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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璧 正文 第44章 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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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时分开始下雨,细雨敲打在屋檐上,垂下万线银珠。如意从庭中快步回来,在门口收了伞,说:“老夫人那边刚刚传来话,今日下雨,娘子们不必去请安了。”

    招财回屋,看到屏风后还睡得一动不动的小山丘,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娘子,都辰时了,您怎么还睡得着?”

    屏风后,明华裳听到不用去请安,心安理得地转了个身,继续睡。

    她怎么还睡得着,因为她刚刚才上床。

    招财见明华裳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哦不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样子,再急也无用,只能合上帐子,挡住窗外吹来的凉风。

    隔着屏风和帷帐,丫鬟们说话声也像蒙上了一层纱,吉祥等人兴许以为明华裳睡死了,喁喁私语道:“听说了吗,昨夜崇业坊失火了,烧得好大,幸亏没蔓延开,只烧了一座宅子。”

    “是吗?”旁边的丫鬟连忙追问,“烧的是哪家?”

    “隗家。”吉祥说,“就是做木偶那家。”

    丫鬟们听到木偶身体抖了抖,七嘴八舌问:“怎么起火的?”

    “不知道。”吉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按理深夜失火,困住个把人甚至烧死都是常事,但隗宅里伺候的人莫名出现在一座荒宅里,管家奴仆十几人,除了管家额头上肿了个包,其他人无一伤亡。他们醒来时还以为在做梦呢。”

    “他们在隗家睡得好好的,怎么会跑到荒宅去?”

    “谁知道呢,听说他们醒来后衣服里夹着槐树叶,现在外面都传是隗家的槐树成精了,看到失火,就把他们搬出来了。”

    如意轻轻呼了一声:“竟然这么神奇?”

    “是呢。现在许多人去隗家折槐叶,带回去庇佑家宅。”

    丫鬟们也很心动,纷纷讨论要不要赶紧出去摘一片,等雨停了就迟了。明华裳躺在床帐里,无动于衷地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哪有什么槐树成精,还不是江陵那个傻缺搬人时不看路,撞到树上了。那片叶子,想必是不小心夹在衣服里的。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都关注槐树成精,就没多少人注意隗家的掌柜、徒弟,一夜间全消失了。

    天底下少了一个叫隗白宣的木偶师,神都却多了一项深夜怪谈。

    此时城门口也非常热闹,到处都是谈论昨夜那场大火的。住在崇业坊的人口若悬河讲着前段时间隗家的木偶闹鬼,再配上结尾的槐树成精,一时各种猜测满天飞。有人讲起其他精怪奇谈,排队的人听得如痴如醉,要出城的人也不走了,留在城门听故事。

    队伍慢慢挪动到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轻女子面前,守卫警惕地扫过他们,问:“你们是父女?”

    隗白宣恭敬应话:“是。”

    “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家父赶夜路,不小心摔的。”

    “你们去太原府做什么?”

    隗白宣顿了顿,垂下眼睛说:“回乡。”

    城门守卫本能觉得这对父女很怪,但他仔细看路引,似乎没什么问题,便挥手道:“走吧。”

    隗白宣长松一口气,不由对守卫露出一个笑:“多谢军爷。祝军爷万福安康,前程似锦。”

    这个女子面貌平庸,但笑起来却莫名耀眼,仿佛她要离开的不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城,而是一座囚笼。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守卫也不好板着脸,微微放缓了神色道:“北都路远,一路小心。”

    隗白宣笑着道谢:“谢军爷提醒,我明白的。”

    这一生的路还有很长,她要小心走,慢慢走。

    隗白宣终于走出高大神武的定鼎门,她低头,看向路引上的名字。

    吴绥绥,女,年十八,河东道太原府人士。

    世上已没有隗白宣了,她和隗家的灰烬一样,消失在熊熊烈火中。

    前方的路是属于吴绥绥的。

    吴箜没催促她,他将买来的胡饼收好,系紧背在背上。这些饼还是昨夜那位女公子介绍的,今日一早他就去排队,果真味道极香。

    吴绥绥终于从记忆中回神,她收好路引,对吴箜说:“阿父,我们走吧。”

    吴箜终于听到女儿心甘情愿地换他阿父,脸上露出笑,那张布满疤痕的脸竟也能看出慈爱宽厚。他道:“好,我们走。”

    神都从来不缺新鲜事,隗家的精怪故事只流传了两天,就被更热闹的事压下去。

    槐树精输得不冤,因为抢它风头的,是太子册封大典。

    紫微宫早早就准备起来,东宫更是人来人往,一片繁忙。庐陵王换了太子冕服,庐陵王妃韦氏正在叮嘱儿女们:“一会谨言慎行,见了武家人要恭敬,决不能给太子添乱,知道吗?”

