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谢恒笑着开口,朱雀一愣。
谢恒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将一封信递给朱雀,温和道:“如果夫人与太子起争执,你把信此信交给夫人,没有就罢了。”
说完,他驾马转身离开。
朱雀震惊看着谢恒的背影,哪怕他一贯愚钝,搞不清这些弯弯绕绕,可是他去仍旧在这一刻直觉心慌。
他在原地慌乱了片刻,最后也没办法多想,骂了一声之后,便按照谢恒的吩咐,翻身上马,冲回城中,一路叫上留在司州城的人,高喝道:“走!立刻收拾东西,跟我走!”
谢恒听着身后朱雀的声音,他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了,只想着洛婉清给他信件的时间,计算着洛婉清来的路径。
他周身都是飞溅的血迹,胸口气血翻涌,最初和杨淳对峙那一掌震得他内力不稳,然而他却觉周身轻松得像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蝶,轻盈飞跃在黄昏日光之下,奔向远方。
谢恒冲出司州城时,司州城乱成一片,监察司的人快速撤离,杨淳带着一万人乱了许久,等到夜里,才安定下来。
等安定之后,杨淳将李宗的尸体装棺,他干儿子赵顺走上前来,战战兢兢道:“干爹,现下怎么办?”
杨淳听着,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立刻吩咐下去,谢恒弑君,要求各县衙张贴悬赏告示,所有人今夜启程,随陛下……”杨淳声音里带了哑意,“归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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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州城乱成一片时,洛婉清已经在赶往司州城的路上。
五月初一北戎来议和,昨日谈得差不多后,她便将所有事务交给了青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往回赶。
临到司州城只剩半夜距离时,天上下起大雨,她看见雨势太大,也觉疲惫,便就近找了个破庙,进庙休息。
她一入庙,便见火光,洛婉清扫了一眼,发现这破落寺庙中,早已有人。
对方一个二十四五模样的青年,素带挽发,一身白衣,腰间挂着个酒葫芦,一块道宗令牌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洛婉清目光从他腰间道宗令牌上匆匆扫过,没有多言,提步进了庙中。
对方见她进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多言。
这样的大雨之夜,多的避雨的江湖人士。
而面前这个人,面色苍白,明显是受了伤的模样,虽然是道宗之人,但洛婉清也不想招惹。
洛婉清坐在角落,低头吃了些干粮,便靠在墙边,将惜灵抱在怀中,闭眼睡觉。
明日要见到谢恒,她私心不想用现在这副模样相遇。她甚至还特意准备的新的衣衫,想等见到谢恒之前,好好收拾收拾,再与他相见。反正现下大雨,她就算赶过去,也不过是像个泥猴一样,倒不如好好睡一觉,等明日梳洗之后,再去见他。
洛婉清闭眼休息,然而旁边人却断断续续咳嗽着,扰得她有些难眠。
洛婉清辗转了许久,想了一下他腰间道宗令牌,终于没忍住起身,走到对方面前。
对方明显没想到她会过来,有些意外擡眸,随后便意识到什么,忙道:“抱歉……我身有不适,又逢大雨……”
“在下略通医术,还随身带了些药。”
洛婉清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火堆:“今夜借了你的火,若兄台不介意,我可微稍作调理,或许会好些。”
听到这话,对方略显迟疑,洛婉清目光扫过对方腰间令牌,冷静询问:“是道宗的人吧?”
“你是谁?”
洛婉清一问,对方气势骤凛,洛婉清神色软化几分,只解释道:“我家郎君曾是贵宗弟子,我有意照拂你,你不必担心。”
这话明显对方露出几分兴趣,好奇询问:“不知夫人是我宗哪位弟子的家眷?”
“谢恒。”洛婉清垂眸看着火焰,眼中露出几许思念。
对面青年注视着,目光凝在她身上,明明是几乎将人溺毙的温柔,语气却仿佛与她毫不相干一般:“原来是谢师兄的家眷。我的情况我清楚,倒不用夫人诊断,若夫人身上有诸如紫藤草之类化瘀的药物,倒劳一借。”
洛婉清听着,便知对方心中还是有戒备,她也没有多说,只掏出药来,将药瓶扔了过去。
青年咳嗽着弯腰,在阴影处将药瓶收起,他也没有立刻服药,只将洛婉清上下一打量,笑着询问:“多年未见师兄,不知师兄安好?”
