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五郎今日随家族来芙蓉园观赛,他是家中幼子,被惯得厉害,他看到马球手痒,便和三五个狐朋狗友拿了偃月杆比划。
渐渐的他不满足于比划,用力越来越大,不慎一个球射歪,直直朝人群飞去。
冯五郎心道一声坏了,这可不是他们家里,今日芙蓉园来客都大有来头,若是倒霉碰到某位大人物的家眷,少不得要去赔礼道歉。
他赶紧让人将偃月杆扔下,正打算追过去说一声,没想到晃眼的功夫,彩毬竟然又飞了回来。那球上力道极大,一路驰来都带出猎猎风声,冯五郎吓了一跳,仓皇躲避,他们一群人一个撞一个,狠狠摔了个大马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狼狈摔倒,冯五郎什么时候丢过这种大丑?他爬起来后火气也来了,气汹汹冲过去兴师问罪。
没想到下黑手的人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就站在场边,负手等着他过来。
冯五郎走过来时率先看到一位长身玉立、凛如苍松的郎君,他身上穿着绯红圆领袍,黑色革带将他身形勾勒的尤为颀长劲瘦,浓烈的色彩冲撞下,他的脸显得过分唇红齿白,质清色艳。
冯五郎远远看到此人穿着绯衣就心生不妙,走近后看清他的气度长相,心里越发打鼓,兴师问罪的气焰不知不觉被镇住。冯五郎停到面前,语气不善问:“刚才我差点被一个马球击中,是你打的吗?”
明华章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是我。”
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倒让冯五郎不会了。冯五郎没好气道:“不知道今日是陛下设宴吗,这么多人,伤到了谁你赔得起?”
“你也知道今日人多。”明华章语气冰寒,说,“你差点伤到了我妹妹。”
冯五郎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两位女子,一位清若芙蕖,一位艳若桃李,俱是一等一的美人。只不过明华章的气场太强势,将身边人都遮掩了下去,冯五郎才没看到。
冯五郎心道原来是一对姐妹,这是找族兄撑腰来了。冯五郎被家里捧惯了,心生轻慢,道:“我不过是和朋友玩闹,不慎失手打歪了球,她们这不是没事吗。”
“我也是失手。”明华章意味不明地掂量了一下偃月杖,说,“照你这样说,只要没出事,就能随便打?”
明华裳默默拽住明华章的衣袖,轻轻拉了拉。她差点被马球击中后脑勺,当然生气,但明华章来了,想必女皇、太子等人就在不远处,还是别闹大,免得影响明华章的风评。
进士们是一起来的,他们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谢济川走过来,问:“景瞻,怎么了?”
景瞻?冯五郎听到皱眉,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谢济川瞧见明华章冷得像铁一样的脸色,再看看明华裳,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谢济川不动声色,关切问:“明二妹妹,你怎么在这里?马球场边人多眼杂,小心被伤到。”
冯五郎听到“明”这个姓,终于知道为何觉得熟悉了。景瞻,不正是镇国公府独子,如今风头正热的新科进士郎吗?
苏行止听到声音回头,瞧见苏雨霁站在这边,也皱着眉过来,低声问:“雨霁,怎么了?被伤到了?”
苏雨霁瞥了冯五郎一眼,轻轻摇头:“没有,是明娘子差点被马球击中。”
苏雨霁此话霎间将是非曲直锤实,而接连过来三个年轻俊朗、身着绯袍的男郎,冯五郎就是再蠢也能猜到他们就是今日的主角——声名正盛的进士郎。看年纪,估计正好是前三甲。
冯五郎暗暗骂晦气,他运气怎么这么差,随便打了一杆,正好撞到了状元、榜眼、探花的妹妹们?不过,这三人是三个姓,也没听说有姻亲关系,为什么都叫妹妹呢?
冯五郎一时没想懂他们几人的关系,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女皇对这群人正宝贝着,一会他们还要上场打马球,打得好了免不得要面圣,冯五郎这种时候得罪新科进士,实非明智之举。
冯五郎只能换上了笑脸,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说:“原来是三位进士,失敬,失敬。抱歉,明兄,刚才是我不小心,冒犯了兄台。”
真论起年龄未必谁长谁幼,冯五郎主动矮一辈称兄,算是服软了。但明华章丝毫不为所动,冷冰冰说:“你的球又没砸中我,给我道什么歉?”