    这些话从庐陵王被召回京城开始,韦妃就反反复复不断地说。她实在太怕了,怕这一切只是梦一场,等再睁眼,他们还在庐陵,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

    李重润是嫡长子,经历了父亲从富贵闲人到高宗太子再到皇帝,却于巅峰处被飞快打落,贬于庐陵幽禁十三年,今年又突然被起复,恢复太子身份。李重润明白父母的惊惶,耐心应下,而韦妃的小女儿李裹儿就没有长兄的沉稳了。

    她不耐烦地左顾右盼,等韦妃终于絮叨完,她说:“阿娘,册书都写好了,阿父已经是太子,还怕别人做什么?我们是君,他们是臣,理应是武家对我们恭敬……”

    “住嘴!”韦妃被吓了一跳,厉声呵止李裹儿,已经被吓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

    这个女儿是他们在被贬谪的路上生的,那时兵荒马乱,孩子出生后连块裹身体的布都没有。庐陵王只能脱下自己的衣服包住她,他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看着四周惨状,悲从中来,给她取名李裹儿。

    李重润好歹还享受过锦衣玉食,而李裹儿一出生就在庐陵,和父母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庐陵王和韦妃自知亏欠小女儿,对她十分宠爱,自幼听其所欲,无不允许。

    李裹儿虽然出生在物质匮乏中,性情却十分骄纵霸道,如今竟敢在宫内说武家人的不是!韦妃吓得发抖,很有心教育李裹儿,免得她日后闯祸。但韦妃看着幼女倔强而不服气的眼神,始终狠不下心斥责。

    裹儿有什么错呢?她的裹儿出落地如此美丽,本该是千娇万宠的公主,却跟着他们受了那么多苦。是他们做父母的不出息啊!

    庐陵王不忍心,他素来畏惧妻子,此刻却说:“裹儿年幼,童言无忌,你这样吓着她了。”

    李重润一看父母的神情,就知道指望他们管教李裹儿是做梦。他暗暗叹气,他早就觉得父母太过骄纵李裹儿,从前在庐陵无所谓,但如今已在神都,李裹儿还这样随心所欲唯我独尊,岂是长久之计?

    但妹妹不同于弟弟,就算他是长兄也无法插手。李重润只能岔开话题,说:“阿娘,阿父说得对。今日是册封的大日子,勿要动气,免得耽误正事。”

    韦妃顺势不轻不重说了李裹儿两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殿外传来宫人们的问好声,庐陵王夫妻连忙迎出去,看到是上官婉儿来了。

    上官婉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到来,她见了他们,笑着行礼:“奴参见太子、太子妃、郡王、郡主。”

    韦妃哪敢受着,连忙避让:“上官才人快快请起,一会我还仰仗才人指点我呢,岂敢当你的礼?”

    按理尊卑有别,内宫里再得宠的奴婢也轮不到太子夫妻亲自迎接。然而太子是刚从圈禁中放出来,脑袋还别在裤腰上的庐陵王,奴婢却是伴随女皇左右,为女皇起草诏书、参谋政事的上官才人,谁尊谁卑,还真不好说。

    上官婉儿虽是个低品级女官,但宫内外没人敢轻视她,外面人甚至给她起了个“巾帼宰相”的雅名。上官婉儿身段袅娜,半推半就被韦妃扶起来,笑道:“为太子效力,是奴婢的福分。礼部的人就在外面了,太子、太子妃请随奴来。”

