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从小就被人称为天子骄子。
在家长口中,他是故事里“别人家的小孩”那样堪称为模范的存在。
在同学口中,他是成绩好,长相好,家庭背景好,总被羡慕的存在。
大多数时候,周漾也觉得老天爷对他不错。
当然,如果他的爸爸再对他亲近一点,那就更好了。
可能是他奢求太多,老天爷觉得他太不知足,所以想给他一点苦头吃吃。
高二那年的暑假,他爸周海涛自杀了。
不是车祸,不是什么其他意外,是自杀。
他不想活了。
周漾得到消息是在竞赛完之后,出了考场,他心情不错,本来是想先给林软打电话,手机划过通讯录,看到“爸爸”二字,他下意识拨了出去。
回应他的却是机械女声冷冰冰的一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漾眉头一皱,又给他妈打电话。
电话那头陈碧秋的声音已是在勉力保持正常,却还是被周漾察觉出些许不对,他说比赛应该没什么问题的时候,陈碧秋的反应似乎过于冷淡勉强。
很快,他问了句:“爸呢,我打他电话没接,他这几天不是休年假吗?”
就是这句问话,让陈碧秋彻底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哭,周漾心头狂跳。
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喉咙发紧,强迫自己不去起最坏的念头,可他的大脑反应过于敏捷,他知道,没有几件事,能让陈碧秋哭成这样的,没有。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到陈碧秋痛哭之中一句模糊不清的话:“你爸…你……你爸,去了。”
周漾直到赶回家才知道,他爸爸去世的原因是自杀。
服用过量安眠药,发现时已经没有气息。
他的死亡时间是周漾竞赛第一天结束的晚上,家里瞒着没第一时间告诉他,不想让他放弃第二天的竞赛。
陈碧秋告诉周漾,他爸爸已经不对劲很久了,应该是不知道竞赛有两天,一直拖着,恐怕就是想等他竞赛结束。
所以她悲痛之下,仍然是选择了暂时隐瞒。
那时周漾眼圈发红,却不置一言。
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相信,他爸爸就那么突然地,毫无征兆地过世了。
在周漾的印象里,他爸爸周海涛一直是一个寡言少语、处事严谨的男人。
大多时间他都扑在了工作上,恨不得一年365天全年无休留在医院做手术。
连最亲近的妻子和儿子他都不太亲热,对周漾的外公外婆,已是称得上冷淡。
小的时候周漾并不大理解,后来长大,他渐渐理解了一些,因为他家,是典型的女强男弱。
上学的时候,喻子洲总说他家有钱。
很明显,他的穿着打扮,所用物事,都是没钱供不起来的。
他家也确实有钱,但他爸爸并不有钱。
他爸爸只是一个医生,工资不低,但比起外公的家大业大,那点工资就只能算得上是九牛一毛了。
而他妈妈陈碧秋,从小就是金汤匙里养大的公主,吃穿用度都要最好,做事也要讲排场和体面。
纯靠他爸的工资,买个包包都得攒两三个月。
他外公外婆就他妈妈这么一颗明珠,到头来也就他这么一个外孙,自然是怎么都疼不过来。
而看周海涛这个女婿,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不过周海涛有一点好,他是个孤儿,没有拖家带口一大家子穷亲戚往上头赶。那到最后,他和陈碧秋的儿子,不管是姓周姓陈,最后总归只能是陈家人。
这也是当年陈碧秋闹得天翻地覆之后,两老松口同意她嫁给周海涛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金钱权势也许不是万能,但没有是万万不能的社会里,拿不出傍身的资产,就永远矮人半截。门第的差距,让周海涛在陈家不是那么能擡起头。
偏生他也是个不肯低头的人,三番五次拒绝周漾外公的安排,一心只想当好他的医生。
随着年龄的增长,周漾渐渐明白他爸爸的自尊自傲,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觉得家里有钱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后来再有人问他家里,他也大多选择了掠过话题。
其实周漾一直都还挺崇拜他的爸爸,只是越长大,父子之间的交流就越来越少,有时候同桌吃饭,也是半晌无话。
听说周海涛这段时间休了假,周漾还想,等竞赛完,一家人出去旅旅游,散散心,拉近拉近距离。
大多数的计划好像都要被“没想到”三个字终结。
陈碧秋强撑了一天,等周漾竞赛结束,他回来,她也彻底垮了。她察觉到了周海涛的不对劲,却从没想过他会选择自杀。
外公外婆赶到的时候,陈碧秋歇斯底里,不让他们进门:“都是你们!你们不同意我嫁就不同意!为什么都同意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总要对他指手画脚挑三拣四!逼死他了你们开心吗!你们走啊!”
