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持续下了几天。从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到最后的不管不顾和惊天动地。
诊所也从未这么兵荒马乱过。
爷仨从地下室搬到车上的药材也白瞎功夫。车身淹了大半,整整泡了两天开不出来。
能开出来也顾不上。
先是大伯约好了医生给二嫂做手术,一群人想着法去了,到那儿等啊等,马上轮到了……竟然断电了。一群人又哗哗折回来。
雨停了吧,大人们忙着善后,忙完孩子们又跑不见了。正满世界找,孙嘉兴一路跑回来大喊,毓言被水给冲跑了!大嫂差点没晕过去。
而肇事者——就是那个孙嘉睿,吓得不敢回家偷偷躲外面哭。起因是孩子们憋几天了,见雨停就偷偷跑出去玩儿,因为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一时兴奋远大过害怕。加之又有几个同龄小孩拿个大澡盆在那儿玩,见孙毓言最小,就要他坐盆里推着玩。
这一坐不打紧,才高高兴兴玩上一分钟,一股洪流泻下来就把他连盆带人给冲跑了。
全家人都蹚着雨水去找,找着喊着,也朝其他人打听着。无论遇见消防救援队……还是民间搜救队,他们都冷静地描述着孩子坐着的澡盆颜色、孩子身上的衣服及年龄。
整个他们那前后几条街,都此起彼伏地应着找孩子声。而当事人孙毓言早被吓得哇哇大哭,两只小手紧紧扣着盆沿喊爸爸……喊妈妈。
一般人看见不敢轻易救,只能朝远远前方的搜救皮划艇大喊:有小孩!有小孩!因为水流冲击大,一个人力量有限,万一拦不下澡盆撞翻里面的孩子就更危险。
那边两艘皮划艇迅速连一块,救援队和洪水里其他老爷们帮忙,十来个人围成稳固的墙,顺利把孩子给救了。
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孙毓言就被找到了,感谢的话自不必说,人救援队摆摆手,转身就去救其他人了。
一家人回来先清点人数,见孙嘉睿不在又开始紧张了,这时孙嘉兴说他在楼上写暑假作业。
……
家里人也顾不上怎么转性了。不管他,开始秋后算账,说千交代万嘱咐不让出去不让出去,为什么还偷跑出去?
孙嘉兴先撇清自己,说自己没带他们出去,别的再不肯说。那边孙毓言洗完澡出来明显是吓坏了,什么也不说,只紧紧抱着大嫂脖子哭着要爸爸。
大人沉默,随后不再提,继续各忙各的。
因为婚房和新区断电,孙竟成和孙竟飞白天吃喝都来诊所。婚房断电能忍受,毕竟小低层。新区可二三十层,断电就是要人命的事儿,光爬楼梯就能把人给累死。
孙竟成正在洗澡,孙母敲他门,说放门口了一瓶私处洗护液,要他好好洗洗。
……
周渔此刻正在家属院,捧着一个蒜臼捣指甲花,捣好坐里屋给奶奶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的包,包着交代着,“手不能挠痒。”
奶奶听懂了似的嗯了声。
周渔觉得好笑,“你怎么这么臭美呢?”每年夏天她都要包指甲,连包三回,非要把指甲颜色给包成深红色不可。
包着有人敲门,周渔去开,人不见了,但门口放了一个超市的大袋子,都是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她听见楼上的开门声,明白是谁送的了。
午睡的冯逸群闻着动静出来,周渔拎了袋子回来,说是楼上阿姨帮忙买的。冯逸群去洗脸,周渔又折回了里屋继续给奶奶包指甲。
包完又给她老人家擦拭了脸,涂涂雪花膏,理理头发,整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出来卫生间洗手,冯逸群梳着头发,缓声理着奶奶的身后事,万一要不行了,就回老家跟爷爷和父亲葬一块。她一直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儿子和丈夫。
“好。”周渔点头。
冯逸群也用聊晚上吃什么的语气,聊了自己的身后事,说一烧,像姥姥那样海里一扬或是山上一扬都行。一个人倒也自在利落。
周渔点头,不想再聊这话题,问她,“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油泼面?”
“好。”
冯逸群去和面擀面,周渔在一侧打下手。面和好先醒那儿,冯逸群换了衣服拿上腌制好的一罐脆黄瓜,去了楼上邻居家。
诊所里孙母捏着包子夸冯逸群母女,说如今难得有年轻人愿意贴身伺候老人了,她不懂该怎么表达伺候得好,就说她奶奶跟别的卧床老人不一样,有人的尊严。
「人的尊严」这话把孙竟飞给笑半晌,笑孙母居然也懂尊严。
这话把孙母惹气了,先是不搭理她,随后回她,“我是没文化的粗妇,不配懂尊严!”
……
“又多想了吧,我意思是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新鲜。”
“我算明白你职场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朋友了。”孙竟成经过厨房接了句。
“你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孙竟飞说他,“赶紧干活去吧。”
孙竟成找出双棉手套戴上,下楼拿了铁锹帮忙清理暴雨退后留下的淤泥。见他离开,孙竟飞才敢胡扯八道,说冯逸群母女,特别是冯逸群……不好说,就是太少见!她们对奶奶的照料像是赎罪一样。说大善之人必有大恶,她们母女俩肯定有大秘密。
话落就挨了孙母一巴掌,说她不闲话会死?人家母女是有家教有文化,不同一般的人。
孙竟飞服了,这跟家教文化没关系,是这种大善有违人性。话都扯到这儿,她没忍住问:“妈,周渔他爸是不是婚外情过?”
