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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璧 正文 第148章 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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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华裳快步跑到招财身边,却不是看伤口,而是翻找衣物。果然,明华裳在招财的荷包里,看到一块精巧的金牌。

    刚才明华裳验尸时曾无意扫过一眼,但她没有注意,又放回招财的荷包里。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招财这些年全天围在她身边,招财有什么东西,她怎么会不清楚?

    但明华裳从未见过招财戴这块金牌。

    何况,明华裳细细打量金牌,它有半个手掌大小,轻薄小巧,看起来应该是装饰,但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空”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花纹。

    用招财的话说,这也太“晦气”了,她不会喜欢这种风格的饰品,更不会随身戴着。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招财的荷包里呢?

    明华裳几乎立刻就想到,这是凶手留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在招财尸体上留一块金牌,他想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明华裳想到第三案现场的字谜。大家都以为凶手留的字是“明”,招财误被凶手当做明华裳而死。但如果他们都猜错了呢?

    明华裳飞快回想严精诚的爆炸现场,亭子上方刻着日月花纹,外面对联上写着“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严精诚的尸体倒在其下,身上唯有金饰还保留着原貌。谢济川说,严精诚的尸体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而招财死时,身上却多出一块来路不明的金牌。

    日,月,空。

    难道……

    明华裳眼睛忽的瞪大,苏雨霁见明华裳突然自言自语,有些担忧地碰了下她肩膀:“你还好吗?”

    明华裳猛地转身,用力握住苏雨霁手腕,激动道:“我知道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谁了!不好,花朝节圣人要出宫放灯,芙蓉园很危险!”

    苏雨霁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按住明华裳,强行让她冷静下来:“你在说什么?”

    “他想弑君。”明华裳眼睛清亮逼人,像燃烧的星火,灼灼生辉,“他下一个想杀的人根本不是招财,也不是我,而是女皇陛下!”

    日月当空,世上唯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女皇,武瞾。

    而这时,朱雀街上隐隐传来礼乐声,明华裳脸色骤变,十分诧异:“这似乎是帝王出行才能用的仪仗,可是,今日明明是十四,圣人不是说二月十五去观花神灯吗,怎么提早一天?”

    ·

    明华章昨夜收到太平公主的回信后,就一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望着檐上夜色。

    今夜无月,宇宙浩渺,星辰游曳。

    明华章想到不久之前,他去鄠县找宋岩柏父母时,天上星河也是如此盛大璀璨。

    那两位老人麻木地说他们认命了,他们曾经不服儿子被判意外身亡,反复上告,然而哪怕得到了好心人支持,依然胳膊拧不过大腿。

    京兆府调查过后,维持原判。楚骥德高望重,有什么可图谋徒弟的,宋岩柏乃是炮制药材时不小心,意外中毒而死。

    宋父宋母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从愤怒到麻木,如今,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或许儿子真的是记错了药物,自己害死了自己吧。

    明华章无言叹息,他顺口问帮他们整理证据、鼓励他们上告的人是谁,那对老人说,是一位姓廖的大人。

    廖大人……明华章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到柳氏。

    之前商讨时,他们苦寻死者的共同点而不得。其实前两案死者的交集除了柳氏,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们都报过案。

    只不过没人发现他们的罪行,他们全须全尾离开,继续安享财权名利。

    仿佛黑暗里一点火星,明华章紧接着想起更多事情。去锦绣楼看过百岁灯的不止名单上的人,还有官府。上元节前,官府要检查全城灯光火烛,而这种事,一向由京兆府负责。

    有谁能清楚还原出长安尘封多年的悬案细节,知道哪些人明明有罪却被无罪释放,有谁能在大牢里无声无息杀了黑虎,能每次都准确地在京兆府收网前放走凶手?

    这些蛛丝马迹像一张网,最终都指向一个人。

    在长安做了十年司法参军,去年刚刚升为京兆尹的“庸官”,廖钰山。

    明华章从鄠县回来时,就已经在怀疑京兆尹了。只是意外一件接着一件,李重润杖毙,永泰郡主流产,招财被杀,明华裳昏迷不醒,明华章疲于善后,根本没时间去京兆府找廖钰山对质。

    不过,今日发生的事情,已足够印证明华章的猜想。明华裳因招财之死大受打击,不在现场,明华章也因为家事告假,京兆府便在长官的指挥下顺利抓到一个嫌疑人,对方疯疯癫癫,无法自辩,所有人理所应当觉得这是凶手。

    一个疯子,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上次廖钰山就想栽赃贺勇了,只不过明华章和明华裳在场,两个人较真又刨根问底,廖钰山屈打成招的戏唱不下去,只能将贺勇释放。这次没有明华章和明华裳搅局,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及时破案,当是大功一件。可是,廖钰山费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立功吗?

