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同治……”恭亲王一手支额,眉间紧锁,嘴里低念着刚刚从宫中遵懿旨领来的新皇帝的年号,许久方长长吐了口气,抬目四望。
“你们倒说说看,西边的定这‘同治’二字为年号,到底有何深意?”
能进到恭亲王府小花厅与之共商机密的,自然都是恭亲王的亲信嫡系。
左手边第一位须发皆白、形容消瘦的老者,便是东阁大学士桂良,他是恭亲王的岳丈,一向与恭亲王在朝中遥相呼应。二十年来人人知道他是自己女婿的不二智囊,只是这几年老病侵袭,已不复当年精神。
右手边第一位是工部尚书兼内务府大臣文祥,近五六年来已然隐隐取代桂良,成为恭亲王最为倚重的左右手。此人在朝中素有贤名,是先帝从工部小吏中选拔出来的人才。
文祥的发迹,颇有传奇。当初长毛初起,朝廷支出军费浩大,难以应付。咸丰帝为激励军民同仇敌忾之心,将内廷一座金钟发往工部,令其熔化,充作军费。这座金钟是世祖入关之时将明朝宫廷里一部分金器熔铸而成,厚重无比,如要化成金水,非三日三夜不可。到了第三夜,咸丰帝派六王爷去工炉查看,六王爷到时,就见更深夜重,人皆安寝,唯有一人顶戴整齐坐在炉旁,时值盛夏又在火炉边上,热得汗流浃背却不肯挪步。六王爷便问他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此人答道:“工部六品满洲主事文祥,因金钟今夜三更必化,唯恐工匠窃换,因此彻夜监守。”六王爷如实回禀,咸丰叹道:“此真旗下尽心为国者!”第二天便下旨,升文祥为正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后又屡屡提拔,几年间升至一品大员。不过他也是肃顺在朝中除了恭亲王之外的第一个对头,肃顺几次想收买文祥,不能遂意后又欲除之而后快,逼得文祥不得不搭上恭亲王这条船,以图自保。
左手边第二位却空着,对面坐的是刚刚升任兵部尚书的曹毓瑛,他在除肃顺时立下了头等大功,若不是他以军机章京的身份从中打探策应,恭亲王与慈禧绝不可能对肃顺一党做到知己知彼,事事占了先机。所以新皇登基之后,曹毓瑛是第一个得到酬报红起来的汉官大员。
恭亲王先将征询的眼光看向桂良,桂良皱着眉刚要开口说话,风过喉头便是一阵大咳,两旁侍女忙赶过去敲背递茶,桂良闭眼在座中连连摆手。
恭亲王皱了皱眉,再看文祥,文祥正襟危坐,双手扶膝思索良久道:“王爷,依我看来,所谓‘同治’自然是因为新皇年幼,所以求天下百官齐心协力,共同辅佐新君之意。”
文祥话还没有说完,曹毓瑛已经在摇头。一待语毕,便叫着文祥的号道:“博川兄,你真是忠厚君子。这分明是两宫同治之意,西边的素来不满自己不是大清门里抬进来的正宫,这个年号不过是她自抬身价罢了。她的心思有什么难猜,无非是要在字面上,把自己与东边的身份拉平罢了。”
“这……”文祥对违反祖制的垂帘听政本就不满,奈何这是恭亲王与慈禧皇太后当初达成的一笔交易,以垂帘听政换取恭亲王入军机执掌国政。所以他一肚子的话说不出,眼下听“西边的”又是这么个心思,更觉非国家之福,叹息一声摇头不语。
“你说两宫同治,可方才两宫太后召我入宫,要封我为‘摄政王’,食亲王双俸。并按照我的建议,设了总理衙门,全权处理对外交涉事务。”恭亲王忽然突兀地来了一句,说的虽是喜事,面上却并无笑容。
这话一出口,自然是满座皆惊,曹毓英先就道喜:“恭喜王爷,自我大清入关以来,得此王爵尊号的……”他话才说了半句,就知道不妙,下半截咽回了肚中。
“只有一个多尔衮,与我目前的身份处境几乎是一模一样,都是扶持幼主,又都有一个擅于权术的皇太后压在上头。嘿嘿,明明白白的前车之鉴,真是下场堪忧啊。”恭亲王替他把话补全了,今天他自宫中回来,整天郁然不乐,为的就是心中隐隐怕重蹈了多尔衮的覆辙。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都不敢接口,厅中立时一片默然。
“不成,这个‘摄政王’的尊号,王爷一定要辞掉!”桂良沉吟良久,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恭亲王本以为老岳丈也想到了多尔衮的下场,才让他坚辞这个王爵之位,没料到桂良开口,说的却是康熙年间的遗事。
那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儿。康熙皇帝驾临西安,对大西北进行巡视,顺便带了一批监察御史,考察当地官吏政绩。
这批监察御史都是魔王,对京里的官员尚且不买账,何况是外地的官吏,不到半个月,便参劾了大大小小七十余名官员。康熙皇帝本人最是勤政,又体恤下情,所有奏本都字字看得清楚,没多久便从中发现了一件怪事。西安全城的文武百官,几乎都到一个测字的严仙儿字摊儿上去问过休咎,有人是逢大事必问,一年连去十几回。连陕甘总督鄂海也不例外,他更是这字摊儿的常客。
康熙皇帝通西学,懂天文地理算数,对“怪力乱神”之事几乎从来不信。这一次眼看着这么多的官员不问苍生问鬼神,心中自然不喜,于是把鄂海宣来问话。如果那严仙儿妖言惑众,迷惑百官,那就一定要除了此害。没想到鄂海遵旨进了行宫,一番奏对之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居然说动了康熙皇帝微服私访,也去那字摊儿问了一卦。
康熙贵为天子,不会问富贵前程,问的自然是国祚。拈了什么字,如何解的,问的人和解的人都守口如瓶,从不为人所知。但是据说康熙皇帝回宫之后,曾有一次向太子胤礽吐露过,说是大清朝兴于“孤儿寡母摄政王”,亦将亡于“孤儿寡母摄政王”。
“以康熙老佛爷的睿智,居然能向太子转述一个测字先生的话,说明这严仙儿确有过人之能。此事涉及玄冥幽理,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桂良一口气讲到这儿,又是一阵大咳。强自喘息着坐定了,勉强又道:“这兴于‘孤儿寡母摄政王’,说的自然是顺治爷、孝庄皇太后与多尔衮了。当年太宗皇帝驾崩,留下了这么一个局面,其后果然是八旗进了山海关,得了这万里江山。然而这亡于‘孤儿寡母摄政王’,眼下……”
不必桂良把话说明白,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下小皇帝正坐在紫禁城的九龙宝座上,他的寡母慈禧太后权欲极重,如果再加上一个摄政王……联想到如今东南半壁的糜烂局面,几个人同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恭亲王也听得出神,刚想开口追问,就见花厅的帘子一挑,一人轻裘缓带,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大笑道:“嗬,好么,军机大臣一共六位,眼下就有五个在此。王爷的小花厅干脆换个牌子叫军机处,倒是更贴切些。”
来的是户部尚书宝鋆,他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可以不经通报就进入恭王府的人,素来与恭王不拘礼数,也是恭亲王最为倚重的心腹。见他来了,恭亲王愁怀一去,也笑道:“来晚了,还敢胡言乱语,一会儿定要罚你几杯。”
“罚得,罚得。”宝鋆满不在乎地坐下,手里拿着籽青的鼻烟壶,边欣赏里面的内画,边道:“内务府那个老赵,方才来跟我打擂台,说是御花园里的几处亭子园景该修了,没二三十万下不来。我说放屁,修亭子又不是重盖,字画模糊了找匠人描一描,连梁柱都不换一根,还敢要二三十万,我只给你五千两。”
“他怎么说?”曹毓瑛感兴趣地问。
“还能怎么说。”宝鋆满脸不屑,“无非是念叨宫里的事情难办,伸手要钱的主儿太多,五千两还不够塞牙缝。磨来磨去,我给了一万两打发走了。”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文祥可是大大皱眉,他管着内务府。
“还用说,你是出了名的铁门闩,连行宫铺路的石头子你都要筛一遍,要是和你说了,这事儿连内务府的门儿都出不去。”宝鋆是个浑身机括一按就动的机灵人,三言两语解说明白。
恭亲王不由得沉了脸:“这么说,是绕开了内务府的掌钥大臣,直接由宫里发的话?”
“听老赵说,是西边的派小安子传的话。”
“不像话!”桂良喘过一口气,轻拍了下桌子,“先帝爷的百日大丧还没过,居然想着要修玩意儿,还不按规矩来,这成何体统。倘若让外官知道连宫里都居丧不谨,还拿什么来约束百官礼数。”
恭亲王听了微微点头,这些都是他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话,岳丈急着替他说了,其实是怕他多言贾祸,这番好意也实在难得。
“这倒也罢了,现在南方战事吃紧,军机处刚接的奏报,伪忠酋李秀成会合了石达开的部下汪海洋,已陷杭州。西北也有情报,伪英酋陈玉成派他的叔父陈得才入陕西联络捻子。江南大营、江北大营也是处处吃紧,求救兵、求粮饷的奏折每日雪片样飞来,军机处捉襟见肘,你那里倒好,大大方方给出去一万两。”文祥气急之下,有些迁怒宝鋆。
宝鋆脸皮最厚,只当没听见,却向着恭亲王说道:“王爷,说到钱,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恭亲王一怔,他在私邸会议时除了在座的几位,从不见外人,宝鋆不是不知道,怎么会触这个忌讳?想着不由得问道:“是哪个衙门的?”