孙母看一眼客厅,关了厨房门,手直捣她额头,“少胡说八道,老四听见不愿意你!”
“看你吓得。”孙竟飞擀着包子皮,继续说:“我都看见了,我确定那是她爸。”
“你啥时候看见的?”
“那就是有这回事了?”孙竟飞反问。
……
孙母压了声,还是那句话,“你啥时候看见的?”
“我初二还是初三?公园里见的。”
孙母推算了时间,叮嘱她,“别出去乱嚼舌根。”
“真有这事儿?”
“也是传出来两句闲话,说他爸葬礼上来了个陌生女人,你冯姨门口就给拦出去了。事后好像有人报警,你冯姨还去了派出所。”
“然后呢?”
“没然后了。”孙母往蒸笼上放着包子,“那女人就出现了几秒,你冯姨也没解释,也有人猜测是不是三儿,不过后来就没这说法了。”
“你要不提这茬我都忘了。这种糟蹋人名声的事少说,哪怕看见也不说。不管说啥,我都觉得你冯姨德行真好,任劳任怨伺候公婆二十年……”
“妈,她爸真是犯病死……”话没落,孙母抄起擀面杖就要打她,这孩子咋缺嘴德呢?
孙竟飞麻利跑出来,跑太猛还被椅子腿给拌了下,“我就是好奇问一下。”
“是!他爸就是在家里犯病,药就在旁边没够着。”
孙竟飞不信,准备再问,看孙母要真打她,扭头就往楼下跑。
“缺家少教!”孙母骂她。
等包子都上蒸笼,她收拾了案子出来去卫生间,大嫂背着她在浴缸沿洗毓言的衣服。出来她叹口气,关掉火上炖的阿胶补血汤,喊她,“伟华?”
“昂?”
“汤熬好了,我先给你盛那儿了。”
“好。”
“包子还得十五分钟,你晚会记得揭锅。”
“好。”
孙母下楼,大嫂洗了把脸,重新上了护肤品,轻拍着一双红肿的眼。随后出来喝了杯茶,朝紧闭的房间门喊,“言言?”
半天孙毓言开了门,露出个小脑瓜,“妈妈你喊我?”
大嫂安了心,“没事儿,玩去吧。”
孙毓言又锁了门,嘚嘚嘚爬去床上,然后又顺着趴在书桌上,安慰着孙嘉睿,“哥哥,你别哭了。”
“就是,像个女生哭哭唧唧的。”孙嘉兴说他,“我又没跟爸妈说。”
孙嘉睿哭得更痛了,孙毓言抽了张纸,小手给他擦泪,“没事儿的哥哥,我不会跟大人说的。”然后伸着胳膊努力抱抱他。好像这些都不足以表达他真正的原谅,他又爬下床去找妈妈,怀里抱回来好几样被大人藏起来的零食,他全摊床上,朝着孙嘉睿方向一推,“哥哥,这些都给你吃。”
……
孙嘉睿吃着诚心地说着,“弟弟,以后哥哥会爱护你的。”
兄弟俩坐在床沿荡着腿,吃吃,相互看着笑笑,笑太猛鼻涕泡都给吹了出来。孙嘉兴年龄到底大几岁,嫌他们这种手足情深肉麻和幼稚,眼不见为净地出去打游戏了。
孙嘉睿吃着吃着吃累了,心中忧伤未散,同孙毓言聊,“弟弟,我早上差点害死你。”怕他不理解死,就拿着苍蝇拍举半天,瞄准一个苍蝇拍下去,血溅出来,他捏着苍蝇翅膀给孙毓言看,“这个苍蝇死了,它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可还是有那么多苍蝇啊,客厅有,厨房有,外面街上也有。”孙毓言吃着海苔卷说。
“可那些苍蝇都不再是这一只了。”孙嘉睿努力解释,“这一只就是它自己。”
“可苍蝇都一样啊,每一只都一模一样,打死了还会有。”
“不一样的。”孙嘉睿有些着急,“这一只就是它自己,那些再多的苍蝇都不是它,每一只都有生命……”
生命——孙嘉睿这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只苍蝇也是有生命的,而自己刚刚拍死了它。他想往深处想更多,但「生命」一词像个庞然大物,把它脑子搅得一团乱,可他好像有点明白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弟弟明白,这一只苍蝇与其他苍蝇的区别。
他可以说:街上有这么多大人,他们都是别人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死了……不对,你的爸爸只是你的爸爸,你的爸爸死了,但你不能喊我的爸爸为爸爸……
不行了,他被自己绕晕了,他要吃一块巧克力歇会再说。吃着吃着他就不想解释了,老气横秋地说:“你才刚五岁,你太小了,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明白了。”
“可你也才刚八岁啊?”孙毓言算数很好,“八减五等于三,你才比我大三岁。”
孙嘉睿捏掉他嘴角的芝麻粒放了自己嘴里,意识到他与弟弟不再是同龄人了,他望着被自己拍死的苍蝇发呆,抽了张纸把它裹起来,朝奶奶的月季花盆里刨个坑,把它郑重下葬了。
大嫂问他在干嘛?
孙毓言替他回答,“妈妈,我们在为苍蝇举行葬礼。”
……
孙嘉睿起身,朝着厨房里的大嫂挪过去,仰头喊,“娘娘书面语称作:伯母。(即伯伯的妻子。)。”
“怎么了?”大嫂看他。
孙嘉睿拧着手指头,也不敢看她,小声说:“是我让弟弟坐澡盆里玩的,我没想到他会被大水冲走……”说着又歉疚地哭了出来。
大嫂愣了下,蹲下抱抱他,“没关系,娘娘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