺还请当面与这些人说清楚,有了朝廷命官的保证,他们才能安心上路。”
“好吧。”当着这么多百姓,陈知县自然要拿出牧民以德的样子,于是温和地说:“众位乡亲父老请起吧。大家都知道,眼下捻子流窜作恶,朝廷大军正在征剿,军中自然需要民伕,这也是为朝廷效力的大好事,日后与子孙提及,也是一份光鲜体面。朝廷爱惜子民,泽被四方,年初就有旨意,今年征役的工钱涨至往年的三倍。本县上承朝廷旨意,下恤百姓民情,决定每人再发五十两的报酬,算是安家之用,此外凡是肯去的,每户俱免三年应缴钱粮。”
“谢大老爷恩典。”众人又再磕头称谢。
做官的得意处,无非就是受人叩头,伸手拿钱。陈知县正在熏熏然,忽然觉得谢恩的声音有些不对,原本半眯着眼,此时定睛仔细看去,不由得勃然大怒。
“古平原!”
“大人有何吩咐!”古平原在旁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民伕在哪里?民伕在哪里?”陈知县气急败坏地手指着面前这一群人,王天贵和许主簿在他滔滔不绝之时就已经看清了,这一千多人里面,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青壮年的汉子寥寥无几,不要说五百,就是五十也没有。
陈知县发作古平原,许主簿立时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王天贵也是心下紧张,注目不语。
古平原一不慌二不忙,扬声对百姓说:“大家听见了,知县大人要检阅一下民伕,请不相干的人退到两旁去。”
人群还真听话,如潮水般左右一分,剩下大概一半人留下。古平原又指挥着让他们整整齐齐站好。陈知县这时再瞧,顿时傻了眼。
眼前这五百人都是女人!
“古平原,你来说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让你找民伕,不是给皇宫选秀女,你怎么找了五百个女人?”陈知县可真急了,时间不等人,眼看时近黄昏,这最后一天就要过去了。
“大人,军需官来要民伕,可曾提及男女?”
“没有。”那是因为根本不需要提,谁也不会拽来一批女子随军做民伕,那不是失心疯吗?
“既然没提,女人为什么不行?”古平原一本正经地说。
“这、这、这不是明摆着嘛。”要不是满腹心事,陈知县就被他气乐了,“自古以来也没听过这种事啊。”
“万事开创在我!”古平原应了一句,眼中凛凛锐气,让陈知县看了心头一震。
“陈大人,这些人虽然是女人,却不是财主家娇生惯养的小姐,论起干活来也不输给男人。做民伕绰绰有余,这一点请大人放心。”
这陈知县倒是能看出来,他沉吟着说:“只怕军需官那里……”
“大人您放心,您办差,他也是办差,这差事办不下来,他到了僧王帐下一样没法交代。大人只要把事情给他说清楚,让他看看这些女人做起活来与男人一般无二,要是怕有骇物议,让她们换上男装即可,军需官一定会同意的。再说,不是还可以用银子开路嘛。”
“嗯。”这在陈知县倒是拿手好戏。只要差事上应付得过去,再奉上一笔白花花的银子,就没有打发不了的上差。
“还有一样,用女人当民伕,连最棘手的一件事也解决了。”古平原故意吊着陈知县的胃口,把好菜一样一样往外端。
“什么事?”
“保命!小民去过蒙古,知道蒙古人特别是军中勇士从不欺负女人。若是犯了这个忌讳,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那僧格林沁王爷虽然有用民伕打头阵的习惯,可是我敢保证,这五百个女人他一定老老实实放在后军营中,连箭矢之伤都不会受,否则他丢不起这个面子。”
古平原知道陈知县倒不特别重视这些人的性命,但说这话只是打个铺垫,接下去才是陈知县爱听的。
大人,请你想一想,派民伕到僧王军中而能毫发不损,试问谁能做到?这是万民生德的政绩,将来吏部考查,这“能员”二字就稳稳当当坐实了,还怕上头不赏识您吗?
“嗯……”陈知县心中转念,不自觉地微微颔首。古平原暗暗瞧在眼里,知道这一关已过,心头也是一松。
王天贵在一旁可是越听越惊,这姓古的年纪轻轻,对于官吏的心思怎么揣摩得如此精到。看样子陈知县很是欣赏他,自己今后绝不能给古平原太多上台面的机会,否则将来尾大不掉甚为可忧。他又转念一想,不管怎样,古平原流犯的身份改不了,只要祭出这记翻天印,他就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许主簿一直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瞧着。他昨日也派人去查了古平原的底细,心想此人人称“疯子朝奉”,果然名不虚传,这么惊世骇俗的主意,普天之下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得出来。他不但想到而且办到了,且是一举两得,不仅帮县太爷保住了乌纱帽,还顺手救了油芦沟村一村人的性命。
不过他也有隐忧在心,悄悄拽了古平原一下,将他扯到一旁,说:“古平原,我知道你这次做了一件好事。不过哪怕就像你说的,蒙古兵不欺负女人,对她们秋毫无犯,可将来回来好说不好听哪。”
古平原一笑:“大人,就算是这样,比起被卖到下三处当娼妓,毁了名节,永远不能与家人团聚又如何?”
“那自然是好得多。”
“这不结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再说她们到了军中,吃住都在一起,将来战事一毕,回到村里,彼此都能作证,又有谁会说谁的闲话?”
“嗯,有道理。”许主簿脸上也绽开笑容,“难为你仓促之间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好,好啊。”
“古平原。”陈知县此刻越想越妙,已是春风满面,“你帮了县里这么大一个忙,我不能让你白当差,你想要什么?”
