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已成旧事,定京开始为了新君忙碌起来。
为着翻修宫殿之事,工部忙成了一团。工部尚书孙汝一日跑了两次户部衙门,就预算之事与户部尚书周次山商议。
周次山是个脸庞圆润,笑容和气的中年男子,与他的堂兄——殿前司都指挥使周奎是截然相反的人,见了周奎的人都不由自主心生畏惧,而周次山笑容可掬,却让人觉得心生亲近。只是真正亲近他的人都知道,周次山可比周奎难惹。周奎再凶恶,碍着陈国律法也不能当街杀人,周次山却有的是法子叫你倾家荡产,株连九族。
孙汝庆幸,自己与周次山关系可算是好的。孙家与周家都是有着千年底蕴的世家豪门,到了今日更可以说是世家之首了,朝中百官,世家过半,而周孙两家更是把持了多部要职,紧紧扼住了朝廷的命脉。如今刘琛能顺利登基,固然是刘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却也离不开周家和孙家的支持。让两人比较头痛的是,刘琛这小皇帝不太上道,我行我素,意气用事,并不太顾及他们世家的脸面,丝毫不按着套路出牌。
周次山微眯了下眼,对孙汝道:“陛下突然改了主意,令你取代文孝礼主持修殿之事,着实有些古怪。”
以他对刘琛的了解,他不是会轻易屈服的性子。
孙汝面庞清瘦,身形瘦削,较周次山看起来严肃冷峻了许多。周次山说的事他也觉得有些古怪,虽然这本就是他们所求之事,但刘琛也未免转变得快了些,让他们准备好的许多后招都用不上了。
“今日议政王返朝,难道是他的主意?”孙汝琢磨了一下,“也就他能让陛下改主意了吧。”
刘琛最敬服刘衍,这事众所皆知了。
刘衍少年成名,威名赫赫,也曾经是把锋芒毕露的宝剑,但经历了三年前的战败,却沉淀了下来,众人还以为他被打断了脊梁,消磨了血性,却没想到宝剑入鞘,不鸣则已,他比从前更加深不可测,让人畏惧。
“议政王是个有大局观的,此次若非他当机立断,把矫诏之事推到北凉头上,又带兵镇压了赵家,恐怕定京是会乱的。”周次山实事求是地品评了一番,又道,“陛下年少,难免有些事想得不周到,有议政王辅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孙汝点点头:“不错,议政王感念周太后的抚养之恩,对你们周家也素来是亲近的,日后恐怕还要周兄多提携关照了。”
周次山垂下眸子,敛去眼中的锐意。
周家对刘衍做的那些事,知道的可不多,可惜功败垂成,但好在他尚不知情,还是站在周家这边的。“孙兄也无需这么说。”周次山笑眯眯道,“太后生前已应允了你们孙老太君,让议政王迎娶你们孙家的嫡女为王妃,今次孙兄能顺利拿下此职,多半是议政王看在你们孙家的面子上。”
周次山倒是说到孙汝心坎里了,他自己也是有几分这想法。
孙纭纭是孙汝的嫡长女,也是定京里数一数二的贵女,不是他自夸,孙纭纭的相貌才华,在定京若称第一便无第二。可惜孙纭纭自七前见了刘衍一面,便死心塌地地恋慕他一人,刘衍征战沙场多年,她便在心里偷偷等着,任求亲之人踏破了门槛,她也不为所动,宁死不嫁。直到三年前刘衍战败重伤的消息传回定京,她忧伤成疾,才叫家里人发现了她的心事。但当时刘衍重伤,生死难料,孙家怎么舍得把嫡女嫁给一个将死之人,便一直拖着,甚至把孙纭纭以尽孝的名义带回了江左,将孙纭纭拖到了如今二十岁,在定京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三年前的刘衍只是只病猫,如今却成了今上最信重的议政王,他早在半月前就修书回江左,让孙纭纭尽快来京了。
“只怕议政王看不上小女。”孙汝淡淡笑道,面上却有几分自傲。孙纭纭这样既痴情又有才情和美貌的世家贵女,又有哪个男人能拒绝,他心里觉得这门亲事十拿九稳的。
周次山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当下吹捧了两句,让孙汝清瘦微黑的脸庞都焕发出光彩来了。
孙纭纭马上就要进京了,他马上就能当上议政王的岳父了。
慕灼华的调令不久便也下来了,她从理蕃寺主事升迁至户部郎中,官阶正五品,虽然不及沈惊鸿一飞冲天,但也是让人望尘莫及了。离职后的第一个休沐日,慕灼华特地请了理蕃寺一众同僚在文铮楼把酒畅饮,众人与慕灼华共事半年,亲眼见她聪敏好学,态度也从一开始怀疑轻视,到后来心悦诚服,心里也早知道她非池中之鱼,却没想到那么快就跃了龙门。
“恭喜慕主事,哦不,该成慕郎中了。”众人喝了半醉,冲她拱手笑道。
慕灼华起身举杯,道:“这半年来在理蕃寺,多谢诸位仁兄关照教导,在下获益良多,这里敬在座诸位三杯!”
