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得正沉,帐外忽然有人唤:“世子大人。”
是莫白的声音。
我张开眼,于闲止已起身了,一面系着衣扣,一面对我道:“起来,去送卫旻。”
大军卯时拔营,眼下还不到寅时,莫白说过,远南军中的几位将军并非全是于闲止的人,我料到这么早起身,大约是为了避开耳目,不敢耽搁,连忙自榻头取了衣衫。
正系着荷包,于闲止端了盏茶水自外间进来,看我一眼:“从前怎么不见你时时带着这荷包?”
我心间微微一颤,下意识拿手遮了遮缎面上的红枫,低声应道:“是离宫时,兰嘉送给我的。”
于闲止“嗯”了声,倒是不怎么在意。
卫旻与随兵医女们已在营外的山野间等着了。
西林道一战,他们为了帮我断后,死伤不少,原本的一千随兵,如今只剩六百余。
卫旻一见我,快步迎上几步,像是要拜,又生生忍住,眸中似有千万言语不能道哉,只得唤一句:“阿茱姑娘。”
他身后的几名医女泫然欲泣。
我对卫旻道:“我把阿绸交给将军,劳烦将军带她去寻裕城的亲人。”
卫旻点了一下头:“阿茱姑娘放心,末将一定不负所托。”
绣姑越众而出,对着我身旁的于闲止拜下:“世子大人,民女与阿茱姑娘情同姐妹,还望世子大人成全,让民女留在阿茱姑娘身边,只要能彼此相依,便是做个侍女,民女也甘愿。”
我愣了一下,远南军到底是敌营,绣姑若留下,只怕日后险难。
我原想拦着她,话到了嘴边,却自私地没有开口。战火不知何日能平,胜败亦无法预料,前路茫茫,祸福难测,绣姑沉稳坚勇,若有这么一个人常伴身边,我大约能安心不少。
远南兵牵来骏马,交给卫旻与林统领。
我道:“事不宜迟,阿茱这便与卫将军别过了。”
卫旻亦不耽搁,朝我一拱手,翻身上马,催马快行几步,带着随兵远去。
寅正,军中响起号角声,我与于闲止还没回到营地,就见逾万将士已在营外列阵排好,张凉与几名将军疾步过来,神情焦急:“世子大人,末将听说您把卫旻与随兵全放走了?”
于闲止淡淡道:“怎么?”
“世子大人糊涂啊!”一名老将军大叹一声,“那卫旻对我们而言虽没甚用处,却是朱焕的左膀右臂,眼下朱焕占了裕城,萧勇紧守月凉山,两地皆是易守难攻,再把卫旻给他们,随军如虎添翼,我军若再想北上,只怕困难重重!”
“乐将军此言差异。”虞将军道,“我们此行往北,必从明月关过,镇守明月关的平西军才是我们眼下最大的敌人。朱焕的兵马就在明月关数百里之外,若我们扣下卫旻不放,只怕他会带兵来救,到时我们反而腹背受敌。”
“那又如何?”张凉道,“二公子四公子的大军已在路上,不日就要与我军汇合,若随军敢来,一起打便是!咱们兵强马壮,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说着,目光忽然扫向我,不忿道:“上回世子大人为了这名医女,杀我手下罗校尉,杀燕兵俘虏七十余人,这便罢了!今次一意孤行,放走卫旻与六百随兵,怕不是又听了什么枕边风,色令智——”
“张凉!”不等张凉说完,莫恒喝道,“世子大人的决策自有深意,岂容你忖度?便说半月前在西林道,若不是世子大人让你暂且按兵不动,只怕你早与随兵一样中了燕军埋伏了吧!”
张凉被这话梗住,似还想辩驳,对上于闲止清寒的目色,只得暂且将眉宇间的忿然压下,拱手行了个礼:“是末将冲动,末将给世子大人赔个不是。”
于闲止没答话,擡步绕开他,往阵前走去。
近卯正,于闲止巡完军,吩咐一名小兵牵来马车。
马车的车身窄小,只容得下两三人,十分便于在山道上行走。
小兵对我道:“阿茱姑娘,这是世子大人特命人为您备的。”
我点了一下头,说了声“多谢”,带着绣姑正欲登车,不远的山道上,忽见一名将士亟亟跑来。
“世子大人,二公子来了一封急函,说北伐大军要在路上耽搁几日,只怕赶不及在九月初与咱们汇合。”
于闲止声色一寒:“为何?”
“听说是李贤世子在路上病倒,不能赶路,嫣儿郡主执意要让他歇养三日,二公子怕急行军加重李贤世子的病情,是以只有延误行程。”
李贤与李嫣儿?
我心底蓦然一凝,是了,一年多前,于闲止拿着辽东的四万军跟大皇兄换走了李贤与李嫣儿,将他们带回了远南。今日看来,平西的郡主与世子,竟是跟着远南的北伐大军北上了。
晨间的山岚拂过,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叫人胆寒的凉意。
思绪纷纷乱乱地藏在一团雾色里。
我忽然觉得有一些很琐碎,却很要紧的细微处被我忽略了,我努力去理,可雾色苍茫,始终找不出线头。
我在马车前顿住步子,像是怕做错事,不敢登车。
良久,我回过头,看了于闲止一眼,他也正看着我,目色悠悠的,怎么都望不透。
绣姑在一旁问:“公主,您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慢慢在心中抚平一口气,等上了马车,才低声道:“不知怎么,有些不安。”
兵马起行,威赫而沉重地履过悠然山间,绣姑安慰我:“公主不必心忧,等战乱平息,我们必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