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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道 正文 第188章

所属书籍: 沧澜道

    第188章

    谢恒听着,似乎是早已等到这一日。

    他点了点头,写下一张纸页,叫了追思过来,将纸页绑到追思脚上,拍了拍它道:“去找圣照兄长,让他写信叫她去接他。”

    追思鸣叫一声,飞了出去。

    而后谢恒平静起身,展开双臂:“更衣吧。”

    旁边侍从为他穿上惯来所穿的玄色金线朝服,带上金冠。旁边朱雀一面等待,一面同他报告着:“还有,上次夫人在风雨阁暗阁中拿到的册子,如今已经完全修补好,玄山哥让人送过来的。”

    说着,朱雀将册子递了过去,谢恒拿过名册,翻开之后,简单翻了几页,停留在“江枫晚”的画像上。

    看着那张和李归玉极为相似的面容,谢恒静默许久,平静道:“果然如此。”

    “怎么了?”

    朱雀茫然探过头去,看着画像上的人,随后有些诧异道:“这人怎么长得挺像三殿下的?”

    “这个册子你收着,”谢恒将画册交给朱雀,“日后若是李归玉对夫人不利,你便将它交给夫人。若没有……”

    谢恒沉吟片刻后,终究还是道:“你便自己收着,不要告诉任何人。”

    “哦。”

    朱雀有些不明白,但还是听话将册子收好。

    谢恒看他一眼,领着他往外,平静吩咐:“下午你带上马和出行的包裹,包裹里放上□□和一瓶元力丹,城外焦柳树下等我。”

    “啊?”

    朱雀疑惑出声:“为什么?公子要去哪里?”

    “我去见陛下,带陛下去白鹭山。”

    谢恒走出门外,领着朱雀往外走去,语气平静道:“今日陛下来了很多人,你就不必过去了,准备好东西,”谢恒看向他,“去城外等我吧。”

    “哦。”

    朱雀点头,没有多想,只道:“行,那我去城外等您。”

    说着,朱雀行礼道:“那公子,我先行准备了。”

    “朱雀。”

    谢恒见他,突然叫住他,朱雀回头,就看谢恒扔过一个令牌给他,笑道:“见了玄山,让他给你从账房给你们都支五百金。”

    听到这话,朱雀睁大了眼,谢恒笑起来:“不是喜欢买鞋吗,可以好好买了。”

    “公子!”

    朱雀惊喜出声:“你太好了!”

    “去城郊等我吧。”

    谢恒一挥手,朱雀高兴离开。

    等朱雀走后,谢恒转过身去,领着人往外走去,冷淡道:“接驾吧。”

    李宗的依仗停在司州城外。

    半个月前,他便去信给李宗,要阴主令开启白鹭山地宫大门,李宗很快回信,亲自前来。

    皇帝出行,依仗护卫近万人,浩浩荡荡行了半个月,这才到达司州城。

    谢恒带着司州城的官员老早站在城门,看着皇帝队伍行来,等仪仗队停在城门前,谢恒领着众人跪下行礼,高呼万岁之后,他便听到李宗熟悉的声音从龙撵后传来:“免礼吧。”

    说着,谢恒便站起身来,李宗从龙撵中伸出手来,招呼道:“过来,让朕瞧瞧。”

    谢恒闻声走到龙撵旁,李宗掀起轿帘,打量片刻后,却是笑起来道:“小子看上去瘦了许多。”

    “是陛下挂念于臣。”谢恒恭敬应答,“衣衫未变,微臣劳君忧心。”

    “你是朕看大的孩子,出门在外,又是讨贼,怎会不担心呢?”

    李宗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慈爱,随后转头看向远处高山,缓声道:“白鹭山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

    谢恒说着,看了一眼天色:“陛下要不先休息一日,等明日……”

    “不用等明日了。”李宗摆手,明显有些迫不及待,转头看向杨淳道:“杨淳,点五千兵马安顿,带五千人,随朕入山。”

    杨淳应声安排,李宗这才回过头来,他像是再普通不过的长辈,同谢恒闲聊着道:“现下尚早,你吃过早饭了吗?”