宝鋆嘻嘻一笑:“哪个衙门的也不是,别看穿着官服,其实是个捞钱的好角色。”
一句话把恭亲王说糊涂了,“你这是卖的什么药?”
“专治穷病的药。”宝鋆说得一本正经,“怎么样?王爷要不要见一见?”
“既来了,就让他进来吧。”恭亲王心里倒是起了一丝好奇。
王爷说传见,不多时帘门一挑,一个人头戴青金石的顶子,身穿四品雪雁补服,进来之后几步走到厅堂正中。跪倒叩头:“直隶候补道李万堂参见王爷,见过各位大人。”
清朝的制度亲王体制尊贵,号称“礼绝百僚”。因此恭亲王只是在座上将手虚抬一下,“贵道请起,看座。”
等李万堂坐下,侍女奉上香茶之后,恭亲王再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就见这李万堂四十开外的年纪,面白微须,双眼炯炯有神,算得上是器宇不凡。特别是满屋都是一二品的红顶子大员,他以四品官杂处其间,竟丝毫不显局促,这份不卑不亢的神态就很博恭亲王好感。
“王爷不必看了,他这个官是花钱捐来的。若论起来,他其实是京商的首领,前门铺子差不多一半是他家的产业。”宝鋆一语道破来人身份。
恭亲王素来不与百姓打交道,在座的其他人可都是听得一惊。曹毓瑛先就问道:“阁下莫非是号称‘李半城’的李家?”
“不敢,京城是天子脚下,什么人敢当此等绰号,那都是市井小民浑叫的。若说在下多开了几间铺子不假,也都是有赖天子贤明,各位大人庇佑,京城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生意这才能做得下去。同行给面子,让我管理京商会馆,也不过是多操点心罢了,谈不上‘首领’二字。”李万堂在座中一躬身答道。
“你很晓事,话说得也得体。”恭亲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只是不知为何宝鋆要带个商人来。
宝鋆却道:“老李莫要过谦了,京商确是以你马首是瞻嘛。”
宝鋆顿一顿,接着道:“王爷,现在天下大势没人比王爷看得清楚,洋人再加上长毛,其实是个天下大乱的局面。要想收拾这个烂摊子,没有钱怎么行?王爷如今这个地位,有些花用是非花不可,可又不能摆在明面上。比如上个月两宫太后嫌宫墙外洋人教堂的钟楼太高,让王爷想辙儿把教堂迁走,据我所知洋人狮子大开口要十万两。这笔银子若是户部来出,那瞧着吧,御史言官和道学师傅们不敢说两宫太后的不是,可王爷这承旨办事之人,就成了糟鼻子不吃酒——‘枉担恶名’了。”
恭亲王知道宝鋆虽然看上去放浪形骸,不比文祥等人老成持重,但在该仔细的地方从不疏忽。既然带李万堂来,又在他面前谈到机密,自然有一番道理,于是淡淡一笑:“人说‘当家人是泔水缸’,现如今我算是知道了,但既然挑了这副担子,不得不勉为其难。”
“您毕竟是金枝玉叶,又是军机处的主心骨,真要是哪个御史不知轻重一本参上去,您这个面子就丢不起。您别忘了,今夜没来的那一位军机……”宝鋆留了半句,但人人心里都有数。这最后一位军机大臣是左都御史李棠阶,为人守正不阿,肃顺当朝他不逢迎肃顺,恭亲王当朝他也不依附恭邸。柏台森森,尽皆傲然,却都服庸此人,是当之无愧、风骨凛凛的御史领袖。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即使是亲王之尊,也定然弹章搏击毫不留情。
“可事情是一定要办的,我又不能凭空变出钱,不从户部想辙儿又能如何?”
“那倒不必。”宝鋆说着,轻轻伸了个懒腰,岔开话题道:“记得上次与王爷还有局残棋没下完,不知王爷今夜兴致如何?”
恭亲王怔了一怔,这是他与宝鋆之间的暗号,一说到这话便是有不能为第三者道的机密大事要谈,必须摒绝他人。
然而今夜却非如此。在恭亲王借故遣走众人后,宝鋆用眼神示意,自己所要谈的事情非李万堂在场不可,于是李万堂依然留了下来。
宝鋆倒不着忙,先与恭亲王谈论了一会儿朝局,主旨则是朝野上下对于处死肃顺、载垣、端华这“三凶”的看法,这也是恭亲王及其亲信眼下最为关心的事情。
一个协办大学士、两个铁帽子王,说起来都是先帝倚重的心腹大臣,没料到先帝驾崩百日不到,便都丢了性命。余下八位顾命大臣中的五位,也都革职的革职、充军的充军,处分最轻的是六额驸景寿,也不知是机灵还是老实,没太敢往肃顺一党里掺和,慈禧与恭亲王便放了他一马,削了职但保住了爵位。
“论起来,自从嘉庆爷处置和珅,京里有一甲子没见过这么多血了。当时大家都被这番杀伐弄得有些目眩神迷,定过神来嘛……”
宝鋆说话喜欢卖关子,恭亲王早已见怪不怪,笑问道:“如何?”
“有人说太狠了,也有人开始念及肃顺的好处,说他虽然狂妄自大,却不失为实干之臣。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都是肃顺力保重用的大臣,说他有识人之明……”
不待宝鋆说完,恭亲王眉毛一挑,匆匆打断道:“怎么会太狠?肃顺明明有不臣之心,自他府中抄出不少证据,只是为了怕牵动朝局,影响南方的战事,这才不得已把那些大逆不道的书信一火焚之,来安抚百官情绪。要真论起来,已不知轻纵了多少人!像那个陈孚恩,分明是狼子野心,党附肃顺想助他谋朝篡位,到头来不过就是充军发配而已。想不到居然还有此等闲话,真是小人难养!”
“王爷,您也说了这是小人心性,也不值当与他们生这个气。但却能看出,朝中还有不少人是肃顺一党,若不早日收服,难免日久生祸。”
“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旗人是我满人政权的根本。无论如何,对八旗要结以恩义,这才能扎住根基。有了这条根,甭管多大的风,王爷这棵树顶多也就是摇一摇,不至于倾倒。肃顺这一回坏事为什么没人救他,就是因为他太不把旗下这帮大爷放在眼里了,如果满朝朱贵都上折子为他祈情,只怕王爷也杀不得他。”
这是实情,恭亲王听了慢慢点头。
“所以尽管旗人现下不争气,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定不能慢待。譬如自从王爷掌了机枢,到您这儿央求差事、告帮的一定不少。”
“何止不少,简直是门庭若市,前几年我闲废时倒不见他们来。”
宝鋆笑了:“此乃人之常情嘛,他们上门,就是冲着王爷手里的权和钱来的,这帮旗下大爷大都是破落下来不得意的远支宗室或是满洲老人,闲着没事提个鸟笼子遍九城地绕,论起来不远不近是皇亲,说出话来有人听也有人信,那是开罪不得的。”
“照你说,他们要官要钱,就该给他们官做,给他们钱花?”
宝鋆缓缓道:“官嘛,是朝廷封的,不能轻许。钱倒是不妨多撒些,也好堵他们的嘴。”
见恭亲王想说话,宝鋆抢先道:“我知道王爷为难,这是个无底洞,可是只要王爷秉政一日,这个狗洞就要填一日。还有宫里的来使、外地来京的官员,凡是到了王爷府上,也都要厚犒,这才能广结人缘。再有就是像我方才说的那种差事,要想办好喽,不两头受气,只有手里掐着大笔银子才成。远的不说,下个月在京的文武百官自愿捐输,以充国库军费之用。王爷当然要带头大捐一笔,别的官员才会有样学样。这一笔我替王爷算过了,不能少过十万两!”
他说得倒容易,简直视恭王府有金山银山一般。恭亲王刚要苦笑,忽然心里一动,宝鋆是个妙人,平素看似嬉笑怒骂,其实无不大有深意,今日所言句句关乎黄白之物,又带了个京商首领来,难不成……恭亲王明白了,身子向椅背一靠,不看宝鋆,倒把目光投向李万堂。
宝鋆与他太熟了,一看便知恭亲王已猜到了李万堂的来意,那就无需再东铺西垫了,于是对着李万堂使了个眼色,口中说道,“当今之世,若是再学汉文帝露台百金以为费,那就什么事都办不成。老李,王爷整日操劳国事,咱们可不能再让他操这份心哪。”
李万堂就等着这一句呢,从袖中拿出一个紫皮胡桃纹的长信筒,向前两步递到恭亲王身边的案几上,然后又退了回去。
恭亲王轻皱了一下眉头,他已经猜到内中何物,然而打开一看,心里还是一惊。的确是银票,数目却是惊人,“四大恒”之一的老恒兴开出来的龙头银票十张,每张两万两!
恭亲王心下骇然,一品京官一年的俸禄不过一百八十两,尽管这只是名义上的俸禄,私下还有冰敬、炭敬等外省官员孝敬的财物,然则积攒一世,也甭指望攒出这么多的银子。此人号称“李半城”,手面真是大方得让人不敢置信。
“王爷,您别犯嘀咕。老李家有的是钱,这是他真心孝敬您的,再说这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您就放心……”宝鋆见恭亲王敛了笑容,便也见机收住话。
“我来问你。”恭亲王话语低沉,已带了一丝诘问的语气,对着李万堂道:“你可知道按大清律,贿赂官员该当何罪?”
一听这话,宝鋆都吓了一跳。李万堂却不慌不忙,起身答道:“无罪。”
“妄言!贿赂怎会无罪?”