    册封太子是国家大事,太子妃、太子子女都要出席。这次册封太子的诰书就是上官婉儿写的,她又是女官,掌管宫中典仪,所以引导东宫眷属的责任就落到她身上。

    庐陵王和韦妃道谢,正要往外走,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众人齐齐回头,看到一道黑烟滚滚而上,着火点看着是东宫东南角。

    此刻天还没完全亮,这道烟横亘在青黛色的晨光中,宛如划痕。上官婉儿眼皮重重跳了下,莫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上官婉儿捉摸不定地看向韦妃:“太子妃,这是……”

    韦妃看起来也很吃惊,道:“我也不知。兴许是奴婢伺候不当,引燃了灯烛吧。”

    又不是狼烟,短时间怎么能烧出这么大的烟?但礼部的人就在外面,现在也不是追究为什么会失火的时候,上官婉儿说:“快叫人去灭火,勿要耽误礼部吉时。”

    她话还没落,宫门外快步走来一伙宦官。上官婉儿一看为首的人就咯噔一声,莫名生出股不祥感。

    那队太监走到太子、上官婉儿前问好,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绿袍,虽然笑着,但透着种强烈的阴森感:“奴婢参见太子、太子妃。上官才人,杂家这厢有礼了。今儿是东宫的大日子,下面人办事不力,竟然烧起这么大的烟,真是该死。太子、太子妃去安全处稍候,奴婢这就带人去灭火,绝不叫火惊扰贵人。”

    庐陵王闻言还真要走,上官婉儿本能觉得不对,多年宫廷生活的经验告诉她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让这群阉人去后面。她叫住赵公公道:“不敢劳烦公公,我叫人就好。”

    赵公公却笑着,并不接腔:“才人清贵,这种粗活哪敢劳烦才人。若是火势大了,威胁到陛下就不好了。才人慢走,杂家先行一步。”

    上官婉儿还想拦,但她是女官,身边也都是宫女,哪怕在女皇面前再得宠也改变不了力气劣势。她才一分神就赵公公那伙人挣开了,现在上官婉儿已经确定有事,她暗暗骂了声,赶紧对心腹说:“快去请相王、太平公主来。”

    然后,她抬头看还是一脸不明所以的庐陵王,心里十分恨太子不争气。都被人算计到头上了,他还反应不过来,圈禁十三年,他竟一点长进都没有吗?

    上官婉儿只能明示:“殿下,东宫失火,恐非吉事。请太子示下。”

    庐陵王终于感觉到不对了,赶紧说:“快跟过去看看。”

    赵公公带着人赶到着火点后,立刻安排人取水、灭火,所有行动一气呵成。等庐陵王和上官婉儿赶到,只能看到湿淋淋的地面,具体如何起火已无从得知。

    赵公公看到他们来了,毫不意外,笑着道:“太子,上官才人,火已熄灭。老奴不才,让贵人受惊了。”

    上官婉儿皱着眉,拿不准赵公公葫芦里卖什么药。这时,赵公公身后一个小太监突然喊道:“公公,这里渗水。”

    赵公公回头,果然看到有几块地砖不积水,水顺着砖缝流下去。赵公公大惊失色:“这是什么?”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终于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然而已经太迟了,小太监三下五除二撬开地砖,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积着水的台阶若隐若现,通向未知的黑暗。

    赵公公转身,看向庐陵王:“太子殿下,这是什么?”

    庐陵王也想知道。女皇派人秘召庐陵王回京,后来才将韦妃和孩子们接过来。他们住入东宫没几天,地方都没认熟,哪能知道这里有间密窖呢?

    上官婉儿看到庐陵王的表情就知道坏事了,她试图阻拦赵公公:“公公,今日毕竟是册封太子的喜日,吉时马上就到了,不如先行正事,等册封结束后再禀明陛下,详查此事。”

    赵公公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说:“才人说的是,您赶紧陪着太子去行礼吧,这里留给奴婢查就是。”

    说着,赵公公让人取来蜡烛,已是身先士卒走了下去。

    上官婉儿暗暗骂了一声,她悄悄问庐陵王:“太子,底下是什么情况,最近什么人来过这里?”

    庐陵王摇头,一脸茫然。上官婉儿真是恨铁不成钢,这可是东宫,太子的地盘,他竟然连自家后院都看不好!若赵公公真在地窖里找到什么东西,旁人怎么会相信太子一无所知?

