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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等待获得释放的仓木达郎走出看守所,要求他主动到案说明。仓木没有拒绝,一脸从容不迫地坐上警方的车子。他只有一个小旅行袋的行李。
仓木达郎已经不是被告,也不再是嫌犯。虽然代人顶罪的行为是隐蔽罪犯,但目前尚无法得知是否会逮捕他。仓木坐在后车座时,并没有刑警坐在他两侧,只有五代坐在他旁边。
“给你们添麻烦了。”车子开出去后不久,仓木向五代道歉。
“你愿意告诉我真相吧?”五代问。
仓木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说:“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几个月下来,他似乎瘦了不少,但气色并不差。他死心断念地看着远方的侧脸,散发出彻悟的人特有的感觉。
车子抵达了警视厅总部,接下来将在这里向仓木了解情况。樱川说,他要亲自讯问,但同意五代也一起参加。
“好,请问你要从哪里开始说呢?”樱川面对仓木后问道。
仓木苦笑着歪头问:“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五代,”樱川转头看向他,“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当然从以前那起案件开始。”五代不假思索地回答。
樱川看着仓木问:“这样可以吗?”
仓木默默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再度睁开眼睛。
“果然必须从那里开始说起,但说来话长。”
“没问题,我们一直很期待这一刻,即使故事再长,我们也乐意奉陪──五代,你也这么认为,对不对?”
“拜托了。”五代鞠躬说道。
“我了解了。”仓木娓娓诉说起来。
***
一九八四年五月──
刚满三十三岁的仓木每天的生活都很愉快,因为三个月前,他的长子和真出生了。他和妻子千里在两年前结婚,这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孩子。千里比仓木大一岁,因为年龄的关系,开始对生孩子感到着急之际,如愿怀孕生子。
仓木任职的零件工厂是一家大型汽车厂的子公司,有一千名左右的员工。大部分员工都是机械工,仓木也在使用车床和铣床的部门工作。
当时汽车产业很繁荣,工作很忙碌。虽说是周休二日,但每个月只有一、两次能够在周六休息,而且平时也经常加班,只不过也因此可以领到不少加班费,对家里刚添新成员的仓木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每天开车去工厂,那是母公司生产的轿车,虽然是二手车,但开起来很顺手,只不过因为他很少洗车,白色的车身上总是有好几条脏污。
那天早上,他也像平时一样,在千里与和真的目送下开车出了门。当时他们住在公寓的房子,但已经打算在近期买房子。他刚进公司时就加入公两的购房储蓄,目前已经累积了相当的金额。
单侧只有一线道的道路有点壅塞,前方是上坡路段,经过那个上坡路段后,就会陷入塞车的车阵,因为前方路口的红灯时间很长。
有一个骑脚踏车的男人出现在左侧路肩,深色西装的下摆被风吹了起来。仓木超越那个男人时,心想骑脚踏车上坡道很辛苦。他瞥了那个男人一眼,发现那个男人满脸不悦地皱着眉头。
车子上了坡道后,果然发现车子大排长龙,仓木犹豫了一下,决定驶入岔路。驶下坡道后,左侧有一条小路,虽然绕了远路,但反而可以更早到工厂。
就在他即将驶下坡道,将车子靠向左侧时,他的左侧眼角扫到了什么,随即有什么东西倒在车旁。他知道是有人倒下,似乎被车子撞到了。
他慌忙把车子停靠在路旁,从驾驶座上飞奔下来。
刚才那个骑脚踏车的男人倒在地上,他皱着眉头,用手按着腰。
“你还好吗?”仓木问他。“有没有受伤?”
男人蹲在地上,撇着嘴角不知道说了什么。仓木没有听到,把脸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男人小声嘀咕说:“好痛。”
“啊,对不起。”
仓木道歉着,男人伸出右手说:“名片。”
“啊?”
“我说名片啊,你既然在上班,应该有名片吧,还有驾照。”
男人挥着手,似乎在催促他。
仓木从皮夹中拿出名片和驾照出示在男人面前,男人比对之后,从内侧口袋拿出了原子笔。
“你在名片背后写上住家的地址和电话。”
“我的吗?”
“对啊,那还用问吗?”男人冷冷地说。
仓木按照男人的指示,在名片背后写了地址和电话递到他面前,他一把抢了过去,然后问他:“你住的是公寓还是大厦?”
因为住址上有房间号码,所以男人这么问。仓木回答说:“是公寓。”男人一脸无趣地说:“原来是穷人。”他可能有点失望。
“我去打电话报警,顺便叫救护车。”
男人板着脸,下巴轻轻动了一下。也许是在点头。
数十公尺外有一个电话亭,仓木在那里拨打了一一九和一一〇。也许是因为紧张的关系,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说明了状况。之后,他又打电话去公司,向女性事务员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今天要请假,女性事务员并没有起疑心。
打完电话后回到车祸现场,发现那个男人盘腿坐在地上抽烟,原本绑在脚踏车货架上的皮包放在旁边。
“真的很对不起。”仓木再次道歉。
男人默默把手伸进皮包,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原来是名片。
仓木接过名片,低头一看,名片上写着“绿商店社长灰谷昭造”。
“真是伤脑筋。”灰谷自言自语地说,“我今天要跑很多地方,没想到竟然遇到这种事。”
“真的很对不起。”仓木向他鞠躬道歉。
“你打上面的电话,应该会有一个年轻人接电话,你把车祸的事告诉他,叫他取消上午所有的行程。”
“我知道了。”仓木拿著名片转过身。
他跑向电话亨,拨打了名片上的电话。“这里是绿商店。”电话中的确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仓木把灰谷交代的话告诉年轻人后,对方吓了一跳问:“车祸?严不严重?有没有受重伤?”