“还行。”听见对方询问,洛婉清便知应当是谢恒熟人,反问道,“在下洛婉清,还未询问尊姓大名?”
“在下云真子。”青年一颔首,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意。
洛婉清听到道号,感觉有些熟悉,谢恒似乎的确提过这个人。
她放松下来,又听对面继续道:“师兄何时成亲的?可有孩子?”
“成亲也就这几个月的事,”洛婉清第一次与人这么话家常,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尚未有孕。”
见洛婉清这么实诚,对面青年眼中笑意愈深,同她聊了些谢恒的旧事后,外面雨慢慢小下来。
青年看她面露疲惫,轻声道:“夫人看上去有些疲惫,怕是疾行了许久,不知何去?”
“司州城。”
“是去见师兄吗?”
青年询问,洛婉清面上露出几分笑容,点头道:“嗯,明日是我生辰。”
她注视着火焰,想着谢恒,温声道:“我与他总是聚少离多……去年生辰,我便想同他过,但那时候我还在办……办一个很麻烦的案子。”
她在办东宫六率的案子。
而那时候……也正是她说他愿意为了去李归玉那里当线人,哪怕爬上“谢恒”床榻后不久。
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候谢恒也是知道她生辰的,只是当时谢恒只想疏远她,所以他明知她的生辰,却也没有回应。
这样一想,洛婉清便明显察觉到了如今谢恒与当初的不同。
他这个人,感情越深,本性反而收得越紧。
崔恒那时候天天送礼写信,看上去一心一意温柔良善,背后却是薄凉自利,说走就走。
如今虽然总是耍些脾气,床笫之间偶尔有些恼人,但是却总是想着她。
她想着那时候,解释道:“那时候他在同我置气,我也太忙,这件事便过了。但还好,他的生辰,我陪他过了。”
“那你岂不是很吃亏?”
青年笑着询问,洛婉清一愣,茫然道:“为何吃亏?”
“他的生日有你,而你无他。不会觉得不公吗?”
“不会。”洛婉清摇头,“只觉庆幸,还好陪着他。至于我么……”
洛婉清想着明日能见到谢恒,不由得有些高兴:“今年生辰补回来就好了。反正明日我便见到他了。”
青年听着,只温柔注视着洛婉清,认真道:“你应当很喜欢他。”
洛婉清没说话,青年有些疑惑:“我猜错了吗?”
洛婉清不出声,她看着火光,青年神色慢慢淡下去,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听洛婉清轻声道:“不仅仅是喜欢。”
说着,她擡起眼眸,青涩又认真看着青年:“我心爱于他。”
这话出来,对面青年僵住,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静静看着她,竭力封印着眼中所有情绪,袖下手指无意识蜷起。
爬满了蛛网的神佛就在他们身侧,火堆成了暗夜中唯一的孤灯。
火堆中“啪”的一声木柴炸开声响起,洛婉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没这么说过话。”
说着,她转过头去,又看回火堆,眼神中满是笑意:“他倒是经常说,走之前,他还问我,我有些答不出口,这些时日,我便一遍一遍练习,我想着说得多了,见到他,应当也就能开口了。”
“他这个人小气得很。”
洛婉清无奈摇头:“我若再不好意思,他又要想东想西。”
“得卿一句,”青年压抑着情绪,玩笑道,“他倒也死而无憾了。”
“那还是让他人生多些遗憾吧。”洛婉清笑起来,眼神中带了些伤怀,“有遗憾,才会有留恋,我望他,留念这世间千万遍。”
“他会的。”
青年似是安慰,声音很轻。
洛婉清转头看他,见他气色好了不少,似乎是气顺,也不再咳嗽。
她看了看天色,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师弟早些休息,我也要好好睡一觉,天亮我就走了。”
“好眠。”
青年低应。
洛婉清起身回到自己位置,闭眼靠在墙上,便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等醒过来时,天还没亮,雨已经停下。洛婉清走到院子里,打了井水给自己简单冲洗之后,便回到寺庙,在内间换好衣衫,整理好了周身。
等她出去时,便见云真子已经醒过来。
他目光定定看着她,目光有些冒犯。
洛婉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道:“师弟为何这样看我?”
“夫人是去见谢师兄吗?”
云真子没有回应她,只是询问,洛婉清点点头:“是。雨已经停了,我这就出发了,有缘再会。”
说着,洛婉清一拱手,便转身准备离开。
只是刚一提步,便被身后人叫住:“夫人!”
