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棋。”大皇兄将这三个字缓缓地重复了一遍,离开御案,踱步到我的跟前,“你知道天下棋中一个‘棋’字的含义吗?它意味着从今以后,你将不会再作为一个人而活,而是一个交换品,一个以物换物以保江山的筹码。你说‘远交近攻’,你又知道‘远交’二字的含义吗?对你来说,它意味着颠沛流离,返乡无期,甚至客死异邦。”
大皇兄说到这里,忽地将声音一沉:“朱焕!阿碧不知轻重,难道你也算不到此事的后果?你既知道她早存了嫁与沈羽的念头,为何不相阻反相帮?”
二哥跪在我身旁,沉默许久,才安静地道:“我自小没什么出息,念书念成个半吊子,学武也是杂而不精,一直到当年去了西里,才好好地领过几回兵罢了。那时候我想,反正大哥是太子,什么都出色,我回京后领个闲差,做个富贵王爷,吃喝玩乐一辈子就很好。”
“当年碧丫头出事,我与皇兄闹过,与父皇闹过,甚至在金銮殿的廷议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脱过皇子袍,被父皇拖出去杖打,因为我不理解为什么从小到大与我一起疼着碧丫头的大哥为什么就不管她了。”
“后来,大哥登基前的一夜,父皇把我唤到西华宫,告诉了我碧丫头的真正身世,他还问我……问我记不记得母后是怎么过世的。我说不记得了,父皇说,母后犯了秽乱宫闱的死罪,生下碧丫头的当日,是他亲自命人处死的。父皇还说,其实母后被处死当日,我是在场的,只是大哥您用手遮了我的眼,才没让血溅到我脸上。”
“母后死的时候,我与碧丫头都啼哭不止,大哥您一手抱着刚出生的碧丫头,一手把我搂在怀里,父皇不忍,想要安慰,还没出声,您便将我与碧丫头藏去了身后,整整十日,您将碧丫头与留在您的宫里亲自照顾,不敢假任何人之手。父皇说,也是自那时起,您忽然变得异常沉默克己,大约是在知道自己应该担起这个江山前,就将两个弟弟妹妹的一辈子担在了肩上,而那年您才七岁。”
“我少时胡作非为,碧丫头也十分骄纵,我们兄妹二人从小到大堪称无忧无虑,可回过头来想想,王朝式微,沉疴难去,我与碧丫头身为天家子,却能自在逍遥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大哥在前为我二人遮风挡雨。”
“我是心疼碧丫头,甚至从小到大,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心疼这个妹妹,但也正因为此,我才理解她想为大哥分忧的心。”
“我与她不可能这一辈子都躲在大哥身后,倘若国亡了,家不在了,大哥倒了,我们兄妹该何去何从?”
“今次燕地整兵,平西王带着李贤与楚合来京,起兵谋反之意昭然,战事在即,早朝上不知已议过多少回了。枢密院掌院不止一次上书,一旦战起,最令人顾虑的不是平西,不是远南,甚至不是燕与桓,而是辽东。因为辽东的封地有一部分在大随中腹,囊括最繁华的江陵,一旦辽东有乱,等同于直接将我大随从中切割为二,大随以南抵挡不住远南与桓,大随以北又将与平西燕敌陷入苦战,南北不能呼应,疆土自此分崩离析。因此在平西起兵前,最重要的不是派兵北上,不是摸清远南与桓的密谋,而是稳住辽东,只有稳住辽东,大随才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接下来的战事。”
“辽东王沈琼雄才大略,沈羽在领兵上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手下有兵数万不说,即便是辽东其他将领,也对他极为敬重,因此只要能牵制住沈羽,就能牵制住辽东,起码拖个一年两载绝不成问题。如今沈羽在京师,正是大好时机,这些日子议了许多次军务,枢密院与御史台多少回欲言又止,大哥您都没让他们把话说下去,为什么?因为您知道,一旦战起,沈羽必须回辽东,朝廷无论用什么样的借口把他留下都不合适,甚至逼急了,还会适得其反,除了一个——联姻。”
“且与沈羽联姻的这名女子,地位还不能低了,因为沈羽是辽东王的胞弟,倘只是高门贵女或是宗亲家的郡主,便是嫁了沈羽,也只能随他去辽东。放眼大随,只有一个人嫁给沈羽是下嫁,阿碧。”
“大哥我知您因碧丫头的身世,一心想让她避去远南,更知道这么些年,您已习惯将我与阿碧的安危担在己身,甚至连御史台与枢密院的谏言都压了下去,我纵是知道碧丫头的计划,又怎么敢与您相商?”
“我知道大哥会因此怨我怪我,但我心疼碧丫头,从来不比您少一分,她成了这个危局下唯一的解,我也曾数度悲愤难眠,甚至不停自责自己当年为何没有多用功一分,倘若当年能为大哥多分担一些,会不会今日的局面就好一些?可是,我想着为大哥分担,碧丫头难道没有吗?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受天家恩养长大,都是皇嗣,不能因为大哥是君主,就把所有的重担全推到您一人身上。”
二哥说到这里,朝大哥磕了一个头:“皇兄,臣弟二十余年来,从未好好为您分忧,今次兵乱,臣弟自请挂帅,亲自驱逐外敌,待战事平息,无论阿碧在哪里,臣弟都会亲自带兵将她接回九干城,令她此生不受流离之苦。”
子归殿里寂然无声。
良久,大皇兄问慕央:“你呢?也作如斯想吗?”
慕央道:“臣是武将,只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国亡了,何以有家,公主不愿做亡国公主,臣是以助她。”
大皇兄听慕央说完,悠悠叹了一声:“罢了,你们三个都起身吧。”
他背身面向龙案,沉吟片刻问:“那么接下来,依你三人之见,应当怎么做?”
二哥道:“臣弟以为,昨夜婚宴上,大哥将碧丫头赐给沈羽,朝廷中辽东的人一定措手不及,他们一定会连夜传信给沈琼,请他上一本急表,想办法让沈羽回辽东。因此当务之急,是大哥立刻给沈琼去一封亲笔信,亲自告诉赐亲一事,绝了他让沈羽回辽东的念头。”
大皇兄沉默一下,道:“此事不必提了,昨日婚宴后,朕便写了亲笔函,命亲使八百里加急传去辽东了。”
二哥似愣了一下,“嗯”着应了一声。
这便是我的大皇兄,哪怕满心盛怒,也能冷静下来做最该做的事。
大皇兄吩咐道:“慕央,聂璎带回来的三万聂家精锐,不日后就会派上用场,但这些年她跟着沈羽,里头不知安插了多少辽东的人,朕限你半月之内查清,该撤换的将领,一个都不能留。”
慕央道:“臣遵旨。”
“朱焕,而今兵部有你执掌,阿碧如今与沈羽有了婚约,你借机查一查沈羽手下的兵有多少,尤其是他们借给远南的,另外,平西的驻守将领朕不放心,你整合好西北的兵马,过几日跟枢密院一起来见朕,派一个可靠的先过去调度。”
“臣弟遵命。”
大皇兄最后道:“阿碧,纵然你如今和沈羽有了婚约,但他借给于家的四万军,不是那么好讨要的,据朕所知,沈羽与于闲止有私约,但具体是什么,探子没有探出来。昨夜朕召见沈羽,他说过几日会去天华宫探望你,你借机打听。还有——”他一顿,“于闲止病了。”
我犹豫了一下,问:“大哥知道于闲止因何而病吗?”
大皇兄道:“旧疾。”
我行了个礼:“臣妹知道该怎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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