“贿赂自然有罪,然而王爷此时问在下,自然是指这信封中的银票,这却不是贿赂,所以无罪。”
恭亲王不言语,只用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不怒自威地看着李万堂,听他继续说下去。
“所谓贿赂,按律法是‘私赠财物而有所请托’,这‘私’字一是指私下无人,二是指赠予私人,这银票却不是赠予王爷私用,而是京商出资希望王爷用于公事,譬如捐输国库之类。更何况在下并无向王爷请托之事,所以并非贿赂,更谈不上有罪。”李万堂侃侃而谈,至此煞尾(”煞尾:结束事情的最后一段;收尾)。
恭亲王听到这儿,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宝鋆也跟着松了口气。
“你与宝大人未进来之前,我正与花厅中的列位大人讨论新皇年号。”恭亲王忽然另起话题,将方才文祥与曹毓瑛所言道出,接着问道:“不知你对这‘同治’二字有何看法?”
宝鋆的心刚刚放下,此刻又提了起来。他今晚带李万堂来王府,就是希望王爷能够开此财源,这样自己居中作为京商与王府之间的桥梁,即使是运金子的时候掉下来的损耗,也能把自己镀成一座金桥。
然而他太了解恭亲王了,没有才干的人,休想搭上王府这条船,王爷考完李万堂的急智,这又是在考他的见识,倘若王爷不满意又或者李万堂根本就答不上来,那今儿这事就算是泡汤。
李万堂听了王爷的问话,沉思一下反问道:“女主临朝垂帘听政已有数月,王爷看两位皇太后是何等样人?”
恭亲王心里点头,以李万堂位阶之低,又只是个候补官,若是不问这句话,也真的是无从答起。但他只淡淡说道:“慈安太后处理朝政全无主意,一切大事听凭慈禧太后处置。”
李万堂又想了一下道:“文大人与曹大人的说法都对,却又不全对。”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文大人所言至公无私,曹大人的说法则是至私无公,这两样意思其实都有,但却未免小瞧了这位西太后。”
恭亲王目光闪动一下,却是不露声色,端起茶来轻抿一口又放下,好整以暇地听着。
“这位西太后是位厉害角色,恐怕是以北宋的宣仁太后自勉,以‘女中尧舜’自居,大抵常伴先皇左右听闻政事时,便已料到有今日之局面。所以,她定的‘同治’二字虽是公诸天下,其实只是给一个人看。”
“谁?”恭亲王脱口而问。
李万堂沉默着,只抬眼目视恭王不语。
“我?这‘同治’二字的年号是定给我看的?”恭亲王大是惊异。
“正是,试问肃顺一去,满朝文武中何人权力最大?又有何人是太后唯恐起异心的?只有王爷。这年号其实是向王爷表明,王爷秉政,太后垂帘的同治格局不会轻易更张,请王爷不要心存顾虑,要实心任事。”
“有道理。”宝鋆不禁击掌称善。
“我料定西太后除了颁此年号以定王爷之心,过几日还会有一个绝大的恩赏赐予王爷,借此来笼络于你。”李万堂极有把握地说。
恭亲王不禁对李万堂刮目相看:“这恩赏已经下来了。”说着把方才与桂良等人说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西太后权欲如此之重,与“摄政王”之间将来必有冲突,这是可以预见的事儿。花厅中一时沉默下来,几个青衣侍女也感到了气氛凝重。互相用眼睛瞄瞄,也不知是不是该上前伺候。
过了一会儿,月影西斜。大概是被光晃了眼,花园中的池塘里扑棱棱飞起一只塘鸭,倒把座中想事情想得出了神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李万堂率先开口道:“依在下看来,王爷只怕是过虑了。”
“何以见得?”
“王爷英才有目共睹,不管将来怎样,最起码在皇上亲政前,两宫太后还要仰仗王爷处理国事。若是说到亲政之后嘛,现如今的情形与顺治爷那会儿不大一样了,现在的大清朝,不仅有皇上、有亲王、有文武百官、有万千黎民,还多了一样。那就是洋人!”
恭亲王听到这里,眼睛里慢慢放出光来,他不知不觉将身子往前倾了一下:“你说下去。”
“是。洋人势大,连先帝都被他们从北京撵到了热河,朝廷忌惮洋人已是不待言的事实。再加上方才宝大人说的八旗宗室以及外省督抚,如果王爷能将这些人织成一张网,即使将来太后与皇上有不利于王爷的举动,只要洋人、八旗、督抚都站在王爷这边,那真可谓是固若金汤,再没人能动王爷分毫。”
恭亲王沉吟着道:“织这样一张大网,不仅费时,而且费力,洋人最是贪利,要洋人为你出力,所费不菲啊。”
“王爷请放心,只要是王爷的事情,一句话交待下来,我京商必定全力以赴。”千里来龙到此结穴,话说到这儿,才算是说到了正地方。李万堂再不迟疑,斩钉截铁地答道。
恭亲王盯了他良久,慢慢收回了目光。恭亲王是天纵聪明,压根就不信李万堂所说的“毫无请托”,只是这笔交易实在诱人,明知是火中取栗,也忍不住要伸手。再一说,恭王连番考问,已知面前这人年方不惑即成为京商首领绝非偶然。不仅人情世故熟透,而且分析事情鞭辟入里,不知不觉中,连自己的心障也被他解了十之八九。若是用得好,真不失为一个好帮手。
“只是这个‘摄政王’只怕我是当不成,那句亡于‘孤儿寡母摄政王’,实在是令人心悸。消息传出去,我岂不是被架在火上烤么。”恭亲王也觉得岳丈说得有理,这个封号非力辞不可。
“换个称呼如何?”李万堂知道这笔交易谈成了,恭亲王的威权越重,对自己越有利,自然不愿意让他失去这么大一块肥肉,想了又想忽然有了妙悟。
“如何换法?”
“易‘摄’为‘议’,改为议政王,万事可议,岂不是妙?”李万堂微微一笑。“好!”宝鋆立时叫绝,恭亲王也浮出笑容,双掌便待一合,又敛了笑容。
转过脸来对宝鋆说:“既是如此,今后你与李道台就多亲近亲近。有什么事他和你说,我这边自然也就知道了。”
宝鋆一愣,旋即明白这是恭亲王表明自己“不私其利”的手法,却也正合了自家的心意,立时笑着点了点头。
丁二朝奉越想越坐立不安,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倒把他那身怀六甲的妻子吓了一跳,埋怨道:“你这人,吓了我不要紧,这肚里的可是你的骨血!万一吓着了孩子,将来出了娘胎非成夜哭郎不可。”
“唉!”丁二朝奉与妻子成婚十几年,夫妻之情甚笃,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去年过了中秋,妻子悄悄告诉他,自己已有两月没来癸水(癸(guǐ)水:此处指妇女月经。天癸水至,月经初潮的别名。《寿世保元》卷七:“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丁二朝奉高兴得当时就跑到纸烛店,买了香烛祭品供在祖宗牌位前。接连几个月,连夜里做梦都能笑醒,他的妻子丁宁氏已经好久没看到他心绪如此烦躁。
“到底怎么了?”她站在丈夫身边,温柔地问道。
“我真是胆小怕死,现在越想越后悔。”丁二朝奉一拍大腿,“祝大朝奉这十几年对咱家一向照应有加,前年你生了一场急病,要不是人家大朝奉连夜从省城请来名医,只怕……要真是那样,咱俩哪来的这段后福,只怕我老丁家就要绝了香火。大朝奉对咱们大恩大德,我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这一次眼看去恶虎沟有危险,我却贪生怕死不敢去,反倒是刚来的那个姓古的,陪着大朝奉一道去了,你说让大朝奉多寒心。将心比心,这事儿我做得实在是不漂亮。”
丁宁氏见丈夫脸色涨得通红不断自责,她不言声,端过一杯香茶放在丈夫手里,轻轻地握住他的胳膊,解劝道:“你不是贪生怕死,只是你心里记挂着我和未出世的孩子,这才犹豫不定,否则你一定会追随祝朝奉而去的。眼下祝朝奉已然出发,你再想也没用,他那样的好人一定吉人天相,不会有什么事。今后我们能报答他的机会还很多,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她说着拉过丈夫的手,慢慢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咱俩报答不了,不是还有孩子么。你别着急,急坏了身子,谁来照顾咱们娘俩。”
丁二朝奉感激地看着妻子柔顺的面容,深深点了点头:“对,咱们家一定要报祝朝奉这份大恩。”
古平原与祝晟同乘一架大车赶往恶虎沟,古平原跨辕,祝晟坐在后面,一路上两个人几乎没说过一句话。祝晟始终在闭目养神,古平原对于控马之道并不熟练,全神贯注地赶车,也没工夫多说话,终于在日落之前来到了恶虎沟。
“两山夹一杠,辈辈出皇上。两山夹一沟,辈辈出小偷。”这条恶虎沟两侧山石林立,名为恶虎沟,其实是一条大峡谷,出的不是小偷而是巨匪。古平原赶着车进了峡谷山道,不住往两边瞧,他在关外时是因为识文断字,曾经为几个营官找去做笔贴式的活儿,时不时还要帮他们写武官策论,应付吏部的考核勘察,所以兵书也无意中读了不少。眼下一看这地势,就知道是万里挑一的易守难攻,难怪虽然与省城相隔不远,这股巨匪却能肆无忌惮地盘踞这么多年。
“站住,口令!”古平原只顾琢磨心思,冷不丁从一块嶙峋怪石上传来一声断喝。
“问什么口令,是头肥羊,射支响箭撵他们走。”有一人急急吩咐道。
这时祝晟已经下了车,冲着发声处拱了拱手:“各位山上的朋友,我是吕大当家邀来的,还望通禀一声,就说取东西的朝奉来了。”
“哦,是你啊。”从怪石后闪身出来几个人,打头的是个一身短打的小头目。他看了看祝晟,又望了望古平原,眼睛溜溜直转,忽然冲着祝晟古里古怪地笑了笑,骂了句:“你这肥王八,居然来了,真他娘的是晦气。”
祝晟不明白他为何要骂自己,但这帮人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的主儿,发脾气断不可行,只得勉强牵牵嘴角,也算打过招呼。
“挺有胆子的,咱们兄弟还在打赌,你今年是否敢来,结果害我输了五两银子。”小头目往地上唾了一口。
祝晟这才恍然:“哦,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没关系,这钱我来出,说什么也不能让您破费。”
