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谢恒出宫时,洛婉清刚领着张逸然回到监察司。
她先下马车,随后擡手去扶张逸然:“张大人小心。”
“没事儿。”张逸然从马车上跳下来,摆手道,“惜娘不必客气。”
洛婉清点头收手,倒也没多想,领着张逸然进入监察司,便让人给他安排房间。
张逸然跟在洛婉清身后,这倒是他头一次进监察司的内院,他四处打量,随后不由得道:“惜娘,纪青呢?”
“关在另一边,明日我带你去见他。”
洛婉清答得随意,领着张逸然往前。
张逸然见周边无人,洛婉清也不同他说话,心下颇为不安,犹豫片刻后,终于才开口道:“惜娘,今夜抱歉。”
洛婉清闻言疑惑回头,就见张逸然有些不安道:“本答应给惜娘的案子,今夜我一时冲动……”
“是一时冲动吗?”洛婉清却是了然,轻笑起来,“怕张大人是想了许久吧?”
张逸然一顿,见心思被揭穿,倒也没有继续遮掩,只道:“的确是想了许久,只是今夜得了契机,才下了决定。”
张逸然说着,擡头看向洛婉清,神色坦然道:“抱歉,这个案子,我觉得还是我来比较妥当。”
“为何呢?”洛婉清语气很轻,“张大人当知道这个案子不容易,今日你差点就死在大殿上了。”
“若我死在大殿,”张逸然笑起来,“那这个案子就有出路了。”
洛婉清沉默下来,她明白,其实张逸然什么知道。
接这个案子会面临的危险、风波,他都清楚。
而他自己也知道,仅凭张逸然一人之力,这个案子根本无法推动,但如果他死在大殿上,那郑璧奎挑战的便是皇室尊严,而以张逸然在清流的名声,天下必定为之震惊沸腾。
洛婉清一时有些动容,忍不住道:“值得吗?”
说着,她擡起眼眸:“洛家与你非亲非故,我知道张大人提娃娃亲不过是不愿洛小姐亡魂受辱,张大人何必?”
“我自己的家仇……证据不足,也就罢了。”张逸然思考着,“那现下有一个案子,有证据,有机会,就差一个人推上来,我既然见到了,又怎能视而不见呢?我当年考学当官,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可你还有赵姨。”
洛婉清开口提醒,张逸然一愣,眼中终于有了几分不安。
洛婉清笑起来,转身领着张逸然道:“张大人,我很钦佩你这样的人,可我只是个小民,对于我这样的小民而言,身边活生生的人更重要。为人子尽孝,为人友尽义,为人妻尽善,为人母尽责,能当好一个人,好好活在这世间便已经足够了。这个案子,张大人能推就推,若是有危险,便不要强求。”
洛婉清看了一眼张逸然,劝说道:“想想赵姨。”
张逸然沉默不言,听着洛婉清的话,跟了她一路,终于道:“那惜娘呢?”
洛婉清打开房门,就听张逸然站在她身后,不解道:“你拿我娘劝我,那你为何又要接此案呢?”
“因为我身边谁都没了。”
洛婉清领着张逸然进屋,她背对着他,轻声道:“我没有家人,孤家寡人一个,与他们搏命,我没什么牵挂。”
“若崔影使在,你也如此吗?”
张逸然开口,洛婉清便是一顿。
她背对着张逸然,没有立刻出声,张逸然斟酌着道:“我看得出来,惜娘与崔影使感情非同一般。若他在,惜娘还会做此选择吗?”
洛婉清沉默片刻,缓声道:“他会让我做此选择。”
“我母亲也是。”
张逸然接话,似是思考着道:“我所行,皆为我母亲所授。她若看见这样的不平事,也会管的。况且……”
张逸然笑起来,有些无奈道:“心之所向,有时来不及想太多。若一心想做之事,自会冲动。”
洛婉清听这话,一瞬竟是想起从梅园回来那日,谢恒那一句“人非草木,情自扰之,若能永掌分寸,不过是不够重要罢了。”
她一时无言,只能苦笑道:“张大人说得也是,不过如今说这些也什么意义,您都御前告状,您怕是再也难逃干系,就只能让张大人当这只出头鸟,好好受受磋磨吧。”
“那正好了。”
张逸然闻言,也放松下来,玩笑道:“过往总是躲在惜娘后面,这次也让惜娘看看我的厉害。”
“那我拭目以待,不过张大人现下首先要解决的——”洛婉清指了指纪青住处方向,提醒道,“是纪青。”
“他还不肯作证?”