    “陛下未来,微臣无心用食。”

    “那刚好,”李宗笑了笑,“朕赐你同席,我们爷俩儿说说话吧。”

    “谢过陛下。”

    谢恒和李宗等了片刻,杨淳便安排好一切,谢恒上了李宗马车,让人引路,便带着李宗五千人一起往白鹭山过去。

    两人路上随便吃了点东西,谢恒同李宗仔细交代了来司州这一路情况。

    “郑氏在当地剥削百姓,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此次陛下驻军司州,百姓都跪谢天恩,对陛下极为感激。郑氏一族案子正在详查,有罪论罚,无辜者,便不做追究。”

    谢恒说着这些,李宗噙笑不语,等谢恒说完,他才慢条斯理道:“朕本来以为……你会把郑家都杀了挂在城头,没想到,恒儿也心慈手软了起来。”

    “的确做过如此考量,”谢恒点头,思忱着道,“可如今天下各世家大族虎视眈眈,我怕当真这么做了以后,这些人会兔死狐悲,激起军变,到时候,一个洛婉清的命,怕填不满他们恐慌。”

    “也是。”

    李宗点了点头,明显对这些不是很在意,只绕了话题,询问道:“白鹭山呢?现下又是什么情况?”

    “微臣占据司州之后,便让人搜查白鹭山,最终在白鹭山背面发现一个山洞,山洞直通底下,而后在地下看见了一座石门。石门需要钥匙,微臣看过锁孔,确认应当是用阴主令作为钥匙打开,因担心石门后或许放了自毁的装置,故而没有继续查看。”

    谢恒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天衣无缝,李宗倒也没有怀疑。

    他轻敲着膝头,看上去颇为平静,但他肯来这件事,已经昭示了他过于急切的心思。

    毕竟找了六年,付出这么多,如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又怎能不急迫?

    谢恒看着李宗的表情,有些担忧道:“其实陛下让人将阴主令送来就好,何必亲劳圣架?”

    “清平最后留下的东西啊,朕怎能不来见见呢?”李宗叹了口气,有些怀念道,“亲自看看他留下的东西,看看是什么,让他与朕兄弟离心吧。”

    “陛下重情。”

    谢恒语气淡淡,心中却明白,李宗亲自过来,是因为信不过他。

    或许在这件事上,他信不过任何人。

    他要来亲自看看这地宫中的火药,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清点清楚后,或许就会直接带走,又或者留存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正是知道他多疑至此,所以谢恒才特意告诉他需要阴主令才能打开这个大门,诱他前来。

    谢恒面上不动声色,和李宗聊着天进入山中,等到了白鹭山,谢恒领着李宗来到他早布置好的山洞,同李宗道:“陛下,山洞狭窄,便让将士等候在外,挑选精锐护送陛下入内就好。”

    “不必带太多人,”李宗擡手拦住身后士兵,满眼信任看向谢恒,“有恒儿和杨淳保护朕,朕很是放心。”

    说着,李宗转头往里,大方道:“走吧,恒儿领路。”

    谢恒恭敬往前,领着李宗往里走进去。

    山洞甬道极窄,只容三人并肩,谢恒和杨淳一前一后将李宗护住,谢恒手中握着火把走在前方,轻声提醒着李宗路上的石子。

    三人顺着山洞甬道走了许久,李宗开始隐隐不安,擡眸看向前方手持火把的谢恒,笑着道:“恒儿,其实朕亲自过来,还有一个私人理由。”

    “哦?”谢恒没有回头,语气平静道,“陛下还有什么理由?”

    “要快到给恒儿赐药的时间了。”李宗笑着道,“朕怕耽误了,就亲自过来。这次恒儿立了大公,等找到火药库,回到东都,朕就把解药给你。你我君臣如父子,也不需要这东西牵制了。”

    “陛下是在害怕吗?”

    谢恒直接询问,李宗面色不变,只笑着道:“怕什么?”

    “若是不怕,陛下提醒我这个做什么?”