    上官婉儿已经能预见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赵公公和二张兄弟走得近,二张兄弟背后又站着魏王、梁王,等赵公公得手,二张兄弟必会趁机发难。这册封大典能不能继续下去,还真说不定。

    上官婉儿已经将宝压到李家这边,如果庐陵王不争气,再次被人拉下帝位,那她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上官婉儿顾不得底下潮湿阴暗,也赶紧跟下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为今之计,只能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机会。

    庐陵王就算再迟钝,此刻也明白自己大难临头了。他后跌一步,脸色刷白,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根本不敢知道下面有什么。与其等母亲震怒,再次圈禁他,还不如他自己了断。

    韦妃连唤了好几声“殿下振作点”,庐陵王还是一副天塌了的窝囊样。韦妃暗骂一声,厉声对身后侍从道:“看好太子殿下,不要让他做傻事。拿蜡烛来,本宫亲自下去看。”

    “太子妃!”众人惊呼,李重润也忙道,“阿娘,下面危险,您不可以身犯险。”

    要是太子之位没了,她连命都保不住,还怕什么危险?韦妃不为所动,亲自拿了蜡烛,弯腰朝暗窖走去。

    缀着东珠的云头履踩在湿滑的台阶上,华贵的礼服裙摆顷刻就脏了,但韦妃毫不在意,扶着墙壁,一步步往下走。

    韦妃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走到台阶下后,却只看一个空旷邋遢的地窖。里面空空如也,地上积攒着灰,拐角甚至还有蜘蛛网。韦妃没在意衣袖蹭上的灰,她四处张望,心中十分捉摸不透。

    费这么大阵仗,又是失火又是浇水的,最后就只让他们看一个空地窖?这又是什么诡计?

    赵公公同样觉得想不明白,他手秉高烛,顺着墙壁来来回回找了三四遍,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不应当啊,明明之前安排好了……

    上官婉儿经过短暂的诧异后,很快从赵公公的脸上看出端倪。她心中大定,立刻抢先说:“原来是个储物地窖,看起来已弃置许久了吧,连蜘蛛网都这么多了。太子殿下刚来洛阳,对紫微宫不熟悉,难怪不知道这里有暗窖。等册封典礼结束后,不妨奏请女皇将这里修缮一遍,地窖闲置无事,若不小心摔伤了郡王、郡主,那就是大罪过了。”

    上官婉儿飞快将这里定性成年久失修的地窖,庐陵王对此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利用这个暗窖做什么。今日之事就只剩下东宫失火,庐陵王最多犯个失察的错,根本无关痛痒。

    上官婉儿说完,笑着看向赵公公:“公公,礼部已经在外等着了,我们先出去忙册封之事?”

    赵公公脸色极为难看,他意识到太子这边有高人助阵,已将死局悄无声息化解了。

    可恨!明明庐陵王回京后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身边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他皮笑肉不笑地勾唇,道:“才人说的是。呦,太子妃您怎么下来了?殿下千金贵体,哪能来这种阴潮的地方,殿下快请回……”

    册封大典迟了片刻,很快庄严开始,一整套冗长肃穆的礼仪在百官注目下进行。没人知道不久前发生了一道小插曲,差点改写了场上半数人的命运。

    也没人知道,隆重的礼乐声响彻前朝时,有两个不起眼的少年从角门离开,悄无声息没入东夹城。

    谢济川道:“说了没事,你偏要亲自来看。现在庐陵王已在含元殿受封,你总该放心了吧?”