他这话冰冷强势,称得上咄咄逼人了。苏雨霁和苏行止都不由看向他,有些意外明华章竟然如此不给面子。谢济川挑挑眉,抱起手臂,似笑非笑看向这一幕。
冯五郎脸上十分挂不住,碍于形势,只能强忍着屈辱给明华裳道歉:“明妹妹,对不住,刚才让你受惊了。若你哪里不舒服,药钱我们冯家一力承担。”
眼看注意到这边的人越来越多,明华裳也不想在明华章的大日子上闹不愉快,便笑了笑,说:“无碍。下次冯郎可要小心,今日幸亏苏姐姐救我,若换成其他娘子,可未必有我好运。”
冯五郎笑容尴尬,不等他回话,明华章就反手握住明华裳的手,拉着她离开:“她是我妹妹,轮不到你叫。我们走。”
明华裳被拉一个趔趄,忙对苏雨霁、苏行止露出一个笑,就被明华章拽走了。他走得太快,明华裳努力稳住手里的冰饮,道:“二兄,慢点,我的冰饮要洒出来了!”
明华章回头,见她竟然还握着手里那杯饮料,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真是佩服你,人差点摔倒,冰饮一口没洒。”
明华裳撅撅嘴,低头喝了口乌梅冰饮压惊。
明华章默然看着明华裳,他刚才过来时,完整看到了明华裳和苏雨霁说话、马球朝明华裳飞来及苏雨霁拉开她的全部过程,他差点被吓死,而她没心没肺的,还有心思喝东西。
明华章盯着她沾了乌梅汁后格外殷红水润的嘴唇,喉结动了动,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你怎么和苏雨霁走到一起去了?”
还肉麻兮兮地叫苏姐姐。她哪来这么多兄长姐姐呢,去飞红山庄多了个任姐姐和谢阿兄,如今又多位苏姐姐,下一步是不是连苏行止也要成为她身边人了?
明华裳义正辞严道:“人家救了我,我投桃报李不是应该的吗?何况,以后你和苏行止就要同朝为官了,我提前和苏雨霁交好,对你仕途也有好处呀。”
明华章都被气笑了,这么说她还是为了他?明华章回头正要理论,猝不及防嘴边碰到一阵凉意。明华裳把冰饮举到他唇边,笑着给他遮太阳:“你在日头下晒这么久,都出汗了。快喝点凉的,降降火气。”
明华章怔了下,意识到这是刚才她嘴唇碰过的地方。他正要冷脸训斥“成何体统”,但嘴唇一动就被明华裳寻到破绽,灌了口乌梅饮进去。
宛如吞了块冰般,凉意从他舌尖滑入喉咙、胸膛、腰腹,最后化成细细麻麻的激灵,传遍四肢百骸。
明华章黑眸如洗,定定盯着她。明华裳却觉得是自己的乌梅汁买的好,炫耀说:“好喝吧?车上还有,二兄你安心打马球,赢了后我全给你搬过来!”
明华章望着她,只觉得体内烧了团火又被一层冰覆住,浑身力气无处释放。他最后认命般叹了口气,问:“只有赢了才给?”
“无论如何,都是二兄的。”明华裳的马屁立刻跟上,说,“只不过二兄必赢,我就当提前恭祝二兄大胜而归了。”
明华章喉结动了动,正待说什么,身后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呢,怎么不带我?”
明华章皱了皱眉,颇觉扫兴。他回头,语气十分嫌弃:“你怎么来了?”
“兄弟,我以为你还记得,我和你是一队的,马上就要上场比赛。”谢济川揽着袖子,不紧不慢走近。他看到明华裳,挑眉问:“二妹妹,别来无恙。我以为我们还算熟识,怎么放榜那日,妹妹看到了我连个香囊都不舍得扔呢?”