慕灼华说罢便倒了三杯仰头饮下,众人见她大方豪迈,便也纷纷叫好。慕灼华虽然是女子,却没有姑娘家的娇柔,虽然没有姑娘家的娇柔,却保持了姑娘家的矜持端庄,让人对她也不由生出几分敬重来。
一人笑道:“户部掌天下钱银,富得流油,慕大人,苟富贵,莫相忘啊。”
慕灼华失笑摆手道:“大家说笑了,户部不生产钱,只是钱的搬运工。”
众人被慕灼华的说辞逗得大乐,借着酒兴说起朝中一些趣事,一时气氛十分融洽。
一墙之隔的地方,刘衍却一人自酌自饮,执墨立在一旁偷偷看了半晌,问道:“王爷为何不过去?”
刘衍笑道:“本王若去了,他们便不自在了,见她与同僚相处愉快,本王也为她开心。”
心里虽然有几分酸酸的,但慕灼华又不是他的私有之物,她在朝为官,总会有应酬,总要与男子打交道,难道他还能时时将她锁在身边吗?这杯醋也只有自己默默饮下了。
只是他心里又放心不下,担心她喝醉了出事,便偷偷在旁边的房间里喝闷酒,听着隔壁欢声笑语。
执墨默默看着刘衍,心中又叹息了一声。
叫了一桌菜,筷子没动过一下,酒倒是喝了两壶了。这清酒虽然不醉人,却会伤心呐……
隔壁的动静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执墨耳尖,听了一会儿,对刘衍道:“王爷,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慕灼华。”
慕灼华最后留下来结账,文铮楼的菜品和环境注定了它不便宜,想到第一回来只舍得买几个馒头和酱肉给郭巨力吃,现在都能敞开肚皮请客吃饭了,这还得多亏了……多亏了刘衍的慷慨大方,不然光凭着俸禄,她也是奢侈不起来的。
今日除了一桌酒菜,她又点了六个文铮楼里的招牌菜,让人用食盒装起来,打算带回去给郭巨力加菜,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总不能亏待了那个丫头。
“多少银子?”慕灼华喝了些许酒,说话舌头都有捋不平了。
店小二笑眯眯道:“已经有人帮大人结账了。”
慕灼华皱起眉头:“是谁啊?”
刚才谁走的时候结账了吗?
店小二没回头,而是恭敬地朝慕灼华身后弯下了腰。
慕灼华迟钝地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熟悉而安心的香味,她一回头,便撞进了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之中,无需抬头,她便大着舌头喊了一声:“王、王爷……”
刘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看到了桌上笨重硕大的食盒,失笑对执墨道:“你帮她把食盒带回去吧。”
执墨点点头,上前提起食盒,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那个瘦瘦小小的郭巨力,一个人能吃一桌菜?
执墨取了食盒便离开了,慕灼华呆呆看了一眼执墨的背影,抬起头望着刘衍,傻笑道:“多谢王爷,又让王爷破费了。”
刘衍将慕灼华轻轻一带,两人并肩出了文铮楼,徐徐走在河畔的青石路上。
已是万物凋敝的季节,却难得是个晴天,天空仿佛被浮云来回擦拭了几遍,湛蓝得耀眼。午后的光带了暖意,柔柔落在慕灼华微醺潮红的眼上,让她不自觉眯起了眼,然而不过片刻,便有阴影为她挡住了刺目的光。
刘衍站在她身侧,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微红的脸庞,含笑问道:“喝了多少酒?”
