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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 正文 七、回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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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一条主意,二婶家就平添了一些喜气。

    人总是会被喜气弄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以为种子一落下,秋天就来了,风调雨顺,那谷仓是准定要堆成小山的,面罐子也要用擀杖实在地捅捅,才能将吃不完的面装下。可落那种子时,种子是否被虫蛀了,土地是否就合适了那样种子,是已经顾不及去想它了。

    妮子在准备回婆家的衣物,二婶把将半岁的女娃放在太阳地里,面前搁下一把门锁,一串钥匙让她玩耍着,也来帮着女儿收拾。从门外进来一个闺女,约是十一二岁,说看见十三奶在梁头坐着,脸都被风吹成了青色。二婶就说哎呀,娘哟,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有一天省心日子吧。说着从灶房取出一块黄亮的油烙馍,塞到那闺女手中,说十三里梁谁都没有你听话,去帮二婶把你十三奶叫回来吧。小闺女就颠着碎步朝村口跑,至于她会不会真的跑几里路去唤,会不会出村了碰到小猫、小狗便玩起来,二婶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妮子已经把包袱打了起来,回娘家睡了半月没叠的被子也齐齐叠在了床的里边。二婶进来说,回去了,得给你婆婆捎样东西呀。

    “不捎,”妮子说,“她也没让我给你捎。”

    二婶说:“话要说好听,咱求的是人家。”

    妮子说:“那就捎些啥吧。”

    捎些啥呢?二婶立在门口,死也想不起来。看看房檐下吊的玉蜀黍,又金又黄,一穗就有二斤重,可这年月,地分到门户,粮食已不是金贵东西;再看看屋里的针线筐,那里有一对铜顶针,灿烂着新,是二婶积攒下一年梳掉的头发,在前几天和货郎挑子换下的。积攒头发时,二婶费了多少心,每天起床,赶猪轰鸡,烧火做饭,其间偷着空儿梳头。那头发花花白白,每天都要掉下一撮,每天二婶都要从梳子上取下那撮头发,塞进窗台下的墙洞。墙洞塞满了,挑货郎担的进山了,在村头高唤——头发换针!二婶便慌忙出去换了,还要和那货郎讨来还去。不讨价你一把头发,他也才给你一个针。

    头一年二婶吃了大亏,一把头发才换了一个小针。第二年二婶就明白了,换了一个小针,一个大针。第三年换了一包针,各号针都有,统共六个,用香烟盒中的金纸包着。二婶的头发是从一九七九年中国和越南打仗开始白的。听说男人死了,过了一夜头发就白了;又听说家里既不能做军属,也不能做烈属,头发就开始掉了,就开始积攒着换东西了。最厉害的一年,塞满了两个墙洞,换了针还换了一把桃木梳子。那梳子用了十多年,到今儿依旧还用着。后来日渐不想男人了,头发就掉得均匀了。到今年,听说收购站收购头发的价格提高了,她才缠着那货郎,换了一包针,又换了两个铜顶针。还有一个巧克力糖豆。

    那顶针来之不易。二婶去线筐把顶针拿出来,说妮子你看捎些啥,你婆家住得山深,上镇一次不容易,要么你给她捎些吃的,再把我的顶针捎上一个吧。

    妮子接过顶针看了看,戴上手指试试说,我婆婆瘫在床上,十年八年不动针和线,这顶针就给我用了吧。

    二婶说:“你用吧。”

    妮子说:“捎些啥?”

    二婶说:“就单让我给她烙几张油馍吧。”

    妮子说:“馍要捎,可在这光景馍不是稀罕物。”

    二婶就又在屋里搜来寻去,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看,看见了十三奶用过的箱子,自己陪嫁带来的桌子,还有男人当兵探家时捎回的旧大衣,补了三个不是绿色的圆补丁。再就是摆在桌上的神像,靠在墙角的铁锨锄头啥儿的。二婶找不到啥儿了,僵僵地立住,心想,原来我家竟过到拿不出一样东西了。

    妮子是看出娘的为难了,她把包袱夹在胳膊弯,说不拿了,啥儿也不拿了。

    二婶说:“要拿的。”

    妮子说:“要拿你送去,我是不拿的。”

    二婶说:“要人家收留你,不拿能行吗?”

    妮子便就无话了,把包袱从胳膊上卸下来,软软坐在床沿上,问娘说:“拿,拿!有啥儿拿?!”

    终于就逼着二婶想起一件东西。二婶脸上猛地绽出一片儿笑,说忘了,全给忘了,穷也穷不到拿不出一样东西呀。说着,她从这间屋里,风旋到那间屋里。那屋里的山墙下,架了给十三奶准备的送终棺,涂过黑漆了,描过金字了,只等着十三奶离这人世时,不慌不忙地把这棺材抬出来用。二婶几步走过去,拿掉了棺盖上的草席子,推开棺盖子,就从棺里拿出了一块深红色缎子布,说妮子,馍也不烙了,把这布拿给你婆吧,做一个大棉袄用它不完的。

    妮子接过绸布摸了摸,手指在布上挂出吱啦吱啦的响声来,惊笑着把布塞进包袱里,说原来家里还藏着这么好一块绸布呀。

    二婶说那是卖鸡蛋给你奶奶准备的送老衣。

    活着还管不了,哪能顾上死了以后呢。妮子说娘,只要婆家不给我离婚,我男人就不会不给零花钱,给我钱了我再偷着给奶奶扯一块。

    有了给婆家再生男娃的主意,有了给婆婆捎的好礼,妮子已经觉到男人不会再说给她离婚了,婆婆也不会再嫌她多余了。妮子开始往外走。二婶抱着妮子的女娃送妮子,一出门就见那仍在村街上蹲着吃早饭的村人们。村人们一个一个惊疑着她们母女俩,问说:呀,一大早的,这是吃了饭往哪儿去?

    二婶说:

    “她婆婆捎了几次口信让她回去了。”

    精明的女人们不相信。

    “真的吗?”

    妮子脸上就笑出娇气来。

    “娘不催我我还不回他们家哩。”

    便就出了村。

    太阳和往日无二,高高地悬着。梁顶上零星着往镇上走去的更靠山的乡下人。他们身后跟了狗,再或面前赶了羊。看不出他们是去赶集,可你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干啥儿,就那么急急地走路,走着他们的光景。这也刚过十五,还没走出正月,还有走亲戚的行人。他们提的圆柳篮里,塞满了干硬的油货,一块很大的长条儿肉,露出猪的一条肋骨头。那肉已经干了,黑了,使你一眼就能看出那篮里的东西,不知串了多少门户,走过了多少亲戚,最后将会落到谁家。到了最后,也许那东西已不能吃了,只好将油货真的晒干,将那礼肉炼成大油。当然,梁路上也会飞驰过去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车前一样挂了盖着红纸的礼篮,车后突突突地留下一路白烟。这样走亲戚的人,那就一定是得了时势的洪福,家里经营着生意,可想,那篮里是不会装旧货陈肉的。

    上了梁时,就有一辆摩托车从她们面前过去了。二婶望着那摩托车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就是一个样儿活在世上呢?”

    妮子说:

    “回吧娘,男人对我好了,我明年给你送一份鲜肉礼,也让村里人知道我们也是过着好日子的人家呢。”

    二婶就说你走吧,女娃儿你不用念挂,只要婆家对你好,男人能一月给你写上一封信。还说你回去一定要把婆婆侍候好,用我那顶针把绸子棉袄的针线活儿做细致,想他家就不会再说不要你的话儿了。

    妮子答应着,就和母亲作了别,沿着出嫁时走过的梁路往西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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