洛婉清听着这声唤,有些奇怪回头。
她这才意识到,这个人似乎从见面到现在,叫她都是简称。
平日朱雀青崖这些人叫她“夫人”是因为在监察司内,不需要姓氏区分,然而面前这个算得上萍水相逢的人,却从始至终一直叫着简称。
只是她来不及多想,便见这个人轻轻咳嗽着,有些踉跄走到她面前。
他递过一把雨伞,这把伞似乎是一把新伞,还带着纸封。
他将伞握在手心,伞身遮住他大半只手,洛婉清有些疑惑看他,就听对方真诚道:“我怕路有风雨,赠伞一把,当作见面礼吧。”
“哦,不必。”
洛婉清闻言,赶忙道:“我都是骑马,不便打伞。”
“那就带回去,替我转赠师兄。”
云真子说得认真,提及谢恒,洛婉清便知这不仅是给自己的东西,便将伞收下,点头道:“我替家夫多谢师弟了。”
“一路小心。”
云真子凝望着她,语气轻得似乎是根本不愿开口。
洛婉清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只能是笑笑行礼,点头道:“珍重。”
说完,她便握伞转身。
青年站在门口,看着她天慢慢亮起来,青蓝雾色笼罩,他站在已无神佛庇佑的破庙,见她一身水蓝色轻纱广袖长裙,玉簪挽发,在晨光下,露出湖泊一般沉静又温柔的美丽。
他目送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而洛婉清对此浑然不觉,她翻身上马,摸了摸肩头怜清,高兴道:“走,见你爹爹去了。”
怜清蹭了蹭她的脖颈,一人一鸟便如箭而出。
洛婉清驾马跑了一阵子,就听天上传来鹰啸之声,洛婉清擡头一看,发现是追思盘旋在天上,她停马擡手,高呼了一声:“追思!”
听到她的声音,追思俯冲而下,落到她的手臂。
追思脚上绑着两封信,洛婉清有些疑惑,她快速取下信件,发现第一封是李圣照所写,上面写着:“归国一路或有变动,烦请弟妹速速率五千轻骑于煌城相侯。”
另一封信则是谢恒的所写,是他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郑重:“东都出事,急回,初五不必回来,生辰快乐,日后再见。”
洛婉清看着这两封信,一瞬突然有些难受。
跑了两日,得了这么一个结果,但又怪不了谁。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站在马头的追思,摸了摸追思的脑袋,忍不住道:“只有信吗?”
谢恒惯来送信都会带个礼物。
然而追思却摇了摇头。
洛婉清想了想,李圣照通讯的信鹰不是追思,追思送信来,证明是谢恒先给了李圣照一封信,然后追思再带着谢恒和李圣照的信从北戎那边赶过来给她。
这么长的距离,追思若是再带礼物,的确负担太重。
洛婉清想明白,调整了一下心情,便知自己该赶回去。
她调转马头,走时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司州的方向,最后还是只背着云真子给她的伞,又转头赶了回去。
洛婉清花了两日赶回边境,随后便让青崖清点了五千轻骑,同北戎使者说清情况之后,带着人进了北戎。
洛婉清雇佣了一个北戎的向导,又请了北戎朝中官员一起,往约定煌城而去。
北戎原野广阔,多为沙漠,并非像中原大陆城池一座接一座,城与城之间相隔极远,到处都是黄沙。
这是洛婉清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地貌,她跟随着向导,穿上遮住全身的纱衣,骑马走在漫漫原野,看见土丘城池,看见了沙中绿洲,看见了张九然同她说过的胡杨。
在她前往煌城时,谢恒弑君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整个中原。
五月十五,杨淳带着李宗的尸体回到东都。
李宗入东都前一夜下了大雨,李归玉坐在房间里,刻着手中木雕,听着王韵之说着现在的情况。
“杨淳现在就在城郊,明日会带先帝入城,父亲已经以护卫东都的名义调兵两万急至东都,现在就在郊外,今夜也已经联络了文臣,明日先帝入宫,便会举荐你监国。”
李归玉静静听着,刻刀削出木卷,王韵之见他不动声色,目光落在他手中木雕上。
看见那个女子雏形的木雕,王韵之气不打一出来,手中白绫如刀刃而出,擡手便想削了木雕脑袋。
李归玉手上拉住白绫一转,将王韵之往前一拉,两人抓住白绫,李归玉冰冷擡眸:“再敢碰我的东西,信不信我废了你的手?”