“不记得了。”慕灼华歪着脑袋想了想,“十来杯?”
那也有一壶多了。
不过慕灼华对自己的酒量有个清楚的认识,她不会让自己在外面轻易喝醉,这样微醺的感觉正好,再多便难受了。
慕灼华说着忽地往刘衍胸前凑去,小鼻子嗅了嗅,仰起脸来看刘衍,好奇道:“王爷也喝酒了。”
刘衍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心口微微一颤,面上却不露声色。
“喝了一些。”
慕灼华恍然道:“王爷今日在文铮楼也有应酬吧,是了,您如今是议政王,六部高官以您为首,他们定是要巴结您,请您喝酒……”
刘衍笑而不答,反问道:“那你为何不请本王?”
慕灼华噎了一下,纠结了片刻,缓缓道:“不好意思……”
刘衍好奇问道:“为何不好意思?”
慕灼华别过脸,看着湖畔光秃秃的树,心中也莫名萧瑟起来。巨力说了,小姐不要像老爷那样,薄情,薄幸……
她好几夜都没睡好,三省吾身,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没错呀……
她不是傻,看不出刘衍对她的那些纵容和偏爱里,已经掺杂了一些男女之情,她原以为,刘衍这样聪明的人,明知道她目的不纯,是不会对她有多余想法的。可如今是她失算了,刘衍给她的,比她想要的还要多,而多出来的那些,实在不是她想要的,更是要不起的。
火玩多了,难免会伤到自己。
清醒的时候,她能将一切算得明明白白,可喝醉了,却只剩下满腔纯粹的难受,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细微表情,藏不住心中的酸楚。
让她继续骗他哄他,她不好意思,让她真的离开他,她……舍不得……
慕灼华很小就没了阿娘,不知道被人疼是什么感受,后来她有了郭巨力,看她被人卖掉,有爹娘还不如没爹娘,便仿佛看到了自己,所以她疼巨力,看巨力开心,她便也开心,就好像自己也有人疼了似的。
刘衍是除了巨力之外,对她最好的人,无论这里面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被他那样护着关心着,她整颗心都暖了起来。她喜欢他含笑低头看着她,眼里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无奈和宠溺就足以让她飘飘然,在他眼前放肆,让她想变成他掌心里的猫儿,对他撒娇,让他捂热一颗冷了很久的心。
所以,她又失算了,他给了太多她不敢要,她也开始贪求自己不该要的。
她的阿娘,就是贪求了不该要的感情和忠贞,最后郁郁而终。
慕灼华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她的目光迟缓地落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秀气的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忧愁的漩涡之中。刘衍也随着她的脚步而停了下来,低下头去凝视着她的双眸,忍不住想抬手抚平她眉心的褶皱。
慕灼华沉默了许久,刘衍也静静等着她,直到慕灼华再度开口。
“方才听他们说,王爷要成婚了。”慕灼华脸上微微泛着粉色,双眼没有焦距地望向湖面,“孙家小姐已经启程,从江左回来了,她等了王爷七年,真是个痴情女子啊。”
孙纭纭痴恋定王,这事不知何时在京中流传了起来。这种流言对一个女子的名声是极为不利的,除非,男女双方已经姻缘早定。
“王爷为什么迟迟不成婚呢?”慕灼华抬起头,眼中焦距缓缓凝在他面上,“王爷也是在等她,是吗?”
刘衍一怔,随即失笑否认:“荒谬,本王根本没见过她。”
慕灼华狐疑地皱眉:“那为什么呢……我父亲说,男人没有不好色的,除非不能人道,王爷年纪这么大……”
刘衍被她直白的话说得心中羞恼,好气又好笑:“你多少是个姑娘家,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吗?”
还有,什么叫他年纪这么大?敢情她还真觉得他“年老色衰”了?
慕灼华将手抄在袖子里,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缓缓道:“下官也是个医者,关心一下患者罢了……下官知道王爷并非不能人道,却也是怕您另有隐疾,正所谓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刘衍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心平气和与一个醉鬼谈话,他凑近了慕灼华,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为何这么关心本王的终身大事?”