小头目脸上这才泛起一丝笑容,摆了摆手:“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大当家什么事情都好说话,就是在这赌上面最认真。要是他知道我赌输了却让别人付钱,我这小命就保不住了。”
“是、是。”祝晟不敢多说,“那么就烦劳您将我们带上山。”
“等等,你们不用上山了。山寨里如今有事,大当家刚刚发下令,买卖一律不做,外人一律不得上山。”
祝晟大出意外:“可我们这是三天前接了大当家派人送来的信,立刻就赶了来。”
“我知道。不过山寨里的事情是今天刚出的,这令也是刚下的,前令让后令,所以你们赶紧走吧。”小头目把手一摆,不耐烦再说什么,这就要赶祝晟走。
古平原赶了一天的车,眼看到了却被拒之门外,这他还能忍,可是那小头目骄横无理的态度,却让他看了实在受不得。他往前站了半步,客客气气道:“这位兄弟,咱们大老远来了,就算是买卖不成可仁义总在,你总要说个理由才行,这样无端把人赶走,岂不是大耍活人嘛。”
他语气虽然客气,那小头目却一听就炸了,把三角眼一瞪,嘴一歪骂骂咧咧:“混账东西,你是什么王八蛋,敢和我讲理。这是恶虎沟,从不讲理的地方,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
祝晟前车之鉴心有余悸,赶紧解劝道:“他是今年第一次来,不懂贵寨的规矩。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他一般见识。”说着回头连声呵斥古平原,“你多什么话,拨马回去,快着点。”
好好的一笔买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古平原甩了几鞭子,驾着马往来路转回,走出能有二里地,祝晟沉声吩咐:“今晚上是无论如何赶不回太谷了,这恶虎沟旁向无市集村落,只有南边十里处的翟家桥有几户人家,咱们就去那儿投宿。”
“是。”古平原答应一声,刚要拨马向南,就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二人凝目望去,就见从峡谷里跑出一匹快马,马上坐着的正是那小头目。
“糟了糟了,古平原,刚才你多什么话!这些人杀人不眨眼,想必是被你顶撞了前来报复,这可怎么得了。”祝晟跌足大叹。
古平原也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想不到这恶虎沟的土匪还真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这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马鞭。还没等他想出应对之策,那匹快马已到近前。祝晟赶紧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打算赔情说好话,谁知那小头目并不下马,用马鞭点指二人,“你们两个回来,随我上山。”
祝晟又惊又喜,也不知怎么突然间就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他也不敢问,随着那小头目又回到怪石旁。敢情这石头后面就是一条上山的小路,蜿蜒曲折,碎石遍地。祝晟把大车交给山下的喽啰兵,自己带着古平原,随那小头目一同上山。
山路一开始还算好走,越到后来越险,最窄处只容二人错肩,还有好几个地方需要借助绳梯上下。祝晟体胖力虚,全靠古平原搭把手,这才能爬上山,饶是如此,也累得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歇歇再走,老夫实在是走不动了。”爬过一处山岬,祝晟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古平原连忙搀住他。
“还歇什么,过了前面索桥就是平板坡,之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祝晟摇摇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那小头目见他实在挪不了步,只得没好气地与另一个山匪站在一边等着。
古平原在关外打熬得好身体,却不觉累,只站在悬崖边看日落余晖。就见这片崖壁上绿翠嵌入崖际,踞石而生,对面崖壁上凸出一块十丈见方的平台,上有天然形成的浅池,泉水泻下,叮咚作响,搅动一池红晕,真是绝佳妙境。再往远处看,隐隐见到“烟霞顶”三字摩崖石刻,树丛中隐有屋脊炊烟,想必就是那恶虎沟群匪的山寨了。
“这是神仙洞府,却做了强盗窝,真是糟蹋了地方。”古平原心中暗自想着。
等到继续前行过了索桥,规矩却又不同了。古平原和祝晟二人都被红巾紧紧蒙眼,旁边有人扶着,这才能继续前行。古平原不必问就知道,这一定是山寨怕泄露了滚木礌石、箭矢弓手的防守机密,所以才将二人眼睛蒙上,不许视物。
眼睛看不见,耳朵就分外好使,古平原只听那小头目和方才山上下来传令的一人互有问答。
“大寨主不是说严加戒备,不许外人上山,怎么又准了这两人上去?”
“我听说大寨主拿定了主意,要拿上午来的那两人去献宝。如今官府黑着呢,要是想弄个一官半职的好缺,光献上那两人只怕还不够,银两也要多预备着。”
“大寨主真的要受招安?”
“听说是三寨主撺掇的,他说咱们这山寨一千多人投到官军去,大寨主少说能弄个四品都司,他自己也想捞个守备当当。”
“哪有那么容易,那可是四、五品的武官顶子,值钱着呢。”
“所以要这两人上山收当换银子,据说要打点的官儿可是不少。”
古平原听在耳里,明在心头,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伙土匪朝令夕改,又肯放人上山,不过听这意思,他们好像抓了两个奇货可居的人物,想要献给官府,那会是谁呢?
“解开吧。”一声令下,古平原的眼罩被摘下。他揉揉眼,向四面望望,发觉自己身处山顶一处长方形的大广场上。这广场是山顶地势稍缓的岩石土坡经人工开凿而成,上面用石块填实击平,看来是做集合演练之用。广场的一头便是一处大山门,左右有吊斗箭楼,一队山匪正在门前左右巡视。
古平原向祝晟看去,就见他站立不动,还以为是疲乏过度的缘故。上前扶了一把,却发觉祝晟身子僵硬,目光发直,定定地看着前方一处。
古平原顺着祝晟的目光看去,就见前面广场边上戳着一根铁旗杆,一面黑虎旗迎风飞舞,在火把的照耀下,旗绳泛着光亮,原来不是麻绳而是铁链。
“祝朝奉,你怎么了?”古平原疑惑地问。
他连问三声,祝晟才轻微地从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小七子。”
古平原一怔,随即觉得后背如冷风吹过一阵悚然。凝目望去,果然见到那旗杆上有猛火烧灼的痕迹。
“您是说……”古平原猜到了一年前那惨烈的一幕,原来就是发生在这广场上。
“磨蹭什么!这边来。”那小头目不耐烦地呵斥道,手一指边上的厢房。
祝晟不敢怠慢,赶紧迈步走了过去。古平原紧随其后,边走边回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惊悸中却夹杂着更多的悲凉。一个原本大有前途的生意人就这样毁在了强盗窝,而眼前这几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却要做官了,古平原觉得心中怒火隐隐翻腾,不得不深深喘了口气,这才把这股火勉强往下压了压。等到了厢房里面,原来三口大箱子早就已经打开盖子摆好了,边上放着一个大条桌,有一个穿跑马裤系牛皮板带、敞胸露怀、胸口一撮黑毛的矮胖子,正指挥着几个小土匪把箱子里的东西往桌上摆。
“他娘的,都给老子精心着点,打坏了一样,剁下狗爪子来赔。”矮胖子口中骂骂咧咧,一见祝晟进来,立马叫道:“祝胖子,这回咱哥俩把山寨的好玩意儿都搬出来了,你要是敢压价,回头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当铺。”
“三当家,您看您说哪儿去了,和贵寨做买卖,我岂敢玩花样,莫非不要脑袋了。”祝晟哈哈腰,赔笑道。
古平原一听,原来这矮胖子就是一年前那件事的始作俑者——三当家,眉头立时一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三当家见祝晟带来一个不像生意人的伙计,不卑不亢往那儿一站,也不给自己行礼,立时就瞪着眼,目露凶光:“这小子是干嘛的?”
“三当家,这是我的伙计,姓古,叫古平原,今年是第一年上山做买卖,还请三当家多关照。”说着祝晟重重咳嗽一声,古平原只得不情不愿地弯了弯腰。
“去年就是初次上山的伙计不知死活,今年你可把自己的伙计看住了,山上如今正缺蜡烛呢。”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好笑,三当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古平原听他拿人命当笑话,暗地咬着牙,双拳紧握得指节发白。
“三当家说笑了。”祝晟不愿接着这个茬儿往下说,手指桌上摆着的那些珠玉宝贝,“容老夫先验验货。”
“快着些,如今山寨有事儿,没时间和你耗。”三当家不耐烦地挥挥手。
祝晟冲古平原使了个眼色,带着他来到长条桌前。古平原手中拿着一本册,要来笔墨,祝晟每辨识一样当物,便说出名字和当价,古平原立时登记入册。尽管三当家在旁不断催促,可是玲琅满目三大箱当物,耗费的时间当然不短,小半个时辰过去,才看了一箱而已。三当家不耐烦自去了,留下两个山匪看守。
就这样一样样看过,上好的丝绣,名贵的宝石,珍稀的古董字画一一过眼,等看到第三箱时,祝晟拿起一块黑黢黢的物件,忽然不言声了。
古平原等着他发话,却半天不见动静。抬眼一看,就见祝晟手中拿了一块砚台,正在沉吟不语。
“祝朝奉……”这几箱看下来,不管多贵重的当物,祝晟也能静心细辨,脸色未曾稍变。为何遇了一块小小砚台却如此动容?