“不可理喻!”
王韵之闻言,面露冷色,将白绫一把拽回,看了一眼木雕,怒道:“如今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雕你的破木头?当初把人往死里逼,现在又装什么情圣?!早朝什么安排说句话!”
“城中近日新增很多人。”
李归玉语气平静:“工部尚书江望,以修建园林、河堤、京郊大桥、以及造船等各项理由,招募了近两万人。”
听到这个消息,王韵之皱起眉头:“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江望乃谢修齐同窗。”
李归玉点到即止,王韵之却猛地反应过来:“你怀疑是谢家也召了军队在东都?!”
“人数多少没关系,明日禁军谁管?谁能真正掌控宫城?”
李归玉言简意赅,却字字见血。
王韵之听着,直接询问:“你想怎么办?”
“明日宫内禁军首领是杨悦,这不是我们的人,让母后请他喝杯茶,明日早朝来不了,母后决定让右羽林卫统帅边乐代职。”
“边乐是你的人?”
“无利不起早之人,算吧。”
李归玉说着,王韵之放下心来。
这些时日和李归玉合作,她算是明白此人手段。
他擅于笼络人心,情报网遍布各处,在王家躲着这些时日,便同家中上下族人关系热络起来。
当初他说谢恒一定会弑君,她不信,结果谢恒当真弑君。
如今她再不敢多怀疑他的决定,点头道:“明白了,我这就进宫见姑母。”
“还有一件事。”
李归玉叫住王韵之。
王韵之转头看去,就见李归玉摩挲着手中木雕,冷静道:“搞清楚谢恒到底在哪里。”
王韵之走出去操办所有事务,李归玉便坐在房间里,雕了一夜木雕。
等卯时将近,他梳洗过后,换上丧服,到了宫中。
随后便同文武百官一起候在城门前,在天色渐明时,迎着李宗的棺椁入宫。
所有人都哭得很厉害,有无眼泪,都要干嚎几声。
李归玉作为如今最年长的皇子,便由王怜阳带领,带着所有皇子公主在最前方,哭着带着李宗回了宫城。
宫城中挂满白花,内宫中早已设下灵堂。
等将李宗安置好后,李归玉扶着王怜阳来到大殿,百官身上都挂着白布,众人哀哀戚戚一番后,王怜阳在坐在高处,泣不成声道:“陛下本正值壮年,千秋万岁,谁能想谢恒竟胆敢有如此反心!乱臣贼子罪当极刑!”
听到这话,谢氏族人都不由得擡眼看了上去,王怜阳吸了吸鼻子,随后看向站在最前方的谢修齐,感慨道:“好在太傅明智,早早将这个逆子逐出家门,断了干系。谢恒做的事与谢氏无关,本宫心中清楚。”
这话算是表明态度,谢修齐恭敬行礼道:“谢娘娘体谅。”
王怜阳说着,擦着眼泪,似是慢慢平复了心境,缓声道:“如今陛下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杨大监,”王怜阳擡头看向杨淳,面露关心道,“陛下走之前,可定下储君人选?”
“陛下去得太过突然,”杨淳红着眼,“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未曾留下遗诏……”
王怜阳喃喃,擡眸看向众人:“那不知各位大臣,可有想法?”
在场无人说话,等了片刻后,王神奉叹了口气,站出来道:“既然大家都不敢说,那在下便斗胆说了。如今陛下仅剩四位皇子,三殿下、六殿下、九殿下、十一殿下,按照惯例,要么立长,要么立嫡。三殿下乃正宫所出,又是如今最年长的皇子,既无遗诏,论长论嫡,都当推选三殿下为储才是。”
“可是……三殿下如今,本该是在软禁的吧?”