“不肯呢。”洛婉清摇头,“他怕死郑家了。”
张逸然没有说话,洛婉清见他思索,也不多说:“行了,天色不早,张大人还喝了酒,您先休息,具体之事,等公子回来我询问情况再议。侍从就在门口,有事叫他,我先走了。”
张逸然得话,颔首行礼,送着洛婉清出门。
洛婉清从张逸然处出来,便觉整个人松懈下来,她本该上山,但是心中却记挂着谢恒。
一想到谢恒最后没有包到手上的帕子,她心中便有些难安,本想压着情绪回山,但一想到谢恒,想到方才和张逸然聊天的话,她心中一沉,干脆直接出门去,打听了谢恒还在宫里,便打算去接人。
只是刚出门口,她便感觉有人在注视她,洛婉清敏锐擡头,便见视线传来方向,一辆马车静静待在暗处。
那辆马车没有任何标志,规制也不过是普通马车,但洛婉清却直觉不对,她也没有多想,直接提步走向马车。
她一过去,车夫便肌肉紧绷,洛婉清扫了一眼,便知这车夫是个练家子,绝非普通人。
她收回目光,径直穿过车头,车夫尚未来得及拦人,洛婉清便已经敲在车窗上,冷声道:“监察司查人,下来。”
马车里没有人回应,洛婉清只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
车夫慌忙下车,急道:“这位司使,我们只是在巷道稍作停留休息……”
“只是休息就让我看一眼。”洛婉清冷眼扫过车夫,“遮遮掩掩做什么?”
“你……”
“谢旭,退下。”
马车内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马夫身形一僵,随后强行应声道:“是。”
说着,马夫便退到巷外,洛婉清听到“谢”这个姓氏,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恭敬道:“敢问阁下今夜候于监察司门前,所求为何?”
“本是等他的,听说今日他在殿上差点射杀了郑家老大。”
中年人语气中带了疲惫,他没有说出名字,洛婉清却一瞬间知道了对方身份和意图。
洛婉清闻言怕对方误解,忙道:“是郑大公子当殿行凶,意图谋害御史……”
“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性子我清楚。”
中年人语气尽是了然:“他有一万种法子惩治郑璧奎,却选了最冲动的一种,他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借机报复,所以我想来看一看。”
说着,对方卷起车帘,车帘中露出一位男子儒雅清俊的面容。
他看上去快五十岁,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眉眼间与谢恒有些许相似,但比谢恒沉静温和得多。
洛婉清愣愣看着对方,在暗夜之中,对方目光注视着洛婉清,眼里有了几分慈爱,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一位姑娘。”
“大人……”
没想到只需要一个举动,就能被看出身份,洛婉清颇感不安。
她搞不清谢恒和面前人的关系,只能含糊道:“大人误会了,公子只是维护天子颜面罢了。”
对方却也不说话,只笑了笑,擡眼看向监察司,想了片刻后,他从袖中取了块令牌,递给洛婉清。
这块令牌没有字,对方轻声道:“你若有需要帮忙之事,可到谢家找我,我常年在东三苑书房,但不要让人察觉。”
洛婉清闻言接过令牌,轻声道:“是。””他之心性,继续行事,命不长久。”中年人放下车帘,轻声道,“劳烦姑娘,为他引条生路。”
这话让洛婉清心上一颤,对方也没再多说,扬声道:“走罢。”
说着,那位叫谢旭的车夫便从巷子进来,瞪了一眼洛婉清,便上了马车,架着马车离开。
洛婉清行礼送走对方,拿着手中令牌,想了片刻后,她将令牌藏入袖中,便沿着从宫中回来的必经之道快步赶去。
走了没一会儿,她便见到了谢恒的马车,洛婉清从墙上一跃而下,惊得朱雀瞬间拔刀:“谁?!”
