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49
秦氏,谋逆。
洛婉清听着太子的话,瞬间反应过来。
是秦珏的案子!
这案子递上去,此刻太子绝对没有任何再讨要她的心思,就算有,也至少要将这个案子带过去。
这的确是助她脱险的好法子,但是……
当初为秦氏求情的官员都杀了好几个,如今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司使旧案重提,完全是拿着她的性命在赌。
崔恒在让她赌命。
意识到这一点,洛婉清不由得捏起拳头。
她让自己不要多想,努力应付着面前的情况。
李尚文怒骂之后,立刻转头看向皇帝,急道:“父皇,这女子为了拒我居然连谋逆案都敢送上来,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谢恒呢?”
皇帝李宗擡起眼眸,却是看向殿外,旁边王怜阳一听,立刻皱起眉头:“陛下,这种小事……”
“陛下,”杨淳站在李宗身侧,恭敬道,“谢大人就在宫外等候。”
闻言,王怜阳脸色微变,正要起身,李宗便道:“让他进来。”
“陛下,”王怜阳转头看向李宗,冷声道,“一个司使的话,就要惊动谢司主吗?”
“那是他监察司的人。”李宗转头看向王怜阳,“若是胡说八道,该死。杀他的人,不该通知恒儿一声吗?”
洛婉清听到“死”字,手心浸了冷汗。
她跪在地上,感觉李宗转过头来,平静看着她:“谁让你查这个案子的?”
“没有人。”
洛婉清知道,既然是让她送上案子,她便不能牵扯其他人。
她解释着:“我与秦氏遗孤秦珏一同从扬州来,路上为友,故而对这个案子关注几分。卑职不知这个案子不可提,”说着,洛婉清叩首在地,“还望陛下恕罪。”
“胡说八道!”李尚文厉喝出声,“就凭你一个小小司使就敢查谋逆案?不可能。父皇,肯定是谢恒偷偷包庇逆臣!”
李尚文说着,上前两步,急道:“父皇,谢恒肯定和秦氏勾结,他舅舅崔清平和秦氏……”
“闭嘴!”李宗听到这话,立刻冷喝,“说到哪里去了!谁同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李尚文被李宗一骂,冷静几分,旁边王怜阳看他一眼,他立刻明白过来。
秦氏已经定罪,翻案就是对天家威严的质疑,李宗向来最看重的,就是皇权在人心中的稳定。
他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低声道:“儿臣是担心皇室名誉,一时激动,还望父皇恕罪。父皇,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无论什么结果,若是监察司要翻案,都有损天家颜面……”
“殿下在说什么?”
话没说完,一个清冽如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所有人下意识看去,就见谢恒领着青崖朱雀一同走进殿内。
黑色广袖大氅,金冠束发,手上千机珠串檀色深沉,与他白若冬雪的肌肤交映,黑白分明,更显色浓。
王怜阳和李尚文瞬间紧张起来,看着青年踩着红色宫毯入内,朝着李宗行礼:“陛下。”
“恒儿来了。”
李宗擡起眼眸,神色平淡:“你这司使方才向太子递交了秦氏的案子,事关重大,我让你来看看。”
说着,李宗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洛婉清:“若她只是想借用秦氏的案子推拒太子,欺君罔上,当斩。”
洛婉清闻言,垂眸盯着地面。
她情绪很诡异,紧张又平静。
现下已经不是她能决定局面的情况。
她清晰知道,在她拿出秦氏卷宗时,她就已经是一颗被谢恒摆在棋桌上,用来当诱饵,孤零零被围困的棋子。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谢恒的救援和开恩。
旁边谢恒听了李宗的话,平静道:“这是自然,只是微臣有些奇怪。”
说着,谢恒转身,擡眸看向李尚文:“殿下怎么知道监察司要翻案?”
“方才她递的……”
“那应当不是完整的卷宗。”谢恒打断李尚文解释,他瞟了一眼地面,“她那东西的封壳,在监察司是用来装载证据文书的,刚才殿下根本没打开,就确认秦氏是冤枉的?”
“他们当然不是冤枉……”
“那监察司为何翻案?”谢恒敏锐询问,“殿下为何觉得监察司是要给秦氏翻案,而不是追究新案?”