    谢恒语气平淡,李宗尴尬一笑,随后只道:“这条路,有些太长了。”

    “到了。”

    谢恒停下脚步,李宗疑惑擡眸,杨淳警惕握住手中拂尘,就看谢恒站在道路尽头。

    尽头是一道石门,谢恒手持火把,站在大门前,恭敬道:“不知是陛下亲自开门,还是由微臣代开?”

    “将阴主令给他。”

    李宗从袖中取出阴主令,递给杨淳。

    杨淳双手接过,朝着谢恒递去。

    谢恒将火把交给杨淳,颔首道:“劳杨大监为我执火。”

    “不劳烦,”杨淳笑着接过火把。

    谢恒垂眸将阴主令插入锁眼,擡手往旁边一拍,石门慢慢吊起。

    杨淳看着,觉得有些不对,但他不擅机关阵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皱眉看着石门打开,石门后黑漆漆一片,杨淳下意识想往里走,却被谢恒拦住,立刻道:“杨大监,不知里面是什么,带着火把不妥。”

    听到这话,杨淳心中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若里面是火药库,自己带着火把进去……

    他心上发凉,赶紧灭了火把,忙道:“多谢司主提……”

    也就是山洞化为黑暗刹那,掌风突袭而来!

    杨淳神色一凛,瞬间凝内力于一掌,与谢恒猛地冲撞在一起。

    磅礴内力仿若两股洪流冲向对方,两人几乎是同时被对方震飞开去,与此同时,谢恒手中千机朝着不远处石门按钮一砸,在杨淳落地之时,石门随即重重落下,将他关在了石门之后。

    “谢恒!”

    杨淳声音在门内急喝出声。

    谢恒咽下一口血气,从地上迅速起身,在黑暗中一把掐住李宗脖子,冷静道:“走。”

    李宗沉默不言,任由他掐着脖子向前。

    山洞内都是暗道,这是他之前发现了郑氏地宫,原本是用来关押犯人,刚好为他所用。

    他带着李宗左拐右转,打开一道暗门,一跃而下,等跳入密室之后,他将李宗往椅子上一把按住坐下,随后便转身在黑暗中摸索点灯。

    灯火亮起来时,李宗有些不适应,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手捧烛灯的青年。

    他面色有些苍白,拿着烛灯一盏一盏点亮灯火,等房间彻底明亮起来时,李宗环顾四周,发现是一个刑讯用的暗室。

    他心中发寒,面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只转头看向谢恒,笑了笑道:“恒儿这是何意?”

    “陛下不怕吗?”

    谢恒看着面前怡然自得的人,冷声道开口。李宗看向周遭,缓声道:“你又不会杀朕,朕有何可怕呢?”

    “陛下如此笃定?”

    “朕了解你,”李宗轻笑,“你若要杀朕,方才就动手了,说说吧,”李宗一掸衣摆,从容道,“想要什么?”

    谢恒盯着李宗,他喉头微哽,面前这个人,他认识二十多年。

    从他记事起,他便认识这个人,他从来和善,是他的长辈,他的亲人。

    他看他看了许久,终于道:“小时候,我脾气不好,经常惹祸,大家都在教导训诫我,只有陛下,从来都说,日后我是国之利器,怎能挫其锋芒。所以每次我惹事,我都不害怕,我知道陛下会管我。”

    听着谢恒的话,李宗眼神柔和几分,只道:“难为你还记得。”

    “我一直觉得,陛下很好的长辈,和我家人一起,陪伴我长大。我在十八岁之前,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极为幸运之人,我出身名门,天赋绝佳,身边亲友关爱,这世间之事,无我不可为。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谢恒擡起眼眸,看向李宗,“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李宗听不明白。

    谢恒看着他,哑声道:“为什么要放纵王怜阳逼杀太子和姨母?”

    李宗闻言,想了想,却是笑起来:“你问朕问题,那先让朕问你一个问题——”

    说着,李宗神色郑重起来,眼神锐利:“白鹭山你找到了什么?”

    谢恒听他提问,便知道他在在意什么,他笑起来,面露讥讽:“什么都没有。”

    李宗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就听谢恒道:“那张地图是我放的,白鹭山什么都没有。”

    李宗一愣,呆了片刻后,他瞬间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立刻道:“你提前打开了玄天盒?那地图呢?东西呢?”