“不,他可以正常说话,而且在抽烟,我想应该没有大碍。”
“喔,这样啊。”对方听了仓木的回答后,泄气地说。仓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挂上了电话。
走出电话亭时,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
救护人员发现灰谷只是受了轻伤后,并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有点不耐烦,好像觉得这种程度的伤不应该叫救护车,但两名救护人员还是让灰谷坐上救护车,救护车响着鸣笛声离开了。灰谷把脚踏车的钥匙交给仓木,要他送去灰谷的公司。
不一会儿,警车赶来了,开始勘验现场。
交通课的员警询问了当时的状况,仓木尽己所能详细说明了情况,所谓尽己所能,就是把他所了解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因为其实仓木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有三名员警勘验车祸现场,他们仔细观察了道路、仓木的车子,和留在现场的脚踏车,但全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停歪头感到纳闷。
三名员警说,日后会和他联络,然后就离开了。仓木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去警局,但似乎并不需要。
他开车回到家中,向目瞪口呆的千里说明了情况。她听了之后脸色发白,神情紧张,“这……以后会怎么样?”
“不知道,我想要看对方的伤势决定,我觉得他的伤势并不严重。”
“你有没有通知公司?”
“不,我没有告诉公司,而且尽可能不希望公司知道。”
“是啊。”
因为母公司是汽车厂,所以公司对员工违反交通规则或是车祸的事很敏感。一旦向公司报告,就会传入人事部耳中,对日后的考绩造成影响,有时候甚至会把车祸状况贴在布告栏上,虽然姓名的部分会用缩写,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谁。
仓木把车子停在车库后,叫了计程车回到车祸现场,因为他要把灰谷的脚踏车送回去。
他骑着脚踏车,前往灰谷给他的名片上的住址。那里是车站前大楼内的办公室,中途经过一家和果子店,他买了一盒最中饼。
那栋大楼比他想像中更老旧,外墙有些地方剥落了。
“绿商店”位在二楼,他把脚踏车停在人行道旁,沿着楼梯上了楼。
生锈的门上贴着写了“绿商店”的牌子。
因为有门铃,所以他按了门铃,室内响起了铃声。
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男人探出头,他一身衬衫加牛仔裤的轻松打扮。
仓木报上自己的姓名,并说明自己就是引起车祸的人。
“喔……刚才灰谷打电话回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那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
“嗯……”年轻人歪头想了一下后回答:“应该可以吧。”他的语气好像在说,自己没有权限同意这种事。
“打扰了。”仓木说完,走进室内。室内大约七、八坪大,正中央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杂乱地堆放着盒子、资料和瓶瓶罐罐,排放在周围的架子上也堆满了物品和文件。
年轻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开始看漫画,桌上放了电话和传真机。
仓木看到有铁管椅,于是就坐了下来。
“灰谷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他的伤势严重吗?”
仓木问,正在看漫画的年轻人头也不抬,懒洋洋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仓木再次打量室内,完全不知道这家公司在做什么生意。公司的员工只有这个年轻人吗?但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又不像是员工。
桌上的电话响了,年轻人接起电话。
“这里是绿商店很抱歉,灰谷目前外出。……田中先生吗?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关于这件事,灰谷等一下会联络您。……我了解了,我会转告他。以后也请多指教,那就恕我失礼了。”年轻人一只手仍然拿着漫画,懒洋洋地坐在那里讲电话。虽然他说话的内容很客气,但语气就像在背书,完全感受不到诚意。
年轻人挂上电话后,再度专心看漫画。
这时,听到“喀答”一声,玄关的门打开。仓木看到灰谷的身影,立刻站了起来。
“原来是你啊。”灰谷皱着眉头走了进来,他瘸着右脚。“啊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真是飞来横祸。”
“很抱歉,”仓木鞠躬问:“请问你的伤势怎么样?”
“怎么样?你看了不就知道了吗?根本没办法走路,要三个月才能痊愈,三个月!医生叫我好好休息,你要怎么赔我?”
“骨胳并没有异常,对不对?”
“并不是没有骨折就没事,你看我连走路都很吃力。”
“啊……对不起。”
灰谷瘸着脚,走向年轻人问:“有谁打电话来吗?”
“刚才有一个姓田中的人,声音听起来像老头。”
“原来是那个老头,我知道了。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喔,是喔。”年轻人立刻站了起来,拿着漫画杂志,经过仓木身旁走了出去。
灰谷在年轻人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电话拉到自己面前,翻开从皮包里拿出的记事本,拿起电话,不知道打去哪里。
“喂?请问是田中先生吗?我是灰谷。听说您刚才打电话给我,真的很抱歉。”灰谷用亲切的声音说道,简直和前一刻判若两人。“……嗯,是,我猜想您是为了这件事。不瞒您说,我刚才去和对方谈了,才刚回来。……对,没错,和当初想的一样,目前顺利升值。……对,当然是这样。……对,所以就像我之前和您说的,那是在到期之前无法解约的商品。……是啊,所以要请您再等一段时间,这样收益也比较好。……就是这样。那我就为您做这样的安排。谢谢您特地打电话来,以后也请多指教。谢谢,那就恕我失礼了。”
灰谷挂上电话后,皱着眉头,在记事本上写了什么,然后叹了一口气。他揉了揉后脖颈后,转头看着仓木。
“好了,现在要怎么办?”他又恢复了刚才的冷漠语气。
“请问有诊断书吗?”