“呃……”没想到朱雀这么敏锐,洛婉清到是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道,“朱雀使,是我。”
朱雀反应过来,颇有些惊讶:“柳司使?你大半夜从墙上跳下来做什么?我还以为是刺客。”
“让朱雀使受惊,抱歉。”
洛婉清行礼,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赶忙道:“我有些要事,想面禀公子。”
“什么事一刻都等不得?这马上就要到司里了,”朱雀疑惑,“监察司被烧了?”
“没有没有,”洛婉清摇头,随后看了一眼车内,含糊道,“一点小事,是我心急。”
“上来说话。”
谢恒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似乎有些疲惫。朱雀闻言侧身,给洛婉清开了车门,洛婉清赶紧行礼,一步就跃上马车,进了车厢,擡手熟稔将车门合上。
谢恒的马车是特制,关上门窗,普通的音量声根本传不出去。他正坐在桌前批阅文书,看见洛婉清上来,也没擡头,轻声道:“何事如此着急?”
洛婉清一时也开不了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来接他,只在思考这刹那,谢恒便开了口:“来问结果的?”
听到这话,洛婉清思绪瞬间迁了过去,下意识道:“陛下那边有结果了?”
“嗯。”谢恒应声,知道洛婉清关心什么,便如实道,“案子会交给张逸然。”
“那太……”
“但不会有结果。”
谢恒这话一出来,洛婉清便是一愣,不由得皱眉道:“为什么?”
说着,洛婉清立刻接话:“今日郑璧奎当堂就打算杀了张大人,陛下也不恼怒吗?”
“恼怒,”谢恒平静开口,“但太皇太后的桃花源还在修缮。”
“什么意思?”洛婉清听不明白。
谢恒解释道:“桃花源是为太皇太后庆生修缮的一座郊外庄院,耗资巨大,陛下当初提出来时,便被户部以国库吃紧驳回,是郑平生带头捐赠。”
洛婉清听着,慢慢明白过来,哪怕是天子,也与那些贪官污吏似乎无异。
她听着有些难以理解:“那……那既然如此为何还让张大人查?”
“不让张逸然查个水落石出,又如何帮郑平生得到清白?”
谢恒开口,洛婉清瞬间明白李宗想做什么,她不可置信看着谢恒,谢恒却是擡眸看她,平静道:“惜娘,我说过,你赢不了。”
洛婉清说不出话。
她一瞬明白,为什么谢恒当初想都没想过要告,而是直接选择刺杀。
为什么上一世,他从来没有洗清过自己的污名。
明明是太子纵容侧妃为了争地诬陷秦氏,草菅人命,最后却是他派人刺杀;
明明是东宫六率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最终却是他诬陷;
明明是雪灵谷那五百士兵欺骗百姓成为和玉关大捷的牺牲品枉死,最终却是他屠杀雪灵谷五百人……
明明他拿着证据,知道真相,却始终不告诉任何人,只遵循于自己的律法,不择手段审判着罪人。
而后——
再认罪伏诛于《大夏律》,走出一条新路来。
因为他太清楚知道上位者的规则,知道所有的证据在强权面前只会灰飞烟灭。他明早知结果,也就无心白费力气。
洛婉清想想清他的思路,也早已做了准备,点头道:“多谢公子提醒。”
“还是想赌?”
谢恒明白她的决定,提醒道:“现在上赌桌的是张逸然,你也想赌?”
“我会将结果告知张大人,如他愿意,那我与张大人,一起赌。”
洛婉清坚定开口,谢恒握笔一顿,他似是竭力克制着,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好。”
说话间,马车到了监察司,两人一起下了马车,谢恒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同朱雀道:“朱雀去睡吧,今夜惜娘守夜。”
听到这话,朱雀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今日虽然李宗没有单独见洛婉清,但也算带洛婉清露了脸,洛婉清升任四使这件事算是内部定下来,就等通知。
四使职责之一就是轮流守卫谢恒,今夜本该是白离守夜,如今换成洛婉清,便算是一种承认。
朱雀笑笑,高兴点头道:“好,那我先走啦。”
说着,他看向洛婉清,悄悄朝她一拱手道:“柳司使,恭喜啊。”
洛婉清礼貌颔首,等朱雀离开,谢恒便转身带她上山。
两人一句话没说,洛婉清跟在谢恒身后,她其实有许多想问,但见谢恒疲惫,也就没有出声。
她静静跟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谢恒回来,她看见这个人,之前心里那点便散去,感觉只是同这人走在一起,便有些开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洛婉清闲着无事,便一步一步故意踩在他影子上,小步追着他。
谢恒也没察觉,等上了山,谢恒便擡手道:“你去休息吧。”
“啊?”洛婉清诧异擡头,“我不为公子守夜吗?”