    谢恒没说话,他带了几分怜悯看着李宗,平静道:“没有,里面没有你要的火药库地图,里面只有我舅舅的行军日志,与你的往来文书,还有,一张攀过雪山,前往昆仑的行军地图。”

    “那是火药库的位置?”李宗不可思议道,“火药库在昆仑?”

    这话问出来,连李宗都觉得荒谬。

    崔清平怎么可能把火药库放在隔着北戎的昆仑?

    可如果玄天盒里没有地图,如果所有地方都没有地图,那……

    “没有火药库。”谢恒见他反应过来,冷静道,“火药库,从头到尾都不曾存在过世上,陛下,这是谎言。”

    李宗愣愣看着谢恒,过了许久,他挤出笑容:“不可能,你在骗我。当年你娘明明拿了这种火药炸开了宫门,这种火药威力比现有火药大上百倍,只需要一只就能炸开宫门……”

    “那为什么崔氏不用呢?”

    谢恒平静反问,李宗动作僵住,谢恒看着李宗:“陛下亲眼看见宫门被炸开了吗?陛下亲眼看见只有一只火药就炸开了百倍火药才能炸开的宫门吗?”

    李宗说不出话,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没见过。

    这个消息,是王怜阳告诉他的。

    谢恒看着李宗呆愣的模样,缓声道:“让我来为陛下说说,当年发生了什么吧。那时候,崔氏鼎盛,舅舅推行《大夏律》,要求上下依律行事,其实陛下热于享乐,并不是舅舅想象中的贤明君主,因此,你们两人发生过许多次争执。陛下早就心存不满,但摄于崔氏权威,只能心生暗恨。王郑两家察觉陛下心中所想,于是勾结北戎,以议和名义让大夏放松警惕之后,五月十五,北戎突袭边境,王郑两家联手,封锁了边境消息往来,”

    李宗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谢恒继续道:“边境苦守近一月,粮草渐消,对于不知道战事的东都而言,这种行为,是拥军自重,驻军不归,有不臣之心。这时候,王家……或者郑家,向陛下进言,说他们发现崔清平暗中造了一个火药库,您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谎言。”

    “王怜阳。”

    李宗明白他在说什么,补充道:“是她告诉我的,而且,在四月她就告诉了我这件事。”

    “您心中害怕,同时也意识到,如果您能拥有这个火药库,或许能凭借武力,镇压世家。您想摆脱崔氏,想很久了。所以六月初十,您让王怜阳软禁皇后太子,想以他们的性命,逼迫我娘,说出火药库的位置,但我闯进宫中,我娘为了保我自尽。”

    李宗看着谢恒,谢恒面上波澜不惊,继续道:“我娘的死讯很快被王郑两家送到舅舅手中,六月十六,你收到了他的来信,上面写着,‘北戎来犯,臣外御雄敌,内抵虎豹,若君臣有隙,臣孤掌难鸣,望陛下三思慎重,宽悯以待。若储君非崔氏所出,臣保大夏难安。’,陛下因此信震怒,杀了我娘那点愧疚烟消云散,将崔氏满门下狱。”

    “不该吗?”李宗冷声开口,“他一介臣子,竟如此放肆……”

    “那封信最后一句话,不是我舅舅写的。”

    谢恒打断李宗,李宗愣住,谢恒平静道:“他给你写过很多信,但都被拦下来,只有这一封,前面的句子是他写的,可那句‘若储君非崔氏所处,臣保大夏难安’,是别人人为加上去的。当时掌握兵部的是孙正理,所有信件从兵部走,这封信,是他们故意挑给陛下的。”

    李宗呆愣坐在原地,听着谢恒的话,谢恒继续道:“之后舅舅收到了崔氏满门收押的消息,他知道陛下在残害他的家人,可他还是坚守在前线。”

    说着,谢恒走上前去,将他们往来信件和崔清平的行军日志的副本都递了过去,简单道:“他一直守,守到弹尽粮绝,他让百姓退回和玉关,结果,王家人竟然派人给百姓发放敌军的衣服,将他们当作敌军射杀,而后,上报和玉关大捷,以此邀功。”