“诊断书?喔,上面写了许多费解的内容。嗯,我放去哪里了呢?”灰谷在上衣口袋和皮包里找了一下,大声咂着嘴说:“妈的,不知道放去哪里了。算了,那你先付今天的医疗费。”
“喔,好,那当然要付。”仓木很纳闷他为什么把重要的诊断书搞丢了,但还是拿出皮夹问:“请问有收据吗?”
“收据和诊断书放在一起,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会慢慢找,你先把医药费给我,差不多三万圆。”
“三万圆……吗?”
仓木很想问,为什么这么贵?
“你有加入汽车保险吧?反正保险公司会付钱,有什么关系嘛。”
“呃,我可能不会向保险公司申请。”
“是吗?但那是你的问题,你不付医药费给我,我会很伤脑筋。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发生车祸撞了人,竟然还不肯出医药费。”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刚好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灰谷皱着眉头问:“你身上有多少?”
仓木打开皮夹,里面有两万几千圆。他身上向来不会带很多钱,提款卡也在千里身上。
仓木这么告诉灰谷,灰谷不悦地说:“那就给我两万圆。”
仓木递给他两张一万圆,灰谷一把抢了过去,塞进了上衣内侧口袋。
“请问……”
“什么事?”
“我下次会把不够的钱带来,可以请你写一张收到两万圆的收据给我吗?”
灰谷瞪大眼睛说:“你以为我会赖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还是要照规矩来。”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赖帐,目前更重要的是以后的事。我的工作是要去拜访老主顾,我现在这样,根本没办法自由行动,你说该怎么办?”
“……对不起。”仓木只能频频鞠躬道歉。
“首先是从家里来这里的交通问题,我这段时间没办法骑脚踏车,必须想办法解决。”
灰谷说,他住在离这里三公里的地方。
“虽然很想叫计程车,但即使叫了计程车,也不会马上就到,而且路上也很难拦到空车。嗯,到底该怎么办?”灰谷说着,从皮夹里拿出名片,那是仓木的名片。灰谷盯着仓木在背面写的地址后开了口,“你早上几点去公司上班?”
“九点开始上班。”
“这样啊,那就刚好,你七点半来我家,载我来这个事务所后再去上班也来得及吧。”他把仓木的名片丢在桌子上,自顾自地做了决定:“就这么办,这个主意不错。”
“每天……早上吗?”
“对啊,如果你不行,也可以找别人。”
仓木立刻思考起来。他没办法找别人,只要每天七点出门,应该有办法做到。
“好,是不是从明天开始?”
“从家里到这里是明天开始。”
灰谷在便条纸上写了什么之后递给他说:“给你。”上面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应该是灰谷的住家。
“从这里送我回家要从今天开始,你六点来接我。”
“请等一下。今天我向公司请了假,所以可以六点过来,但平时通常都要加班,可以改到八点吗?”
“八点?在这里留到八点要做什么?”
“那至少七点,拜托了。”仓木深深鞠躬。
灰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真麻烦,那就七点吧,但你别迟到了。”
“我知道,我会注意。”
灰谷靠在椅子上,抱着双臂,抬头看着仓木。
“目前就先这样,至于损害赔偿的问题,我会慢慢考虑。之后也要经常去医院,所以每次都会向你索取医药费,你皮夹里要多带点钱。”
“喔……好。”
黑色的雾霾在仓木的内心扩散。如果对这个男人言听计从,很可能会被他敲诈勒索,只不过自己目前手上并没有可以对抗的武器。
仓木想到自己带了纸袋来这里,里面是最中饼的礼盒。
“呃,如果你不嫌弃……”他战战兢兢递上了纸袋。
“甜点吗?我不吃这些东西,算了,没关系,你就先放在那里。下次要记得送酒,像是威士忌之类的。”
仓木正在想,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今天晚上就带酒来,玄关的门铃响了。
“这个时候会有谁来这里?你帮我开门看一下。”
仓木听到灰谷这么说,走去打开了门。一个身穿夹克,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他向仓木微微鞠躬问:“请问灰谷先生在吗?”
“我是灰谷,你是谁?”仓木背后传来了灰谷的声音。
“呃……那个、我姓白石,是新美英的孙子。”
“新美英?喔,是那个婆婆。她最近好吗?我好久没有问候她了。”灰谷说话的语气很客气,不像在对年轻男人说话。
“她很好,因为有一件令人在意的事,所以想来向你请教。她的腿不好,而且也搞不太懂复杂的事。”
“什么事?我不记得对她说过什么复杂的事?”灰谷说话的语气仍然很亲切,和刚才对仓木的态度大相迳庭。
那个姓白石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听我祖母说,她在你的推荐下开始做投资。”
“喔,原来是这件事。不能说是我推荐,只是她找我商量,所以我就向她介绍,现在有很多金融商品。有什么问题吗?”