宋惜朝的声音响起来,带了几分疑惑,他看向杨淳:“杨大监,若本官没有记错,郑氏谋逆之后,三殿下曾因涉嫌参与郑氏刺杀一事被陛下派监察司收监严查,结果三殿下不服圣决,打伤监察司司使逃脱,了无音讯,如今陛下刚走……”
宋惜朝轻笑一声,意味深长:“三殿下,回来得真巧。”
“宋大人说得极是,”李归玉听着,苦涩一笑,“各位若是要举荐本王,至少也要等本王冤屈洗尽。当初父皇就是受了谢恒蒙蔽,误会怪罪于我,让我配合监察司查案。谁知谢恒伙同洛婉清欺上瞒下,竟假传圣旨,想将我置于死地,我为保性命,这才逃脱出来……却一直被监察司追杀不休。我在外逃亡许久,听闻父皇过世,这才不顾性命回到皇城,刚好遇到王丞相,这才告知我真相,原来父皇只是想软禁,并非要杀我!”
李归玉说着,红了眼眶:“可恨我竟被贼人所骗,连父皇最后一面也……”
众人听着,没有作声,郑家那场刺杀太过混乱,谁都搞不清情况,没有人敢贸然发言,但对于李归玉话,始终保留三分。
宋惜朝听着李归玉的言辞,点了点头,颇为怜悯道:“殿下受苦了。但是……殿下始终还是带罪之身啊。”
“宋大人什么意思?”
李归玉闻言擡头,有些不解,宋惜朝笑起来:“臣愿意相信殿下,但涉及刺杀谋反,此乃大罪,如今殿下尚未洗脱嫌疑,若就此推选为国君……”
宋惜朝看向王神奉:“怕是不妥吧?”
“那宋大人有何高见?”王神奉笑着看向宋惜朝,眼神带冷。
宋惜朝笑眯眯看着王神奉,只道:“在下是觉得,一切当按祖制。三殿下涉嫌刺主,洗清嫌疑之前,怕是不宜讨论储君一事。倒不如让六殿下暂代储君之位,行监国之权,等确认郑氏刺杀谋逆之事与三殿下无关之后,再作定夺。”
“六殿下?”
听到这话,兵部尚书孙正理嘲弄一笑:“六殿下打小平平无奇,你让他来监国,他能做什么?”
“平平无奇,证明沉稳有度。”张逸然听着孙正理的话,冷声开口道,“六殿下不过暂时监国,沉稳便已足以。若孙尚书觉得不佳,可有其他人选?”
“三殿下身份尊贵合适,礼贤下士,聪慧敏捷,当年为国自愿为质,品性高洁,这么好的人选在这里,你们还要搞什么六殿下暂时监国,宋惜朝,”孙正理看向宋惜朝,“你这是何意?!”
“广安王谋逆嫌疑尚未洗清,你们便忙着让他继位,孙尚书,”张逸然盯着孙正理,问得尖锐,“莫不是你们参与了谋逆,忙着洗清旧事?”
“胡说八道!”孙正理一听怒骂出声,“老子只是不想天下动荡!”
“有六殿下监国能有什么动荡?”
“三殿下名正言顺你们到底为何阻拦?”
“既然还是疑犯为何不审?”
……
朝廷你来我往骂成一片,李归玉就站在王怜阳身后,静静看着这争吵的一切。
等了许久之后,宋惜朝终于开口道:“诸位大人不必争执了,若说礼数,想必最清楚的,应该还是谢大人。”
宋惜朝说着,转头看向礼部尚书谢广成:“谢尚书觉得,如今就推选三殿下为储君,可符合礼制?”
听到宋惜朝问话,所有人都看向谢广成。
谢广成乃三朝元老,地位尊崇,说话极有分量。
众人盯着他,谢广成认真思考着道:“若三殿下没有涉案,那以三殿下的身份,自然符合礼制。可如今三殿下涉案,那就得证明三殿下清白,亦或者是……”
谢广成拉长声音,所有人被吊足了胃口,就听谢广成道:“有陛下遗诏,或者口谕。”
听到这话,王神奉冷笑出声。
“谢尚书这就是为难三殿下了,杨大监已经说过了,既无遗诏亦无口谕,所以我们才在这里掰扯,若是有遗诏口谕再,遵从就是,何须我等口舌?”
“谁说没有口谕?”
话音刚落,大殿外就响起一个熟悉冷淡的声音。
这声音众人听过无数次,过去六年,朝堂每一次关键时刻,总是这人一言定局。
所有人震惊回眸,就见谢恒踏上台阶,从殿外走来。
他穿了一身群青色麻布广袖长衫,内着纯白单衫,红绳腰带用和田卷云玉带钩相连,发带将长发半挽,腰上悬了一个酒葫芦、一把白玉长剑,看上去潇洒肆意,与整个大殿格格不入。
见他进来,众人届时一惊,杨淳最先反应过来,恨道:“谢恒,你竟还敢回来!”