古平原也不客气,连忙跪下,“大人,小民有一事相求。”
“说吧。”
王天贵忽然一惊,莫非古平原要求陈知县放了常四?那可绝对不行!不料听下去,满不是那么回事。
“小民在万源当铺做事。现在太谷县城内有人扰乱当铺间的经营,背地里收取别家的当票。长此以往,当铺间必定恶意竞争,受苦的还是百姓。请大人贴出布告,明令禁止此事,如有违犯者严惩不贷。”
“这是小事一桩,我答应你了。”此事惠而不费,陈知县一摆手,“还有什么?”
“这……小民倒没有想。哦,对了,如果大老爷要当当,还请照顾万源当的生意。”古平原灵机一动。
“胡说,县大老爷怎么会去当当,真是越说越不成话。”王天贵呵斥道。
陈知县心情好,并不在意古平原的话,反倒呵呵大笑道:“王翁,生意人嘛,赔本尚且要赚吆喝,何况有利可图,自然是要把生意经挂在嘴边了。你放心,我要是有闲置的东西,自然光顾万源当。”
陈知县让同来的差役清点人数,登记造册。乔鹤年带着哥哥嫂子一起过来,对古平原一揖:“古贤弟,想不到知县大人真被你说动了,我替全村人谢谢你。”
“我早知道,不把这五百人摆在眼前,光是空口说白话,他是绝不肯答应的。我也要谢谢你,要不是这几天你陪着我挨家去说服村民,我不可能几天之内就办妥此事。”老百姓特别是女人,一听军队都心中打怵,幸亏古平原先降服了保长,又有乔鹤年帮着他一户户地剖析利害,这才说动了全村人。
“大弟,我去了之后,你要帮我照顾好你大哥和两个孩子,别让他们冻着饿着,要是病了就快请大夫,千万可别耽搁了。”乔温氏谆谆嘱咐着。
“你放心吧,大嫂,这儿都交给我。你到了军中,与大家在一起,一切小心在意,我们在家等你回来。到那时侯,银子也有了,钱粮也免了,日子又能红红火火地过起来。”
“嗯。”乔温氏点点头,俏丽的脸上现出憧憬之色。
“古平原,你在油芦沟村还有熟人?”人随话到,王天贵走了过来。他离着老远就看到了乔温氏,眼前顿时一亮。王天贵选色与众不同,别人都爱婉约处子,他偏喜欢美妇人。看见乔温氏容颜秀美,体态丰盈,王天贵咽了一口唾沫,阴鹜的眼睛盯着她,就像秃鹰瞅见了猎物。
“他是随我一同去蒙古的药店伙计,这是他的哥嫂。”古平原答道,随后向众人说,“这是我的东家,城里泰裕丰票号的王大掌柜。”
泰裕丰的大掌柜,在庄户人眼里那是了不得的大财主。乔温氏连忙低头侧过身。
“哦,原来是共过患难的朋友。怎么,你也要去当民伕?”王天贵故意和乔温氏说话。
“是。”乔温氏羞红着脸,低声答道。
“嗨,古平原,你怎么不早说!既是朋友的亲戚,何必让她去吃那风餐露宿之苦。随军不是玩儿的,兵凶战危嘛,刀剑不长眼,谁敢保证就一定没危险。”王天贵假意埋怨古平原。
“这样吧。你们两口子都到我的宅子里。眼下那大宅还是缺人手,你们一个到马号喂喂马,一个做些针线活。工钱从优,而且连那五十两银子和该免的钱粮,也都不少你们的。”
乔家三个人彼此看看,乔松年仍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乔鹤年是外乡人,压根就不了解泰裕丰的底细,只觉得这大掌柜心地好得出奇。这下嫂子也不用受苦,连大哥都有了去处,他拿眼看乔温氏,想看看她意下如何。
乔温氏是妇道人家,虽然隐隐约约听说泰裕丰的王大掌柜气势熏天,但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却和气得很。她也没主意,求援似地看了看古平原。
“古先生,您说呢?”
“对了,古平原是我的伙计,又是你们的朋友,不妨听听他怎么说。”王天贵看了一眼古平原。
古平原可不认为王天贵有什么好心肠,不过他说的也不是一点没有道理。随军再怎么说,也没有待在太谷县城里安全。何况夫妇二人同时进入王宅,彼此有个照应,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最重要的是,若说不同意,当场就得和王天贵破脸,又焉知他是不是用这一招来试探自己?
这样想着,古平原有些不情愿地说:“也好,乔大嫂免了奔波劳碌之苦,有空也可回家看看孩子。”
一提到孩子,乔温氏更是千肯万愿,拉着丈夫对王天贵拜倒称谢。王天贵笑眯眯地说:“不必,不必,虽是主仆之名,你们也不要太拘束。”说话时眼睛直盯着乔温氏。
古平原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大掌柜。村中保长说,这五百个人毕竟是女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若是各家各户另派男丁去与官府签契,一来人数太多未免繁杂,二来经过一场瘟疫,有些家根本就没剩下男丁。所以想仿照‘典妻’的例,让万源当铺开一张当票,把这五百个人典给当铺,一切事由皆由我们出头与官府交涉。我也没有时间再去找祝朝奉商议此事,您看如何?”
“可以,就这么办吧!”王天贵一口答应。
油芦沟村五百个女人随军出征,这件从没听过的新鲜事儿像风一样,不出三天就传遍了太谷县的大街小巷。等大家都知道这是万源当铺那“疯子朝奉”经手的事,更是沸沸扬扬议论纷纷。古平原本以为这次“大典妻”,是自己回到山西以来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没想到事违人愿,这件事情带来的严重后果,是他此时万万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