被正主当面点出,明华裳十分尴尬,笑着说:“谢兄丰神俊逸,玉树临风,而我那香囊是路上买的,实在配不上谢兄风姿,我就没好意思扔。”
谢济川哦了声,指向明华章腰带:“所以,妹妹就单独为景瞻准备了一个?”
明华裳侧头去看明华章身上,这才发现他竟然把那个丑八怪荷包戴在身上了。明华裳只觉得两眼一黑,僵硬笑道:“也算是吧。惭愧,我的绣工……不太好,承蒙二兄不嫌弃,但我实在没脸送人。这样吧,我在车上准备了解暑的冰饮,等马球赛后,我赠冰饮为谢兄贺胜。”
天知道明华裳鼓起多少勇气才说出“不太好”这个评价,谢济川笑眯眯道:“好啊,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明华章默默看着明华裳,要是他没记错,刚刚她才说赢了全给他搬来,这才多久,她就分给谢济川了?
偏偏谢济川这厮还要火上浇油,看着明华章问:“景瞻,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不乐意吧?”
明华章笑了,黑眸无声盯着谢济川,一字一顿道:“无妨,我不介意。”
后方,等谢济川走后,苏行止问苏雨霁:“你怎么和她走到一起了?”
“她?”苏雨霁问,“你是指明华裳?哦,我在这里等你,碰巧遇到她,就聊了聊。”
碰巧吗?苏行止拧着眉,无法放心:“上次跟踪你的人还没有找到,不是说了让你在家里待着吗,怎么还是出来了?”
“放榜那日你不让我出来,今日你们打马球赛,我若再缺席,还有什么意思?”苏雨霁并不怕苏行止,高声将他呛回去,说完有些狐疑,“那伙人不是同时跟踪我们吗?在你嘴里,怎么成了跟踪我?”
苏行止知道自己无意说漏嘴了,他赶紧止住这个话题,无奈道:“你主意总是这么硬。算了,既然你想来看就看吧,但记得小心,别傻呵呵的,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苏行止话中的“别人”似乎意有所指,苏雨霁没多想,不耐烦地应下:“知道了。马球赛要开始了,你快去准备吧。”
高台上,宫婢们簇拥着女皇落座,众王爷公主按照尊卑,依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女皇露面后,芙蓉园内的人立刻停下说话,不约而同往各家看席上走去。上官婉儿快步走到女皇身边,说:“陛下,都准备好了。”
女皇缓缓点头,沉声道:“开始吧。”
上官婉儿应诺,走向东宫席位,奉给太子一本折子:“殿下,请。”
太子紧张地捏了捏手指,从上官婉儿手中接过折子,站到台前替女皇致开场词。这份辞文是上官婉儿写的,辞藻华丽,恣意昂扬,一口气读下来气壮山河,但太子声音中含了些怯,气势便大打折扣。
原作者上官婉儿听了实在惋惜,但好在无差无错地读完了。太子合上折子,有些紧张地看向女皇,女皇面色沉沉,看不出情绪,点头道:“好了,开场吧。”
女皇令下,内侍忙跑下去传诏。进士们分成两队从东西侧入场,他们遥遥对高台行礼,然后就各自上马。裁判一声哨响,彩毬被高高抛起,马球赛开始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那枚小彩球上升,还不等它落下,一匹白马越过好几个身位欺到近前,高高一杖击中球心,彩毬像道虹光一般,飞速朝球门驰去。
场上尘沙顿起,马声嘶鸣,所有人都朝着马球追去,一位绯衣白马的少年郎率先冲出来,一马当先,用力一杆击中中场乏力的彩毬,正中球门,干脆利索地夺下第一分。
第一局结束得太快,观众静了静才反应过来,四周看台立刻爆发出喝彩声。明华裳刚刚回到镇国公府的席位,应付长辈问话的功夫,明华章就夺下开门红。
她惊讶地哇了声,明老夫人忙着同别人说话,再没心思搭理明华裳。
明华裳乐得轻松,她手搭成棚子遮在眼前,费力地追随着场中动向。明华章骑术很好,和谢济川配合十分默契,两个少年郎骑着白马一前一后奔驰,看着就令人心向往之。
而另一队的苏行止也不弱,他在玄枭卫训练多年,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布阵战术也学过,第一局他被明华章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马上组织起反击,双方打得有来有回,瞬息万变,着实精彩极了。
明华裳看得津津有味,趁着一局结束的空隙,她赶紧吩咐招财:“招财,你带几个人,把咱们车上所有冰饮都搬过来。”
“啊?”招财越来越看不懂她们娘子的思路了,诧异问,“娘子,您要做什么?”