“休息吧。”谢恒摇头,“今夜不用守了。”
说着,谢恒便提步往小院里走去,洛婉清看着他背影,下意识想留人,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她迟疑片刻,才道:“公子!”
谢恒转过头来,洛婉清犹豫着擡起自己手上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我回来还没来得及看魏大夫,现下也不好叨扰。”
谢恒擡眸看她,洛婉清试探着询问:“公子……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谢恒听着,目光落在她擡起的手上,下意识想提步,但又生生止住,想了片刻,他轻声道:“一点小伤,你回去运转塑骨所用的心法,很快就好了。”
“可是……”洛婉清有些不解开口,“公子方才还想为我包扎的。”
“凡是都讲时机,”谢恒听着,转过头看向远处,有些难受道,“不是那一刻,便不是了。”
洛婉清闻言讪讪收手,隐约明白谢恒在在意什么,轻声解释道:“可那一刻不是合适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合适?”
谢恒忍不住出声,他擡眸看她:“人之一生何时不是权衡利弊?若只算得失,哪一刻又合适?”
洛婉清面露诧异,没想到谢恒会这样激烈反驳,她愣愣看着谢恒,谢恒也自觉失言,但话已出口又不想收回,只转过头去看向一边,沉默无声。
洛婉清想了想,走上前来,试探着道:“公子在难过?”
“没有。”谢恒立刻否认,却没看她,只放低了声音道,“只有些累了,胡说八道罢了。”
“我知今夜你不太开心……”洛婉清斟酌着,慢慢道,“可都事出有因……”
“我知道。”谢恒克制着情绪,安抚道,“惜娘不必多说,利弊结果我都清楚,先回去睡吧。”
说着,谢恒便要转身,洛婉清却一把拉住他。
谢恒一顿,洛婉清试探着上前,从背后拥抱住他,轻声哄道:“灵殊,不难过,好不好?”
洛婉清不说还好,她一开口,谢恒不知怎么,竟就真的觉得有些难受了。
酸涩委屈一瞬翻涌,这如孩子一般的情绪,让他无所适从,更觉狼狈。
他强行压下这些不当有的情绪,低低应了一声:“嗯。”
洛婉清听他的声音,思索着道:“我知道公子是气我拦你,但我也是为公子着想,其实……洛婉清已经死了,什么娃娃亲啊,婚约啊,都是虚的,只有柳惜娘还真实活着,公子别难过。”
谢恒不敢多说,又怕她察觉情绪,只能轻声道:“嗯。”
“开心一点。”
洛婉清从他身后探过头去,笑着道:“若是再不开心,我就要亲您了。”
谢恒看着探过头来的姑娘,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唇轻轻颤了颤,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止声,只扯出一个笑来:“没见过你这样哄人靠恐吓的。”
洛婉清见谢恒语气稍缓,终于放松几分:“高兴啦?”
谢恒轻笑:“本也没怎么生气。”
“骗人。”
洛婉清直起身来,放开手踩在他的影子里,揭穿道:“你今夜都不让我留宿了。”
“你又不喜欢。”
谢恒转过头去,说着气话:“我强留何意?”
“哦。”
洛婉清点头:“好罢,那我回去睡了。”
谢恒一僵,张口欲留,又有些开不了口。
他背对着她,听着她的脚步声,随后便听她道:“哦,那个,今晚谢太傅来见了我一面。”
听到这话,谢恒立刻回头,皱眉道:“他找你做什么?”
“他好像……知道我们的关系,就说看看我。”洛婉清摸了摸鼻子,瞒下了腰牌的信息,试探着道,“我不知道他算敌友,就没怎么同他说话。若下一次再见,公子,”洛婉清擡眸看向谢恒,“我可以信他吗?”
