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欢的睡相不好,一个酣畅的好梦通常需要从床头滚到床尾,再从床尾滚回床头,往返数次才能进入。
帝君休息用的床虽然占地面积也不算小,但相比较她山洞里那张巨大的石床而言,实在不够她滚的。
在不知道第几次一屁股滚下床后,摇欢费力地撑开眼环顾四周。
天色将明未明,墨蓝色的天空就像是深幽广阔的大海,一眼看不到尽头。木窗的缝隙间漏进来几缕月光,似蒙着一层面纱,蒙眬得看不真切。
神行草缩在床边睡得正香,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这寂静的凌晨里,摇欢陡然被地板渗出的凉意冷得一个哆嗦,颤颤巍巍地重新爬回床上。
就在她即将沉入梦香的刹那,一声犹如猛兽撞击的巨响突如其来地炸开。那声音声震山林,回音不绝。
摇欢一个激灵,被吓醒了。
宿醉后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捧着脑袋晃了晃,想要清醒过来……结果发现晃完以后,她面前的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
摇欢晕乎乎地爬起来,摸索到门边,手指还没挨上去,门就被帝君从外面推开了。
摇欢抬头看向他,嘟囔着解释:“我没有偷偷去土地公家里放爆竹。”
她这么一抬头,透过帝君的肩膀看到山边远远笼罩而来的黑云,黑云翻滚着赤黄色的闪电,看上去极为可怕。
摇欢看得目瞪口呆,这显然不是谁调皮往土地公放爆竹这么简单的事了。
帝君没说话,他沉默着蹲下来,把拿在手里的一串铃铛系在了摇欢的脚腕上。
他的手指微凉,在深秋的夜色里像是深埋于地底的冰凌,冷得摇欢一个哆嗦,缩了缩脚。
帝君的动作一顿,轻轻握住她的脚腕:“别动。”
他声音低低沉沉的,格外好听。
然后摇欢就真的不动了。
帝君把铃铛系好,目光落在她系着铃铛的小巧脚腕上半晌,微沉了语气严肃道:“不管喜不喜欢,都不许摘下来,听见没有?”
摇欢懵懂地点点头,退后一步低头看了看那串铃铛。
铃铛上繁复的花纹就像是枝蔓伸展开的华丽图章,说不出的好看。
她觉得自己挺喜欢的。
收到礼物,摇欢高兴地弯起眼睛,正想说什么,那一声把她从睡梦中吓醒的巨响又一次传来。
她吓得脑袋一缩,就见原本沉寂的天空如同被一层透明的薄膜给包裹着,那道暗华一闪而过,就像是水波,徐徐荡漾。
满院被惊醒的花草妖精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可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摇欢的脸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龙族面对强敌时才有的警惕不自觉地冒出来,一簇一簇就像是荒芜地里长出来的野草,爬满了她整个心房。
她拽紧帝君的衣袖,仰头看着他:“我们是不是有危险了?”
她强自镇定,可依旧有些许不安从她轻抿的唇角显露出来。
寻川低眸看了眼被她攥皱的袖口,眉间一舒,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摇欢,我们该走了。”
他轻扯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那些微带着潮湿的汗意让他忍不住轻皱了一下眉头。
他牵着摇欢走回床边,把蜷缩在角落的神行草塞进她的怀里让她抱好。
做完这些,他眸色深深地看了眼这处容他落脚近百年的木屋,轻叹一声,手指微抬,整个木屋便似被一只巨兽吞噬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屋外满院的花草都不见了……不,不止屋外,而是整片山林,都以摇欢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飞快地枯萎腐朽。
脚下的土地是枯黄粗糙的,砂砾贫瘠。树林里的参天大树没有枝叶,笔直得一簇簇树立着,就像是年迈的老人,干枯苍老。
没有花草妖精,这里所有的生灵似在一夕之间全部覆灭,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只有不远处,那棵苍翠的槐树静静地立在那里,枝繁叶茂,正随着阵法里流动的清风轻摇着枝桠。
这里哪是摇欢所生活的山林?