“听我祖母说,她并没有找你商量,而是你一再对她说,不能把钱存在银行。”
“这就看她怎么理解了,因为在闲聊时,发现她似乎对老后的生活感到不安,所以我就告诉她,如果希望钱磙钱,可以有很多方法。”
年轻人即使听了灰谷的说明,仍然无法接受。
“我祖母说,她只是说会考虑,你就接连带很多陌生人上门,然后就逼她煳里煳涂签了约。”
“我不是说了吗?这只是她理解的方式不同,而且说什么逼她签约,这未免太过分了,我只是好心介绍。”
年轻人似乎开始不耐烦,露出严厉的表情摇了摇头。
“好吧,你这么说也没关系。总之,我祖母想把之前签约的商品全都解约。”
“解约?”灰谷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钱还回来的意思。我把祖母拿到的证券类全都带来了。”年轻人打开了手上的皮包,拿出一个很大的信封,“高尔夫会员权的凭证,还有娱乐会员权和会员制度假饭店的权证,总共是两千八百万圆。”
仓木在一旁听到这么大的金额,瞪大了眼睛。
“如果你想解约,就得问那些公司,她应该有窗口的名片。”
“我当然已经打过电话了,他们都说无法马上解约。”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等到能够解约的时候再说了。”
“我祖母说,你当时告诉她,随时都可以解约。”
“我并没有说过这种话,我只是向她介绍了各家公司的窗口。”
“你不是还对我祖母说,只要有问题,随时可以找你吗?”
“我说了啊,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要将所有的商品解约,请你把钱还给我们。”
“我不是说了吗?”灰谷拍着桌子,“小兄弟,你瞭不了解状况?这是你祖母和各家公司之间的问题,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介绍而已,如果对契约内容不满,可以直接去找对方吗?好了,我很忙,你走吧。快走、快走。”灰谷用右手做出赶人的动作。
“但是──”
“我叫你离开。”灰谷试图站起来,随即皱着眉头说:“啊,好痛。”接着转头看着仓木说:“你愣在那里看什么?赶快把他赶出去。”
为什么要我赶人?仓木感到不解,但眼前事态的发展让他无法拒绝。无奈之下,他挡在年轻人面前说:“请你离开。”
年轻人懊恼地咬着嘴唇,瞪了仓木一眼后,转身走了出去。
看到门关上后,仓木转过头,刚好和灰谷四目相对。
“你这是什么表情?”灰谷撇着嘴,“有什么意见吗?”
“不,并不是这样……”仓木移开了视线。
“我心情不好,今天要提早回去。五点。你五点来这里接我。”
“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仓木没有看灰谷一眼,鞠了一躬,打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家之后,他向千里说明了情况,千里不安地皱起眉头。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很可疑。”
“他的工作内容就很可疑,而且很狡猾,不给我看诊断书也很奇怪,没想到偏偏惹上这种麻烦的家伙。”仓木说着,抚摸着睡得很香甜的和真脸颊。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突然被乌云笼罩。
“你不和保险公司联络吗?”
“嗯,关于这件事……”
仓木尽可能不想向汽车保险申请理赔。因为他加入的保险公司是公司介绍的,而且也是母公司的关系企业,所以保险费能够享受优惠的折扣,但是一旦申请保险理贴,车祸的内容就会通知母公司,和仓木任职的公司。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公司员工在发生轻微车祸时,都不会申请保险理赔。
“但如果他要求的金额很高,不是就不得不使用吗?”
“是啊,但据我的观察,他的伤势并没有很严重,所以我想金额应该不至于太高。”
最后他们决定,先等警方的联络。
虽然离五点还有一段时间,但仓木不想做任何事,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只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和真醒来后活动手脚的样子,成为他唯一的安慰。
他在五点整开车去接灰谷时,灰谷说了声:“喂!”把皮包递给他,似乎要他拿皮包,仓木火冒三丈,但还是默默接过了皮包。
灰谷走路时虽然一瘸一拐,但走路的样子并不费力,所以仓木很想知道医院的诊断结果。
“你的车还真脏,偶尔也该洗一下车子。”灰谷说完打开了车门,坐进了后车座。
仓木在灰谷的指示下操作着方向盘,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灰谷的住家。那是一栋老旧的独栋房子,有一个巴掌大的院子,但并没有车库。
“那你明天七点半来接我,不要迟到了。”灰谷下车时说。
仓木操作排档杆,在把车子驶出去之前,再度打量了灰谷的住家。窗户并没有透出灯光,他可能一个人住在这里。
想到明天之后,每天都要来这里,心情忍不住忧郁,不知道这种生活要持续多久。
他轻轻摇了摇头,把车子开了出去。
隔天开始,仓木就成为灰谷的“交通工具”。他按照灰谷的指示,早上七点半去灰谷家接人,送他去事务所;晚上七点再度去事务所接灰谷,送回住家。仓木对主管说,他太太身体不好,所以缩短了加班的时间。
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忍受,但灰谷几乎每天都用计程车费、药费或是脚踏车修理费等各种理由向他索取金钱。虽然有收据,但金额都是手写的,可信度很低,有些明显将原本的“3”改成了“8”,但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仓木也无法说什么。
而且灰谷不时打电话到仓木的职场,要求仓木赶快付钱,甚至多次暗示,如果有意见,就会把这件事告诉仓木的上司。灰谷发现仓木没有向公司报告车祸的事,所以暗中威胁,如果不希望他告状,就要服从他的指示。
就这样过了几天,仓木在下班后,像往常一样前往灰谷的事务所,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门口,就是之前来过的那个姓白石的年轻人。对方也记得仓木,问他老板在哪里。
“他不在吗?”仓木指着门问。
“门锁着,他好像不在。”
“这样啊。”
仓木看着手表,离晚上七点还有一点时间。
“你没有钥匙吗?”年轻人问他。
“不,我不是这家公司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年轻人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可能在上次看到仓木听从灰谷的命令,以为仓木是灰谷的下属。
年轻人也看了一下手表,小声嘟哝说:“真伤脑筋。”
“你们之间好像有什么纠纷。”仓木说。
年轻人露出谘异的眼神看着仓木问:“你也和那个老板做了什么交易吗?”