慕灼华抿了抿嘴,扯出一丝笑容,嗓音微微发涩,道:“下官自然是希望王爷早日成婚,美满团圆。”
如此,她就可以让自己的心收得更坚决一点了。
却不知道,自己的话如一把冰锥在刘衍心上挖了一个洞,冷风灌了进去,又酸又胀,又痛又麻。
刘衍冷笑了一声,刚想说出一句狠话,却见那双杏眼里闪过一丝湿意,他一怔,上前半步,将她抵在了树上,微微俯下身去凑到她面前,那点泪光便无处遁形了。
刘衍温热的指腹抚上她湿润的眼角,刚刚冻僵的心又缓缓融化了。
“你啊……”男人低沉的声音轻轻一叹,却有了一丝淡淡的喜悦,“说的话,十句有九句是在骗人,偏偏越是假话,说得越是真诚,让人明知是假的,也忍不住想要信你。”
“可这一句假话,说得却太拙劣了。”他的指腹轻揉着她眼角的湿意,缓缓落在她微抿的唇角,“让本王高兴得很。”
他低笑一声,望向慕灼华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心疼和喜悦。
慕灼华的脸上又烫又红,眼中染着醉意和湿意,覆在身上的气息本该是让人安心的,此刻却又让她悸动不安起来,一颗心狂跳着,她不自觉地想要逃避,但背后是树,两侧是他结实有力的臂膀,她无处可逃,脑子混沌着想砌词辩解,可酒劲让她迟钝了许多,混乱中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嘴唇微启,便被同样温热柔软的薄唇覆住了。
他的吻是克制而缠绵的,许是怕吓到了她,圈着她的双臂不敢太过用力,他轻轻碾着她柔软的唇瓣,舌尖扫过她的唇角,缓慢而坚定地侵入口中,尝到了似曾相识的甜味,竟和梦中如此相似。刘衍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暗,气息陡然炽热了起来,圈着她的双臂也骤然收紧,似乎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体内,合二为一。
慕灼华被他忽然炽热的深吻吻得全身发烫,酥软无力,只能任由刘衍的双臂箍着自己纤细的腰身,双手无力地攀在他肩上,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她红肿的樱唇,附在她耳边,低沉暗哑的声音含着笑意道:“那一夜,在帐篷里的那个吻,原来不是梦……”
“你那时气恼我忘了,才与我疏远,是吗?”
慕灼华迷失的意识被刘衍的话骤然拉了回来,瞪大了濡湿的杏眼望着刘衍,脸上的潮红退了一半。
她为什么疏远他,是因为那个无意识的吻,还是因为从他身上闻到了小秦宫的脂粉香?
慕灼华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刘衍。
“王爷说什么,下官没听懂。”她后退了半步,与刘衍拉开了距离,“您是不是和别的女子缠绵,认错了人了?”
刘衍拉住慕灼华的手腕,紧紧盯着慕灼华面上的表情,想弄清楚她每句话背后的真实心意。
“你为何不肯说实话?你分明心里……”
“王爷!”慕灼华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今日你我都是酒醉失态,还请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刘衍不敢置信地看着慕灼华的面孔,她的话会骗人,身体却不会,他能感受到她的情动和意动,但此刻说出来的话,却如此伤人。
慕灼华深吸了口气,坚定地向后退开,与刘衍拉开了足够安全的距离,这才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还请王爷原谅,是下官失了礼数,这就回去醒酒。”
慕灼华说着便倒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慕灼华。”身后传来刘衍冰冷而苦涩的声音。
慕灼华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你在怕什么?你并非不喜欢我,难道是不相信我?”刘衍看着慕灼华的背影,一字字说道,“你怕我负了你?”
慕灼华闭上眼,咬破了舌尖,口中的铁锈味和刺痛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王爷想多了,下官对王爷一片忠心,再无其他。”
言罢,大步离去。
慕灼华怕刘衍负了她吗?
唉,慕灼华在心里哂笑了一声。
她不怕,这世上,本就没什么矢志不渝的感情,便是骨肉血亲,也不见得能真情实意,始终如一,她怎么还会在旁人身上要求不变和不负。
她不怕别人负她,只怕自己负了自己。她不怕失去刘衍,她怕的是失去自我。
女人一旦陷进爱情里,就会变笨了,那样一来,离死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