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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 正文 四、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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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十月间的天气,是阴冷正盛的时候。豫西的地方,冷起来一样冻掉水缸的底。下雪了,才会在地上蕴含一些雪暖。气候变化的时界,分明得如黑白的颜色。十月初几,山梁上还能穿夹衣行走,只有多病的老人才早早穿上棉袄。那些穿红绿毛衣的姑娘和黑白毛背心的小伙,也大都不是为了御寒,多半是提早穿在身上显摆,告诉人家我是有毛衣的,款式也很时新流行,这是镇上的衣服贩子们从洛阳或郑州进的货,而这衣绒的货源又是上海或者广州,并不是河南的土产,更不是当地县的手艺。于是,十月初的村落里,已经行走了点点的红绿。然没有几日,时令似乎也才过了霜降,也许是过了小雪,总之不到三九,大雪的时令还没到来,忽一夜寒风乍起,冰粒雪花,纷纷乱了一夜,来日地上新结着一层薄薄的硬冰。去乡里参加承包土地调整会的村民组长,也就是早先的生产队长,提着干粮袋子,刚行至村头坡上,一跤跌下来,哎哟一声,腿就断了,干粮袋中的蒸馍,球一样滚出来,轮子一样转到了沟底。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腿叫,我的馍,我的馍,都是大白蒸馍呀。

    十三奶月初进山回了娘家,娘家兄弟做药材生意盖了三间青砖瓦房,花了八千块钱,居然没有外借一分,连一个铁钉也没借,就来接她回家看看新房,也享受享受大瓦房的洁净和漂亮。她回了几日,正要走时,落了一场大厚雪,皑皑地白着,封了山,封了路,除了井口还一眼黑着,到处都是冷冷的白。

    十三奶被封进了山里。

    直到十月底,太阳才挣出阴冷,暖暖照了几日,房坡上的雪,草席样一块一块滑下。山里的路,也隐约露出了牛蹄的脚痕。十月二十七,十三奶从床上起来,说我通宵没睡,眼皮跳了一夜。兄弟媳妇说左眼是跳财。她说是右眼。弟媳妇笑了笑,说你想回十三里梁村了。因为俗有说法,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七出门不吉,八回家不利,到了十月二十九,兄弟便套上新置办的驴车,赶着将她送回。路上的风光,满眼都是迷人。太阳在头顶暖成一团。空气清澈得能望穿大山。梁上的野兔,卧在路边草里,驴车从它面前轧过,它依旧泰然地卧着。亮在坡面、沟底的村落,房上雪都化了阳面,新瓦房呈出天蓝的颜色,老瓦房和旧草房,却乌黑着在雪里分明。路过一落村头时,十三奶看见一棵大树上贴了标语,红纸黄字,在日光中耀眼。她说政府又要计划生育了。

    兄弟坐在车前,鞭子在驴头上吊着,毛驴用力地拉着,车子在梁路上跑得很快,有雪的地场,响出一路喳喳喳的脆音,留下两轮长长的车痕。他没有扭头,说姐——那不是计划生育,是又征兵了。

    十三奶坐在车中,屁股下垫了麦秸,腿上盖了被子。听说征兵,她身上冷得一颤,揭开被子,半扭转身子。

    “又征兵了?”

    “哎。”

    再就无话,她回过身来,望着白亮亮的大山,离她一步一步地远去。那山上的树林,一片片乱着晃来晃去。村头树上的标语,却满是红色,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在日光里发着一杆一杆的光,刺着她的眼。她扬了一下手,想把那标语赶过去,然手起了,标语不见了,手落了,标语就又跟过来。这样直到午时候,直到兄弟说十三里梁村快到了,那征兵的标语才退了红色,渐渐不见在眼前飘游。

    进村正是午饭时候。

    十三奶下来车,第一眼瞧见的是大门口钉了一个铁牌儿,二寸宽,五寸长,浅黄色的,上面写有四个字。她盯着那牌子疑怔,兄弟却卸了毛驴过来,望一眼那牌子,脸上溢着笑,说哟,外孙子参军了。

    十三奶把目光从那牌子上移下来,脸上死着一层白色,对着家里唤:

    “棒子娘——你舅送我来啦,快烧饭。”

    这当儿,二婶从上房出来,脸上忽然瘦下许多,土黄的脸面松松如挂着一张土黄色的织布。她出来,看着十三奶的脸,僵僵立在院落中央,说:“舅,你来了?”

    又说:“棒子当兵走了,穿了衣裳我才知道的。”

    十三奶说:“给你舅做一碗捞面条。”

    二婶搓着手,说:“好,家里有菜有鸡蛋。”

    又说:“雪封了路,没法儿进山给你们说。”

    十三奶说:“蒜汁里多捣几瓣蒜,你舅爱吃。”

    二婶还是搓着手,说:“行。家里还有姜。”

    又说:“走得快,说走就走了。”

    十三奶说:“忙完了再把驴喂上。”

    二婶用手揉揉眼,说:“得借些马草来。”

    又说:“棒子说到那儿就写信,寄相片。”

    十三奶说:“驴跑了一路,喂些粮食吧。”

    二婶用袖子擦了泪,说:“喂麦吧。”

    又说:“你回屋歇着娘……他大了,不用记挂。”

    二婶回屋挖出一升小麦,连升子放在门口的毛驴前,又用盆端来半盆井温水,放在升子边,然后回去挖面,擀面条,捣蒜汁。十三奶说她坐了一路车,骨架子要散了,心里也发慌,跳得压不住,就回上房东屋床上躺下了。剩下兄弟舅一人在屋里抽了一阵烟,出来绕房前房后走一遭,在院里用手抱了几棵泡桐树的腰,进灶房对外甥媳妇说,这树再长三年,大的能做一副好棺材,几棵小的刚好够给棒子结婚娶媳用。二婶抽着风箱,从灶口扑出来的火苗映着她的脸。棒子才十七,二婶说,土地分下来,一人五亩七,他是怕出力干活才去当兵的。