“怎么可能?”仓木摇了摇头,“只是发生了车祸,虽然并不是什么严重的车祸,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加害人。”
“原来是这样。”年轻人眼神中的怀疑消失了。
“上次听你说,你的祖母好像签了什么契约。”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之后,点了点头说:
“我祖母一个人住在常滑,我隔了一段时间去看她时,发现她有高尔夫会员权的凭证,我问她那是什么,她回答说是投资,她购买的高尔夫会员权交由公司保管,请公司代为投资。八十二岁的祖母不可能想到做这种投资,于是我就追问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她竟然告诉我,是在别人的推荐下签了约。继续追问之后,发现她还买了娱乐会员权和会员制度假饭店的权证,都是经由同一个人介绍,然后把那些公司的人带来家里。”
“介绍人就是灰谷老板吗?”
“对。”年轻人点了点头,“他以前在保险公司任职,说我祖母的朋友去世时,是他负责处理寿险的理赔的事,主动去找我的祖母。他能言善道,我的祖母很快就相信了他,还说他待人很亲切,但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仓木想起了灰谷在打电话时的态度。他说话的语气的确亲切有礼,和对待仓木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那个人不能相信,他狡猾奸诈,而且在金钱方面很贪婪。你说的没错,那些投资的事很可疑,我认为解约是正确的决定。”
“虽然我也这么想,但迟迟无法解决,即使打电话去那些公司,公司的人也说无法马上解约,或是要支付金额庞大的手续费……”
仓木越听越觉得有问题,这不就是诈骗吗?仓木想起了最近使用黄金凭证商法的案件,业者卖黄金给客户,却并没有把商品交给客人,而是发行了所谓的黄金存放凭证,公司侵吞了客户投资的钱。全国各地都有人受骗上当,听说诈骗金额超过两千亿圆。
“所以你来找灰谷负责吗?嗯,我认为这样比较好。如果是诈骗,他也是帮凶,一定也分到了钱。”
“我也这么认为,才会来这里……真伤脑筋,如果我不赶快离开,就会赶不上高速巴士了。”
“你从哪里来?”
“东京。”
“是喔,为了这件事特地来这里吗?”
“因为我的祖母没有其他亲人,她是我父亲的母亲,但我父亲已经死了,我母亲也很辛苦地维持我们母子的生活,抽不出时间,所以只有我有时候来看祖母。”
年轻人说,他是法学院的学生,目前读三年级,和母亲一起住在东京。
“祖母在我小时候就很疼爱我,而且对我有恩。如果不帮她讨回她的保命钱,她未免太可怜了,我绝对不会放弃。”
“这是正确的决定,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但我支持你。”仓木发自内心地说。
年轻人离开之前,他们互相交换了电话,年轻人名叫白石健介。
仓木目送白石离开后不久,灰谷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露出警戒的眼神问:“你刚才和他说什么?”
仓木立刻恍然大悟,灰谷发现白石在事务所门口,所以刚才一直躲起来。
“没有聊什么特别的事。”
“真的吗?”
“难道你有什么怕别人说的事吗?”
灰谷抬眼狠狠瞪了他一眼问:“什么意思?”
“没有特别的意思。”
“哼,”灰谷哼了一声说:“算了,走吧。”
灰谷迈开步伐,仓木看到他走路不再一瘸一拐,于是问他:“你的脚好像没问题了。”
“虽然还很痛,但我忍着痛。我告诉你,我现在还没办法骑脚踏车。”
他的言下之意,似乎要仓木继续当他的司机。
这一天,灰谷难得没有向仓木要钱。他回家的路上不发一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车祸发生刚好满一个星期的白天,千里打电话到公司,说接到了警察的电话,希望他有空时去警局一趟,于是仓木请假提早下班去了警局。
仓木和负责处理那起车祸的员警,面对面坐在交通课角落的小桌子前。
“其实我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员警看着相关资料说。资料上画着车祸现场的示意图,旁边还有拍了仓木车子的照片。
“什么意思?”
员警拿起了照片。
“在车祸发生后,调查了你的车子,但并没有发现碰撞的痕迹。虽然这么问有点失礼,你的车很久没洗了吧?车子很脏,如果曾经碰撞,一定会擦掉车上的灰尘,但无论怎么调查,也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所以根本没有发生碰撞吗?”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我猜想可能是你的车子靠近时,灰谷先生在紧张之下,操作把手错误。虽然灰谷先生主张你撞到了他,但我认为可能是他的错觉。总之,我很难制作车祸的报告,因为不能凭想像写报告。”
员警的意思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发生了车祸。
“那我该怎么办?”
“问题就在这里。”员警抱着双臂,“你有没有联络保险公司?”
“不,还没有。因为我打算厘清车祸的情况后再通知。”
“你和对方……有没有谈过?比方说和解之类的。”
“还没有具体谈……但是他提出了很多要求。”
仓木向员警说明了灰谷的要求。
“原来他提出了这种要求。”员警面色凝重地思考片刻后说:“你请等我一下。”说完起身走去上司那里讨论了一下。
不一会儿,员警又走了回来。
“我和主管讨论了一下,你已经充分反省,而且也向对方展现了诚意,并不是任何事都需要用处罚的方式解决,所以这次就算了,以后开车请小心。”
“啊……所以不会视为车祸处理吗?”
