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竟成公司附近淤泥太深,正待清理,暂时没法去上班。这两天他都在诊所门前清淤泥,不止他清,临街的人和环卫工都在清。
夏天嘛,不及时清理很容易滋生细菌。
孙佑平也发愁,大水之后易瘟疫,只希望别再出现什么新疫情。诊所一天消几次毒,楼上喷喷,门前路上喷喷。也时时叮嘱孩子们绝不能喝生水,家里这几天都喝整箱的矿泉水。
照往常孙竟成是不可能干这种活,他很注意保养手的,从开始弹钢琴老师就告诫他手的重要性。最娇气时,孙母都不让他搬东西,尽管家里姐妹撇嘴,可也配合着不让他手拎重物。可这是特殊时期嘛,连柯宇和孙嘉兴都没闲着,来街上能帮忙则帮忙。
正忙着孙竟飞站过来,站半晌不说话,他直了腰问她,“说事。”
孙竟飞望着另一侧铲淤泥的柯宇,说:“你找机会给他讲一讲性知识……”也不说完,看他,“懂了吧?”
……
“你们没教过?”孙竟成无语,“他马上都十六了?”
“柯勇给了他一本书让他自己琢磨,没详聊。”孙竟飞说:“你跟他说吧,我也不好开口。”
“怎么突然让我说这事儿?”
孙竟飞挠挠鼻子,“他最近内裤洗太勤了。”
……
俩人聊着大嫂打车下班回来,孙佑平让她先打车上下班,晚几天再搭地铁。孙竟飞随着大嫂上楼,交代他,“饭快好了,再忙会就上来。”
孙竟成收了工具回诊所,忙两个钟头了,老腰都累折了。那俩人看见他收工,也跟在屁股后准备回,孙竟成扭头把他们撵回去,“不懂尊老爱幼,我多大岁数,你们多大岁数?”
回楼上洗完手坐下,舒坦地哼了声,岁月不饶人啊!接着就把手上磨出的茧子和四个水泡悉数拍照,发给了周渔。
这两天周渔都住在家属楼,他在诊所这儿睡沙发,婚房和新区都还没来电。
孙竟飞从厨房端了菜上桌,问他,“他们俩呢?”
孙竟成闭目养神,“年轻人,多干会儿。”
“就你最娇贵。”孙竟飞下去喊他们吃饭。
厨房里大嫂和孙母聊,问林静明天啥时间做手术?孙母让她尽管上班,下班去也不晚。
孙竟成听着她们的聊天声合了眼,刚恍神儿,周渔发微信他,是刚烧好的两道小菜。
他回着微信,孩子们像一群傍晚回笼的鸡——咯咯哒咯咯哒地回来。他偏偏身,想避开这些聒噪声。
那边孩子们在卫生间洗个手都能吵起来,一个洗完手也不擦,朝着他脸上甩了下,甩了他一脸洗手水。
他继续淡定地回微信:“我这两天快被蹂躏死了。”
【脑子都懵的。嗡嗡嗡——嗡嗡嗡——】
【咱俩生一个就好。】
【就一个!】
发完朝着经过的孙母,发自肺腑地喊,“妈。”
“咋了?”孙母看他。
“您辛苦了。”
……
“毛病。”孙母催他,“快上桌吧。”
那边孙佑平也上来,大家都依次落座,孙竟飞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最新统计出来的遇难人数有五十来人。孙母心焦,说这些人的父母妻儿该多难过。哪一条生命都不是凭空而来,都不是独立的,都要相互依附才能得以生存。说着她又想到老大,放了筷子说:“为所有的亡灵做个祷告吧。”
孙佑平落了筷子,孙竟成也落了筷子……大人们都放了筷子一脸凝重地闭上眼,孩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尽管不知道祷告什么,但也都安静地保持沉默。
祷告后继续吃饭,聊到这场罕见的暴雨,孙母倒不稀奇,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多少年前驻马店的更严重,死难有两万来人吧?那时候她才结婚。
孙佑平接话,“结婚有一年了。”
“那时候60多个水库发生垮坝溃决……整个驻马店都淹了,受灾至少有好几百万人吧?”孙母看向孙佑平。
“有。”孙佑平说:“京广线都冲毁了,至今都是世界最大的水库垮坝惨剧。”
“我为啥印象深刻呢,是咱们家有个远亲嫁过去的头一年发生的事儿。差不多得有二十年后吧,她家掌柜的卖血染了艾滋病,最后全家都得了艾滋病。”孙母唏嘘着说:“好像她们全村都得了艾滋病,这边娘家人就不让她们回来了。”
“为啥要卖血?”柯宇问。
“太穷了!不是逼不得已谁会去卖血?”孙母说:“都只怪他们卖血,怪他们穷。也不问问他们为啥穷?要我说,归根究底就是那场特大暴雨损失太惨重了。”
“好像还有个作家写了本书?是讲关于艾滋病的,用现在专业的话就叫啥……啥射?”