    李宗说不出话,他看着崔清平的行军日志,听着谢恒嘲讽道:“这就是和玉关大捷,在前线还没被攻破时,他们就上报朝廷,敌军已至和玉关,朝廷就这样抛弃了边境十城。舅舅可以打回来,可是他知道,一旦大夏发动内战,北戎必定一路直袭东都,于是他做了第二个选择。”

    李宗茫然擡头,谢恒眼眶微湿:“他让十万军民,攀过雪山,绕到北戎之后的昆仑待命,他坚守到城破被俘,想办法在一路追杀之中逃回东都求援,当时只要东都出兵,就可以和这十万军民一起夹击北戎!”

    李宗听着,睁大了眼,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可陛下没有信他。”

    谢恒含泪笑起来:“陛下选择将他鸩杀在宫中,选择放弃那十城,选择用崔氏满门的性命换你皇位安稳!”

    谢恒说着,忍不住一把掐在李宗脖颈,他死死盯着他,李宗满眼震惊,他仿佛明白什么,急促呼吸着,听着谢恒质问:“这就是他的君主,是舅舅、是我崔氏用命辅佐的君主!你没有心吗?你没有感情吗?”

    谢恒收手用力,李宗忍不住挣扎起来,他艰难掰着谢恒手指,听着谢恒追问:“我舅舅与你年少一同长大,我姨母与你少年夫妻,我兄长是你第一个孩子——几十年,崔氏忠心耿耿几十年,都换不来陛下半分信任吗?”

    “那他呢?!”

    李宗听着他问话,终于忍不住大喝出声,谢恒手指一松,李宗慌忙推开他,急促咳嗽起来,愤愤擡头,盯着谢恒道:“你问朕不信他,那他信朕吗?!”

    谢恒没有说话,他看着李宗涨红了脸,愤怒道:“他若信朕,送到昆仑山的那十万人他怎么不同我说?送到江南的玄天盒为什么不同我说?!”

    李宗说着,甚至忘了自称,急促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杀他?你以为我想杀他?你以为圣照和慕华为什么能逃出去,是因为我放过他们!我一直在等崔清平!”

    谢恒眼神微动,李宗面对着他的视线,有些难堪转头。

    他似是不愿承认,但还是捏起拳头,解释道:“我想信他,我等着他来和我解释。那时候他从北戎逃亡回来,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他是来为崔家报仇的,他主战,是因为北戎埋伏了人,他和北戎里应外合,就等着歼灭我的兵马。你知道那时候我面临着多大的压力?”李宗急促开口,又怒又恨:“可我还是想信他!我等着他,我知道他将玄天盒送到江南,我等着他将一切告诉我,可他没有!他只和我要兵马,和我说,只要将人交给他,他有必胜的把握。可他哪里来的把握?”

    “因为他送了十万军民到了北戎后方。”谢恒眼中有了了然,“只要出兵夹击,他有必胜的把握。”

    “可他没有同朕说。”李宗笑起来,“他害怕朕对这些人不利,害怕朕告诉北戎这些人的位置,让北戎歼灭他们。你说我不信他,可他信朕吗?”

    李宗说着,眼泪落下来,他一边哭一边笑:“你们总说朕多疑,可朕没有付出过吗?是他,是崔清平,他负朕!当年他但凡多信朕一分,他就不会死!”

    “那我娘呢?”

    论起这些过去,谢恒语气忍不住有些激动。

    他想到崔慕华自尽那一刻,想起他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爬到母亲血里那一刻,他忍不住道:“你说你要我们的信任。可在舅舅回来之前,在你所谓的等待之时,我娘已经死了!姨母死了,崔家满门入狱,你让舅舅、让我们,如何信你?!”

    这话问出来,李宗终于无法再答。

    他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道:“朕没想杀她们。”

    提及崔慕华和崔涟漪,李宗声音中终于有了哑意:“朕当初只是想用圣照和涟漪逼你娘说出实话,结果没想到你回来,她看见你,怕郑道初杀你,就自尽了,朕来不及拦她。等后来……你舅舅被俘,边境战事都已经结束,王郑两家盯着朕……朕不得不杀。”

    “还有呢?”