    那他有很多种办法,何必要动手杀人?

    除非,他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明华章慢慢攥紧手心的密笺,他知道,只要拆开这封信,他就能知道答案。

    太平公主的亲信给明华章送信时,还附赠了一个消息。京兆尹赶在最后期限前破案,女皇屏退众人,在殿中单独召见他,谈话内容不知。出来后,女皇下令提前花朝节行程,明日便出宫放灯。

    动物在受惊时,往哪里跑,就说明巢穴在哪里。同理,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时,他做什么,就说明他最在意什么。

    明华章不信廖钰山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怀疑了,可是他依然进宫述职,就为了劝说女皇提前一天出宫。他想做什么呢?

    明华章静坐良久,终于还是撕开密信。

    去年玄枭卫里有人叛变,向魏王泄露双璧行踪,差点害明华章被魏王识破。明华裳为了找出叛徒,故意传递假消息,而那天魏王的人果然去接头地点埋伏了。这就说明,经手他们消息的人中,必有叛徒。

    明华裳巧妙利用宫门每日要落锁的规矩,打了个时间差。她故意在前一天晚上锁宫门前传递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接头,而埋伏的人还是先他们一步到场了。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递消息,唯有第一批出宫的人来得及。

    这样一来,内奸的范围已大大缩小。明华章原本打算靠自己查出叛徒,他不赞同太平公主的做法,所以并不想借助她的力量。但是现在,明华章动摇了。

    只要能得到结果,好像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太平公主在宫廷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利用她是最快、最省事的办法,为什么不呢?

    所以明华章传信给太平公主,要近期控鹤监成员出宫名单。控鹤监是玄枭卫的头脑,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秘密,然而,这么核心的机密,才过一个时辰,太平公主就送来了。

    明华章一行行扫过名单,在里面注意到一个人。

    控鹤监每日有专门的太监出宫采买,借机收发信息,而同时在“双璧”递假消息那天傍晚和第二日清晨出宫的,是一个姓郑的回事太监。

    明华章又去查郑回事的负责范围,好巧不巧,其中就包括长寿坊。

    明华章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切至此,已经十分明白了。

    他的上司廖钰山,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拥有双重身份的人。

    京兆尹亦效命于玄枭卫。所以他知道模仿哪个案件最能引起轰动,能引出双璧,在魏王面前立功。如果明华章没记错,那段时间,魏王正在制作花神灯,以讨女皇欢心。

    或者说,是廖钰山知道魏王要给女皇献灯后,才动了投奔魏王的念头。

    廖钰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苦心讨好魏王,为了结案不惜拿无辜人顶罪,在长安接连炮制爆炸,当着众人的面屈打成招,完全不顾御史台的监察。他这样近乎自杀的急功近利,到底在急什么?

    不知不觉间,东方泛起鱼肚白,天亮了。明华章像是被光刺痛,伸手,捂住双眼。

    明华章和京兆尹交集不多,都好几次撞到廖钰山咳血,可见廖钰山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廖钰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才着急在死前完成他的计划。

    他这般疯狂,因为他就没想过以后。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弑君。

    明华章头一次觉得曦光刺眼。他捂住眼睛,世界如一片死水黑暗。他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让廖钰山杀了女皇,那天下就会回到李家手里。

    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李重润、永泰郡主的死,父亲的冤屈,李家为了自保不得不泯灭亲情人性的悲哀,这些苦难,都将迎刃而解。

    封闭的黑中,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声音像天光一样,忽的刺破混沌:“二兄,我找到谜底了!”

    是她,不对,她怎么醒来了?

    明华章骤然睁眼,尤其当他看到明华裳只罩着一层薄薄披风,散着长发在寒风中奔跑时,脸色沉沉转冷。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阶下,接住明华裳。

    他接触到明华裳冰凉的手,脸上愠色更甚。他连忙取下自己的外衣,将明华裳紧紧裹住,斥道:“你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了?”

    明华裳哪有心思注意自己的衣着,她紧紧抓着明华章的手,说:“二兄,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就是京兆尹。他上个案子留下的谜题不是明,而是日月当空瞾,他很可能会在花朝节对圣人不利!”

