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一被太一困在阵图之中,这阵图繁复,也不知花了太一多少功夫炼成,一时竟让他无法脱身。
他闭目侧耳,细听耳边吹拂而过的风声。
那渐徐渐缓的风声里,隐约能听到水流哗啦的流淌声,他蹙眉,睁眼看去。
岭山后山的弦清殿后,就有一丛山水如瀑布冲刷而下,在殿后汇流成小溪。
此时溪边站着个身穿岭山弟子宗服的女子,长发曳地未束,正望着河边林间一只麋鹿,不知只是在打量还是别有意图。
弦一心知自己此时是被太一诱进了阵图,该速速看破阵眼破阵法而出。
可弦一是上古神剑化的灵,初时学会的便是一招制敌的凶狠精准,擅武斗。对阵法的研究少之又少,这才有会万年前被魔界茴离困在他的幻境之中,一念成魔。
如今,他虽在此术上略有精进,只这些皮毛到底还是比不过自幼擅长阵图阵法的太一。
想解开,颇费一番功夫。
更何况,他此时已被眼前,略有几分眼熟的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竟不想这么快,便离开此地。
他抬步走近。
伸出去的手正犹豫着是否要搭上她的肩,便见眼前背对着他的女子转过身,笑颜如花地一步走近,挽住他的手弯,指着林间那头饮水的麋鹿:“我还当你说的林间有鹿是哄我玩的,原来果真有啊。”
“雾镜?”弦一拧眉。
雾镜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里满是笑意:“真人唤我作何?我又不会把麋鹿抓来吃了,真人尽管放心就是。”
话落,她不知想起什么,勾着唇,眼神颇有些怀念地望向对岸:“不过我倒是有个贪吃的朋友,若是让她看见了,这头鹿许就活不过今晚了。”
弦一挑眉,一时间竟想不起当年在他身边修炼的雾镜除了日日粘着他以外还有哪位贪吃的朋友。
“真人不记得了?”雾镜低叹一声,倒也不纠结此事,摇着他的手臂软声撒娇:“真人说今日下山会给我带糕点的,糕点呢?”
弦一下意识去摸袖口,只摸到一手空物。他凝望着雾镜期待的眼神,摇头笑道:“明日我亲自带你下山吧。”
“就知道你会忘记。”雾镜松开他几步跳远,盘膝坐在岸边的溪石上:“真人答应我的事,十有**不是忘记就是改日。”
她鼓着脸,少女的面庞沐着阳光像细瓷一般细腻柔和。
弦一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雾镜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了?当年他愿陪她在山中抓满山乱跑的野山参炖野鸡吃;陪她翻过几座山,就为了看看冬日山顶的雾凇;闲来无事也总爱唤上她,去林间的溪边走走。
山林空旷,回荡的全是她的笑声。
曾有那么一段时光,他都想放弃一心要求的所愿,只与她一起。
只观落日,只赏星辰,只圆她梦。
“真人,你怎不好奇我日日和你在一起还结交了哪位朋友呀?”雾镜忽然从溪边转过脸来,脸上笑意渐淡,就这么望着他,眼神复杂。
弦一一时竟不敢靠近她,只远远地站在原地,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何人?”
雾镜低头轻笑了一声,望着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许是我对于你而言,真的不重要。哪怕我极力想带你回到曾经一切还未曾发生的时候,你留恋的也并非是我。”
弦一脸上的笑容顿散。
雾镜被他封于画卷之中,却不影响她在阵图中从他的识海里化形。
她蜷缩在溪石上,眼里的哀伤渐渐变得绝望:“她叫摇欢,在无名山上日日陪伴着我。我修为尽散只剩原型时,是她日日伴我入眠,每日外出回来时总会记得给我带些小花小草,护着我到重新化形。而你,却是想要食她精魄的我的仇敌。”
最后两字,她近乎是咬牙挤出来的,那殷红的唇似被她咬出了血般,红得刺目。
话音一落,她从溪石边犹如风一般,顷刻间化得无形,再出现时,已倚在他的胸前,那尖利的指甲抵着他的心口,犹如一副钢爪。
只要她用力,随时就能抓破他的心脏。
“我只问你最后一遍。”雾镜抬眸看着他,眼神坚毅:“我愿陪你入混沌,永生永世也无妨,你可愿意放下这一切跟我走?”