    谢恒眼中都是死寂,他看着李宗:“你的罪,只有这些了吗?”

    李宗没说话,他静默着缓了许久,才道:“所以,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说着,李宗擡眸看向谢恒:“同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讨个公道?”

    “那这个公道,陛下给吗?”

    谢恒平静询问,李宗笑起来:“你不会只来问朕这个问题,说吧,你要什么,你有什么?”

    “李圣照还活着。”

    谢恒开口,李宗毫不意外,他平静道:“是那个叫崔君烨的孩子吗?”

    “你知道?”

    “感觉过。”李宗轻笑,“有时候朕看着他,就会想起圣照。以前朕一直觉得自己是多想,没想到,”李宗擡眸看向谢恒,“你有这个本事。所以你现在想做什么?”

    “册封他为监国太子,为崔氏平反,重启《大夏律》。”

    谢恒冷静开口,他每一句话都像走了一条长路。

    李宗注视着他:“你的筹码呢?”

    “你给洛婉清的八万人,连同司州两万军队已经拿下边境十城,同北戎议和,迎回当年留在昆仑的军队。这只军队,加监察司,还有秦谢两大世家,够不够?”

    李宗听他说话,盯着谢恒,许久之后,他擡起手来,轻轻鼓掌:“好,很好。有兵、有权、有钱,朕若不答应,岂不是傻子?”

    谢恒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听李宗道:“所以,当初秦文宴那个案子,是你故意施恩秦珏?”

    “是。”

    “尚文到底谁杀的?”

    “我。”

    “东宫六率,是你故意陷害?”

    “本就该死,和玉关大捷就是他们射杀的百姓。”

    “你婚宴的刺客到底是王郑两家的人,还是你的人?”

    “都有。他们不动手,我就动手。”

    “为的是让我朕给你军队出兵司州?”

    “是。”

    “所以北戎进犯也是假消息?”

    “是。”

    李宗没再说话,他嘴角一直噙着笑,思考着谢恒的话,想了许久后,忍不住摇头道:“可惜了,你怎么不是我亲生儿子?”

    谢恒盯着李宗,李宗轻笑着道:“朕本来以为,朕最优秀的儿子是归玉,将皇位给他——就像当年我父皇将皇家的一切交给我一样,他会让李氏江山,福祚绵长。没想到啊……最后是圣照。不过都一样,都是朕的儿子,也无所谓。朕答应你。不过有一个条件——”

    李宗擡头看向谢恒,他盯着谢恒的眼睛,冷静而郑重道:“杀了洛婉清。”

    谢恒听着这个答案,神色了然,却还是问:“为何?”

    “不为什么,朕要她死。”李宗懒得解释,他笑着看着谢恒,“朕将一切给圣照,可你们也要给朕看看你们的忠诚吧?怎么,杀个女人都不愿意?”

    “一定要她死?”谢恒确认。

    李宗毫不犹豫:“她一定得死。”

    谢恒听着,垂下眼眸,过了许久后,他似是有些无奈闭上眼睛,嘲弄一笑:“她死了,才能保住陛下的秘密,是么?”

    李宗瞳孔微颤,故作镇定:“什么秘密?”

    “阁内是先帝交给陛下的组织吧?”

    谢恒从李宗方才的话中推断。

    洛曲舒自幼进入阁内,他与李宗年纪相仿,不太可能是李宗培养。

    按照李宗的言语,他继承了先帝的一切,那阁内,或许是历代服从于皇室的最隐秘组织。

    听到谢恒提到阁内,李宗便明白了:“你知道了?”