    明华章三月初二抓到隗严清和隗白宣,紧接着马不停蹄来东宫救场,这几天几乎没有休息过。这还多亏有蝴蝶引路,要不然紫微宫殿室这么多,木偶又能拆成小块分别运输,仅凭人力,绝对无法在三天内捣毁阴谋。

    他们循着人眼看不到也嗅不到的粉末,一路追踪蝴蝶到一座偏殿前。就算明华章早有预料,看到地下场景时也倒抽一口凉气。

    地窖布置成祭坛形式,一群禁军木偶围绕在外,手中武器齐齐对着中心。中间是一个穿着素衣便服的老妇人,看面容,正是女皇。

    明华章乍一看到须发毕现、沉默不语的女皇,狠狠吃了一惊,随后才意识到这是假的。

    隗家人认识禁军的衣服,却不认识女皇面容。尤其女皇素来衣着简朴,主顾给他们一张图纸,他们就照着做了,压根不知道自己在作死。

    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妇人是女皇,哪怕是最见钱眼开的隗严清,也绝不敢招揽。

    吴绥绥的手艺实在巧夺天工,木偶栩栩如生,宛若活人。明华章看到假女皇都吓一跳,更别说被魏王的人看到,该如何大做文章了。

    女皇日渐衰老,最忌讳的一是死亡,二是夺权。这个祭坛可好,把女皇的逆鳞踩了个遍。庐陵王在东宫地下布置这样一个祭坛,意欲何为?禁军刀刃齐齐对着女皇,若被女皇知道,她又会怎么想?

    明华章将这些大逆不道、居心什恶的痕迹清除,布置成年久失修、无人踏足的样子。东宫地下有密室,无论怎么解释都太敏感了,不如彻底将庐陵王摘出去,不知者才能无罪。

    明华章没回答谢济川的问题,他问:“东西都收好了吗?”

    “放心,十二时辰安排人看着呢。费这么大心力找回来的证据,绝不会叫人毁了。”

    明华章淡淡点头,又问:“人呢?”

    “已试图寻死好几次了,还是不肯招。”谢济川慢慢道,“要不要……”

    他话没说完,但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明华章静了静,道:“先不要动刑,留着他的命。他是魏王的人,凭这个身份,女皇会明白的。”

    谢济川挑眉,对此并不认同:“当真不拷打出证词来吗?魏王可是女皇的侄子,没有明确证据,女皇怎么会怀疑他们武家人?景瞻,那个书生是魏王的人,没什么可心软的。你可不要因为一时之仁,坏了大计。”

    明华章沉默片刻,还是道:“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我投身于玄枭卫是无奈之举,但我绝不会做当年酷吏所为。”

    谢济川知道劝不动了,便放弃这个话题,说起轻松的事:“你妹妹还真是一个妙人,能凭空画出凶手图像就不说了,竟然还能想到抓蜘蛛。”

    他们需要伪造地下密室久无人迹,蜘蛛网着实帮了大忙。说起明华裳,明华章的神态也轻松了些,目光中隐有笑意。

    他想起两日前明华裳和他说的话,她鼓着腮帮子,控诉道:“那些蜘蛛像和我作对一样,每年七夕我都乞巧不成。就该把它们关在密室里,给它们点颜色瞧瞧。我倒要看看,它们结的网是圆的还是方的。”

    抓蜘蛛是七夕习俗,唤作喜蛛应巧。七月初七晚,女儿们将捉来的喜蛛放在首饰盒中,第二天打开盒子检查结网情况,如果蜘蛛网方圆得体,疏密有致,则此女得巧。

    明华裳不幸就是那种抓了十来年蜘蛛,年年不得巧的倒霉鬼。她对蜘蛛可谓深恶痛绝,她随口一句话,却解决了明华章的难题。

    “景瞻?”明华章回神,发现谢济川看着他,目光意味不明,“你想到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他笑了?明华章冷着脸,姿态流风回雪,波澜不惊,淡然道:“没有,你看错了。”

    谢济川不信:“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应,还说没有走神?想谁呢?”

    “没有。”明华章有些恼怒了,冷声说,“今日太子册封,宫里人多眼杂,先赶紧出去。”

    谢济川看着明华章笑而不语。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因为刚才,他并没有唤明华章好几声。

    往常明华章可不会搭理玩笑话,如今,他却恼羞成怒了。

    太子的册封大典忙了一整天,等结束后,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惊惶后怕,有人愤愤不平。神都难得平静了一段时间,朝中也各安其事,静观后变。无人注意到,太常寺内一个小小的五品丞不见踪影。

    太常寺管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是闲职中的闲职,在混日子那一拨人中都是最没进取心的。一个寺丞时常不在岗,动不动开溜,不会引起任何人在意。

    如果他们看到此刻女皇面前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韩颉站在宣政殿中,身姿笔挺,目光坚定,和外人眼中懒惰胡混的太常寺丞判若两人。女皇看完奏折,放下,沉沉问:“这封折子是谁写的?”