祝晟闭了闭眼,声音极轻,也不知是说给古平原听,还是自己在追忆往事。“这砚台是平遥张公望先生的旧物。当年他赴泰山,在汶水渡河,见水中有异样光彩,便打捞出来,却是一块奇石。背上恍若一蚕,腹上却似百蝠齐飞,若是看久了,那蝙蝠呼之欲出,如同石中藏着成千上万一般。蚕口有一小洞,能注水而入,蚕躯盘成一圈,恰成一砚。用此砚磨墨,凡品能出奇香。张公望称之为‘万福砚’。后来张家在天津遭了官司,于是当了此砚。”
古平原听得入神,见那砚边隐有字迹,轻轻接过细看,果然有铭文在上。
“泰山所钟,汶水所浴,坚劲似铁,温润如玉。化而为蝠,生生百族,文字之祥,自求多福。”笔体一丝不苟,显见得主人对这砚台的爱惜。
“那后来这砚台落到什么人手中了?”古平原不禁问道。
“我不知道。那是我在天津当学徒时看的最后一笔买卖,然后就听到家中出事,匆匆赶回。与这砚台一晃儿已是三十多年没见了。”祝晟抬眼向上望了望,轻叹口气,大是感慨。
古平原默然,爱砚之人必是读书人,然而此砚流落至此,那自然是不知哪个读书人又遭了这恶虎沟的荼毒。
“怎么样,看好了没有?”三当家一嘴酒气推门而入,敢情他是去喝酒了。
“马上就好。”祝晟命古平原放下砚台,回身答道。
三当家一眼看见了,嗔道:“那块破石头有什么好看,送给你也行。我这儿有好东西,你一并估价。”
说着,他让一个山匪抱了十几根棍子往地下一丢:“看看,这玩意儿比石头值钱。”
祝晟一瞅吓一跳:“三当家,这个不能当啊。”
“怎么不能当?”三当家喷着酒气逼上前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问。
“咱们当初可是说好的,这军火不能当,有违律例,小铺实在是担当不起。”
古平原也看清楚了,这撂在地上的是十几支铮明崭亮的洋枪,东西倒是不错,保养得也很好。可祝朝奉说得没错,洋枪洋炮是朝廷明令不许流入民间的东西,一旦查出来,便可能摊上谋逆的官司,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放心,这虽然是洋枪,可是都是坏的,打不响。你看看。”说着三当家拿起一支冲着祝晟扣了扣扳机,吓得祝晟面皮都绷起来了,但枪的确是没响。
“坏的也不能当。”祝晟一摇头,心想这批军火指不定从哪儿抢来的,万一是得自官军手中,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果然三当家骂骂咧咧说:“你他娘的别一个不当,百个不当。告诉你,这枪没麻烦,几个月前过了一队骑兵,被咱爷们劫了,一个陷坑加上尖木桩,这帮孙子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了阎王,尸体丢到后山喂狼,这事儿谁也不会知道的。只是不知他们为何人人带了一支坏枪,这枪怪模怪样,谁也没见过,也没个填火药的地方,纯粹是废物。”
他们没见过,古平原却见过!他在奉天大营曾经看过这种枪。有一个从俄国窜进关外抢劫杀人的老毛子逃兵,被当地百姓趁睡着了乱棍打死,缴获的洋枪交到了大营。一开始也没人会使,后来百姓中有人远远见过那老毛子开枪的,模仿动作试了几次,果然打响了。这件事被当做战功报了上去,告捷文书是古平原起草的,为了讲明白缴的这杆枪械,古平原着实伤了一番脑筋。因为枪身最为特异处是金色,古平原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金钩疙瘩搂”。后来军务处里传出消息,说这是俄国最新制造出的枪,价值不菲,京里只购了一批装备了“神机营”。想必那批骑兵就是神机营的士兵,神机营在京城一向横冲直撞,想不到却糊里糊涂在恶虎沟丧了性命。
那三当家见祝晟只是摇头不肯,气得把一支枪“啪”地按在桌上:“你来看,这侧面的疙瘩和扳机,都是金的,你就当金子当。”
“那是洋铜,不是金子!”古平原实在忍不住了。
“你他娘的敢拿话堵我!”三当家早看他不顺眼,凶眼一瞪,从靴筒子里拔出一把攮子,直奔古平原而来。
古平原没想到,随随便便说句话就惹来杀身之祸。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要杀要剐万难逃掉,不由得心头一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一个小头目推门而入,“三当家,大当家正找您呢,人已带到广场了,准备连夜送到太原府。”
“嗯,好,我这就来。”三当家对这件事极为重视,恶狠狠剜了古平原一眼,收起攮子出了门。
祝晟吓得腿都软了,也狠狠瞪了古平原一眼:“你多什么话,还嫌柜上死的人不够多是不是?”
古平原刚要回话,就听外面一个极为粗豪的声音大喊大叫道:“王八蛋,这么欺负人可不成,老子就是不答应,你能怎么着!”
这个声音一入耳,古平原差点没蹦起来。
刘黑塔!
刘黑塔失踪多日踪迹皆无,始终是古平原心头的一个结。此刻乍闻他熟悉的声音,狂喜之下也顾不得与祝晟打招呼,推门直出,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外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烟霞顶是环山的最高峰,四面无遮无挡,天穹中银汉灿烂,却又被广场上的灯笼火把夺去光亮。火光照耀下,就见广场正中有二人被绳索捆绑,缠得像个粽子,却是立而不跪。其中一人身躯瘦小却精干有力,虽然全身被绑,脖子却不停扭动,尖嘴猴腮上一双赤红的猿目眨动张望,活似齐天大圣孙悟空托生。另一人硕长的身形,身着一袭青衫,浓眉大眼,器宇不凡,三十不到的年纪,身陷险境却镇静自若,并不见惊慌的神色。
这两个人古平原都不认识,但站在他们旁边正大呼小叫的那人古平原却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刘黑塔没错。就见他张臂大呼道:“我不认识他们,只是说句公道话而已。人家送礼上门是客,你们翻脸拿人已是不该,还要点天灯、送官府,欺负人欺负到家了,老子就是不答应。”
“姓刘的,你狂什么!要不是大当家一句话,我早把你劈了。今儿的事你也敢多嘴,信不信我把你也点了天灯?”三当家眼睛瞪得血红,甩脱衣裳,赤条条一身腱子肉,手里拿把鬼头刀。
“小子,爷爷若是怕了你,‘刘’字从今往后倒着写!”刘黑塔挡在那被绑二人身前,挺身无惧毫不示弱。
三当家呼哨一声,就要招呼人一拥而上,这时从分金厅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众人左右一分,走进一个身躯伟岸的中年汉子。这人紫脸膛,连鬓胡,豹头环眼,他大踏步地走到刘黑塔与三当家中间。
“大哥,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要是轻饶了这小子,弟兄们怎么能服气。”三当家冲着这人怒冲冲道。
来人自然就是大当家“紫面虎”吕征了。他紧锁双眉,脸色阴晴不定,看了刘黑塔一眼,沉声道:“刘兄弟,你来山寨多日了,我对你始终不薄,这件事是山寨大事,你不要管。”
“大寨主!”刘黑塔一抱拳,“我刘黑塔是个粗人,不过理儿还是懂的。人家找你商议起义的事情,始终客客气气,没有半分强逼之意。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该听了这三当家的话,把人绑起来要送官府去换顶子。”说着他往那瘦小汉子处一指,“人家骂了两句,你就要拿他点天灯,这更是错上加错。我没看见便罢了,看见了就不能不管。我还有一句话,这几月来你一直劝我加入山寨,但今日看来,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恕刘某辜负寨主的一番好意了。”
“大哥,你听到没有,这小子就是一白眼狼,这几个月咱们好吃好喝供着他,他事到临头反水去帮外人,这样的人还能留吗?”三当家气得哇哇大叫。
“我呸,你才是忘恩负义。”刘黑塔怒气勃发,点指道,“别忘了,要不是我,你们此刻输得当裤子了,几个月的吃喝撑死几十两,你也敢和我算这笔账!”
吕征听三当家与刘黑塔斗口,在一旁心念电转,他爱惜刘黑塔是个骁勇的好汉,有意让他加入山寨。如今听他的意思,此事已是万无可能,而他护着的这两个人又十分紧要,自己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着落在他们身上。他想了一会儿,心下已有决断,把脸一沉,断喝道:“刘黑塔,你拿我恶虎沟当什么地方了,这里只有我欺人,从来没人敢欺我,来呀,给我拿了!”
三当家早就等这句话,“哇呀”一声叫,冲过来挥着鬼头刀冲刘黑塔搂头就是一刀。刘黑塔的链子鞭失落在县衙,此刻手里也不知从哪儿拽着一条铁链,抡起来也是“呼呼”挂着风,就与三当家战在一处。
山匪可没有单打独斗这一说,见十几个照面过去,三当家难以取胜,那些喽啰各拿刀枪,一拥而上。刘黑塔手中的家伙不趁手,又要护着那两个人,顿时险象环生,要不是吕征吩咐抓活的,他只怕早就被砍倒在地了。
刘黑塔急中生智,回手“嘭”地一把抓住了那根黑铁旗杆,两膀一较力,大喝一声,硬生生将那深埋入地足有五尺的旗杆拔了出来。他左右一抡开,把那些喽啰打得是七倒八歪,近身不得。刘黑塔得了意,哈哈大笑,可把三当家气坏了,吩咐一声:“弓箭手,给我射,把姓刘的给我射成马蜂窝!”