“我自然要回来,”谢恒笑起来,似是漫不经心道,“我若不回来,陛下最后的心愿,谁又能知呢?”
听到这话,众人瞬间反应过来,李宗身边最后的人,是谢恒!
“弑君乱臣之言怎可为信!”
王神奉一瞬意识到谢恒如今的话才是真正的口谕,他慌忙道:“来人!将他拿下!”
“尔等敢?!”
谢恒一声大喝,周边所有士兵僵住,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
谢恒轻蔑看了一眼周遭士兵,随后擡眸看向座上王怜阳和李归玉,笑着道:“我乃陛下身边最后一人,今奉陛下之命,传口谕,任三殿下为储君,接任大统,重启《大夏律》,以正朝纲。三殿下,”谢恒盯着李归玉,扬声道,“可愿接旨?”
听到这话,王神奉皱起眉头,不由得有些慌乱。
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件事会和《大夏律》扯上干系。
一时间整个朝堂雅雀无声,只有李归玉站在高处,同谢恒静静对峙。
他在逼他。
李归玉清楚知道,谢恒如今,就是在用皇位逼他。
如果他应下谢恒的口谕,或者说,他有称帝之心,那如今谢恒将皇位交给他,天下人都要怀疑,谢恒与他有所勾结,杀李宗保他上位。
而且,谢恒的口谕中,皇位与重启《大夏律》并行,这也就意味着,要皇位,就必须要接受重启《大夏律》之事。
可如果他现在不接下,郑氏刺杀之事他是参与的,洛婉清一定留了证据,如果宋惜朝等人详查,他撇不清干系。
只要查出来,他和帝位永远无缘。今日错去机会,来日想要登基就难上加难。
答应谢恒,天下猜忌归猜忌,但至少今日他能得到帝位,也是他唯一能够名正言顺登基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便绑定他必须答应重启《大夏律》。
而这就是谢恒想要的。
哪怕已经弑君,已经抛下一切穷途末路孤身一人,他还是能一人一剑在大殿上力压群臣,得到他想要的。
凭什么。
李归玉看着大殿上的人,骨子里爆发出想要将这人置于死地的冲动。
凭什么谢恒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他却永远苦苦追寻不得?
李归玉盯着谢恒,忍不住捏起拳头。
谢恒看着他眼神变化,却仿佛看透了李归玉的内心,笑着道:“三殿下,陛下的口谕,你为子为臣,莫不是要违逆?”
“为子为臣,自不敢逆。”
李归玉冷声回答,谢恒与他都知道了答案。
谢恒笑着看着李归玉从高台上走下来,他盯着谢恒,擡手行礼,随后跪下,恭敬道:“儿臣接旨。”
“君主已跪,诸位呢?”
谢恒扫向朝堂:“诸位还有疑问吗?”
“我有。”
张逸然骤然出声。
谢恒转眸看去,就见张逸然道:“你为何弑君,可听他人指使,或为人胁迫?”
“怎么,张大人要为我主持公道?”
谢恒听得好笑,然而张逸然却一脸认真道:“是。只要你说出来,我相信天下人,会为你主持公道。”
听到这话,谢恒没有出声。
他只静静看着张逸然,感觉仿佛是从他的脸上,看到另一个人。
他们同样正直,一往无前,哪怕只是这朝堂微不足道的棋子,却仍旧拼了命要去维护自己心中的正义。
张逸然被他盯了许久,终于听他笑了一声:“我算是知道,为何总是嫉妒你了。”
“谢司主……”
这反应让张逸然一愣,谢恒却只低头拂过剑鞘,轻声道:“你们是一路人,可我不是。我的公道……”
话没说完,谢恒剑锋急出,直直冲向一旁王神奉,神色骤凛:“我自己讨!”
“清风!”
王神奉见状大喝,也就是那一瞬间,王清风猛地一掌上前,杨淳同时拂尘从谢恒身后猛地甩来:“受死!”
谢恒腹背受敌,却从容不迫,弯身横剑一扫,便从两人夹缝中退出,旋剑一推,便将两人扫飞开去。
王神奉和孙正理等大臣见状转头就跑,谢恒旋身一转,凌空而落,单膝落地瞬间,他剑尖插入地面,所有地板一瞬翻飞而起,王神奉被地面震得一个踉跄往前,谢恒旋即来到身前,擡手一剑狠劈而下!