    “阁内成员,洛曲舒,当年就在战场上,他一直在给阁内传信,陛下是阁内首领,所以,其实当年战场的事情,陛下很清楚。陛下不是不知道舅舅苦守在战场上,您知道。”

    谢恒擡眸看向李宗:“四月,你听到崔氏有火药库,你就起了心思,所以你故意放纵王郑两氏,想把崔氏逼入绝境,以验证火药库的存在。为此,你甚至用杨淳为饵,故意让杨淳加入他们,同他们一起勾结北戎。我娘炸开宫门,你就相信了崔氏必定有这个东西。就算没有,能瓜分崔氏这个庞然大物,滋养众多世家,也更方便你制衡。”

    “你才是罪魁祸首。”

    谢恒语气平静,没有半点愤怒起伏,只剩疲惫。

    李宗不自觉抓紧扶手,笑了起来:“朕只是对一切置之不理,怎么就算罪魁祸首了呢?”

    说着,李宗调整了姿势,斜靠在扶手上,笑着道:“其实追究这么多做什么呢?灵殊,你要想清楚你们到底要什么。你们最重要的是推行《大夏律》,其次是为崔氏翻案,还他们一个清白名声。至于其他,有这么重要吗?”

    “如果我一定要追究呢?”

    “你可以追究,”李宗端详着谢恒的眼睛,“你可以将朕勾结北戎割让十城以害崔氏这件事告知天下,到时候,朕就是天下共讨的国贼。但你要记得,”李宗微微倾身,强调道,“圣照的皇位,是源自于朕。”

    谢恒没有出声,李宗眼里带了傲慢:“圣照想要继承大统,那朕必须是天命所归。如果圣照是国贼之子,便会有人会以此名义,说他得位不正,推其他宗室亲王取而代之,到时天下难安。”

    “我杀了你不就好了。”

    谢恒平静出声,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李宗笑出声来:“为了一个女人弑君?想好了,”李宗一掸衣袖,庄重从容坐在椅子上,“你身上沉骨香未解,杀了朕,你得死,而你辅佐的李圣照,也就成了乱臣贼子。届时王氏响应民意,让归玉继位,天下响应,李归玉是什么人你清楚,他若继位,你的监察司留不到日后。到时,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恒听着这话,眼中露出几分笑意。

    李宗看着有些不安,软化了语气,劝说道:“其实你也不必觉得是朕想杀他,就算朕不杀,她也活不了。只要你身边人知道洛婉清会危及李圣照的正统,你觉得谁会保她?李圣照也好,你身边那个青崖也好,你们千辛万苦辅佐圣照,寄希望于他去推行你们的宏愿,为此付出那么多,难道想为了一个女人功亏一篑?谢恒,”李宗看着他,笃定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谢恒静静着听着,面上无波无澜。

    李宗的话他一早就明白,在他听到“阁内”属于李宗那一刻,他便清楚知道洛婉清对于李宗、李圣照的威胁。

    她如今身份太高,知道太多,总有一日她会在蛛丝马迹中发现阁内属于皇室,她也就会明白,她父亲当年寄出的每一个消息都到了李宗手中,李宗才是那个真正的国贼。

    她作为洛曲舒之女,拿着洛曲舒遗留的信件,她的每一句指证,都带着足以动摇国本的分量。

    对于李宗而言,这绝对不可接受。

    他会杀了她,早晚之事。

    如果换做过去的谢恒,他或许也会做此选择,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可如今他做不到。

    他只能怀揣一丝希望,期盼李宗比他想得温和良善,只要李宗有半点退步,他就有周旋空间。

    他故意对阁内只字不提,给李宗一个台阶。但李宗比他所想远要狠毒太多,用她的死作为条件,交换他们想要的一切。

    只要李宗走出去,同李圣照、青崖、玄山……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出这个交换条件,甚至不需要说出原因,他们便会选择让她去死。

    谢恒想着,不由得笑起来。

    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倚栏怀抱琵琶,一路浴血厮杀的女子,轻声道:“陛下说的没错。如果陛下只是要洛婉清的命,无论是圣照兄长、崔家余孤,还是监察司上下,或许大家都会同意,舍一人之命,成就千秋大业。”

    李宗闻言,慢慢放下心来,正要开口,就听谢恒道:“可独独除我。”

    李宗一愣,就听谢恒道:“陛下,谢恒的确审时度势,可是,”他擡起眼眸,眼中带了几分温和,“我心有观澜。”

    落那刹,李宗甚至来不及反应,谢恒已近身前。

    李宗尖叫出声:“谢恒!”