刘黑塔一愣,这么长的旗杆要说舞得密不透风能挡箭矢,那除非是李元霸再世,自己可没这份本事。别说万箭齐发,真就是中了一箭,那就大事休矣。
“这位兄弟,你的相救之恩在下心领了,你顾着自己赶紧逃出山寨吧,不要管我们了。”身后那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一直没说话,此时看出情势不妙,这才开了口。
“哼,蒙古人的箭雨我都领教过,他们这点玩意儿算什么!”刘黑塔也上了倔劲儿,“救不出你们,咱们就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也有个酒伴。”
“好汉子!”那尖嘴猴腮的人失声叫道,“想不到我‘鬼难拿’临死还认识了这么一条好汉,可惜没早结识你,不然痛饮几坛酒,也是一大快事。”
“‘鬼难拿’?”三当家狞笑一声,“这就让你变鬼,都听着,除了那穿青衫的之外,姓刘的和这‘鬼难拿’都给我射死!”
眼看弓箭手拉弓搭弦,这广场空荡荡无遮无挡,这一波箭雨袭来,几人定然无幸。刘黑塔不愿等死,心想打死一个赚一个,手握旗杆大吼一声,就待奔三当家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听“啪”的一声大响,在夜色中的山谷里荡起一阵阵回音。广场上的人冷不丁听见这声响,都吓了一大跳。循声望去,只见一股青烟后面站着一个端着洋枪的年轻人,枪口冲天,原来是放了一声空枪。
“古大……古平原?”刘黑塔差点就失声喊出了“古大哥”,叫了半声又咽回肚里,“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古平原也不答话,他放完这一枪心里也很紧张,虽然他听人说过这“金钩疙瘩搂”的用法,但是真开枪还是第一次。要是打不响,那刘黑塔的命现在就已经交代了。
“放人出寨!”古平原冲着广场喊了一嗓子。
“你说什么?”三当家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仔细一辨才发觉是方才的当铺伙计,脸上的戒备神色顿时少了很多,“好个小伙计,刚才放你一条生路,你可真能找死啊!”他恶狠狠道。
大当家吕征问过情况后,冲着古平原身后的祝晟叫道:“祝朝奉,这是你带来的人?你搞什么鬼,难不成带了奸细上山。”
祝晟吓得脸都绿了,肠子都悔青了,心想我这两年犯的什么太岁,还是撞了哪家庙的神仙?去年一个小七子要从山寨携人私奔,我就已经是好话说尽才留了一条老命下山。今年更好,只带了一个古平原,居然在山寨里放枪,还要把那三个人救出去,看来我今年这条命是非留在恶虎沟了。
“少废话,我让你们打开寨门,放我们出去。”古平原知道情势间不容发,几乎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但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刘黑塔死在山匪手里,只能冒冒险了。
“你说梦话呢吧。”三当家讥笑道,“就算你误打误撞开了一枪,你以为你有时间再填火药弹丸么?这枪已是废物了,你拿根烧火棍也敢大言不惭,真是活腻味了。”
“就算我活腻味了,你敢来砍我的头么,就凭你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只怕没杀过人吧?是不是一直都躲在大当家背后装孙子!”
古平原的话可够毒的。祝晟原还打算解释转圜,想着说这伙计有痰疾,宿病发作迷了心智。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古平原骂了这么一大串,顿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心说完了完了,古平原,原来你上山不是为了做生意,是为了拉我一道见阎王。早知道这样,我上山的时候就一头栽下去岂不是好,也能留个全尸。累得半死不活爬上山,却是为了来挨这一刀,我这何苦来的。
三当家一听这话,气得三尸神暴跳,“老子先砍断你的手脚,再把头砍下来!”说着把鬼头刀提在手,大踏步冲着古平原走来。
刘黑塔虽然对古平原不满,但却不能见死不救,可是想要阻止,眼前有一排弓箭手挡着,等冲过去也成刺猬了,手心里顿时捏了一把冷汗。
在三当家走到离古平原还有四五步远的时候,他双手合握刀柄,将大刀高高举起,正在作势下劈。古平原不慌不忙,抬起枪口,握住枪杆侧面的金疙瘩向后一拉一扣,然后食指一扳扳机,就听一声枪响,三当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捂着大腿痛极大叫。
谁也没见过这种洋枪!打了一枪之后,不用填火药就能再打一枪,而且看这样子还不止一枪,谁也不知道古平原手里的这把枪到底能打出几发子弹,一时都呆若木鸡。其实古平原自己心中有数,手里这把洋枪里面一共就有三粒子弹,眼下还剩最后一粒,只能唬唬人,若是群匪呼啦往上一闯,自己当时就得傻眼。幸好激将法大功告成,弄到了三当家这个人质,今天能不能走出恶虎沟,就全都着落在三当家身上了。
古平原如法炮制,又是一拉枪栓,然后把枪口顶在三当家的脑袋上,喝道:“把人放过来!”
这下子奇峰兀出,形势急转直下。这个三当家是大当家吕征的表弟,他唯恐伤了表弟的性命,只得看着刘黑塔带那两人与古平原会合在一起。古平原没时间与刘黑塔叙旧,要吕征打开寨门,放几人下山。吕征便待答应,想不到那三当家却颇为硬气,厉声不允,只答应放祝晟、古平原和刘黑塔下山,无论如何要留下那被绑的两人。祝晟自是求之不得,然而刘黑塔却坚决不同意,古平原也觉得救人救到底,这样一走了之,不是大丈夫行径。
如此便僵持住了,古平原见外面箭矢众多,于是与刘黑塔等人带着受伤的三当家退到方才鉴宝的那间屋子里。紧闭了门窗,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古平原,古平原,你可坑死我了。”祝晟第一句话就是埋怨。
“大朝奉,实在对不住了。不过这位兄弟是我故人,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唉!”祝晟摇头不语。
古平原转过身,“刘兄弟,你怎么到了恶虎沟?”
“我是来赌钱的……呸,你管谁叫刘兄弟!”刘黑塔给那两人解了绑绳,不经意间应了古平原的问话,又猛地警醒,把脸一板。
“刘兄弟,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我有苦衷。”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他是不是万源当铺的祝胖子?”
“是。”
“你在他那里当伙计?”
“是。”
“万源当铺是不是王天贵的买卖?”
“……是。”
“那还说什么,你就是个忘恩负义、认贼作父的兔崽子!”刘黑塔瞪眼骂道。
刘黑塔这话骂得太重了,古平原自幼没了父亲,这句“认贼作父”听到耳里真比针扎还要难受。他不由得涨红了脸,忍了又忍才道:“刘兄弟,你说这话也是急人说糙话,我不怪你。就算你不原谅我,难道就不想知道老爹和玉儿姑娘的事?”
“我……”刘黑塔当然关心,他在山寨也托人打听了,知道老爹依旧在狱中,常家大院已经换了主人,可是常玉儿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探听到。他有心赌一口气,却实在是关心此事,可又拉不下脸开口问,把个黑脸汉子憋得红头赤面。
古平原就觉着又可气又可笑,把刘黑塔拉到一旁的角落,“玉儿姑娘现在王宅中做丫鬟。”
“她怎么会去给人做丫鬟呢?慢着,王宅?哪个王宅?”刘黑塔急问。
“就是王天贵的宅子,也就是从前的常家大院。”
“什么!”刘黑塔一蹦三尺高,“你说我妹子给王天贵当丫鬟?”
“的确如此,我劝过她,可她执意不听,一定要留在常家大院,哪怕当个丫鬟。”
“我妹子不疯不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了,是不是你拿我妹子献人情,在王天贵面前卖好!”刘黑塔一把抓住古平原的衣襟。
古平原大怒:“刘兄弟,你说话要有分寸,我是这样的人么?”
“那谁知道?你在县衙里的那一出,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刘黑塔咬着牙说。
古平原忽然感到一阵疲惫,摆摆手道:“算了,你既然不相信我,那我也不多说了。玉儿姑娘的原话,我转述给你听。”
说着,古平原把常玉儿当初在常家大院门口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源源本本地转述了一遍,等说到“天道好还,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将王天贵逐出去,还我家一个公道。”刘黑塔虎目圆睁,紧咬着牙关,半响才发誓般咬金断玉地说:“对,一定能有人惩奸除恶,铲除这为非作歹的王天贵。”
古平原怕他想左了,贸贸然去报仇,连忙岔开话题:“刘兄弟,你方才说到来山寨赌钱,这是怎么回事儿?”