王清风瞬间急至王神奉身前,迎着谢恒长剑一掌而去。
他修炼铁掌多年,刀枪不入,然而在谢恒剑风近掌刹那,他骤觉锐痛,慌忙一侧身子,拉着王神奉就地一滚。
剑身瞬间斩在王神奉手臂之上,血水喷洒而出,王神奉尖叫出声,整个朝堂乱成一片。
王清风将王神奉护在身后,杨淳加入战局,两人带着士兵围困谢恒,谢恒却只盯着王神奉。
剑如灵蛇吐信,又快又急,细细密密直刺王清风身后王神奉,逼得王清风所有注意力全部在剑尖之上,根本不敢懈怠半分。
他从未见过如此急密的剑势,而谢恒再出剑之时,还同时能不断躲避着杨淳的袭击。
他所有动作只在方寸之间,这方寸仿佛承载着他的天地法则,由他一手主导。
王清风感觉风挟雨迫,雷霆万钧,整个人连呼吸都几乎忘记。
强。
太强。
他与谢恒,只在六年前一战,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他与杨淳、郑道初合力将他击败。
说是合力,但当时不过是为了故意让他出现在崔慕华面前,谢恒满身是血出现在崔慕华身前时,他和郑道初任一一人,都可将这小儿立毙掌下。
崔慕华也正是因此自尽保子,也正是因为崔慕华的死,才成了李宗和崔清平之间不可越过的高山。
他们隔山而望互相猜忌,才让王氏在这中间吸食着崔氏的骨血爬上来。
他那时候就知道谢恒天资绝佳,可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能成长得这么快。
他和杨淳二人合击,竟都不能让谢恒退让半分。
这种又快又急的进攻极其耗费体力,王清风明白不能长久,扫了一眼一旁一直观战的李归玉,大喝出声:“归玉!”
李归玉神色平静,他手握在剑上,一直盯着打斗的三人,王清风出声后,李归玉却还是不动,直到谢恒剑尖刺向王清风额头,王清风护着王神奉疾退刹那,李归玉如同一条蛰伏已久的王蛇,剑尖急刺而出!
这一剑快得人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谢恒凌空一翻,剑风划断他半缕发丝,王清风得空聚全力一掌而出,杨淳拂尘朝他头顶击去,谢恒全然不退,一掌迎向王清风,同时用剑将杨淳拂尘一缠,将杨淳朝着王清风重重砸去。
两人被砸翻瞬间,李归玉一剑劈下,谢恒横剑一抵,便被李归玉剑气掀翻,他手上用力拉住殿柱,旋即立刻回身再攻!
这样几乎没有停歇的攻撃状态,让扶着王神奉的王清风惊呼出声:“怎么可能!”
“元气丹!”
杨淳反应过来,咬牙又冲了上去,和李归玉一起拦住谢恒,警告出声:“谢恒你现下停下还有一条生路,用元气丹强行提升内力至此,再蛮缠下去,你日后就是个废人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谢恒闻言毫不在意,手中剑大开大合,如引长河倾灌,疏狂一笑,“今日宜杀今日杀!我这样的人——”
谢恒凌空一跃,剑身重重朝着杨淳拂尘一劈:“谈什么日后?”
磅礴内力如泰山轰炸而下,杨淳瞬间被震飞开去。
李归玉趁机一剑刺来,谢恒旋剑与李归玉一抵,压低声道:“让开,我把王家给你。”
李归玉目光微凛,内力瞬收。谢恒擡脚一踹,他便被撞飞出去,急喝出声:“保护王大人!”
然而已是来不及。
谢恒飞身而出,王神奉听身后疾风袭来,慌忙回头一掌倾力而去,却只觉春风拂面而来,他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
等意识到时,他愣愣回头,便见谢恒背对着他,翻手握剑,斜眸回头。
他们中间的王神奉在那一刻脑袋应声而落,王清风喃喃开口:“撼春生……”
无相剑最后一剑,以气为剑,天地万物为剑,撼春生。
音落刹那,他周身瞬间有无数血孔炸裂溅血而出,他整个人侧身一倒,便瘫倒在地。
谢恒提步往外,杨淳猛地反应过来,他站在后面,有些不敢上前,只大喝出声:“上!抓住他!”