    舅倚在门框上,又燃了一袋烟。

    “去吧,闯闯世界有出息,皇粮才养人。”

    二婶把锅盖掀起来,蒸气漫上她的脸。

    “他爹死时,娘疯了好些天。”

    舅把烟灰磕地上。

    “我们村里有电视,说和南面和睦了。”

    二婶把面条丢进锅。

    “接兵的人也说日后没仗打。”

    舅随身坐在门坎儿上。

    “棒子不会遇了仗就不明不白地死。”

    二婶又坐下拉风箱。

    “我总想他爹不是那要死的人。”

    舅用脚把地上爬的一个红虫拧死掉。

    二婶又起身掀锅盖。

    “兴许棒子能争回一口气。”

    舅起身把一个大碗递过去。

    “争气又怎样?你公爹官大了,谁都知道他解放前就当连长了,说他一个人打死了三十多个中央军。可一解放,人家进了省城,压根儿就说不是这十三里梁的人。”

    面条捞上了,堆了一碗,又细又白,蒸腾的热气像极冷时从井口喷出的井水雾。二婶叹了一口气,把那雾叹得趔趄着,尔后搅上菜,倒上蒜汁,递给舅说,天造地设人的命,从盘古说起,棒子也是不该当兵的,他爷去是因为躲老日,万不得已避灾难才入了游击队,混成人了却不认家了,让娘二十来岁守寡一辈子;他爹当兵是为了闯出息,那时候当兵回来就吃国家粮食了,连县长家孩娃还争着当兵呢。谁知道他爹出息了,当了连长,快将俺娘儿三口接进城里了,又摊上打仗了,人不明不白便死了,落得我守寡不说,十年过去,既不是军属,也不是烈属。要眼下不是新社会,不定政府还把俺家当做黑反户呢。这妮子算找了一户好婆家,男人在部队上喂猪、喂鸡鸭,谁想那喂猪在部队也算得上有用的人,也能当模范,进北京,也能转成志愿兵。原以为她爷她爹给她积了好命福,找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好男人,谁知这一转,人家就不是农民了,就想给妮子闹离婚。轮到棒子长大了,地分了,粮多了,喂一头猪也能卖上三百来块钱,去镇上赶集从来不让他带干粮,总是让他去喝牛肉汤,你说好好读书呗,下了一趟洛阳,就算见过世面了,回来死去活来要当兵。二婶如数家珍地唠叨着这些话,又给婆婆捞了一碗白面条,倒了小磨香油搅和着,忽然想起啥儿了,忙问舅说我妗的身体还好吧?也活不了几天了,一担水都担不动,舅说,你把你婆的面条送过去,回来给我再下半碗我就吃饱了。

    二婶端着面条进了上房屋。

    过了一阵,二婶又端着面条出来了。

    “舅,你去劝劝我娘,她在独自说话儿,说话不走正道儿,又哭又笑的。”

    舅赶紧吃下最后几口面条,推下海碗,进了上房。二婶到灶房忙不迭儿切下一块姜,剁碎一个红辣椒。舅到上房小待一会儿走出来,对二婶说她在说男人走了,孩娃走了,孙子也走了。二婶说我怕她是疯病又犯了。舅说弄半碗辣汤灌灌她,二婶便旋即端出了半碗姜汁辣椒汤,二人一道又复进上房屋。

    屋里很暗,二十年前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有少半张席子那么大,人进来却硬是看不见。二婶把辣汤搁桌上,点上了一盏灯,看见十三奶仰躺在床上,话不说了,双手牢牢抓住被子,像要从那被里挤出水。她的身上哆嗦着,牙齿死死地紧咬,从牙缝、嘴角流出雪白的沫。

    舅说:“她真疯了。”

    二婶说:“灌不灌?”

    舅说:“灌吧。”

    舅用筷子撬开了十三奶的嘴,二婶用小勺往她嘴里倒了几勺姜汁辣椒汤,十三奶却越发把被子抓得紧些,吐了白沫,还又吐了红辣椒的辣汤。舅说你灌完用勺在她嘴边接着。二婶说我灌两勺你让她闭一会儿嘴,嘴闭了她就咽肚了。接下二人就让十三奶喝两口闭上嘴,闭一会儿再撬开,也就终于灌完了那半碗温水拌的姜汁辣椒汤。然后,他们静静地立在一边,等着十三奶的好转。过了好些时候,仍是没有等到十三奶往日那样的说话和睡相,舅就泄了气,坐在身后的凳子上。

    “往日家里没生过别的啥气吧。”

    “没有。”

    舅说:“主要是因为孙子突然当兵了。”

    二婶说:“明儿我用车把她送到镇医院。”

    舅说:“不用。棒子走几天了?”

    二婶说:“十三天了。”

    别花没用的钱,舅立起身,从窗口看看天色,说要对症下药,她想男人、孩娃、孙子了。这两天棒子的信和相片一邮回来,让她看看相片,请人把信给她念一遍,她病也就见好了。说完,舅就出屋套车,准备上路回家。二婶殷勤地挽留,让他在十三里梁住上几日。他说赶明儿得让驴车进城拉沙,晚去一天,要少挣十多块钱。二婶只好让他上路,帮他套上驴车,又送了一兜鸡蛋,说让他带回给妗子补养,算起来妗子也是过了六十花甲的老人了。

    舅就走了。

    十三奶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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