“可以。”
谢恒听谢修齐没说什么,似是有些失落,他转过头去,平静道:“他是我父亲。”
洛婉清听到这话,便知分量。
这种时候,谢恒还能承认谢修齐是父亲,那证明谢修齐应当是站在谢恒这边,在谢恒心中分量不低。
洛婉清心中有了盘算,点头道:“明白了,那您休息吧。我——”
洛婉清拉长了语调,谢恒心揪起来,随后就听洛婉清一笑,转身道:“我得办点事儿,办完事我回来,公子留扇窗户吧。”
说着,洛婉清便毫不犹豫快步走向自己小屋方向,谢恒听着她的脚步走远,等确认她听不见了,他才轻声道:“来得这么晚,便不用来了罢。”
然而说完,他又有些恼怒闭眼。
他竟是只敢在她听不见的时候才开口。
这样开口,不如不开。
洛婉清快速回到自己屋中,一面走一面盘算。
谢恒之前说过,他难过的只有一件事,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唯独谢恒不可以。
过去她总是以为,谢恒出身道宗,行事随心所欲,然而今日谢修齐说出那句“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她才意识到,谢恒骨子里,始终是世家出身。
他其实也在意规矩,在意名节,在意是否名正言顺,是否正大光明。
对于不重要之事,他或许还算不羁,但越是珍重的人事,他越求个名分。
所以他们确定关系那夜,他就会冲动问她成亲之事,一回东都,便会将梅园给她。
她觉得这不过是些虚名看的不重,但看今夜谢恒反应,他却是极为在意。
洛婉清想想觉得有些好笑,却又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捧着,温柔又踏实,还忍不住带了些心软。
她回到房间,拿出笔墨,认认真真写下一份婚书,等墨迹干后,便立刻下山,连夜往谢家方向赶去。
谢家距离监察司有一段距离,她夜里疾行了近半个时辰,便见到了谢修齐的马车。
马车慢慢悠悠行在半路,洛婉清从高处一跃而下,高呼出声:“大人!”
马车骤然停住,谢旭警惕看着洛婉清:“你来做什么?”
“谢大人,”洛婉清走到马车旁边,警惕扫了一眼周边,确认四周无人后,用只有谢修齐和她能听到的声音笑着道,“晚辈有一事,想请谢大人帮忙。”
“何事?”谢修齐语气平静,带了些好奇。
洛婉清将婚书拿出来,恭敬道:“晚辈欲求令公子谢恒,今夜特意带了婚书过来。晚辈家中长辈不在东都,只能先求谢大人应允,待日后时机成熟,晚辈再邀家中长辈过来见礼。”
谢修齐闻言,沉默许久后,却是在马车中笑了起来。
他低低笑着,卷起车帘,压了几分看戏的表情,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暂时叫柳惜娘。”
“日后还会换名字?”
“是。”洛婉清坦诚道,“一些原因,晚辈身份暂且不便告知,但谢公子知晓。”
“几岁了?”谢修齐压着笑,“太小不可,太大亦不可。”
“今年二十。”洛婉清立刻道,“不算太小。”
“如今什么职位?”
“马上升任监察司四品四使。”洛婉清知道谢修齐玩笑,便顺着话道,“从谢公子那里攒了些钱,能在东都买个小宅,算有些家底。”
“你的官职配我儿怕是低了些。”谢修齐打趣洛婉清。
洛婉清也笑:“晚辈尚还年轻,会继续努力的。”
谢修齐被洛婉清逗笑,转头努力克制笑容,压了片刻,才点头道:“行吧,婚书拿来。”
“多谢!”