“因为没有任何可以佐证车祸发生的证据。”
“但是,灰谷先生会接受吗?”
“他可能难以接受吧,但我想他应该有心理准备,因为当初就曾经暗示他,可能不会视为车祸处理。”
“啊?是这样啊。”
“因为当时再三向他确认,真的有撞到吗?是不是产生了错觉?而且也告诉他,并没有发现车祸的痕迹,我们会在彻底调查之后,再决定是否作为车祸处理。”
“原来是这样。”
仓木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因为灰谷从来没有提过,但是现在听了这番话之后,终于理解灰谷的行为。虽然灰谷经常向仓木索取小钱,然而在第一天之后,就没有再提过损害赔偿这几个字,可能他知道根本不可能拿到损害赔偿。
“关于这个姓灰谷的人,”员警压低了声音说。“你最好小心一点。既然无法视为车祸,你最好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也要明确拒绝被他当成司机使唤。既然没有车祸的事实,你对他没有任何义务。”
“是啊,好,我会这么做。”
既然连警察也这么说,仓木壮了胆。
“我在医院时和他聊了几句,那个人是个骗子。他假装很痛,但其实只有擦伤而已。”
“啊?怎么会这样?”
仓木告诉员警,灰谷向他索取了三万圆医药费。
员警皱起眉头,摇了摇头重复说:“你最好小心这个人。”
仓木离开警局后,终于放心了。既然不是车祸,公司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他想赶快告诉千里,立刻用公用电话打电话回家。千里听了之后,兴奋得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尖了,可以感受到她发自内心松了一口气。
“今天晚上要来庆祝一下,我要做点好菜。”
“太好了,真令人期待。”仓木说完,挂上了电话,忍不住哼起了歌。
但想到灰谷就生气。到目前为止,灰谷用各种理由勒索了将近十万圆,仓木保管了所有的收据,他决定至少要追讨一半回来。
一看手表,发现是傍晚五点半,虽然时间还早,但他决定去灰谷的事务所,而且他今晚并不打算让灰谷坐上自己的车子。不只今晚,以后再也不会接送灰谷了。
当他打开事务所的门时,一个陌生男人转头看着他。那个矮胖男人穿着西装,年纪大约四十五、六岁,一脸气势汹汹,露出了急切的眼神。
之前见过的那个接电话的年轻人在事务所内,正在看漫画杂志的他抬起头,看着仓木。
“灰谷先生呢?”仓木问。
“他还没回来,所以我也不能下班,真伤脑筋。”年轻人皱起眉头。
怎么办呢?仓木犹豫起来。要在这里等灰谷回来吗?但已经有人在等了。
最后,他没有走进事务所,关上了门。他打算找地方打发时间。
附近有一家书店,他去买了一本周刊,走进最近刚开的家庭餐厅。他坐在吧台座位边喝咖啡,边看周刊,看到一个段落后,一看手表,发现已经七点多了。
惨了,迟到了,又要被灰谷数落了。他的脑海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没必要对灰谷低声下气,要用毅然的态度告诉灰谷,你没有理由使唤我。
他再度开车前往事务所,把车子停在大楼前的路旁。刚下车时,看到了一张熟面孔,就是在事务所接电话的年轻人。
“灰谷先生回来了吗?”
仓木问,年轻人歪着头说:
“不知道,你离开之后,他也没回来,我猜想他可能去了咖啡店,所以就去找他,结果都没找到。”
“刚才不是有客人吗?”
年轻人耸了耸肩说:
“他应该不是客人,而是上门来投诉的。”
“那个人离开了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在吧。因为我觉得和他单独留在事务所很尴尬,所以就出来找人。”
所以他竟然让客人自己留在事务所吗?这家公司的老板不像话,员工也很不像话。
他们一起走上楼梯,年轻人打开事务所的门后走了进去。仓木跟在他身后。
年轻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仓木差一点撞上他的后背。
怎么了?仓木看向前方,正准备这么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因为灰谷仰躺在地上。他穿着灰色西装,松开的领带盖在脸上。
灰谷胸口有一片黑色的污渍,但仓木很快就发现,那不是黑色,而是深红色。
年轻人发出呻吟后退着,身体微微颤抖。
“赶快报警。”仓木说,他说话的声音沙哑,“赶快。”
年轻人看向事务所深处,露出了犹豫的表情。可能因为必须经过灰谷身旁,才能够走向电话,而且电话听筒也没有挂好。
“最好用公用电话,不能随便碰触这个房间内的东西。”
仓木是说指纹的问题,但不知道年轻人有没有理解他的意图,脸色铁青地离开了。
仓木再度低头看着灰谷。灰谷微微睁着眼睛,但他的双眼应该看不到任何东西。
灰谷的尸体旁有一把杀鱼刀,上面沾了血迹。仓木打量周围,发现有打斗的痕迹。
当他走过尸体旁,走向事务所深处时,听到阳台上传来喀登的声音。仓木惊讶地看向阳台,发现落地窗敞开着。
有人在落地窗外,正准备跨越栏杆。
那个人也看着仓木,两人的视线交会。
是白石健介。上次见到时看起来很温和的脸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仓木不知道他们相互注视了多久,应该只有短暂的时间。在相互注视后,仓木做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他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落地窗,以免留下指纹,然后对白石健介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对他说,不必担心,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不知道白石健介是否领会了他的意图,向他鞠躬后,跨越了栏杆。事务所在二楼,应该有办法爬下去。情急之下,也可以跳下去。
仓木锁上了落地窗的月牙锁,也很谨慎地避免留下指纹。绝对不能让警察发现自己曾经碰触过落地门。
同时,还必须擦掉指纹。仓木捡起了地上的杀鱼刀,用面纸擦拭了刀柄。这是事务所的刀子,所以应该是在冲动之下行凶,那个年轻人应该不可能冷静地擦掉指纹。