    然而谢恒却已经一把掐在他脖颈,将他死死按在椅子里。

    他一点一点收起手指,李宗因痛苦想油锅中鱼一样疯狂挣扎。

    谢恒看着他的眼睛,这双惯来捉摸不定的眼里,终于露出了真切的惶恐与惊慌。

    他突然想起许许多多人。

    他想起自刎在他面前的母亲。

    想起坐在牢狱中朝着他微笑的崔子规。

    想起在宫中赐死的崔涟漪。

    想起离人渡倒在血水中的崔嫦曦。

    想起崔清平在雨夜一去不归的背影,他感觉自己好像走了一条好长好长的路,疲惫不堪。

    他感觉他掐住的不是李宗的脖子,是他自己的心脏。

    心脏在他手上一点点收紧,发疼,他盯着面前人逐渐发紫的面容,哑声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李宗。”

    “放开我……”李宗拼命挣扎,他感觉空气被一点点掠夺,肺部几乎炸开,“你是弑君!弑君!”

    “反正我本就该死,倒不如痛快杀一回。”

    “圣……照……”李宗挣扎着提醒他对于李圣照的重要性,想求一丝生路。

    然而谢恒却笑起来。

    “您放心,杀了您,我便不管太子了,我这就去辅佐三殿下登基。不过有件事您得知道,三殿下,”谢恒微微俯身,“是江枫晚的儿子。”

    听到这话,李宗骤然睁眼,谢恒笑出声来,低喃诅咒:“李氏江山,日后姓江。”

    “不——!!”

    李宗惊叫出声,也就是那一刹,谢恒终于不再折磨他,猛地掐爆了他的脖颈。

    血花从他脖颈伤口喷涌而出,飞溅谢恒一脸。

    随即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旁边墙壁被人猛地一掌震开,尘土飞扬间,杨淳带着士兵出现在门口。

    杨淳震惊看着头身分离坐在椅子里的李宗,惊得愣在原地。

    全场静默着,一个士兵最先反应过来,结巴着惊呼:“谢……谢恒弑君!”

    随后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节节后退,惊呼出声:“谢恒弑君!谢恒弑君了!!”

    听到这话,谢恒从容起身,他擡眸看来,俊美白皙的脸上沾染着血滴,看上去分外妖艳。

    谢恒看着众人惊慌神色,莫名有些想笑,他歪了歪头,用手背擦过面上血迹,心中突然有些畅快,坦然道:“没错,我弑君了。”

    “逆贼受死!”

    杨淳闻言终于反应过来,骤然暴起,朝着谢恒一掌劈下。

    谢恒将地上李宗一踢一拽,猛地拖到身前,杨淳见状急急收手,也就是那一刹,李宗尸体重重撞上杨淳,谢恒夺剑而出,猛地冲了出去。

    他剑风凌厉,身如鬼魅,只是刹那之间,便已经冲出甬道。

    杨淳护着李宗,厉喝出声:“拦住他!把这弑君逆贼抓住!”

    周边士兵蜂拥而上,然而哪里有人拦得住谢恒?

    他剑势如泰山倾崩,山河尽碎,势如破竹而出,一路杀出白鹭山中,随后他便绕道直奔城外。

    朱雀早已准备好马匹和包裹在城外百无聊赖等着,老远听到远处有喧闹之声,不久便见谢恒提着染血的剑一路兔起鹤落而来。

    他喘息着奔到朱雀身前,径直翻身上马,朱雀惊疑不定:“公子?!”

    “我把李宗杀了。”

    谢恒畅快开口。

    朱雀睁大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谢恒道:“你赶紧让我们的人出司州城,去找太子殿下,等找到了你就告诉他,谢恒受李归玉教唆弑君,让太子殿下恢复身份举事,而后以诛杀谋逆国贼罪名班师回朝。”

    “那你呢?”朱雀很快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谢恒,急道,“公子,你现下一个人去哪里?!”

    “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朱雀茫然。

    谢恒一笑,眼中露出几分温柔:“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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