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和李华章立刻去找管家。此时总管房里乱成一团,丝毫不见往日的气派。
短短两日内,封老太爷死了,封二郎也死了,随侯珠会带来诅咒的传言甚嚣尘上,下人们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明华裳和李华章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见到管家。李华章心知不妙,立刻派人去找,一炷香后,出去的人回来了,说午时封大郎找管家商议事情,在那之后,就没人见过管家了。
继封老太爷、封二郎死后,封府的管家也失踪了。
李华章和明华裳去找封大郎,封锟得知管家不见了,表情也很惊讶:“管家不见了,不应该呀?中午他从我这里离开时还好好的。”
李华章眸光从屋内扫过,注意到里间的罗汉床堆着许多账本。李华章不动声色,问:“你找管家做什么?”
“就问问府内事务。”封锟理所应当说,“毕竟现在我是封家的当家人,外院的事,也该我接手了。”
明华裳默默在心里算时间,午时,那时封二郎刚刚打捞起来,他们还在案发现场问话,封大郎这里就急吼吼接手外院权力了,可真是骨肉情深。
李华章问:“管家在封家多久了?”
“有二十年了吧。”封锟道,“我有印象起,管家就在帮父亲做事了。”
竟然都二十年了,可谓举足轻重,说得不好听些,封老太爷可以没有两个儿子,却不能没有管家。李华章停在内室门口,道:“看来我们来的不巧,封大郎似乎在忙?”
封锟朝罗汉床上看了一眼,笑道:“也不忙,就是抽空看一下府上账务。”
李华章点头,说:“介意我看看吗?”
李华章表情从容,语气平淡,看着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封锟莫名觉得危险。封锟皱了皱眉,还是忍了,笑道:“不敢,雍王请便。”
李华章上前翻账册,明华裳从旁边拿起几本,翻了翻,发现账册最早只到天授五年,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李华章也发现这个问题了,问:“怎么没有天授四年的?”
封锟摇头,一脸与我无关:“我也不清楚,王爷王妃也知道,之前我不插手府里的事,这些账本是我刚从总管房里搬来的。”
也是巧了,天授五年的账本保存得完好无损,但天授四年及以前的却一本都没有。李华章放下账本,神色还是那么雍容平静,问:“封大郎介意我把这些带回府衙吗?”
封锟面露为难:“这……雍王,这些账册可是现下最重要的东西,我刚当家,对外院事务一窍不通,如果没了账册,恐怕一句话都没人听了。还望雍王莫要为难在下。”
李华章喜怒不辨:“账本比命案还重要吗?你的父亲和弟弟刚死了,你不急着替他们报仇,反倒抓着账本不放?”
封锟哑然,他干笑了两声,道:“在下当然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剩下的人还是得生活。封家刚丢了随侯珠,已经损失了大半家财,我再不仔细合计合计,府里这些人恐怕就得喝西北风了。”
李华章点头,看起来十足好脾气:“封大郎说得在理。那我只拿走天授五年的账本,应当不会妨碍你管家了吧?”
封锟一听天授五年,快十年前的账了,能有什么用,他不在意道:“雍王开口,在下无有不从,雍王拿去就是。”
封锟神态坦然,看起来不像装模作样,李华章不动声色收回打量,示意衙役来搬账本。
明华裳仔细挑捡天授五年的账册,李华章在屋内踱步,闲谈般说:“封大郎,你对封老太爷和封二郎的死,有什么看法?”
封锟极力隐藏,但还是流露出一丝不屑:“老太爷不知怎么被杀了,封铻喝醉了落水,唉,封家最近流年不利,改日我得请高僧过来作作法。”
封锟的父亲和弟弟刚死于非命,但听他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多少悲伤,高兴倒有些。他都有心情查账本、关心随侯珠,看起来也不像在担惊受怕。
明华裳将账本挑好,示意衙役抱走,无意般问道:“封家已接连死了两人,而凶手还没有找到,封家其他人很可能也有危险。封大郎,你就不害怕吗?”
封锟耸耸肩:“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日子还不得照样过。”
李华章挑挑眉,道:“封大郎好胆量,但封家已死了两人,不能拿人命冒险。不如我留两个官兵,贴身保护封大郎及家眷的安全,如何?”
封锟一听就皱眉:“这……府里还有女眷,官兵跟着不方便,雍王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李华章道:“我会让他们多加注意,白日保护封大郎,夜里就守在院门外,绝不影响女眷声誉,封大郎尽管安心。”
封锟还是不肯:“我以后可是封家家主,要是被人看见我被官兵跟着,出入还得征求他们同意,说出去我还有什么颜面?封家有护卫,我自会安排家丁巡逻,雍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封锟毕竟是个成年男子,他不愿意,李华章也不能硬安排人。李华章道:“既然封大郎另有安排,我也不好强求,望封大郎注意安全,保护好府内女眷。但命案现场依然要封锁,我会安排好执勤官兵,不会影响封家,封大郎放心。”
封锟巴不得离那些晦气地方远些,对此完全无所谓:“雍王请便。”
李华章温和有礼道:“谢封大郎配合。还有一事想请教封大郎,初三那日送给封老太爷的茶水中,你可曾发现异样?”