洛婉清闻言亮了眼,赶紧将婚书递了过去。
谢修齐将车帘挂在一旁,从洛婉清手中取了婚书,婚书上名字的地方都还空着,他静静看着,过了许久,他才道:“我本以为这辈子没有写下这个名字的机会了。”
谢修齐说着,寻了男方父亲名字落款的位置,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之后,他等墨迹彻底风干,才将婚书交还洛婉清手中。
洛婉清高兴接过婚书,就听谢修齐认真道:“姑娘以诚待他,他自以命还你,还望姑娘,与他白头偕老,姻缘美满。”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顿,她擡眸看向谢修齐,郑重道:“谢大人,我不需要他以命还我,我只想要他能长命百岁,圆满一生。”
谢修齐一愣,洛婉清笑着拱手:“多谢大人,我走了。”
说着,洛婉清足尖一点,翻身上檐,随后一路疾行回监察司。
这一来一去,足足花了快一个时辰,谢恒便一直等在屋中。
他洗过澡,看着文书,心中却始终挂念着她,有些恨自己无端多事,又忍不住埋怨她没心没肺,这时候还能出去办事。
他一面批阅文书,一面重新点灯,等到洛婉清回到监察司,一上山,他便听见了声音,算了算时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耳听着洛婉清过来,他站起身来,将窗户关锁上,随后便熄了灯,自己一个人站在窗边,听着她来到窗外。
他屏息听着她的动静,就听洛婉清在外面稍稍一推,见窗户关上,便停住了动作。
他心中一时不安,有些怕人走了,又怨她当真就这么一试就走了。
正挣扎着去开窗,就听洛婉清轻声道:“公子,公子你睡下了吗?”
谢恒装睡不言,洛婉清直白道:“我刚还看见屋里灯亮着,我知道你没睡,开开窗,我送您个东西。”
“不必了。”
谢恒手放在窗户锁上,语气听不出情绪:“现下太晚,司使回去睡吧。”
洛婉清一听声音就知道他就在窗边,不由得有些想笑,她想了想,放温和了声音:“我不走,我若走了,您怕是更生气了。”
“我生气又何妨呢?”谢恒垂着眼眸,“总归又离不开司使,我生气亦或不生气,对司使无异,司使又何必在意?”
“为何离不开呢?”洛婉清靠到窗户上,隔着一扇窗户,她感觉谢恒的体温浸透过来,她明知故问道,“我又没有拘着公子,公子来去自由,谈何离不开?”
“岂止拘到,”谢恒感觉到洛婉清的存在,也明白她在玩笑,“心乃人之要害,它在司使手中,我又如何离开?”
洛婉清闻言忍不住笑起来,玩笑开口:“既然心在我手上,那我捏一捏,公子是不是就听我的了?”
“捏一捏,会疼罢了。”谢恒不甘道,“但在下向来忍得,若想以此要挟,怕难以如愿。”
到这时候还要和她嘴硬,洛婉清倒也佩服这个人。
但又觉得,这人相比崔恒也好,相比过去的公子也好,似乎都要来得真实得多。
崔恒永远在玩笑,她看不透;
谢恒始终在遮掩,她看不穿。
唯有此刻窗户里这个人,会生气难过嘲讽撒娇,带着崔恒的娇气,又有谢恒的蛮横。
她静静笑着看着天上繁星,慢慢道:“方才我去见公子父亲了。”
听到这话,谢恒气息明显一顿。
洛婉清放轻了声音:“我知道公子在乎他,我也知道公子在意名正言顺,现下时局特殊,我给不了公子太多,只能去找谢大人,请他应允,为我签了一份婚书。”
听到这话,谢恒心脏骤然急跳,他一时无所适从,只艰涩道:“你……不必做如此无用之事。”
“我本也这么想,但公子不开心。”洛婉清垂下眼眸,慢慢道,“公子,我生来愚钝,能给公子的不多,只能想到什么,便是什么。若公子想要的东西,务必告知我,人生苦短,我希望与公子在一起的每一刻,公子回想起来,都很开心。”
谢恒听着,感觉那些话语仿佛是甜蜜的温水,悄无声息拖拽着他沉沦,几乎是要将他溺死在其中。
他听到旁边传来声响,就见一封薄薄的婚书从窗户缝送了进来。
“我的名字我签好了,公子想悄悄盖上官府印章应当不是难事。”洛婉清平静道,“等未来我将家人找回来,再让他们签下他们的名字。”
谢恒转眸看着那封婚书,感觉自己指尖都有些发颤。
“让官府盖上印章,登记在册……”谢恒忍不住道,“你不怕李归玉发现吗?”
洛婉清没出声,过了片刻,她却笑起来。
“怕啊,但那就是公子操心的事了。谢司主能不能解决是谢司主的事,但我愿意这件事,”洛婉清说着,声音终于放低了些,温柔道,“我告知谢灵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