仓木把刀子放回地上后,听到了警车的鸣笛声。
最先出现的是姓村松的刑警,问了仓木和事务所的年轻人很多问题。之后他们一起去了分局,其他刑警又问了相同的事。
除了极少数的事,仓木毫不隐瞒地说明了自己知道的事,和看到、听到的一切。极少数的事当然就是有关白石健介的事,同时也必须隐瞒他锁上落地门,和擦掉刀上指纹的事。
刑警向他了解情况之后,让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送他离开时,很客气地对他说:“很抱歉,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谢谢你的协助。”虽然刑警没有说明详细情况,但仓木从刑警的语气中猜测,警方应该确认了自己有不在场证明。他们一定去问了那家家庭餐厅。
回到家时,发现千里满脸不安,不知所措地在家里等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车祸的麻烦,没想到又成为杀人案件的关系人,也难怪千里会担心。
但是听了仓木的说明后,她可能发现不必担心遭到池鱼之殃,才渐渐平静下来。
“但是好可怕,到底谁是凶手?”千里内心的不安消失,所以产生了好奇心。
“不知道,他整天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应该有很多人恨他吧。”仓木这么回答。白石健介的事当然连妻子也不能说。
那天晚上,仓木躺在被子里,回顾了自己的行为。他在命案现场动了手脚,在警方侦讯时也说了谎,当然不是正确的行为,但他不希望看起来善解人意、为人诚实的白石健介就这样毁了自己的人生。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是灰谷的错,遭到刺杀也是自作自受。他想起白天去交通课时,负责处理车祸的员警对他说,并不是任何事都需要用处罚的方式解决。
但是,警方并不无能,很可能迟早会查到白石健介,然后找到某些证据。不,白石健介也可能自首。
到时候再说出真相,仓木打定了主意。只要说自己认为白石健介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忍不住想要袒护他,应该不至于追究自己的罪责。
命案发生的三天后,媒体报导警方逮捕了嫌犯。仓木看了报纸的报导,得知被捕的是一个名叫福间淳二,今年四十四岁的家电行老板,因为金钱纠纷和灰谷发生冲突,在事务所打工的人证实,福间淳二当天也去了事务所。报导的内容最后提到,福间淳二虽然承认去了事务所,但否认自己杀人。
就是那个男人,仓木立刻猜到了,就是那个在事务所等待的矮胖男人。报导中提到的那个打工的人,应该就是接电话的年轻人。
虽然不知道警方根据什么证据认为那个男人是凶手,但根本抓错了人。对那个姓福间的人来说,真的是飞来横祸,但迟早会获得释放。
问题在于白石健介看了这篇报导之后,会有什么感想。
仓木猜想他可能会去自首,他看到无辜的人遭到逮捕,不可能视若无睹。仓木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旦白石健介自首,刑警应该会找上门。
没想到──
又过了四天,仓木看到电视新闻,惊讶得手上的筷子也掉了。
福间淳二在拘留室自杀了。他趁员警不注意,把脱下的衣服卷成细长条,绑在铁窗上上吊自杀了。
福间连日遭到侦讯,但没有招供。负责侦讯的刑警在记者会上辩解说,并没有不当侦讯的情事。
“你怎么了?”千里问他,“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不,没事,因为……”仓木清了清嗓子后继续说道。“因为我吓了一跳,竟然自杀了。”
“对啊,没有想到凶手竟然会自杀。”
不是这样,这个人并不是凶手──仓木无法这么回答。他放下了筷子,因为食欲完全消失了。
他等待这件事的后续报导,但媒体并没有报导详细的情况。这显然是警方的疏失,所以可能封锁了相关消息。
星期六白天时,接到了白石健介的电话,距离福间自杀已经过了四天。千里刚好出了门,仓木接起了电话。听到电话中传来低沉的声音问:“请问是仓木先生的府上吗?”仓木立刻想起了他苍白的脸。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你。要不要见面谈?”
“好。”白石回答。他说打这通电话,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白石说,他马上从东京出发,五点多就可以到这里,于是他们约定六点见面。见面的地点就是证明了仓木不在场证明的那家家庭餐厅。
仓木开车前往约定的餐厅,发现一脸憔悴的白石已经坐在餐厅深处的桌子旁。
“不好意思。”白石一开口,就用颤抖的声音向他道歉。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
“是。”他听了仓木的话,低下头,全身散发出悲怆的感觉。
“可不可以请你先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好。”白石回答后,伸手拿咖啡杯,咖啡杯碰到杯托,发出了嘎答嘎答的声音。因为他的手在颤抖。
白石喝了咖啡之后,开始说那天发生的事。他说话很小声,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思考如何表达,不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但整体来说,条理清晰,也没有矛盾之处。仓木猜想他很聪明。
根据白石的说明,案件的内容如下。
白石向通产省消费者谘询室请教了他祖母购买的各种金融商品,得知都是一些接到很多投诉和谘询的商品,很可能是诈骗。
白石确信灰谷欺骗了祖母,灰谷明知道祖母投资的钱不可能回收,还把那些诈骗业者介绍给祖母。不,也许该说是他把白石的祖母当作是“牺牲品”交给业者,他自己当然可以从中获利。
于是,白石再度前往“绿商店”去质问灰谷,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求他为这件事负责。
事务所内只有灰谷一个人,但室内一片凌乱,好像有人在这里打过架,显然很不寻常。
灰谷看到白石,撇着嘴说:“现在轮到你了吗?”