    韩颉半垂着眼眸,说:“明华章,入卫已有两年了,独立办成好几件事。先前卑职和陛下提过此人,这次该擢升的,就是他。”

    “明……”女皇慢慢咀嚼这个姓氏,“他和明怀渊是什么关系?”

    “他是明怀渊的次子。”

    “原来是明怀渊的儿子。”女皇神色不明,道,“朕记得,这些年明怀渊一直没有续娶,倒是个念旧的人。”

    明怀渊曾是东宫属臣,那时的东宫太子是章怀太子李贤。章怀太子是女皇的二儿子,唯一一位敢和女皇叫板,被处以谋反罪名的皇子。章怀太子还在时,很器重明怀渊。

    女皇说明怀渊念旧,实在不是什么好评价。

    韩颉垂下头,不敢窥探女皇的神色。幸而女皇也只是提了一句,并没有多谈。女皇看着折子不说话,韩颉静静等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玄枭卫为女皇服务,提拔谁,发落谁,全凭女皇心意。女皇若是觉得明家曾效忠于章怀太子,信不过他们,那也只能怨明华章自己没有伴驾的福气。

    女皇静了片刻,道:“这字写的不错,他今年多大了?”

    韩颉简明扼要道:“回禀陛下,明华章今年十六。”

    “才十六。”女皇又看了两眼奏折,道,“见字如人,能把字写得如此风骨清俊,本人应当是个端方君子。十六岁就能写出这种字,难得,正是大周需要的人才。”

    韩颉迟疑:“陛下,您的意思是……”

    “擢为天字级,改日,叫来让朕看看。”女皇道,“难得看到写得这么舒服的奏折了。他文采好,办事也利落,如今少见这般文武双全的人,而且还十六岁,前途可期。这样的少年郎,埋没了才叫可惜。”

    韩颉明白了,明华章完成了最重要的一项考验,成功实现飞跃,日后就能直接面见女皇了。

    伴君如伴虎,韩颉也不知道该不该恭喜他,但女皇决定的事,一定是圣明的。韩颉躬身,行礼道:“陛下慧眼识珠,明察秋毫,实乃我朝之福。”

    女皇听惯了奉承话,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也听说太子册封典礼那天东宫失火的事了,她大典上没表示,事后叫人来问,很快就收到了这封奏折。

    她既然决意立庐陵王为太子,就不希望另生波折,破坏她的安排。潜伏的线人送来情报,说有人欲破坏太子册封典礼,此事是女皇授意查的,查出来主使者是魏王,她也不意外。

    但她没想到,魏王胆大妄为到雕刻形似她的木偶。女皇虽然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还是被这背后的意味触痛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老了,臣子催促她立太子,儿女蠢蠢欲动,连侄儿也敢直接嘲讽她。

    韩颉感觉到女皇心情似乎不好,女皇挥手,示意他退下。韩颉没有多话,行礼后恭顺离开。

    册太子顺利落幕后,不知道是不是了却心愿,狄阁老的病迅速加重。女皇素来敬重国士,亲自去狄府看望。

    狄公和断案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察觉到洛阳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病榻前,他强撑着身体对女皇说道:“陛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里防贼,若人心不定,这种事只会层出不穷。内乱乃祸国之源,望陛下快刀斩乱麻,勿纵小害成大乱。”

    女皇也在烦恼此事。传位的事她已经想了十来年,最后立李不立武自然有她的考量。她能理解娘家不满、失落,但她不允许有人越过她,妄想和她作对。

    女皇问:“依阁老之间,朕当如何?”