“影射?”
“虚虚实实也分不清,那写书的就是咱省内人,叫叫……叫啥来着,反正没比我小几岁。”
“阎连科的《丁庄梦》?”孙竟成说:“他好像是洛阳人。”
“我也不知道具体哪儿人,只知道是咱们省的。”
孙竟成问柯宇,“省内作家阎连科你知道吗?”
柯宇犹豫,随后摇摇头。
“刘震云你知道吗?”
柯宇也犹豫,好像有点印象。
“那二月河你知道吧?”这回孙佑平问。
柯宇摇头,不知道。
“《康熙王朝》你看过吧?”孙佑平清了嗓子,“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哈哈哈。餐桌上爆笑。
孙佑平瞬间收了音,继续严肃起来。
“爸,二月河是山西人。”孙竟成纠正他。
“他是南阳作家。”
“他确实是南阳作家,但他祖籍是山西。”
孙佑平不搭他腔。
“你别抬杠了,你爸说哪就是哪儿,他以前是二月河的头一号粉丝!”孙母说。
大嫂应话,“老四说的那些作家,都是咱们这一代人的,毓一会知道,他们更小的估计不大知道……”
“回头也要了解了解,看看自己脚下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儿,不能一问三不知。”孙佑平缓缓地说。
“好的,姥爷。”柯宇应下。
正聊着电视里播因这场暴雨造成的惨况,截至目前有多少人遇难、多少人失踪、多少房屋坍塌、多少农作物受灾、又有多少人紧急转移安置……以及各省份的救援力量,和截至目前郑州红十字会已收到社会各界人士捐款,累计共多少多少亿。
一家人劫后余生般地在餐桌前静静听。这顿饭吃得极缓慢,吃着聊着。中药毁了就毁了吧,车泡了就泡了吧,比起电视里播报的惨重损失,他们这点算得了什么呢?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平安就是无限希望。
饭后孙竟成随口一提,说到他曾经的一个蓝色密码本,很高级的,是他钢琴大赛时获奖得来的。孙母听见回里屋找给他,孙竟成大受感动,都快二十四年了!他的老母亲还收着!
孙母不吭声,顺势美化自己,原先收拾屋子的时候想扔,但想到也许是儿子的心爱物,所以才小心保存下来。实情是她想偷看,一直死活打不开,本都被她给掰变形了。
没接过笔记本前他会相信母亲的话,但接过看见被掰的变形后——还是勇敢地相信了母亲的话。
孙母则回了里屋,拿出几双新袜子给柯宇和孙嘉兴洗脚后穿。柯宇看看那颜色还是接下了,孙嘉兴可不穿,不穿就拉倒,去你妈了个巴子,他个鳖崽子还喊:“我不穿老头的袜子!”
孙母一把夺过打在了他头上。
没错,这几双就是孙竟飞买给孙佑平的。
孙竟成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准备去里屋,但进去就被一股新鲜的脚气给熏到。床上坐着无辜的孩子们,“干啥小叔?”
“啥啥啥!你妈不让你说「啥」,你妈要你说文明语「什么」?”孙母暴躁地矫正他。
“为啥不能说「啥」呀奶奶?”
“不为啥,你妈嫌啥不中听,要你说什么。”
“可是为啥呀奶奶?”