分明是被放逐的一片荒芜之地。
远处,山和海的交界处,又是一声巨响。
似有人在破坏阵法,法术的光影之下,那如薄膜一般透明的结界爬上了一条裂缝,那水纹静止,就听天空传来一阵轻微的如同碎裂的声音。
帝君仰头看去,原本淡漠无波的眼眸里似掀起了巨浪。他指尖凝聚起一道白光,那白光落在摇欢的身上,便是一个保护用的结界,把她和神行草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这道屏障里。
他弯腰,把摇欢抱进怀里。
温暖的手心就覆在她的后背,温温热热的,奇异地抚平了她的不安和恐惧。
夜色渐渐被撕开,远处的天际有一抹曦光破云而来,是天将明时的光芒,正一点一点地馋食着令人心生恐惧的黑暗。
空气中渐渐让人压抑的神威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摇欢的呼吸渐渐局促。她所有的灵力似都被封存在了身体里,毫无还手之力。
摇欢一手紧紧地搂着神行草,一手紧紧地抱住帝君,用力到手指已变回了龙爪也不自知,深深地嵌入指下帝君的后背。
白光闪过,帝君已带着摇欢迈入了土地公的院子里。
这座山封印的阵眼就在土地公的后院,此时这幢小木屋空荡荡的,土地公已不知所踪。
后院的酒窖边栽种着一棵桃花树,深秋季节它却一夜开了花,满树的桃花香气四溢,有着蛊惑人心的浓郁香味。
摇欢被帝君按在怀里,并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可骤然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他渐渐压抑的呼吸声,都让摇欢察觉到了危险。
她有些不安地想抬起头来,刚动就被帝君更用力地按住脑袋,他的声音沙哑,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字一顿道:“别动。”
话音刚落,整个天色陡变。
乌云翻滚,雷劫突至。一道道天雷被引至上空,旋转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正慢慢地往下方压来。
陡然增大的威压如同狂风席卷,一寸寸的割裂下来。
摇欢被护在帝君的怀里,可此时的结界也无法抵抗破封印时的疼痛,她不敢想帝君这会承受的到底是什么,紧紧地咬住唇,那发白的嘴唇生生地被她咬出血来。
那寸寸加剧的疼痛就像是风刃,落下来便是刀刀见血。
她实在忍不住这种撕裂般的痛苦,好像灵魂正在被剥离开这具躯体,可又被一种力量牢牢地攥住,不得分离半寸。
直到一束刺眼的光芒猛然亮起,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尽,摇欢在一望无际的白光里,疼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动动手指,连再多用一份力都做不到。
她只是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遇到帝君时,他浑身是伤的样子。她想问问他,那些休养了很久的伤是不是就是强行进入封印时留下的?
她还想问问他,那些花草妖精呢?昨晚和他们一起喝酒的土地公呢?是不是这座山……它就是一片被放逐的荒芜之地,而她在这个用鲜血和魂魄铸就的牢笼里,一无所知地生活了数千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白光散去。
摇欢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她被帝君抱在怀里,额头贴着他渐渐透出凉意的脖颈,怀里的神行草奄奄一息,她害怕得不行,抖着声音叫帝君,连着叫了几声也没人应答。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叫道:“寻川?”
那一声“寻川”似翻越了千山万水,远隔千年,从破空的虚无处传来。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在瑶池边用神行草的草叶轻搔他鼻尖的女孩,看他睁眼醒来又飞快的钻进水里,掬起一捧瑶池清泉洒在他的身上。
那笑容,连瑶池仙境都失色几分。
直到破水声传来,三条金龙从海面上跃出,落地时化为人形,恭敬地屈膝跪在他的身后,齐声道:“恭迎神君。”
他回过神,低头看向怀里。
摇欢整张脸煞白,神魂被拘魂铃扣住,动也动不了。就连说话,都费尽了力气。
他曲指在她眉间一点,银辉一闪没入她的额间,怀里的人安稳的倚靠着他,渐渐地陷入了沉睡。
身后被封印撕裂出的伤口血肉模糊,他却无暇顾及。转身望着整片荒芜得毫无生机的山林,眼底眸色渐沉。
封印破除,系着土地公最后一丝元神的封印碎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落入整片山林,顷刻间银辉满地。所到之处,枯萎的草木重生,以缓慢的姿态渐渐地重新覆盖整座山林。
他是被放逐的土地仙,可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守护着这座山,守护着山里的每位生灵。用元神化为最后一缕生机,重回大地。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禁锢龙族。也再没有谁,能禁锢他。
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寻川的身体变得冰凉开始麻木,他才移开目光,低眸看向怀里已经力竭睡熟的摇欢,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如同墨蓝色的绸带。波涛汹涌,海浪嗡鸣,都似在欢迎这位海上霸主,重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