周漾记得那时他看向门外的外公外婆,又看向几近昏厥的母亲,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
他也很累,为了竞赛,他脑袋里那根弦紧绷了两年,松缓不过片刻,噩耗就那么砸过来。
他也想什么都不做,可他不能。
陈碧秋从来就不是能受打击的人,娇惯着养了好多年,处理不来这些事。
那些天就是周漾跟着忙前忙后,处理他爸爸的后事。
到医院收拾他爸爸的遗物时,周漾意外发现了一份检验报告。
换做别人,不一定能看得懂那份报告,但周漾盯着“阳性”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整个人都有些站不太稳。
他爸爸,竟然得了艾滋病?
所以,他自杀的原因是得了艾滋病?
周漾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缘由发了疯一般在抽屉里翻找。
但最终,还是被他找到了一封遗书。
也许是周海涛早就预料到来收拾遗物的会是周漾,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那一封遗书的题头两字便是——周漾。
周海涛在遗书上说,自杀是对他的一种解脱,让他们不要难过。
因为这几年,他一直有一件事压在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几年前有一对即将结婚的小年轻来医院做婚检,女方被检测出了患有艾滋病。
保障病人的隐私权是医生的义务和责任,按照规定,医院只能将艾滋病的检测结果告诉患者。
周海涛按照规定,将结果告诉了患者。
可患者本人听到的时候,并不惊讶。
周海涛心里有了数,原来女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那时周海涛再三建议女方应该将结果告知男方,女方的态度却很捉摸不定,只道:“医生,你们是没权利将我的病告诉别人的吧?”
周海涛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那对小年轻离开的时候,男方还笑得一脸灿烂,问周海涛,两人身体是不是没什么问题?
显然,男方是不知道女方患有艾滋的。
那一刻周海涛心里天人交战,却还是勉强地笑了笑:“体检报告上都有。”
他想:婚检意见上写的是暂缓结婚,两人应该也会交换体检报告。
男方如果不愿意结的话,还是有余地的。
这样的事件,他是第一次遇见,处理上他是按规章制度办事,却总有些良心不安。
结果出事了。
年初的时候,那名来医院婚检时还笑得灿烂的青年男子已然颓唐得不成样子,他抱着一个小孩儿来医院医闹,点名要周海涛出去,扬言要杀了他。
原来是当时婚检的女方糊弄了男方,没看婚检报告,存心隐瞒。
结果将艾滋传染给了男方,生下来的孩子也不够幸运,从一出生,就感染了艾滋病。
女方生产的时候出了点意外,难产致死,倒是一了百了,男方和孩子却被她拖累,这一生差不多都被毁了。
那男人每天都来医院闹,他知道上法庭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医院的处理没有问题,但他的仇恨随着女方的离开全部都转嫁了周海涛身上。
周海涛那段时间本就因为和岳父岳母越来越糟糕的关系而心烦意乱,又得知此事,尽管周围同事都告诉他,他没有做错。可他还是备受良心的谴责与煎熬。
后来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被那男人开车撞了。
车祸并不严重,周海涛也没有怨恨。
情绪都积累在心底,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抑郁。
而后,例行体检中,他检查出了HIV阳性。
命运恍若轮回,他在前不久的车祸输血中不幸感染。
周漾想起来了,那段时间,周海涛有一次很突然的叫他和陈碧秋去医院做全身体检,说是今年单位的福利提前了。
原来,他是怕自己感染给了他们。
周海涛在遗书里写,最幸运的事情是他们母子没有被他拖累。
他的精神状态本来就很脆弱,还一次次催眠自己,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这之后的车祸让他又开始害怕那男人报复他还不够,还会去报复他的家人。
索性自杀,对对方也算有个交代,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得知真相的周漾也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爸爸心里藏了那么那么多事,他以为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家里虽有摩擦,但父母俱在,也算幸福美满。
他是爸爸和妈妈,爸爸和外公外婆之间保持微弱平衡的焦点,他是个男生,他从小就聪明……
所以好像也没人想过,他还没有成年,是不是已经能够承受这些精神高压。
遗书的最后,周海涛还让周漾不要怪任何人,追究来追究去,又要折腾出很多麻烦。
他只希望自己离开以后,周漾能照顾好陈碧秋,能好好读书,做自己想做的事。
周海涛没有落款,只另起一行,写了这样一句话:“你永远是爸爸的骄傲。”
这之后,陈碧秋病倒了。
她和周漾的外公外婆短暂冷战过后,又已和好,但外公外婆也年事已高,周漾不放心,处理完家里的事,还和学校请了假,每天去医院陪陈碧秋。
家里的事周漾从来没有和同学朋友提过,又或者说,不知从何开口。
他有自己的骄傲,也有自己维护家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