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雁山往北走,一行月余。远南军一改往日急行军的风范,天明启行,天暮就扎营,走得不快,待到七月流火,几场秋雨浇下,才堪堪越过岑岭。
越过岑岭就入了平西地界,于闲止命大军休整了几日,随后沿道布防,行至一座叫大岚的小镇。
镇上的守将在门楼上看到远南兵马,当即就逃了。
以至于远南军攻占大岚镇,没有遇到一丝一毫的抵抗。
镇子是荒芜的,这里离明月关不过两百里,常年受战火搅扰,能走的百姓都走了,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日子本就朝不保夕,便也不惧铁骑。
于闲止进驻大岚镇后,严令将士们不许伤害百姓,随后一住就是半月,成日除了练兵议政,并无其他琐事。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驻扎在镇上,他倒也不瞒我,说:“再过一阵子有场硬仗要打,我们区区万余人,只怕力不能敌,留在这里,先与北伐军汇合是为上策,此前慢行军,也是为养精蓄锐。”
我纳罕,眼下平西李有洛正带着大军与燕、辽东厮杀得死去活来,于闲止麾下万余人乃远南精锐,平西境内,还有哪支军卫是他打不过的?
心中既生了这个疑虑,免不了要着人打听,所幸十六自跟了那位虞姓将军,很得重用,到了大岚镇后,他得空来见我,于闲止亦不拦阻。
“昨日一早接到消息,说是李有洛在沈三少手下狠狠吃了一回败仗,十万人打三万人,居然输得难看,死了近两万将士,若不是李有洛两个副将哭着求他退兵,只怕还要牺牲更多!但退兵也只是暂退,听说不日就要再打。”
这日午过,十六趁着无事,溜来小院与我禀报。
绣姑道:“照你这么说,这位沈三少的本事也忒不得了了。”
“可不是,六月战事一起,平西突袭了辽东驻军,辽东不设防,原是惨败,后来沈三少听说了这事,仅带了三千人过去,就守住峡口击退了平西先锋军。此后虽说燕与平西开了战,暂且牵制住了平西大军,但北漠一带到底是平西的地盘,李有洛手下的精兵尚有十万余,沈三少就带着这么几万人跟他打,厮杀近三个月,日日都有战事,到了现在,竟是平西先露败相。都说辽东沈三少用兵如神,乃中州大地第一将军,我从前不信,现下倒是彻底拜服。听报信的人说,沈三少在沙场上提着剑的样子宛如修罗,一人能斩百人呢!”
我却讶然。
印象中的沈羽清隽风流,举手投足都是文人做派,实难想象他杀敌破虏,浴血而战的样子。
绣姑道:“我随君行医八年,从前若逢战事,双方都是且战且休,而今平西,燕,与辽东这一场战倒是打得怪,近三个月了,日日打,夜夜打,跟车轮战似的,简直要把十年的力气都赔进去,也不知道图什么。”
“这不一样。”我道,“燕与辽东结盟,却瞒着平西,这在邦交上是大忌,眼下叫平西发现,自然要讨个说法。今年六月,平西之所以突袭辽东驻军,其实是为了试探燕的态度,看看燕会不会出兵帮辽东。
“若帮了,则说明燕是打定主意要站辽东的边,平西地处燕与辽东之间,自然自危;若不帮,平西与随僵持,数十万大军停滞不前,从辽东打开破口,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十六道:“后来燕出兵了,平西觉得受了燕与辽东的蒙骗,因此才和他们不死不休?”
“大致是这样。”我点头,“他们三方的关系太微妙。燕既站定了辽东,就要与平西厮杀下去,因为他希望取得辽东的信任,辽东同理。至于平西,大概是觉得开弓没有回头箭吧。”
“照公主这么说,平西落得今日局面,反像是他们自找的,他们若不向辽东开战,三方岂不是相安无事?眼下平西不肯罢休,三边这么厮杀下去,若不分出个死活,岂不是没结果了?”
我道:“平西地广兵多,便是辽东与燕得势,也未必能一口吞下这么大一块肉。至于平西为什么要不死不休,大约是李有洛觉得随兵还在月凉山,明月关外还有远南军虎视眈眈,他若不尽早击退辽东或燕,迟早都是被倾轧的下场。”
我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但这些都是我的揣测,实情如何尚未可知。其实我也觉得李有洛向辽东开战十分莽撞,他们三边打,远南与随却坐山观虎斗,即使赢了,也是三败俱伤,徒为他人作嫁衣。退一步说,即便平西得知辽东与燕结盟,心有不忿,当下突袭过辽东驻军便罢了,杀几个辽东兵便罢了,为何要不依不饶?战事伊始,一直是平西占上风,燕与辽东反而像是不想打,李有洛一时看不清局势,难道三个月下来都看不清局势吗?他若能及时鸣金收兵,何至于落得今日败相尽显的局面。”
“李有洛这个人从来刚愎自用,连沈羽之父沈葭都不放在眼里,尝说故辽东王的兵法‘不过尔尔’,又如何看得起沈羽?”
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于闲止不知何时回来了,端然立在门前的老榆下,像是已听我们说了一阵的样子。
他又道:“且他争强斗狠亦是出了名,只要出兵必不退兵,眼下才和辽东与燕打了不足三月,岂会轻易言败?”
于闲止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一桩事。
去年萧勇与七万随兵陷在北漠,二哥带着援军去救,当时李有洛手下有人谏言,说不必与朱焕正面对敌,只需利用山势与之周旋,将重兵留在北漠,等困死了萧勇,再对付朱焕不迟。但李有洛拒不纳谏,非要带着十万兵去跟我二哥硬碰硬,结果二哥虽赔了三万将士,总算在月凉山撕出破口,救下了萧勇。
我站起身,问于闲止:“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没应声,步来院中,就着我身旁石桌上的茶壶自斟一盏茶,目光扫向十六。
十六的耳朵一向好使,方才与我说得认真,竟没听到于闲止已回来的动静,似是心虚,拜道:“世、世子大人。”
于闲止“嗯”了一声,道:“回吧。”
十六应是,与绣姑一起退出院外了。
于闲止端着茶盏默立一会儿,这才说:“今夜要整兵,我回来歇半刻。”
我不由看了眼天色,云霾沉沉,凉风渐盛,是要落雨的样子。
“连夜整兵?”我问。
“嗯,有战事。”
于闲止说着,步入屋内,在小榻上坐下。
这里原是大岚镇守将的宅子,被远南军征用,正堂用来议事,小院拨给了我住,初来时院中还有几枝山茶,这几日入了九月,花已谢了。
我想起于闲止此前提过有一场硬仗要打,随他进了屋,问:“不是说要先与北伐大军汇合吗?大军尚需三五日才到,为何不等他们?”
“来不及了。”于闲止脱了靴,合衣躺在榻上,似是疲累,伸手揉了揉眉心,“只能赌一次。”
我愣了愣,不明他说的“赌一次”是何意,一时竟有些心忧他的安危。
但远南军于我而言毕竟是敌军,他们的动向,我亦不好多问,半晌,只得道:“那我这便去收行囊。”
“阿碧。”于闲止唤道,声音淡淡的,“这一次,你不要跟着我。”
他别过脸来,又笑了一下:“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不日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