封锟怔了一下,他眼珠转动,问:“雍王为什么问这个?”
“例行询问。”李华章说,“毕竟封二郎死的太巧了,说不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故意伪装成意外。凶手如今还逍遥法外,早点抓到他,才能避免下一桩惨案。”
封锟眼珠乱瞟,说道:“我不懂破案,什么意外啊、杀人啊我都听不明白。但初三那天,我上楼下楼你们都看在眼里,茶是现成的,我就把它提上楼,完全不知老太爷是怎么死的。昨天我更是早早就关门睡觉了,不晓得水榭里发生了什么。雍王该不会怀疑我吧?”
李华章笑了笑,说:“封大郎不要紧张,每个人都要问这些话,例行公事而已。”
封锟不知道信没信,但面上却松了口气,说:“在下清清白白,相信雍王定能明察。在下还有许多账务没有理清,不能奉陪雍王了。雍王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差人来寻我。”
明华裳和李华章出来后,明华裳很肯定地对李华章说:“他没说实话。”
李华章如何不知,他叹气道:“但封家已经是他的了,我们就算怀疑,没有确切证据前,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事情可真巧。”明华裳说,“不喜欢他的封老太爷死了,能干的弟弟死了,连耕耘外院多年、深知封家底细的管家也突然不见了。才两天的功夫,封家就完全由封锟一人做主。这样看,封锟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李华章不置可否,他看了眼天色,道:“运气太好必有妖。这么晚了,不知道他们找到管家的行踪没有?”
明华裳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别急,我们一定可以抓住凶手的。再补充些线索,我应该可以画像了。”
李华章不语,他并不怀疑明华裳的能力,但他担心凶手在这段时间里再动手。然空想也无用,唯有行动才能解决问题,李华章压住急躁,问:“你还需要什么?”
“我需要查随侯珠的上一任拥有者。”明华裳说,“一切都从封老太爷拿出随侯珠开始,或许,这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好,我陪你去查卷宗。”李华章道,“正好,我也想回府衙,重新做一件事。”
“什么?”
“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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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章和明华裳在封家检查了一天,等回到刺史府时,天已经全黑了。刺史府的人得知李华章和明华裳回来了,一连串来禀事。李华章先吩咐人将天授五年前的卷宗都找出来,他和明华裳一边往停尸房走,一边听衙役奏事。
“刺史,您要的药查出来了。您带回来的香囊、封老太爷死时佩戴的香囊和方子上的药一致,都是常用的补药,没有毒。”
“仵作检查了封老太爷的衣服、鞋袜,甚至连鞋垫都抽出来了,没找到毒物。”
“您昨日让查的名单,小的找遍了商州户籍,并未找到那几人。兴许他们不是商州人士?”
李华章听完后,一一回复:“香囊作为证物收好,让仵作继续检查封老太爷中了什么毒。名单上的人暂时不用查了,去找天授五年前的卷宗吧。”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到了停尸房后,李华章停在两架担架前,问:“这就是封荣和封铻?”
“是。”
李华章戴上手套,仵作见状忙要代劳,李华章挥手,淡淡说:“你们都去做事吧,我这里不用人。”
仵作和衙役们看了看李华章和明华裳,面露犹豫,但到底不敢违逆李华章,行礼后就退下了。等屋里没有旁人后,李华章道:“我要验尸,恐怕还要一会,你不如先回屋等?”
“不用,我完善画像也需要看尸体。”明华裳面对尸体没有一点异样,她站在担架旁边,问,“你打算先验谁?”
“封铻。”李华章说,“在封家的时候我怕走漏消息,没有细看。封铻刚捞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有木屑。后来我找机会看过,和水榭下面木桩的材质一样。”
“哦?”明华裳忙追问,“你是说,封铻不是失足落水?”
“就算他真的是酒后不小心落水,他都抓到了木桩,怎么可能会淹死呢?”李华章隔着手套,小心检查封铻口鼻,说,“但他确实表现出溺死,体征也表明是生前入水,我怀疑,可能是有人按着他的头,不让他浮上来,将他溺死的。”
明华裳点头,若有所思。李华章换到另外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有怀疑的人吗?”
明华裳叹气:“有,但是还没法确定。封家的线索不是没有,而是太多了,反而不好判断。很多人都没有和我们说实话,他们出于各自的目的,都在真话里夹杂了几句假话。我得剔除其他人的动机,才能画出做命案的那个人。”
“确定作案的是一个人吗,会不会是团伙作案?”
“应当是一个人。”明华裳说,“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刚进入摘星楼时,觉得封老太爷死亡现场太日常了,我今日进入水榭时,也有一样的感觉。别的不好说,但这两个命案一定出于同一人之手。”
李华章点头,这方面他一向相信明华裳的判断。李华章继续验尸,两人不再说话,停尸房里一时只能听到放工具的声音。
明华裳失神盯了会,突然叹了口气。李华章已经检查完封铻的尸体,正在洗手,他听到明华裳叹气,抬眸问:“怎么了?”