士兵被催赶着冲上去,谢恒如虎奔豹驰,疾步冲出,在众人反应前,一把抓住本已跑远的孙正理,猛地按在地上。
谢修齐站在混乱的人群中,终于看不下去,他正被谢广成拉着逃跑,看着谢恒被士兵围攻着,还在追击孙正理,他终于没忍住,咬牙一把甩开兄长拉着他的袖子,往着人群冲了进去,大喝出声:“谢恒!”
谢恒掐着孙正理脖子,看着冲出来的谢修齐,他喘着粗气,盯着谢恒的手,惶恐出声:“你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谢恒听着谢修齐的话,他明白谢修齐的意思。
如果他只杀了王神奉一人,那还有周旋的余地。
可如果他杀了孙正理,再多杀一些人,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滥杀大臣,触怒百家,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他看着谢修齐眼中的害怕,看着这个老者,眼中的惶恐,他笑了笑。
“爹,”他温和出声,“我回不去了。让弟弟给你养老送终吧。”
音落刹那,只听“咔嚓”一声声响,孙正理猛地一挣扎,随即睁大眼睛,没了气息。
谢修齐睁大眼睛,谢恒却是再不管他,只冲向下一个目标。
他记得每一个在当年参与过崔氏案的人。
他记得在崔氏行刑当日每一个催促过他的人。
他记得在青云渡每一个逼着他围剿崔氏的人。
他记了那么久,他每一夜都在回想他们的面容,每一晚都在血水里来来回回千刀万剐。
户部尚书王怜真。
御史台大夫王朗。
御史台中丞孙术……
这些人早在最初就开始往宫门外跑。谢恒死死盯着他们,一个个追出去。
士兵蜂拥而上,前仆后继,谢修齐挤在人群之中,一声一声急唤:“谢恒!谢灵殊!停手!停手啊!”
但谢恒听不见了,他眼睛被血水沾满,他只是盯着他的目标,一个个杀了过去。
元气丹损耗根基,他来时吃下整整一瓶,从那一刻,他便没想退后。
等到现场最后一个他记得的官员被他捅穿在地,他终于感觉到有些支撑不住。
筋脉爆裂开来的疼,这点疼痛对于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可不知道为何,他脑海中却是浮现出最初遇到洛婉清时,他假装自己不会武功,骗着洛婉清将他护在身后那夜。
那一夜她洛婉清筋脉被内力撑开,皮肤渗出血水,那时候他毫不在意,他只想,此女身份成谜,行事诡异,当多加查探。
后来为她塑骨,也只觉这是她的机缘。
可如今他却想,真疼啊。
他的惜娘,那时候,真疼啊。
他将剑从官员身上拔出,周边士兵围着他,谁也不敢上前。
尸体堆了一地,谢恒满身是血,他喘息着擡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李归玉。
李归玉和杨淳站在一起,杨淳惊疑不定盯着他。
他看得出来,如今谢恒的武艺必定在他之上,只是他为了孤身行刺,又服用了元气丹,以一抵上,当世哪怕是八宗师之首的张纯子,都未必能有这样的能力。
他不敢上前,李归玉也不出声。
谢恒扫了一眼周遭,轻笑一声。
他周边全是尸体,满地都是血水,他站在血水之中,试图去解自己腰上的酒葫芦。
可他指尖一直在颤,试了几次,终于才从自己腰间解下酒葫芦,他打开盖子,低头浇在剑上。
酒浇灌过血水,谢恒知道李归玉在看他,他看着血水从剑上滴落,轻喘着道:“好了,该死的人都死了,我的剑喜欢喝酒,也该犒劳一下它了。”
“谢恒,药效总有尽时。”李归玉看着谢恒颤抖的手,平静道,“元气丹可以短时间提升大量内力,却是以摧毁人根基作为根本,等药效散去,你将筋脉爆裂,成为一个废人。”
“还用你说?”谢恒听得好笑,擡头看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说废话的?”
“弑君谋逆,殿上斩公卿,”李归玉盯着谢恒,“谢恒,你罪该万死,谁都保不了你,何必浪费他人性命?”
听到这话,谢恒便知他是在劝降,他提剑轻笑:“我可以死,可是我谢恒,只伏诛于大夏律,亦或……”
他眼中浮现出一丝想念和温柔,仿若情人轻喃一般,唤出那个名字:“柳惜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