白石听了这句话,知道刚才已经有人来过,而且发生了争执,但白石并不在意这种事。他说了向通产省消费者谘询室打听到的消息,要求灰谷负责。
灰谷冷笑着重复了之前的推托之词。自己只是介绍业者而已,最终是白石的祖母自己决定要签约,他完全没有任何责任。
白石怒不可遏,狠狠瞪着灰谷,灰谷露出残酷的眼神看着他说:
“你也想打我吗?你这么想打我,那就打啊。来啊,想打就打啊。”说着,他把脸凑到白石面前。
白石没有动静,他用鼻子冷笑一声说:
“搞什么嘛,连打人都不敢吗?就凭你这样,也敢来这里,弟弟,乖孩子,赶快回家吧。”
白石听了怒火攻心,刚好看到流理台上有一把杀鱼刀。当他回过神时,已经把杀鱼刀握在手上。
灰谷收起了脸上从容的笑容,但他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并没有轻易畏缩。
“你不敢打人,却要拿刀子捅我吗?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你的人生就毁了。”
白石虽然很不甘心,但知道自己不可能杀他。他感受着内心的屈辱,把杀鱼刀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灰谷不知道打什么主意,突然拿起电话。
“虽然你放下了刀子,但事情还没结束,我要报警,这是如假包换的杀人未遂,刀子上有你的指纹,你想赖也赖不掉。”
白石听了灰谷的话惊慌失措,灰谷似乎察觉到他内心的想法,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不然这样,我不报警,但你要答应,这辈子都不会来这里,也不会再为你祖母的事来烦我。你觉得怎么样?”
白石当然不可能同意这种交易。他拒绝说:“不要。”
“既然这样,那我就要报警了,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可是认真的。”
白石看到灰谷的手指伸进电话的拨号盘,再度握住了杀鱼刀。
他之后的记忆有点混乱。
他记得灰谷说“有胆量就动手啊”,但记忆并不明确。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把杀鱼刀刺进灰谷的身体。
灰谷瘫了下来,然后仰躺在地上。杀鱼刀还在白石的手上,但他不知道是自己把刀子拔出来,还是灰谷倒地时,刀子离开了灰谷的身体。
他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愕然时,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白石把杀鱼刀丢在地上,打开落地窗,走去阳台,他来不及关上门。
有人走进房间。他觉得必须在被人发现之前赶快逃走,他从阳台往下看,觉得应该有办法逃走,于是下定决心跨过栏杆,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
室内的人走了过来,那个人似乎发现了白石,瞪大了眼睛。
白石发现自己认识那个人,就是发生车祸,和灰谷有纠纷的人。
白石以为自己完蛋了,没想到对方向他打了意外的暗号。那个人对他轻轻点头,白石觉得那是对方催促他赶快逃走的意思。
谢谢──白石带着这种心情鞠了一躬。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人的人生毁在那种男人的手上。”仓木听完白石说明的情况后说道。
“我知道自己做了蠢事,真的太轻率了。”白石仍然低着头。
“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愤怒。光听你说这些事,就再度对灰谷的卑劣感到生气。”
“听你这么说,我心情稍微轻松了些。我当初觉得你放我走,也是了解其中的状况,于是我就接受了你的好意,没有去自首……”
“嗯。”仓木点了点头问:“你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吧?”
“对……这种事没办法向任何人启齿。我妈妈常说,我的成就是她人生唯一的意义。但是……有人因为我犯的案遭到逮捕,而且那个人还自杀了,我得知这件事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白石发出痛苦的呻吟,仓木很担心他随时会哭。如果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就伤脑筋了。
“老实说,我也为这件事陷入烦恼。当初完全没有想到因为没有向警察说出你的事,导致无辜的人遭到怀疑,最后还变成那样的结果。”
“我该怎么办?你觉得我现在该去自首吗?”
仓木听了白石的问题,无法轻易回答。因为他很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
“警察有没有去找过你?”
“没有,曾经去找过我祖母一次,但并没有问什么重要的问题。”
“灰谷那里有一个打工的年轻人,你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我在那里只见过灰谷和你而已。”
“这样啊……”
仓木认为既然这样,警察怀疑白石的可能性就很低。灰谷的顾客名单上虽然有白石祖母的名字,但警方应该不会怀疑到住在东京的孙子身上。
“白石。”仓木缓缓开了口,“那个人是叫福间先生吧?虽然他很可怜,但是警方抓错了人,而且死去的生命无法复活,我认为应该优先考虑活着的人的幸福。”仓木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挚的双眼,继续说道:“就是你和你妈妈的幸福。”
“这……这样真的可以吗?”白石问。他的双眼通红。
“可以啊,当然,如果你无法承受良心的苛责,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处理。”
白石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用力深呼吸后,深深点了点头说:
“谢谢,感恩不尽。”
仓木在脸前摇着手说:“不必谢我,多保重。”
“好,谢谢你。”年轻人再次道谢。
仓木和走向车站的白石道别后,坐上了停在停车场的车子。仓木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希望那个年轻人为这次的事感到后悔,迈向更诚实的人生。
我认为应该优先考虑活着的人的幸福──他在发动发动机时,仔细思量着自己刚才说的话,然后得意地认为自己说了金玉之言。
几年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