    明华章脸上表情淡淡,无波无澜,明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二兄,你早就知道了?”

    明华章没说话,他将明华裳裹紧,拉着她走到屋里。他在这里枯坐一夜,茶水早已凉透,他也从来没有用炭盆的习惯,明华章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取暖的东西,他只能将明华裳安置在榻上,半蹲在她膝前,用手给她取暖。

    明华章手指修长,骨架分明,手掌窄且薄,轻而易举就能将明华裳两只手都圈在里面。他仔细帮明华裳暖手,低声道:“我知道。但是,这不也挺好的吗?”

    明华裳听着完全愣住了:“什么?”

    “赤胆忠心不得善终,告密小人却能扶摇直上,这样的王朝,还有什么守护的必要?是她,给大唐带来了酷吏,血腥,灾难。她逼死了我的父亲,暗杀了我年仅七岁的长兄,大兴告密之风,仅因毫无证据的'造反'二字,就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举起屠刀,李室众郡王公主被她残杀殆尽。现在,她更是为了两个男宠,活生生杖毙了她的孙儿和侄孙。这样一个暴君,也值得救吗?”

    明华裳脸色逐渐郑重起来,她认真望着明华章,道:“可是,她同时也是你的祖母。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哪怕有罪之人也该由律法处置,天下自有公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公道吗?”明华章声音冷清,瞳孔漆黑,像问明华裳,也像问他自己。

    他曾经坚信清者自清,君子怀德,坚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他得到的却是亲人惨死,血流成河,他守护的东西滚入污泥,他最想保护的人险些丧命。

    他身体力行着那些大道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好。他恨女皇用强权鞭挞人性,让太子、相王为了自保,不得不对李重润见死不救,可是他自己做的事情,又和女皇何异?

    镇国公同样是为了他,舍弃自己的女儿,必要时还要因为他舍弃裳裳。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明华章看着昏睡的明华裳时,无数次悔恨他为什么要离京,为什么要追寻所谓的真相就抛下她不管。如果那天他没有离开,而是陪在明华裳身边,说不定招财不会死。

    可是随之明华章又诘问自己,若那天他在,得知李重润和武延基在丹凤门杖刑时,他要如何抉择呢?一边是血缘上的亲人,一边是恩同再造的养父,难道他要为了救李重润,置镇国公府于险境吗?

    虽没有亲历,但明华章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那日的情景,每选择一次,他对自己的厌恶都更浓重一分。他什么都挽救不了,这样的他,还固守着一个君子牌坊,真的有用吗?

    从昨日给太平公主送信开始,明华章就像茕茕孑行的白天鹅终于放弃了无畏的清高,世人都这样,那他也走在泥里,算得了什么?他的信念和骄傲逐渐动摇,他开始想,是不是只要能得到需要的结果,根本无须在意手段?

    让女皇死,就是一个非他预计之路,却能得到相同结果的手段。

    女皇死了,皇位自然就要换人,太子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追寻十年的反周复唐,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实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拆穿廖钰山呢?廖钰山炸死女皇后,自己绝对活不了,他亦是李家绝佳的替罪羊。

    明华裳静静看着明华章,忽然抬手,用力抱住明华章。明华章下意识想挣开,他是兄长,理应保护妹妹,怎么能靠在妹妹身上?可是明华裳加大力气,固执地不肯松手。明华章怕弄疼了她,挣扎的力气减弱,最后,他像是耗空了气血一般,疲惫地靠在明华裳肩上。

    明华裳拥抱着他,说:“二兄,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月亮。你在,大唐明月就在,你相信公平正义,那世上就永远邪不压正,光明终将战胜黑暗。”

    “我从没有责怪过你。我之前病倒是自责自己无用,什么人都保护不了。招财已经走了,我无力挽回,但至少,我想保护你。”

    “这世上还有公道,我们一起去找。”

    明华章额头抵在明华裳肩上,她大病一场,身上只穿着薄薄单衣,明华章能清晰感知到她是多么纤瘦。然而这样纤弱的肩膀却韧劲十足,像水一样,至阴至柔,却在打散后永远能再一次凝聚起来。

    明华章翻涌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用力环住明华裳脊背,仿佛又拥有了无穷力量。

    她是他要保护的软肋,也是他无坚不摧的铠甲。有她在,他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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