    狄老说话已经很费劲了,他喘着气,费力说道:“迁都长安。”

    女皇沉默当场。

    迁都洛阳是女皇夺权路上很重要的一步。长安旧贵族的势力太大了,在女皇还是皇后时,就通过改换东都、另起炉灶,在洛阳编织起自己的势力。重回长安,无异于和全天下宣告,属于周武的时代结束了,她即将要还政于唐。

    狄老也没有催促女皇立刻拿主意,转而说起其他事。女皇这次微服出巡非常低调,除了身边近侍,没多少人知道。女皇回宫后不久,明华章出门,陪明华裳去看傀儡戏。

    这是明华裳要求的,经过隗家的事后,她突然对傀儡生出了兴趣。结果她出门没一会就被街边的小吃牵走了注意力,等终于到菩提寺时,已近傍晚时分。

    菩提寺依然十分热闹,文人在墙上斗诗,少女在树下挂红绳,孩童们吃完晚饭,争先恐后跑出来,坐在台阶上等着傀儡戏开场。

    明华章和明华裳坐在一群小孩子中,显得尤为突出。明华裳一边吃糖人,一边道:“我是不是应当戴幕篱出来?这样好尴尬,万一遇到认识的人,对方岂不会觉得我很幼稚?”

    明华章注意到明华裳嘴边沾了一粒糖,她双颊像仓鼠一样一鼓一鼓的,显得非常可爱。

    明华章抬指,拭去她脸颊上的糖渣,说:“安心吃你的吧。如果遇到人,就说是我想看的。”

    明华章指尖微凉,突然碰到她的脸,明华裳下意识躲了一下。随后她看到对方指尖的糖渣,霎间羞愤欲死:“我蹭到脸上了吗?”

    明华章仔细擦过她的脸颊,浅浅笑道:“没事,已经没有了。”

    春夜的风温柔的像情人的手,鼻尖满满都是糖的味道。明华裳咬了一口糖人尖尖,忽然觉得今夜气朗天清,春风正好。

    正在明华裳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前方锣鼓响起,傀儡戏开场了。明华裳松了口气,顺理成章转过视线。

    台上又是一个老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明华章随意听着,忽然看到阴影里有人对他打手势。明华章不动声色离开,绕了好几道弯,甩掉所有人的视线后才停下:“何事?”

    身后默默跟着他的男子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刚刚宫里传来消息,女皇思念大明宫,欲回长安。”

    明华章黑瞳微微放大,这可是比立太子还要鲜明的消息。立太子可能是权宜之计,但迁都,无异于向全朝臣子、各地节度使,以及武家,证明女皇还政太子的决心。

    这实在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明华章听到后也只是点点头,整个人像尊清冷的玉像,并没有多余表情。

    明华裳听戏听到一半,忽然发现兄长不见了。她等了一会,身边重新坐下一个人,一双修长漂亮的手递来一包零食。

    明华裳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包松子。她开开心心接过,问:“二兄,你刚才去买松子了吗?”

    明华章沉静片刻,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怎么不叫我?”

    明华章看着前方正在经历悲欢离合的傀儡人,轻声说:“不及牵丝戏重要。”

    ·

    圣历元年,三月,暮春。

    昨日面圣,那个女人比我想象中要衰老一些。仅看外表实在无法想象,她是一国皇帝。

    她思维之敏捷、学识之深厚也在我意料之外,韩颉说她对我很满意,有意栽培我。遂命我温习诗文,今年秋会下诏制科,女皇希望我参加科举,以进士入仕,方便掩饰身份,日后调动。

    迁都之事已成定局,具体时间还在安排。二娘每日问我还记不记得长安,长安有什么好吃的。

    她还是那么没心没肺。我时常觉得我完全不了解她,隗家之事拖到最后才破案,错误在我,而功劳在她。我故意不让她去看命案现场,致使先入为主,做出了错误的决策。如果不是她提醒,如果我没有及时找到藏在密室的木偶,后果不堪设想。

    但至今我仍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加入玄枭卫。

    朝中对迁都喜闻乐见,魏王却称病了。明老夫人说这是李氏列祖列宗保佑太子,守得云开,终见月明。若前几位皇帝真在天有灵,现在才保佑,未免太闭目塞耳。

    隗白宣能做出栩栩如生的木偶,可隗严清随便提一提婚事,就能操纵她听话。隗严清做这么多,所为不过魏王的一句话,而魏王,又何尝不被女皇摆布于鼓掌?

    说到底,大家都不过是牵丝人偶罢了。

    景瞻,于洛阳镇国公府。

    ——第二案《牵丝人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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