……
孙竟成要晕了。
他拿着笔记本出来诊所,靠在街边的路灯下看。密码他还记得,万年不变他的生日。笔记本顺利打开,第一页遒劲有力地写着他大名:孙竟成。
他往后一页页翻着看,看入了神。
里面的内容都集中在十五岁那年写的,全是大哥教他的性知识,还有一张简易的人体图,什么什么部位都写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文字,脑海清晰地浮现出大哥的音容笑貌,他难为情地拿着安全套,告诉他使用方法以及为什么要使用它;他告诉他正确的性行为,以及这个世界也存在变态的性行为。如违背女生意愿的强奸、恋童癖、露阴癖、窥身癖、恋亲癖……
他教他基本的生理知识,教他性传播疾病,教他如何尊重女生。如果有不洁性行为,除了会给自己带来危害,轻则性病重则艾滋外,也会给对方带去各种妇科病。与女生交往,首先要尊重对方意愿,行房事只要她喊停,继续就是犯罪……
除了以上性知识,还教他男人最大的魅力是有责任、有担当、有修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担当,对自己的感情有担当,对自己的家庭有担当。要有基本的情绪修养,事对事人对人,自己的情绪找正确的途径释放,不可迁怒于人……
孙竟成整整翻了十来页才看完,最后两页是他自己的总结,他看两行就合上了。那两行写着:将来遇到心爱的女生,我会全心全意地爱护她、体贴她、尊重她……
他看完久久不能平静。他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忘了二十三年前的自己,曾伏案真诚地写过这些文字。
他看向出来倒垃圾的柯宇,朝他招招手。柯宇小跑过来,“小舅。”
孙竟成把笔记本给他,“你姥爷教你大舅,你大舅又教我和你二舅的,你拿着看吧。”
“什么啊?”柯宇准备翻看。
“回自己房间再看。”
“哦,好。”
“陪小舅去散个步?”
“好啊。”
舅甥俩沿着满目疮痍的街逛,孙竟成问他,“你猜我跟你舅妈是怎么认识的?”
柯宇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一时没说话。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温婉,随着接触发现她拧巴,还自己爱和自己生闷气,性格一般,并不是我理想中的完美伴侣。”孙竟成说。
“你理想中的完美伴侣是什么样?”柯宇问。
孙竟成想了会儿,摇摇头。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和小舅妈结婚。”柯宇不解,“你觉得她性格一般,又不是理想伴侣。”
“我也觉得奇妙。”孙竟成回忆着说:“那天和你小舅妈看完电影出来,我们俩散步回去的路上,那一刹那我想到了婚姻,想要和她地久天长地生活,然后就求婚了。”
“我一直认为婚姻是反人性的,至今也这么认为,但我那一刻还是义无反顾地求婚了。”
柯宇消化了半天,问他,“你认为婚姻反人性,也明知小舅妈不完美,但依然想要和她地久天长地生活?”
“对。”孙竟成点头。
“那你一定是爱她的。”
“对。”孙竟成夸他孺子可教。
“那你们为什么要频繁吵架要离婚?”
“因为我那时自大,不懂爱情,也不懂表达爱。”孙竟成认真地说:“是我亏待了她。”
“小舅。”柯宇费解,“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你妈要我教你性知识,我觉得恋爱和婚姻观也很有必要一并教你。”孙竟成如实回答。
柯宇先是难为情,随后点点头,算是接受了。
接着俩人又闲聊,孙竟成拿自己当反面教材,跟他讲了很多,讲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伴侣;讲因为自己过于自我的性格,都错过了什么和伤害过哪些爱他的人;要他在遇见一份美好的爱情前,先树立正确的恋爱观,要勇于付出,多为对方着想,才能好好和长久地享受爱情。
“你姥爷从前说,无论多小的树苗,都要挖一个大坑,给它留足够的空间才能根深叶茂。”孙竟成看他,“这个道理用在人身上是一样的。”
随着慢慢说出来的这些话,他也回头审视自己走过的一步步路,遇上的一道道挫折,以及他和周渔的关系。
想着想着他就沉默,没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