明华裳摇头:“没什么,只是有几个细节,怎么都想不通。”
李华章大概能猜到她在困扰什么,因为他也被同样的问题拦住了。但李华章相信一切诡计都需要落实在现实,无论凶手如何算计,尸体不会骗人。
等李华章验完封老太爷的尸体,已经快亥时了。两人从停尸房出来,苍穹黑如深渊,细碎的雪从高空飘落,明华裳紧了紧衣领,道:“今年可真冷,听说往年商州不下雪的,但今年都第二场雪了。”
李华章解下披风罩在她身上,紧握她的手说:“我让人准备了热汤,你累了一天了,回去暖暖身子,先去睡吧。”
明华裳摇头:“卷宗还没看,人命关天,哪能耽搁。先去府厅吧。”
李华章知道劝不动明华裳,索性不劝,两人牵着手往府厅走去。李华章替她开门,明华裳赶紧钻进屋子抖雪,她看到里面满满一地的卷宗,惊讶道:“嚯,这么多!”
录事按李华章的吩咐,将天授五年前的卷宗全搬了出来,都从桌角堆到了地上。李华章关好门,轻轻嗯了一声,依然专注地给明华裳擦头发上的水:“不急,我让丫鬟把热汤送到这里,你先暖一暖再看。还冷吗,要不再送两个炭盆过来?”
“不用,这么多卷轴呢,小心烧了。”
李华章却很坚持:“你的身体最重要。”
两人正在争执,忽然一个衙役顶着雪跑过来,匆忙喊道:“刺史,大事,封家的管家找到了!”
明华裳和李华章动作一顿,两人对视一眼,李华章忙朝外走去:“他人在何处?”
“在城外,但是……”
明华裳听出不对,立刻要换衣服:“他怎么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李华章拦住明华裳,说,“你专心看这些卷宗,我去城外就够了。放心,我应付得来。”
明华裳担心:“可是天这么黑,外面还在下雪……”
李华章握住她的手,替她将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说:“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我们该分工就分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才能最快破案。我不在的时候,府衙还得靠你照应呢。”
明华裳知道李华章说得有道理,她不擅长骑射,跟着去只会拖累他的速度。她没再强求和他一起出城,反复叮嘱道:“你路上小心,量力而行,别逞强,知道吗?”
李华章一一答应,他从旁边拿起斗篷,一边穿衣一边吩咐:“叫进宝、吉祥她们过来,一定要看着王妃把热汤喝了。另外再搬两个炭盆,陪她说说话,不要让她太累。”
侍从应是,明华裳还想再送,被李华章拦在门口:“外面冷,你不要出来了。有事用信鸽联系,你也量力而行,别看太晚。”
明华裳站在门口,看着他头也不回走入风雪中。进宝、吉祥和如意抱着食盒过来,看到明华裳一动不动站在门边,说:“娘子,二郎君干什么都行,不会有事的。外面冷,您到屋里等吧。”
明华裳被丫鬟们拉到屋里,任由丫鬟摆弄,心思早已飞远。她不知道管家那边的情况,但听衙役的话音,恐怕管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才三天,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哪怕当初预告杀人、意图弑君的廖钰山,动手也没有这么密集狠辣。
究竟是真凶太过幸运,还是他们疏忽了什么?
明华裳心中难掩焦虑,但她知道,越到这种关头越要沉住气。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卷宗看。
发脾气没有用,只有尽快找出凶手,才能解决问题。
他们今日和封家要账册时,其实压根没打算从账本上看出什么。封老太爷精明狡诈,恐怕早就把账本处理好了,不会让人捉住证据。但这反而留下新的破绽,天授五年前的账本全都不见了,那就说明,封家在天授四年一定有大额支出或进项,数额大得连账面都无法抹平,以致于封家只能将天授四年及之前的账本全部销毁。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掩盖一个黑点,花心思修补,只会留下更大的黑点。
明华裳着重找天授四年和钱财有关的讼状,渐渐地忘了焦虑,全身心沉浸进去。吉祥见明华裳看得入迷,怕她看坏眼睛,倒了盏茶放到她手边:“娘子,您盯了许久了,歇一歇吧。”
明华裳从案卷中惊醒,她揉了揉眼睛,将卷轴交给丫鬟,说:“把这一卷单独放起来。我看了多久?”
如意故意开玩笑:“许久了,刚刚鸡打鸣,天都快亮了。”
明华裳挑眉,没拂丫鬟的好意,顺着她的话说笑:“是吗,我怎么没听见打鸣?”
“有的,娘子您没注意。”如意笑道,“吉祥,你不是会学鸡叫吗,你再学一声,我们就当没看见是你打的。”
吉祥羞恼:“你少来,我哪有!”
“快点,娘子等着呢。”
如意不住打趣,吉祥拗不过,捏着鼻子学了声鸡叫。丫鬟们捧腹大笑,明华裳捧着茶盏,也忍俊不禁。但她笑着笑着,眸光慢慢沉了下来。
她好像明白了。
明华裳正要叫人来,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明华裳抬头,倏地生出不祥的预感。
“王妃,不好了,守在封家的弟兄报信,说发现封大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