刘黑塔斜了他一眼,瓮声瓮气道:“你少管!”语气虽硬,面上却微微露出一丝得色。古平原察言观色,不由得心中诧异。
这确实是刘黑塔这一辈子拔尖的露脸事。那天他在城外大道上安葬了程大嫂,恰遇赌场的顾青城顾老板,顾老板说要去城外的大赌场,问刘黑塔愿不愿意去开开眼,刘黑塔左右无处可去,索性就上了顾老板的车。
这车一直到了恶虎沟。原来大当家吕征最好赌,而且赌得极是硬气,谁若是在他这里作弊,那就将作弊赢来的银子融成银汁灌入此人喉中,让他烫破肚肠而死。所以恶虎沟开赌,从来没人敢玩花样。吕征赌品还好,赌钱赌个现,从不赊欠,但够资格与他对赌且有这份胆子敢赢钱的人也不多。顾老板就是吕征的赌友,每季上山坐庄大赌一次,山上大小匪首直至喽啰兵都可下注,上不封顶,下到散碎银子,顾青城是来者不拒。
顾青城在赌场泡了一辈子,要说到玩花样,那真可谓是花样百出,但是他在恶虎沟也不敢出千作弊,事实上也没法出千,因为押单双十二点,打骰子用的是一只大海碗装满水,骰子抛向上方,落入水中,在水里翻几个滚,落到碗底看点数,这一招是吕征发明的,称之为“天打骰”,最是公道无欺。
但是顾青城还有一招,他会算。他几十年手里不离骰子,用他的话说,是“骰子也有骰子走的路”。二十几把玩过,他就能看出今天的路数,虽然不是百发百中,但是输少赢多,半天下来恶虎沟众人已是输得脸色发青,看看摆在台面上的银子,顾青城已然进账了十几万两。
顾青城怕恶虎沟输得眼红不放自己走,所以与吕征早有协议,每次来从初更黄昏赌到四更鸡鸣,然后一刻都不多待,立时下山走人。这一场恶赌,眼见已经三更天了,除了大当家本钱厚之外,其余人都输得口袋里快没银子了。顾青城也是第一次硬赌而手风这么顺,心下得意,不免面上就带了一些出来,语气上也有些骄狂。山寨都是江湖中人,本来就输得心头火起,再看他这个样子,更是冲他横眉立目,但“钱是人的胆”,赌场里认钱不认人,没钱就没话,只得暗地里咬牙切齿。
刘黑塔平时也去赌场小玩玩,却从不赌大,今天他一直没下场,就在一旁看着。他这个人最好打抱不平,看山寨这些人一直在输钱,人人都是一脸晦气样,不由得起了帮扶之心。刘黑塔怀里还有古平原的两千五百两银票,他和常玉儿想得不一样,在他看来古平原变了心,自己凭什么还把这钱还给他?干脆放在赌场里,赢了算捡着,输了也不心疼,想到这他把怀里银票都掏出来,“啪”地往桌上一拍,喊了声:“全押上!”
两千五百两!这也算一记大注,恶虎沟众人无不侧目。说来也怪,刘黑塔无心赢钱,可是自打他一上赌桌,这庄家就变了“霉庄”,一口气输给刘黑塔好几万两。旁边的头目喽啰都看出刘黑塔是盏明灯,有心跟着他打庄,可是没了本钱,只好在旁边馋得直咽唾沫。刘黑塔赢得兴起,觉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讲义气,主动把赢来的钱往外借,自己手里只留着那两千五百两的赌本,其余的银子赢进来就借出去,不多时扯起一面大旗,擂鼓助威似的,冲着庄家三番五次地冲锋,连吕征都跟在他后面押注。
顾青城一开始还满不在乎,后来手气越来越背,只听每一开注,恶虎沟众人聚在刘黑塔身后便是一阵欢呼,顾青城抹抹头上的汗,便付出去一笔银子。分金聚义厅里欢声雷动,顾青城赌到最后手都发颤。好不容易熬到四更,歇摊一算账,打从刘黑塔上来,顾青城一共赔出去三十几万两。他暗自骇然,幸好是定了时限,若是赌上一天一夜,自己连城里的赌场都得赔进去。想想这盏明灯还是自己带上山的,只得自认倒霉。
刘黑塔见有人上来要还自己的银子,豪气干云地大手一摆,“不要了!”这下子,恶虎沟那些山匪看刘黑塔的眼神马上不一样了,就像看赌神菩萨一般无异。其实刘黑塔也不是穷大方,他是觉得这些银子都是用古平原的银票赢回来的,觉着拿着心里别扭,索性都给了山寨众人。
吕征也喜爱这条大汉,便留他在山寨盘桓几日,等到看了刘黑塔的武艺,更是心头大喜,想要邀刘黑塔入伙,答应给他把二当家的金交椅坐。可是刘黑塔顾忌常四老爹不许作奸犯科的家训,所以迟迟没有答应下来。吕征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所以一直不放他走,刘黑塔也没处去,就一直待在山寨。三当家为此对刘黑塔恨之入骨,连同手下的一帮人始终想除掉他,今天总算是逮到机会了。
这段往事刘黑塔当然不会对古平原细说,他听了常玉儿那番话之后,就返身走到那被救了的两人身前。这两人早就想过来道谢,见他过来,连忙抱拳施礼。
那身形硕长的年轻人说:“这位仁兄,今日多亏您仗义相救,不然我们兄弟命就保不住了。”
“甭说客气话,我问你,方才我听说你们是捻子,是真的吗?”刘黑塔开门见山问道。
那二人对视一眼,年轻人笑了,“这半点不假啊。我是捻军的梁王,名叫张宗禹,他是军前旅帅,人称‘鬼难拿’,名叫黄一丁。今日上山,本来是打算劝恶虎沟与我们联手对抗清妖,没想到他们却存着个向官府投诚的念头。”
那瘦小汉子呲牙一笑:“要不是你帮忙,我这‘鬼难拿’今天就真得见鬼了。”
刘黑塔低头想了想,问:“听说捻子劫富济贫,有这回事儿吗?”
张宗禹点了点头:“有首歌谣是我们老沃王编的,每到一地便传唱开来,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天上星星多,地下捻子多,杀尽清妖头,建起穷人国。’”
“那,要是有人勾结官府,陷人入狱,夺人家产,这种人你们杀吗?”
“大军过处,凡有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辈,皆杀之!”张宗禹把手一挥,那气势便如同眼前有千军万马正在等他下令一样。
“好,我入捻子,你们肯收吗?”刘黑塔把头一抬,直视着张宗禹的眼睛。
“当然收!我们正缺你这样的好汉子。”张宗禹笑着点了点头,“捻子都是兄弟,一心抗清,没有尊卑,不分彼此,你入了捻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等等。”古平原急急走了过来,冲着张宗禹略拱了拱手,把刘黑塔扯到一旁,斥道:“刘兄弟,你疯了不成。捻子是反叛,谋逆者无分首从,被逮到了都要凌迟处死,你怎么能干这种傻事!”
“哼!”刘黑塔冷笑一声,“捻子就是再不好,也比你投靠的王天贵好上一百倍!那王八蛋的心比太行山上的五花蛇还要毒,你跟着他,迟早也被咬上一口。”
古平原还要劝说,刘黑塔截住他,把从乞丐处听来的那一桩大惨事说了出来:“你说,放水淹死三十多个乞丐,里面还有孩子,这是人能办出来的事儿吗?还有一条,他怕坏事做多了有报应,每害死一个人,就在无边寺里点一盏莲花灯,你见过这么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吗?”
古平原也听得毛发直竖,许久才叹了口气:“听来确是惊心动魄,不过你也能看出来王天贵的势力有多大。办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所以我们要救常四老爹只能缓缓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用不着!”刘黑塔叫道,“我入了捻子,将来带着军队打回太谷,还愁砍不了王天贵的脑袋,劈不破县牢的大门?”
“刘兄弟,你要三思,造反可不是玩儿的……”古平原还要劝,忽听外面一阵大乱,有人在敲锣,边敲边喊:“捻子攻山了,捻子攻山了!”
“鬼难拿”黄一丁一蹦多高,“梁王,必是罗师帅等不到我们下山,发兵来救!”
“对,他们来的好!”张宗禹始终气定神闲,古平原只觉得这人气度非凡,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他又是那样的身份,真想与之结交一场。
“那我们里应外合冲出去。”黄一丁从三当家绑腿上搜出攮子自己拿了,把鬼头刀递给张宗禹。
“这里还有几把洋枪,不比刀剑好?不知这位兄弟肯不肯教我们用?”张宗禹微笑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实话实说道:“这枪里只有三发子弹,外面的山匪过千,况且近身搏斗,洋枪只怕没什么用处。”
“说的也是,他们眼下重兵防守山寨大门,我们人少势薄,要是正面冲出去,万一被人抓了俘虏,那岂不是给罗师帅添乱。”张宗禹虽在险处,分析事物却有条不紊。
“我有办法。”刘黑塔站出来道,“我在山寨待了个把月,知道后山有一处绞索,能放人下山。”
“那咱们就从后山撤出去,然后再与罗师帅会合。”
主意已定,只是那三当家腿受了伤,虽是个绝好的人质,却也不能带着他一同走。黄一丁提着攮子来到三当家面前,咧嘴笑道:“今儿来拜山,没带什么礼物,赏你个透心凉吧。”说着就要下手。
古平原到底是君子仁心,见三当家毫无还手之力,上前拦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已经受了伤,不会碍咱们的事儿,还是留他一命吧。”
黄一丁打量了古平原一眼,笑了笑:“要不是你,方才大家都得死在一处,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不过这小子一副豺狼相,你不杀他,当心将来他杀你。”说着一弯腰,嘴里嘟囔着:“老子给你修修相!”就听三当家一声惨叫,鲜血喷出,原本一对的耳朵现在成了金鸡独立。
大队人马都去前山布防,外面只有几个人把守,刘黑塔一个人就能对付,更何况张宗禹和黄一丁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几个人趁乱冲出厢房,杀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刘黑塔领路,大伙儿随他往后山土匪聚居的一大片房子里跑去。
山顶毕竟地方有限,住着这么多人,房挨房,房挤房,中间仅有窄道相连。路上也有巡哨的,看见他们过来,立时打起呼哨挥兵刃拦截。古平原和祝晟都不会武,只能看着他们在前面厮杀,遇到岔路便夺路而逃。就这么三窜两蹦,喊杀声渐远,两个人却迷了路,再想回去找刘黑塔,已经是两眼漆黑找不到道儿了。
古平原心里发急,现在天黑着还好办,万一天亮了,自己和祝晟但凡被人看见,就难逃一死。二人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前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巡哨的山匪!”古平原心里一紧,握紧了手里从路边捡的一根木棒,打算万不得已时便拼了。
“吱呀”一声,边上一座小院落的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冲着两人招了招手。这时候古平原别说是门缝,就是山开条缝他也钻进去。当下一推祝晟,两个人同时进了那院子,反手关上了门。
“你是谁?”古平原一眼就看向那把自己引进来的人,大出意料的是,眼前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少妇,长相虽然谈不上美,但也是庸中佼佼。
“祝朝奉,你不认识我了吗?”那少妇没有理会古平原,却手扶着腰,大腹便便依旧向祝晟福了一福。
“你是……”院中无灯,幸好月光袭人,祝晟向她注目片刻,忽然失声道,“你、你不是小七子的表姐吗?”