这话让李尚文顿住。
他方才根本没有细想,只看见了秦家人的名字,就下意识当洛婉清是来请求翻案的。
谢恒见他沉默,慢条斯理走到洛婉清身后,弯腰捡起李尚文扔掉的卷宗。
他低头打开,将里面的卷宗抽了出来,翻了翻后,缓声道:“这里好像没什么能证明秦氏无辜的证据。就是一些普通往来文书而已。”
李尚文不敢说话。
这些年朝臣早就领略过谢恒了,没有他审不出来的东西。
他平日向来冷淡寡言,但如果他开口,死人都能给他问出话来。
现下他也明白,自己是中套了。
谢恒故意让洛婉清呈上的就是与秦家无关的证据,只是他下意识认为秦家有冤,便以为谢恒是来翻案的。
谢恒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掸了掸卷宗上的灰,意有所指道:“殿下好似知道挺多东西。”
“孤听不懂司主的意思。”李尚文犟声辩驳。
谢恒冷淡看他一眼,像看一个将死之人,倒也没有多说,将卷宗交给洛婉清,淡道:“起身下去罢。”
说着,他擡眸看向正在思考的李宗,恭敬道:“陛下,有些事,微臣想和陛下私下禀报。”
“陛下,”说到这里,王怜阳终于开口,擡头看向皇帝,平静道,“方才柳司使的情形,猜测她是想为秦氏翻案,也是人之常情。倒是谢司主,咄咄逼人而来,倒像早有准备。”
说着,王怜阳看了谢恒一眼:“监察司已是权势滔天,现下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敢。”
谢恒语气平淡,王怜阳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甩袖道:“太子,走。”
王怜阳起身领着李尚文走出大殿,洛婉清见状,也行礼告退。
杨淳懂事领着人离开,大殿中很快只剩下谢恒和李宗。
李宗面上带了疲惫之色:“说说。”
“今日之事是微臣故意,还望陛下恕罪。”
谢恒径直开口,跪了下来,径直道:“微臣手下的人,微臣容不得太子折辱。”
“你啊……”
李宗叹了口气:“一个女人,需要用秦氏这样的案子吓唬尚文吗?”
“这不是一个女人,这是监察司的脸面。”谢恒擡眸看向李宗,“陛下,监察司走到今日,靠的是铁血手腕,若我监察司的司使能像姬妾一样转送他人,陛下让我日后在朝中如何为陛下做事?”
李宗动作微顿,迟疑片刻后,他带了几分歉意道:“是朕思虑不周,尚文叔父上次在芳菲阁为保护他离去,朕念他不安,就想安排个人在他身侧,倒是忽略了你。只是秦氏这样的案子……”
李宗擡起眼眸,眼神带冷:“你当真在查吗?”
“本是没有的。”
谢恒闻言,认真道:“只是近日微臣得了一些消息,尚未来得及禀报,刚好遇上这件事,微臣便想起秦氏案,试了试太子。”
李宗闻言,皱起眉头:“什么消息?”
“近日金陵有一桩土地纠纷,是太子侧妃江氏一家与秦家分支的案子,最后土地判给了江家。”
李宗动作顿住,他沉默下来,谢恒点到即止。
过了许久后,李宗缓声道:“太子乃国本,不可妄动。”
“是微臣一时置气。”
李宗闻言,无奈笑笑:“你这狗脾气……”
说着,他叹了口气,摆手道:“行了,下去吧,下不为例。”
“是。”
“还有你那个司使。”
李宗开口,谢恒动作微顿,李宗低头看着茶杯,淡道:“好好教训。”
谢恒闻言,便知李宗的意思。
这不是教训柳惜娘,是在教训他。
他恭敬行礼,平静道:“是。”
说着,起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便见到正恭候在门前的洛婉清。
“去刑堂,”谢恒冷眼扫过洛婉清,“领二十鞭。”
听到二十鞭,洛婉清松了口气。
没有经过批审,直接将秦氏的案子捅上去,对于皇帝而言,这是一种挑衅。
谢恒和皇帝之间冲突,必然要有一个人来受罚,才能给双方体面。
而她无疑是这个人。
只是二十鞭,已是最好结果。
洛婉清放松下来,跟上谢恒和青崖等人,一起走出宫外。
青崖跟着谢恒上了马车,她和朱雀骑马护在谢恒马车两侧,走等出宫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宫城,想到今日崔恒穿着官服朝她走来的模样。
是他吗?