明华裳白了她一眼:“快去!再晚要来不及了!”
明老夫人忙着和其他府邸交际,根本无暇看场中。明华裳则完全相反,她并不想认识人,一心沉浸在比赛中。她为了看清楚动作,干脆挤到最前面。
江陵和任遥也在看球赛,江陵瞥到明华裳,忙招手:“明华裳,这里!”
明华裳一回头看到江家席位前面宽敞开阔的空地,着实嫉妒了。她不客气地跑过去,问:“江陵,任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们?”
“刚刚过来的。”江陵指了下任遥,说,“她和她祖母闹不愉快了,要不是我把她找回来,她就要走了。”
明华裳看向任遥,果然见她脸色不好。涉及平南侯府的家事,明华裳也不好说,笑着道:“我在路上买了冰饮,专门给你们留了喜欢的口味,正好解暑。江陵,你快派家丁去镇国公府停马车的地方接应,我的丫鬟不知道我来这里了,一会别找错了位置。”
江陵一脸嫌弃:“你怎么走到哪里都只记得吃?”但还是立刻派了队侍卫过去。
有江安侯府人高马大的侍卫出力,很快冰饮就全部搬来了。明华裳挑了杯冷气足的,递给任遥,任遥本来不想喝,但架不住明华裳小鹿一样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她,只能接过。
酸酸甜甜的冰饮进肚,身体发出舒服的叹息,胸中的郁气仿佛也消散许多。明华裳见任遥脸色放松了些,期待问:“好喝吗?”
任遥慢慢点头。江陵凑过来问:“我的呢?”
明华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没长手吗,自己去拿。”
江陵嘁了声,自己拿起一管竹筒,用力灌了一口。不久前他才嫌弃过明华裳,等冰饮真的入腹他才发现,好像还不错。
江陵一口接一口喝着,和明华裳指点场中形式:“比分咬得很紧,明华章他们这局未必能赢啊。”
明华裳立即用力瞪了他一眼:“别乌鸦嘴,我二兄肯定能赢。”
任遥心情平复了些,也有心思看场中比赛了:“苏行止的想法没错,但他孤掌难鸣,比赛时间越长,他队伍中的人体力越跟不上。胜负已定,比分很快就要拉开了。”
明华裳马上嗯了一声,道:“任姐姐不愧是将门世家,兵法奇才,眼光就是准。”
江陵嗤了一声,翻白眼道:“马屁精。”
“我说的是实话。”明华裳说完,看到他身后叮叮当当的空竹筒,不可置信道,“你到底喝了多少杯?”
“没多少呀。”江陵无辜地伸向下一杯,说,“你还有那么多呢,我帮你解决点,省得你还要抬回去。”
“你住手!”明华裳气急了,手脚并用去抓他的手,“别喝了,我一会还要送人。”
“小气,一杯饮子能有多少钱,我都和你买了。”
“做梦!在这地方,你试试花钱能不能买到冰饮?”
场上,明华章又进一球,谢济川勒着马,慢慢从后面踱过来:“你今儿嗑药了吗,打得这么猛。”
明华章全程都在驭马奔腾,身上微微出了层薄汗。他解开袖上的护甲,随意挽起袖子,说:“随便打打。”
“这叫随便打打吗?”谢济川笑着看向他,问,“你这是有意在什么人面前表现,还是说怕输了,让妹妹失望?”
明华章没在意他前面意味不明的话,凉凉睨了他一眼:“她不是你妹妹。”
谢济川笑容越发深:“那是你妹妹?”
明华章没理他,勒紧缰绳,驱着马越过谢济川而行。谢济川不在乎他的冷脸,牛皮糖一样跟在后面,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景瞻,别忘了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