“对。”那少妇简简单单答了一声。
“这孩子……”祝晟一句话说半截又咽了回去,这自然是那三当家造的孽。
“祝朝奉,想来你们在山上惹了麻烦,要逃下山,对不对?”
“不错,听说后山有条绞索能放人下山,我们正在找。”古平原见祝晟有些神情恍惚,接过话头答道。
“那里戒备森严,我看二位都不是习武之人,到了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古平原一时语塞:“那怎么办呢,总不能留在山上等死。”
少妇点了点头:“你们随我来吧。”
古、祝二人跟着这女人伏低疾走,不多时来到一片连檐房屋的边上,其中两座房屋之间有个木栅栏,有一面铜丝网门拴着个铁扣,凑近了只觉得腥臭难闻。
“这里是山上倒泔水马桶的地方,向来无人把守。”少妇指了指。
“这里能下去吗?”古平原急急问。
“外面是悬崖,上面确实有条采药人留下的路,不过极险,听说猴子若是不小心都能从上面掉下去。不过眼下只怕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古平原解开铁栓扣,往外探了探头,觉得山风狂猛,吹得人摇摇欲坠。他一咬牙,回头对祝晟说:“大朝奉,说不得也要拼一下了,哪怕摔死呢,总好过点天灯吧。”
他是随口一说,可是小七子的表姐听了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古平原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搀扶。
“你随我们一起走吧。”古平原可怜这女人,打算不管多难也要帮她逃走。
小七子的表姐苦笑一声,深深地看了古平原一眼:“你这人倒心善,也不怕我一个大肚子拖累了你们。”
古平原刚要说话,她已接着道:“这条路手脚灵活的壮汉尚且不敢一试,我怎么能走得过?好意我心领了。我有一样东西,烦请你转交一个人。”
说着,她也不避二人目光,解开衣扣,从贴身的亵衣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古平原早就把目光闪开,听她唤一声,这才伸手接过。
“你不妨看看。”
古平原依言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地图,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标注。
“这是山寨的布防图,我这一年什么都没干,就是留心在意地画这张图,前几日总算是完成了。这位公子,请你帮我把它带给太原府的总兵大人。”
“你的意思是……”古平原迟疑地问。
小七子的表姐脸上突然现出怨毒的表情:“我与七弟早就有过盟誓,愿做一对同命鸳鸯,他死得那么惨,这个仇只能我替他来报。我要这山寨里的每一个人都给他偿命!”
这决绝的语气仿佛是从地狱里吹出的阴风,古平原听得寒毛直竖,脖子僵硬地点点头,将地图再叠好放入怀中。
那女人看了在一旁黯然不语的祝晟一眼:“我已是残破之身,害我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三当家。我这一年受尽他的凌辱却不愿意死,就是处心积虑想要杀他。可是他对我有防范,每次,每次……”她脸上红了红,“都是把我捆起来,我也没机会下手。眼下见了你们,递了这地图,我也不必再忍辱偷生了。”
古平原一惊,“你……”
“可是一命换一命,我临死也要杀他家的一个人,这样我在地下见了七弟才有话说。”那女人说着轻轻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这本是充满了慈祥母爱的动作,古平原却看得毛骨悚然,他已经知道她要干什么了。女人的语速极快,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噌”地拔了一把牛耳尖刀在手。
“不!”古平原急忙伸手去拦,但已经晚了一步,就听一声惨叫,那把尖刀已然直直地捅入了女人的腹中,直至没柄。
祝晟吓傻了,古平原搀扶着那女人的身体,只觉得自己的一双手在不停地发抖。
小七子的表姐却露出了安详的笑容:“把我从那儿丢到山下去。”她指了指那木栅,“七弟就是从那儿被丢下去的,我、我要和他在一起……”
古平原闭上眼点头答应,眼中热泪滚滚而下,只觉得那女人的体温在自己怀中渐渐地消失了。
“走吧,不能再耽搁了。”祝晟长叹一声。
古平原慢慢站起身,与祝晟两人合力将女人的尸身抛出悬崖,过了许久,才听到山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
古平原扶着祝晟,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这条逃往山下的路。前山的路最险处不容二人错肩,可是后山这条路,最险的地方不容双足并立,好几处地方只能贴着崖壁踮着脚尖一寸寸往前挪,稍微一弯腰就会落入万丈深渊,真好比《蜀道难》中的那句“猿猱欲渡愁攀援”。两个人这一路上屡次险死还生,特别是祝晟,一身肥肉颤巍巍,走平地尚且看不到脚尖,何况是在漆黑的山里走这么险的山路,要不是古平原每每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他早就摔死了,古平原自己倒是几次险些被他拽得摇晃身躯,惊出一身冷汗。
二人死里逃生下到山下,天色已然大亮,他们慌不择路,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市镇,雇上一辆驮轿回了太谷。这一趟买卖没做成,祝晟自己惊吓过度,加上在山中受了风寒,回来之后就病倒了。古平原担心刘黑塔的安全,立刻托人到恶虎沟一带问了问,都说捻子攻山只是虚张声势,过了小半天就偃旗息鼓撤了兵。古平原心想,如果那个梁王要是陷在山寨或者丢了性命,捻子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看样子三人一定是与捻军会合上了,这才放下心来。
柜上的人包括丁二朝奉都想知道内情,古平原担心说了实话,万一把刘黑塔参加捻子的事情给暴露了,不知又会给常家带来什么灾祸,所以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只说土匪要算旧账,所以二人死里逃生跑了回来。
“娘的,要不是为了王天贵那老小子,祝朝奉也不至于冒这样的险!”丁二朝奉平素明哲保身,轻易不说一句重话,这次也发了急。
急归急,祝晟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所以当铺里重新分了工,其实就是余下的三个朝奉依次各升一级,丁二朝奉就暂时代掌大朝奉之位,古平原则升了三柜。
三柜的责任可不比那个可有可无的四柜,古平原一直在柜上从早站到晚,总想抽个时间去见常玉儿,却一直没倒开空儿。
转眼间快到了三月三“上巳日”,传说这一天是轩辕黄帝的生日,古平原正在柜上忙着,祝晟忽然派人来,把他叫到了自己家中。
“古平原,你明天去城外东郊的黄帝祠拜祭一下。”
古平原还以为祝晟身体稍好,要追究自己在山寨胆大妄为搅了买卖的过错,没想到开口却是这个题目,不由得一怔。
“这是你的吧?”祝晟倚在床上,从枕边拿起一个白纸本子递了过来。
古平原接过翻了翻,发现是自己被关在大库的时候,从各种典籍中抄录的各种奇珍异宝的记载以及古玩字画的前人记述,自己遍寻不得,原来却在祝晟手上。
“现在的伙计,能像你这么用心的,已经少之又少了。”祝晟看上去很是虚弱,“今年初五拜财神时,你还没来柜上,按规矩,上巳日要补拜黄帝,这才能说明你是当铺的人了。”
古平原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直言不讳地说,“大朝奉,您别忘了,我可是王大掌柜派来的人。”
“经过这一次,我信得过你不是王天贵的人。你若是和他一样,在恶虎沟就绝不会开那一枪。”
“你去吧,好好做事。”祝晟摆了摆手。
古平原走出祝晟的卧房,他深吸了一口气,借着四下打量平伏着心绪,这才发现祝晟的家果然如丁二朝奉所说,尽管不是家徒四壁,可也仅为小康之家,所用器物皆为残旧之物,几间房屋经年没有修缮,到处是漏风的裂纹,仅用牛皮纸糊墙勉强维持。若是不说,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是个当铺大朝奉的家,还会以为是什么破落户的住所。
古平原正在四下看着,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味道就来自于一间门窗紧闭的厢房。里面还不时传来咳嗽声。
“这不是大烟的气味么,难道府上有人好这个?”古平原问家中唯一的老仆。
“是啊。”老仆摇头苦笑,“说来也是祝家家门不幸。三代单传,可是祝老爷的这一子一孙都嗜食福寿膏,瘾头大得很,整日不出家门,爷俩在房里对着躺烟盘,从中午睡起便吞云吐雾,没白天没黑夜的,疯了似地糟蹋钱。要不是仗着老爷还能赚几两银子,这个家早毁了。”
“哦。”古平原也叹了口气,大烟这东西真是害人,寻常人家有一人上瘾就足以破家,更何况是两个人一起吸食。闻这香气如此浓郁,大概是上等的洋土,一年下来所费必定惊人。这也就难怪祝朝奉家里如此寒酸,想必一年辛苦所得,都送给了两杆烟枪。
人家的家事古平原自然不好插嘴,回到当铺将祝晟的话说给丁二朝奉听,第二天便告了假,安步当车出了太谷县东门,往轩辕黄帝的祠堂走来。
这一天不仅是上巳日,还是开春踏青的日子,青年男女唯有在这一天才可以不避嫌疑,纷纷来到郊外踏青。一路上游人如织,路上不仅有行人,还有各种做小买卖的,卖香烛的,卖糖人的,摆茶摊的,支酒缸的,间或还有理发剃头、打把式卖艺的,让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