他的真实身份?
然而一想,她立刻按住。
她和崔恒之间,不能再深,只能仅止于此了。
崔恒身上秘密太多,他不愿意她知道,她就不能知道。
若是强求,那就是恩将仇报了。
洛婉清压着心思,回到监察司,谢恒没让她禀报任何事,领着青崖朱雀另外去了地牢。
刚刚和洛婉清分开,谢恒便冷声吩咐:“把太子给燕三红的戒指挂到那根手指上,现下给东宫送过去。”
青崖一顿,随后便明白谢恒说的燕三红是谁。
他皱起眉头,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张扬?”
李尚文再如何,毕竟还在太子位上,直接给他送这种东西,若让李宗知道,怕是不喜。
“送。”
谢恒转身走进地牢,只说了一句:“我借他一百个胆。”
他也不敢把挂着他亲手掐死的青楼女子戒指的手指,呈给皇帝告状。
青崖闻声,便知谢恒不会更改主意。
当天夜里,东西便送到了东宫。
东宫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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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发生的事,洛婉清一概不知。她和谢恒分开,回到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后,便主动到刑罚堂领罚。
刑罚堂归属玄武司,由玄山主管,只是她刚到刑罚堂说明情况,玄山便摇头:“柳司使回去吧,您的影使已经替您受过罚了。”
洛婉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崔恒已经提前来过。
“二十鞭打完了?!”
她急促出声,玄山动作微顿,随后颔首:“嗯,打完了,鞭子都打断了。”
闻言,洛婉清赶忙行礼,匆匆转身离开。
她一路赶回山上,走到长廊便开始吹短笛召崔恒过来,她一面吹笛,一面推门。
刚进门,清风便从房门吹入,卷起床上轻纱。
轻纱帷幔间,洛婉清便见一个青年撑头侧卧在自己床上。
他穿着一袭白衣,面上带着鎏金坠珠面具,听见她开门之声,他睁开一双笑眼。
“听见了,”他笑眯眯看着洛婉清,“早在这里恭候司使了。”
洛婉清没有理会他,径直进门,擡手就去抓他衣服。
崔恒起身一把截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前一拉。
“司使这是做什么?”他挑眉,“进屋就要脱我衣服?”
“玄山大人说你替我受罚了。”
洛婉清擡眼看他:“我看看。”
崔恒犹豫片刻,见到洛婉清固执的眼神,只能无奈笑笑,放开她的手,转身大大方方脱了上衣,露出后背纵横的鞭伤:“看吧。”
洛婉清看着鞭伤,指尖轻颤。
随后她站起身来,便去拿药,回来将崔恒按到床上,冷淡道:“上药。”
“知道。”崔恒懒洋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回头瞧她一眼,“我这不等着司使回来给我上吗?”
“以后没这必要。”
洛婉清低头给他上药,冷着声道:“该是我的罚我自己受。”
“这哪里是你的罚?”崔恒闭上眼睛,嗤笑出声,“陛下给司主一个教训,凭什么教训到你头上。”
“那也不该是你。”
洛婉清扫他一眼,崔恒动作微顿,随后道:“算我倒霉,有他这个亲戚咯。”
“胡说八道什么呢。”
洛婉清瞪他一眼,随后起身去放东西。
崔恒慢条斯理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走到小桌边前,便听洛婉清似是闲聊:“公子怎么会想着在今日提秦氏案?”
崔恒闻言,拨弄着棋盒里的棋子。
洛婉清转头看向崔恒:“若只是让我拒绝太子,不至于要用秦珏家这样大的案子来堵太子的嘴吧?公子想要为秦氏翻案?”
“有何不可呢?”崔恒笑起来,“秦珏也在东都呆了些时日,不能一直待着吧?”
“可我们没有足够指认皇后的证据。”
“你以为,办案最重要的是证据?”崔恒擡眸看向洛婉清。
洛婉清有些诧异,崔恒转眸看着棋盘,坐在棋桌前,撚了棋子,随意道:“会下棋么?”
“会一些。”
洛婉清实话实说,斟酌着,她幼年跟着她爹下,后来跟着江少言下,他们都说,她棋力尚可。
崔恒擡眸笑了笑,撚了白子,擡手道:“来一局?”