弦一垂眸望着她,微微苍白的嘴唇翳合了两下,竟似这个问题尤其为难一般,让他难以开口。
雾镜眼中那点希翼渐渐就如被风吹灭的烛火,摇曳着,一点一点在他的注视中堙没。
“雾镜。”他启唇唤道。
“你是不愿的。”她颓然松开手,仰头望着他的神情里笑中带泪。
明知是这种结果,她却仍想再亲口问他一遍,好像只有从他嘴里听到“不愿”,才能彻底死心一般。
可真的死心了,才发现,就算心死了也是会疼的。
她爱这个男人爱到甘愿永生困在混沌之中,他却不愿……
不愿啊。
“雾镜。”弦一握住她的手腕。
下一秒,她如虎爪般扣在他胸前的五指没入他的胸口,却又径直透过他的身体抓了满手瑟凉的微风。
如她所料,在弦一的识海中,她没法真的伤害到他。
“没用的。”他抬手轻拂她未束的长发,低声道:“这三界之中,我唯放任你近我之身,在我还不能软弱之前,只能委屈你先待在画卷之中。”
他错目望向已经变幻成迷谷的对岸,低声一笑:“太一,我已知你这阵图是何阵图,你若不放我出去,我便强行破开阵图了。”
远处曲折交缠的道路尽头一道白影立现,他大笑着望着怀中抱着女子的弦一,眉宇间尽是张狂的笑意:“我当你就没有软肋,不料,你竟对这只石妖动了心。”
“是又如何?”弦一揽紧雾镜,御风而起,挥起的袖袍镇开迷谷中渐渐兜迎而上的迷雾,径直向迷谷的尽头掠去。
太一此时却似不要命一般,开启杀阵,拼命阻拦他靠近阵眼。
这架势委实让弦一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不过维持了一瞬,他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一侧夹杂着剑气的杀意突兀地从后方刺来,那凌厉的风声似刺破了耳膜,让他脑中一片嗡鸣之响。
他松开雾镜,把她重新封回识海。
强大的灵识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涌去,竟是拼着这些年的修为强行破开太一的杀阵。
此法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前后夹击之势,不容他有片刻的犹豫。
摇欢只见原本紧蹙着眉心困在阵法中无法醒来的人,忽得睁开双眼,面前无形的空气似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空缺,威压震荡,直迫心房。
太一的阵图被弦一用蛮力徒手撕开,虽已提前护法,浑身经脉却犹如被震裂了一般,一阵剧痛之后,周身灵气四溢,被他的灵力冲撞得犹如出闸猛兽,径直从半空中坠下,不省人事。
摇欢咬牙,手腕用劲,提剑压上。
剑气破开弦一周身近乎压迫性的威压,一剑横指,堪堪在他转身之前刺中他的心房。
只可惜弦一早有准备,剑尖刚挑开他的外衫,刺到他的皮肉,弦一便已转过身来,掌中凝风,一掌落下。
摇欢收势不及,眼看着要直接冲入他的掌下白白挨上那么一记,脚腕被人握住往后一扯,她立刻机灵地化了原型,卷着镇妖剑就往地面落去。
等她脱离弦一那近乎有些变态的威压抬头再看时,帝君已迎上弦一一掌,脚下金龙法阵凝出的金龙呼啸着席卷而去,啃咬着弦一周身泛滥的黑气。
摇欢有些着急地猛摇尾巴。
她刚才对着帝君把大话说得自己都快信了,可其实呢……她哪是弦一的对手。帝君和弦一过招,她却连半招都插不进去。
就在此时,脖颈间的项链一烫。
隔着龙鳞,那烫意也如同烫在她人身一样。
她用爪子挠了挠龙鳞。
项链……更烫了。
摇欢有些不耐烦,这个时候她没空挠痒痒啊……
她盘旋着,一边压制着跟毛头小子一样要去偷袭的镇妖剑,一边挠。
挠着挠着,她忽然一顿,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这项链似乎正在给她传递着什么一般引着她往帝君的方向飞。
为了验证,摇欢摇着尾巴慢悠悠地往上腾了腾。
项链焦灼的热度瞬间微微降了些。
摇欢眼睛一亮,一路随着项链的提示飞到帝君身后数米后,那项链的温度清凉,似在夸她做得好一般。
她一喜。
摇了摇尾巴。
然后一眼,就看清了弦一的破绽。
她掐诀给自己罩上结界,阻挡弦一和帝君施加法术时的威压造成她的迟缓,龙身上扬,浑身龙鳞炸起,正正好把镇妖剑藏在腹下厚重的龙鳞处。
那青翠色的龙鳞色泽鲜亮,摇欢特意对着阳光抖了抖满身的龙鳞,看到满身流光溢彩晃得弦一都眯眼睛了才满意地直冲而上。
她平日里没事可是会擦洗龙鳞的,不然谁家龙的龙鳞能像她的一样,亮得能刺瞎眼睛?
不过摇欢的出发点是为了好看……
腾云驾雾时,总得亮晶晶的才能引人注意啊,到没想到今日也能派上用场。
她仰天一声长鸣,欢快地从弦一头顶飞掠而过。
她速度快,又并非俯冲向弦一,在弦一放下警惕时,缩起肚子然后猛地吐出一口气,把藏于腹下龙鳞间的镇妖剑一把射了出去。
镇妖剑有灵,被掷下后笔直刺向弦一,一击未中便飞回摇欢爪下。
来回这么几下掷剑干扰,加上帝君又紧追不舍地另弦一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收拾摇欢,倒还真被摇欢刺中几处。
就在摇欢还要依法炮制时,脖颈间的项链又是一烫,这一烫差点没把她那块龙鳞烫得脱离皮肉。
摇欢被烫得差点想打滚,还未来得及等她去摸脖子还在不在,只见那项链自行从她脖颈间落下,那滚烫的热意即使摇欢在几步之外也能感受到。
雾镜的内丹,竟以自我毁灭的姿态,燃烧起熊熊大火,径直包裹住弦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摇欢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抓回雾镜。
比她刚快的,是帝君。
几乎是同一时间,帝君化为龙形,张开嘴衔住已被雾镜内丹包裹住如同一个火人般的弦一,顷刻间,消失在了原处。
帝君一走,他护下的结界瞬间四分五裂,如同碎片一般坠入地面。
整个大地如同有蛰伏的巨兽在苏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四分五裂着,延绵了整座山头。
远方有硬闯入岭山山门的修仙者的怒喊声,大地颤抖着,震动着,山石咆哮之声如雷声一般,一声声炸响。
大地裂开了。
山石滚落。
封妖楼的水面如同沸腾了一般,也震动着,泛起波浪,一潮一潮,到最后,越发凶猛,水浪凝成数丈高的浪头直往外扑来。
阳光漏进沉在水底的封妖楼里,似唤醒了沉睡的妖兽。
数十楼高的封妖楼从楼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土崩瓦解。
摇欢盘踞在云间,心忽然如旷野,风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