洛婉清闻言走过去,坐到棋桌对面,她垂眸看了一眼棋桌,在边角上先落子,崔恒却是大大方方,直接落到了天元。
看见这样的路数,洛婉清不由得擡头多看了他一眼。
这是非常狂傲的下法,一般人都会在边角先打下基础,再往周边徐徐图之。
这种开局落在天元的走法,若非太蠢,那就是对自己棋力绝对信任,开局就已经是睥睨全局之势。
“你看,下棋,你若想要吃掉对方,首先要断掉它的气。”
崔恒走棋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开始布局。
洛婉清察觉他棋力强劲,谨慎应对,一面落子,一面听他平静道:“案子只是一颗棋,你下了,它就会跑。”
说着,崔恒贴着洛婉清的棋子落下,洛婉清在立刻尝试和自己布下的其他棋子链接。
“它跑,你就追,它若反抗,你就打。但你想赢,前提是你有棋。”
崔恒说着,不断围堵着洛婉清,平静道:“你说,今日公子让你在宫里呈报此事,是为什么?”
“想……试试太子的反应?”洛婉清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思索着。
“其一,太子肯定知道秦氏蒙冤,他今日反应,便会让陛下猜忌,更重要的是,他的侧妃江氏出自江南江家,乃世家大族,与秦家本在江南斗争诸多。秦氏倒后,江氏崛起,太子如虎添翼,王氏兴旺更甚,对于陛下来说,他想看到的是秦江在江南互斗,而不是与王氏结盟的江家在江南一家独大。所以今日,陛下会接下此案。这是一颗棋。”
说着,崔恒啪嗒一颗棋子挨在洛婉清棋的旁边。
“其二,宫中耳目众多,今日之事,很快就会传到各大世家耳中。各家都有皇子,各家都有盘算,你说若他们知道,太子牵扯此事,陛下怀疑,他们必定推波助澜,从明日起,太子注定不得安稳了。”
崔恒又一颗棋子落下,洛婉清心中一顿,便见棋盘上自己似乎这条路走到尽头。
她换了一条路,思索着道:“各世家都会参奏,试图推动此案。可皇后不会甘心,以王氏权势,若他们全力保人,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扳不倒太子。”
“是,王氏势大。若只是如此,咱们证据还不够,但是,”崔恒擡眸,又一颗棋子落下,“前日皇后把李归玉接回去了。”
棋盘上,洛婉清这才发现,她被之前一颗没有注意到的棋子堵死。
这颗棋子早在前几步就落下,一直静候在这里。
洛婉清擡眼看向崔恒,崔恒微微一笑:“李归玉现下就在等着接手太子的一切,王氏不会全力以赴保太子。虽然我们现在没办法确认主谋是谁,但是张九然可以确定风雨阁和王氏有关系,我们可以逼着王氏把那个操纵风雨阁的人交出来,继续审。但若我们继续审下去,会审出什么来?”
“秦氏案的主谋?”
“那一定是王氏极有权力之人。”崔恒冷静道,“在太子和那个人之间,王氏自己会做抉择。”
说着,崔恒棋子落到棋盘上。
她那颗一直逃跑的棋子被彻底断绝了最后一口气,崔恒看向她的眼睛,笑着一颗一颗提起她的棋子:“承让。”
洛婉清没出声,等崔恒把黑子提完,洛婉清便发现,他圈出一大块地后,已经开始逼近她最稳固的核心区域。
步步为营。
“公子这一次的目标,只是太子?”洛婉清明白过来,她擡眼看向崔恒,“扳倒太子后,公子能够围困皇后、乃至王氏棋子,便越来越多了。”
崔恒笑着没说话,洛婉清思索着看向棋盘:“所以,现下公子要下的棋,”她擡起眼眸,“是张九然?”
“不错。”崔恒摩挲着棋子,看着棋盘颔首,“过些时日,朝臣应当会要求公审此案,张九然是核心证人。只要她在,王氏自己会自乱阵脚。”
“她还没醒。”洛婉清提醒。
崔恒闻言,擡起眼眸。
他眼里带了些温和,似是替她高兴。
“她醒了。”
崔恒出声,洛婉清惊诧睁眼。
“就在今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